寻找生命的湖
2021-03-24张岳
国当代作曲家的历史抉择和创作动向已逐渐成为近年来学术界不断关注与深入的焦点命题。可以说,西方现代艺术思潮的萦绕与冲击并没有割裂当代中国作曲家艺术创造中的文化血脉,反而在当今时代语境下形成了一种作曲家与中国人文传统新的互动关系。基于近年来中国当代作曲家的音响策略与文本呈现,中央音乐学院李吉提教授在面对中国当代作曲家的创作局面时提出一种较为深刻的洞见:“他们已经能够面对世界现代文化艺术的风潮迭起而‘处世不惊,理智地汲取外来音乐文化中对自己有用的东西,重新建立起对自己民族文化的自信心。”①作为活跃于世界舞台上的中国当代作曲家,贾国平的音乐创作常以艺术手法的精湛而被业界所认可,在其创作中始终秉承“音乐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的音响现象”②的意识,从而在构建自身内心音响世界的过程中糅合了深厚的中国人文传统以及鲜明的时代精神,而其近十年来的音响刻画,如《清风静响》(2011)、《落叶吹进深谷》(2012)、《万壑松风》(2014)、《时空的涟漪》(2017)、《北国风光》(2018)、《聆籁》(2018)等作品,则愈发凸显出其独特的笔调魅力与艺术品格,折射出他对于中国人文传统以及时代精神的新理解。
一
管弦乐作品《落叶吹进深谷》作为中央音乐学院“211交响乐精品工程”作品成果之一于2012年11月由中国交响乐团上演于北京音乐厅。作曲家将这部作品题献给了在2008年“5·12”四川汶川大地震中罹难的孩子们,体现出了作曲家在当下艺术创造活动中深刻的人文关怀意识。在这部作品中,无论是其音响的形态建构还是作品所富于的艺术格调均凸显了中国当代作曲家近些年来音乐创作的新动向。可以说,其创作理念、音响形态以及结构策略均反映着中国当代作曲家对于传统与文化血脉的新的互动关系。《落叶吹进深谷》这部作品的标题取自于现代派诗人北岛③的诗歌《走吧》中的一句“落叶吹进深谷,歌声却没有归宿”。其中,作曲家以这样一段文字来阐释这部作品的创作主旨:“作品试图通过音乐来表达难以言表的现实感受,但是音乐并非是诗歌意象的图解,而是作曲家与诗人对于现实人生体验的共鸣。”④可以说,北岛诗歌《走吧》中所体现出的悲郁的气氛、离散化语境、隐喻式情愫以及超现实主义意味是作曲家构思声音以及阐释内心的重要信息来源。这首作于1977年的诗作不仅充分展示了文学家对于自我与世界关系认知的一种个性化理解,而更为重要的是诗中所散发出来的独特的灵魂声音及其所激起的文化想象成为作曲家构思《落叶吹进深谷》这部作品音响并取得心灵“共鸣”的重要因素。
有学者指出:“北岛的艺术世界是以象征为其主要特征的。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人,其作品之所以给人以朦胧绰约的感觉,从艺术上说,很大程度上在于象征手法的大量运用……在北岛的早期诗作中,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诗人主观情思的闪烁不定的对应物。”⑤在北岛的诗作《走吧》中,这些由“落叶”“深谷”“冰”“月光”“河床”“天空”“暮色”“鼓”“湖”“路”“红罂粟”等冷色调表意符号叠加所构成的意象世界在包含着丰富的情绪转换的同时也蕴含着一种在悲凉下却冷静克制的心绪。在这部诗作中,诸多不同意象符号的前后更迭造成了一种散化的意象,但这些符号所内蕴的情绪统一性又为诗歌建立了良好的结构基础。诗人北岛通过类似于音乐主题动机式的“走吧”的动态贯穿,将这些散化意象凝结在一个受理性控制的秩序空间,在铿锵坚定的“足音”中形成了一种
不断求索人生并走向未来的深刻印象与人文意蕴。
二
音乐材料理性化的发展策略以及音乐结构逻辑化的一气呵成只不过是最终走向作曲家内心音响阐释的外化形态与必要手段。在这部作品中,每一个具有离散化语调意味的音响瞬间的迸发都是整体音乐进程中的重要着力点,作品近乎三管乐队编制的交响配器手法中却萦绕、透露着颇具中国人文气息与文化属性的音响气氛与精神内涵,作曲家通过音高语言的逻辑化组织将这些较为碎片化音响特质的瞬间印象串联成具有音乐语义连续性及颇具历史意识与文化传统的时代声音,可以说是一部独具当今时代精神内涵的交响艺术佳品。
