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掩藏的生命底色
2021-03-24成晋芳
立冬后,空气果然变得清冽起来,一场北风刮过,远处的山在云雾中着了黛青色,落日下,山峰染上一缕缕淡黄,让人一时想不起那山原本的样子。认识一座山,认识一个人,认识任何一种事物,包括认识自我,都是极难的。要历经千山万水,经受时间的洗礼,或许能管窥一斑,但也可能一无所获。读小说《良户》最为深刻的感受莫过于三代人对于生命底色的追寻和叩问。
小说在开篇就写:“二月里,丹河解冻,积攒了一冬的冰开裂消融。已经暖和了的节气和还未暖和的河水,撞了。碰撞升发雾气,浮冰就在雾气里团团转,急于找出路的人一样。”这样的开篇布下大局,接下来的人物、故事、情节在矛盾中展开。暖和了的节气和未暖和的河水,撞了。情窦初开的烟霞与懵懂的二郎,相遇了。这是矛盾的初始,也是命运走向的标记。相遇是美好的,那时的二郎虽然不解风情,但依然强烈地体会到爱情扑面而来,让他找不着北。作者写道:“二郎一时把自己找不见了,手没了,脚没了,腰身没了脑袋也没了,好在还有个魂儿在飘着。魂儿上有根线,线在风手里,风把他的魂儿往左吹,他就到了左,风把他的魂儿往右吹,他就靠了右。喉咙里好像有点甜。也不是甜,甜太用力,着了痕迹,这甜没痕迹,忽左忽右,任风摆布。”照常理讲,二郎的表现应该是恋爱的感觉,偏偏在二月里,张家把烟霞娶进门后,二郎却离家出走了。作者并没有在此交代二郎出走的原因,但在第一节的结尾处对命运的玄幻做出暗示:“夜晚里,已经开了的丹河又被寒冷冰封。这封不绝对,是封一半,解一半,封的一半是白色,解的一半是黑色,中间莫名拐个奇妙的弧,一个天然太极就成了。”二郎的离开把庸常的生活拉开一道口,把烟霞和二郎的命运悬在出走的路上。
在爱情观上,作者也给出了喻示:“大雁是呼应着来的,这种笨鸟,一生只婚配一次,再无变通。”此后,二郎去了杭州,娶妻生子,有了孙女“我”和重孙“得云”,而烟霞一辈子守在良户的将军府中,至死仍是完整身。二郎在杭州的婚事并不幸福,也许只是迫于生计而娶了“我”的奶奶锁澜,这种婚姻必然会伤害到孩子,这是原生家庭带给孩子毁灭性的伤害,于是有了“我”爸爸和妈妈婚姻的失败,又有“我”的婚姻失败。爷爷与父亲相互仇视,“我”不喜欢爸爸,得云与“我”相处不融洽,这个家庭一直被一种缺陷和疏漏笼罩着。作者安排由“我”的孩子得云说出这句话:“你一生的不幸不就是因为这样的原生家庭吗?”我在爷爷的回忆中触摸良户,“他说,我的家乡在良户,良户有个玉虚观,玉虚观琉璃瓦龙头脊,下面坐着一个女孩叫烟霞。”事实上,无论爷爷漂泊在何处,爷爷的根在良户,在他的生命中,烟霞从来没有缺席和消失,自始至终活在他的世界里。命运为爷爷与烟霞的爱情画上了悲剧色彩,也注定爷爷与奶奶婚姻的不幸。
爷爷的藤椅是麦黄色,爷爷给我的糖是麦黄色,爷爷是在一个有着麦黄色阳光的黄昏时分去世的,麦黄色是爷爷的生命底色。爸爸仇视爷爷,爷爷百分之九十的无用和爸爸百分之九十的有用在相互的抵抗中消磨着生命,爸爸一辈子在用锤子的有用抗击爷爷的无用,却在临死之际,“我看到,我爸爸越来越接近麦黄色,这颜色逐渐侵袭他,上了他的身体,上了他的眉眼,也,上了他的纹路。”“最终,我爸爸闭上眼睛,在明亮与死亡之间,他选择了麦黄色。”太极是中国古代的哲学术语,喻示着相反相成是万物变化的根源,沒有一种事物是绝对的无用,也没有一种事物是绝对的有用。庄子说:人皆知有用之用,却不知无用之用也。这是爷爷和爸爸最终拥有统一的生命底色——麦黄色的根源。