在《落叶吹进深谷》的创作中,音高作为承载作曲家音乐语义信息传达以及整体音色音响形态建构的重要载体,在作品的结构生成以及衍展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并形成了其颇具个性化的运用方式。不难发现,由弦乐与竖琴最先呈示的四音核心动机A、B、E、F成为全曲初始阶段最为重要的音响材料,这一核心动机及其内涵的音程“基因”不断在音响陈述的第一阶段呈示、展开、衍生与再现,承担了重要的结构功能。作曲家在这部作品的核心音高材料设计中尽管没有采用像他的室内乐作品《时空的涟漪》⑥那样的“签名动机”技术,但从作品的标题意象、音响形态以及作曲家在这部作品中的音高材料运用特点看,却形成了一种理论分析上的“巧合”:即在A、B、E、F四音核心音高材料中,按照作曲家在《时空的涟漪》中音高隐喻的构思方式,与之相对应的意象为Valley(首字母V与A相对应)、Into(首字母I与B相对应)、Leaves(首字母L与E相对应)以及Falling(首字母F)。可以说,由这样的四音动机所引申出来的音高隐喻“猜想”恰好与标题“落叶吹进深谷”(Falling Leaves Into Deep Valley)形成映射。这种音乐分析上的“偶合”与“意外收获”使得作品具有了更加耐人寻味的音响意境。
在这里,正如诗人北岛将内心的写照寄托于特定的对应物意象一般,作曲家以音高语言的逻辑化构建作为音响表达的实现途径之一,在特定音响气氛塑造的过程中将作曲家对于现实人生的感受以及与诗人的共鸣寄托于音流之中。在这一四音动机中,A与E作为全曲初始阶段音响进程中最为重要的两个音高,作曲家在音响体的音色雕琢中以音高材料的逻辑化处理作为声音传达的载体,以特殊的演奏法作为音响实现的途径——可以说,无论是弦乐组核心四音组拨奏加揉弦的“彈性”音响特质、中提琴A音基础上的滑奏、钢琴的打击乐音效、长笛E音基础上的颤音及“气声”等特殊演奏法,还是中国铙钹与沙钉吊钹等打击乐的“硬质”音色渲染,都使得《落叶吹进深谷》的整体音响色调在乐曲初始阶段便得以明确。A、B、E、F四音核心材料以或横或纵的姿态洒落在音响的整体行进之中,作曲家通过上述这些特殊演奏法弱化了这些特定的音高及其所带来的传统调性感,并且在通过运用中国铙钹、沙钉吊钹以及低音锣等打击乐音色浸染的过程中向听众传达出独特的声音体验。
在《落叶吹进深谷》中,作曲家以小二度音响构造作为结构衍生的基础,并且通过半音化的音响推进,从而对之后由十二音和弦所形成的第一次音响高潮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十二音和弦的达成结合瞬间内被演奏的节奏组织,一种与北岛诗作中冷色调的意境相切合的音响气氛被作曲家表现得淋漓尽致。可以说,以小二度为基础的音响形态不断被衍展与开拓——这种半音化的音响特质时而以独立清晰的发声点呈示,时而以连续的半音化进行作整体音响气氛的烘托。而这些以音高材料为载体所形成的具有离散化的声音形态意味的统一性基础则是由各樂器组低声部的E音持续所提供的“音响时空体”边界。稳定持续的E音以包罗万象的姿态容纳了在这个基础上的各个瞬息变化的音乐瞬间与音响润色。
在片段Ⅰ中,作曲家通过借鉴中国戏曲音乐中的铙钹的音色,结合三连音的节奏组织与等差数列化的节拍结构来表达为地震中罹难者“送葬”的音响隐喻。这种打击乐声部的音响隐喻设计结合铜管组(特别是圆号阻塞音)具有“抑扬格”节奏特征的半音化上行音响点缀,从而将此处的悲凉音响气氛加以强化。同时,作曲家在乐曲片段Ⅰ的末尾,弦乐组由A、B、#C、D、E、F构成的新的六音组材料成为整部作品的结构再现最为重要的材料来源。这一新的六音组所体现的以A为轴心的倒影对称特性,从而加强了全曲A音的中心性与向心力特征。
片段Ⅱ的音响形态走了一条从极端化的A单个音表述的类“音色旋律”手法到极端化的十二音和弦密集音流的声音形态演进之路,它延续了片段Ⅰ中A的中心性及六音组材料不断在音响进程中贯穿与闪现的结构特征。在这其中,木管组与弦乐组拨奏的组合音色在简约性音高材料的配合下,给予听者以无尽的声音想象。这种声音想象通过音响进行中二度音程的衍生与“震颤”“抑扬格”的节奏模式及具有“惊悚”音响特质的响鞭的音色渲染而得以实现。同时,建立于A音中心性基础上的三音组及其所具有的音程内涵配合弱力度的演奏处理在音色转接的配器手法中形成颇具静谧与深邃特征的隐伏旋律。
片段Ⅲ作为五个音响阶段的中间环节,其为片段Ⅳ的音响体构建作了重要的音响动力性基础。由低音单簧管所呈示的小三度以及建立在其基础上的三全音可以说是这一音响片段发展初期最为重要的两个音响属性,而后音响性格构建的任务又由长号低沉的音响所承接,由铜管组(特别是长号声部)在音响推进过程中所具有的隐伏旋律贯穿以及同质性的音色手段成为片段Ⅲ与片段Ⅳ的重要音响结构特征。