“我”因着爷爷和爸爸的心愿,终于踏上回良户的旅程。良户带给“我”的感受除了震撼,还是震撼。这种震撼,一种来自古建筑本身的恢宏,一种来自浸于骨子深处的无法改变的生命底色。也是在良户的归途中,“我”与爸爸得以和解,得云与“我”和解,以及“我”从生命的源头理解了爷爷和爸爸。作者这样写道:“明清的砖石被岁月洗刷,把原本的阴灰色,转化成麦黄色,更何况那些原本就向麦黄色靠拢的木头。”“玉虚观的砂岩须弥基座,是麦黄色。”“不但砂岩基座是麦黄色,连玉虚观的门窗也是。”至此,“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爷爷是麦黄色,爸爸是麦黄色。
作者通过对良户古建筑细致入微的观察和描写,架起一条由“我”通向爷爷的通道,甚至试图来解密爷爷当年出走的原因,但很快明白无论走还是留,人的一生所愿非命,一切都是宿命。在玉虚观“我”发现三座壶门,每一个壶门都钉着五排十二列门钉,门钉加固着壶门,是最实用的门神,而且只守护壶门本身,这令“我”猛然间醒悟爸爸为啥一生都在用锤子“钉钉,钉钉”。爸爸是在守护他的人生。“锤子”是异化了的人。妈妈说,谁愿意和一把锤子过日子呢?第五节,段宏伟问“我”为啥离婚,“我”说,他说我像锤子。锤子钉下去,原本是想修补和守护,实际上造成了更大的伤害。锤子坚硬、顽固,只有一个方向,无法变通,这是性格使然,也是命运所向。在大量毁坏的古建筑中,以及几代人失败的婚姻中,“我”终于悟到:却原来,只有残缺和破损才是最终的走向,天下万物,概莫能外。这是宿命。
小说在结尾处,“我”与一个汉代石狮的相逢,促使“我”终于接纳了自己的不完美,或者说汉代石狮让“我”找到一个完整自我。而后,“我”完成了对爱情的深刻解读:矢靡它。为此呼应了小说开头大雁这一意象,是小说最后的高潮。
之死矢靡它,语出孔子《国风·鄘风·柏周》,意思是至死不会变心肠。这是良户出土的石碑上雕刻的文字,古老而朴素的爱情观令人动容。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打动了作者,让她在一次采风活动之后写下这样厚重深情的作品。她的语言极具特色,晋东南地区的乡土人情跃然纸上,这令我在阅读中一再惊喜和感动。我的老家离良户大约四十里远,有一年正月,我随家人到过良户,见过将军府、玉虚观、大王庙、观音堂、黄王宫、文武庙,却也只是见过,没有留下更深的印象,作者的第四节标题是“除了震撼”,我的确是被她的描写震撼到了,良户的古建筑在她的小说中活了起来,在她的小说中古建筑的边边角角被赋予了生命和情感,她的小说中爱情是废墟上盛开的花,是永不凋谢的花。生活中无处不在的残缺和破损,三代人的婚姻残缺,并不能阻挡他们对爱的理解,以及对这种纯粹情感的向往和追求,更无法改变浸入骨子中的生命底色。《李尔王》中有一句台词:忍耐上天的安排。我们可以做的事大约就是这样,接受这一切。
我想说的是,我无法分辨作者遇到良户是幸运的,还是良户遇到作者是幸运的,我只知道,在我读完这篇小说之后,我迫不及待地想去良户,想沿着作者走过的路线,从蟠龙寨门楼进去,看一看巨大石匾额“接霄汉”,走进侍郎府,琢磨琢磨田逢吉,再去悬着“烈奏西陲”的将军府,然后去教堂,去玉虚观,最后去黄王宫,找到那个汉代石狮,找到刻着“矢靡它”的石碑,感受亘古不变的爱情,感受那像泥土一样朴实坚韧的生命底色——麦黄色。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成晋芳,笔名久儿,1975年生,山西晋城人,山西省作协会员,有作品发表于《黄河》《漳河文学》《山西日报》《太行文学》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