片段Ⅳ承载了全曲最重要的小二度结构基因以及片段Ⅲ中典型化的三全音音响(bB-E),并通过十二音思维在音响的气氛构建中逐步走向深化,形成全曲的音响结构重心。片段Ⅳ中由长号所承担的的三全音音响延续了片段Ⅲ中的音响因素,这一具有“下沉式”的厚重音响在得到比片段Ⅲ更加深刻的音响听觉的过程中,其与上方声部不断“飘过”的半音化走句形成了音响空间与听觉维度上的“拉伸”。同时,作曲家以十二音这一外化手段在作为承载内心音响阐释的重要途径,横向维度中的周期性半音化点缀以及纵向维度中十二音和弦的音响“实体”支点共同构成了片段Ⅳ的音响“时空”特征。片段Ⅳ以A音中心性的达成与回归从而分为“上下”两个音响阶段,而这两个音响阶段以半音化的上行与下行点缀作为主要推进方式。作曲家在片段Ⅳ末尾(第104小节)的打击乐声部(颤音琴与钟琴)变化再现了乐曲片段Ⅰ的音高材料(#C、D、E、F、G、A、B)。兼具音高材料回归与尾声结构意味的片段Ⅴ在伴随音高材料再现的同时,其在“缥缈”与“波光粼粼”的音响意境中最终走向“深沉”与“静谧”——由此全曲形成了音高结构逻辑上的“封闭”以及音响形态中的“开放”的多重结构思维。作曲家在此处通过打击乐(如管钟、锣、吊钹、中国铙钹、音树等)的音色润饰,从而在音色与音响意境的精雕细琢中刻画与表现出在前路缥缈中“寻找生命的湖”、在命运中不断求索并走向未来的深刻人文内涵。
三
“每一部新作品的写作对我来说都是一次自我蜕变的过程,每一首新作品我都试图寻求与自古至今的他者以及与自我以往作品的不同,期望通过这样的努力使每一部新作能够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性。”⑦这是贾国平在阐述其艺术创作活动时的立意所在。《落叶吹进深谷》显得精致、凝练,逻辑性强,但又不失音响美感与时代体验。尽管作曲家说这部作品不是诗歌意象的图解,但其声音信息与音响色调却传达出中国文人“寄情山水”的艺术创作特质,这样的声音构思手段结合乐曲的标题印象,无疑在一定程度上给予听者以一种通感联觉交互的声音视听“景观”。⑧
从“风拂起落叶”到“落叶吹进深谷”,这部管弦乐作品在技术语言的闭环结构中体现出声音形态与音响意境的开放效果,其中形成的多维度结构印象又使得这部作品具备“常听常新”的必要条件。从“声渐起”到“音回落”,作曲家在“寄物传思”的结构性变速陈述中走了一条张弛有度、收放自如、多声形态中又有单声化的音响形态演进之路。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当代作曲家的创作观念与声音形态发生了诸多改变,无论是从创作思维、技术手段还是声音形态的构建,都体现出了不同于以往的新的时代特征。他们从历史与传统中走来,又在面对新的时代的浪潮奔涌中走向未来。“寻找生命的湖”——我想,这应该不仅仅是一种人生道路不断求索的众生相,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的更是中国作曲家当代音乐创作的个体归宿。
① 李吉提《在融合中稳定发展—兼谈朱世瑞和贾国平的音乐
创作》,《人民音乐》2013年第3期,第25页。
② 贾国平《音乐分析中的历史观照与认知创新》,《中央音乐
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第25页。
③ 北岛(1949—),原名赵振开,中国当代诗人、作家,为朦胧诗代表人物之一,诗作《走吧》是其创作于1977年的代表作
品之一。
④ 贾国平《落叶吹进深谷》,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15年版。⑤ 吴思敬《论北岛》,《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0
期,第79页。
⑥《时空的涟漪》为作曲家贾国平教授创作于2017年的室内乐作品。在这部作品中,作曲家便以“中国天眼”FAST(500米口径射电望远镜,Five Hundred Meter Aperture Spherical Radio Telescope)的英文单词首字母作为音乐的核心音高材
料来源。
⑦ 贾国平《基于传统音响元素与序控结构设计的作曲探索与实践——以〈清风静响〉〈万壑松风〉为例》,《人民音乐》2020
年第2期,第17页。
⑧ 关于贾国平音乐创作的“视听景观”分析,详见刘洁《“记忆未来”:贾国平〈万壑松风〉的视听景观分析》,《艺术评论》
2019年第11期。
[项目来源:本文为2018国家社科艺术学重大项目“中国现当代作曲理论体系形成与发展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8ZD15);2019年度上海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生科研课题项目资助(项目编号SHCD130202)]
张岳 上海音乐学院在读博士生
(责任编辑 张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