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象棋中的缘分
2021-03-24冯萍
我的父亲是中国象棋迷,在业余选手中,水平应该算是很高的。他年轻的时候,在地方部队举行的象棋比赛中获得过冠军,退休之后,他对象棋的热情有增无减,也常常与高手对弈。我的其他亲戚们,或多或少都会下棋,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也可以自吹是一名“棋二代”吧。
然而,令人惭愧的是,我从小对棋类游戏都提不起兴趣来,每次路过棋桌旁,看到一群男人们围着棋桌,七嘴八舌,甚至爆粗口对骂,好像要打起来的架势,两个人的棋局,一下子变成了一群人的混战,我就摇摇头,觉得极其不可思议,甚至觉得空气里都弥漫着他们的唾沫星子。
我对棋类产生兴趣是来华沙读研究生期间,留学生活格外寂寞、无聊,我在闲暇时间,偶然读了一位留法中国学生用法语出版的一部获奖小说《围棋女孩》,被里面那个敢爱、敢恨,不断与命运抗争的女孩深深地吸引了,于是产生了认真学棋的想法。因为我在国外,就打算学习国际象棋。
我开始辗转于华沙的各大书店,寻找国际象棋,最后在华沙最大的一家书店里,不惜花了七十兹罗提(折合一百二十元人民币)买了一盒国际象棋,准备认真地拜师学起来。
我先做了一番调查,看周围的哪些同学会下国际象棋。我试着问了周围五位看起来喜欢玩智力游戏、喜欢思考的同学,他们当中有三位表示对下棋非常感兴趣,而且有一位美国同学恰好还是下棋的“专家”。他们很乐意教我下棋,我们就约定了时间,正式见面。
其实,第一次接触国际象棋的时候还是在2015年的冬天,那是圣诞节前夕,为了躲避华沙的严寒肃杀,我和朋友去了南欧,花了十欧元订了一家青年旅社,那家青年旅社是农舍改装而成的,外观看起来华丽文艺,墙壁上装饰着吉他、假手枪,但这些都充其量只是招徕住宿的幌子。到了晚上我被冻得半死,只好悄悄爬下床来,到厨房去烧热水喝。这时恰好看到有位加拿大的小哥也没有睡着,他在把玩着放在桌子上的一盒国际象棋,我一问,他也是冻得睡不着,我就让他教我,我们一起下了好几个小时,熬过了时间,直到我的旅友也被冻醒,加入了我们谈话的行列。
其实,我喜欢下棋的另一原因是对某种浪漫文化的憧憬,每次下棋的时候,我都喜欢和我的棋友约在不同的咖啡厅里,这往往会吸引很多人围观,他们站在一旁流着口水,甚至都忘了问服务员取刚点的咖啡。我则一边与朋友下棋,一边心里暗自得意。
我的第一位老师就是来自美国的交换生安東尼。他是美国波士顿常青藤大学的一位博士高才生,来华沙大学交换,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与常在美剧里看到的那些集才貌于一身的高才生没什么两样,他非常自信、热情与开放,也很友好。他和我们班的其他美国人一样,对待中国人的态度仿佛跟对待寻常人一样,而我总感觉由于各种原因,波兰人在一开始和中国人交往的时候,都会显得有点儿羞涩,除非你的波兰语非常好,非常了解当地的文化,否则很难与他们找到一点共同的话题。
安东尼肤色很白,头发是黄褐色的,中等身材偏高,脸上常常洋溢着微笑,他穿西装时,会喷很多香水,与身上的怪味混在一起,传得远远的。
我之前作交换生的时候,曾经去过美国,因而和安东尼的交流没有太大的障碍,短暂的交流让我感觉美国和中国的现代文化在某些方面非常相似。这也许是因为全球化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美国文化的强势输出,和安东尼交流,某些时候就像面对一个情绪激动、比较开放的中国人一样。
我们在老城的一家咖啡厅里见面。我觉得这家咖啡厅很美式,有种潇洒的嬉皮士风格的文艺范儿,又混杂着西部牛仔的无赖与大胆。
安东尼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非常精美的袖珍棋盒,可以看出他非常珍视这盒国际象棋,他说每次旅行的时候,他都会在行李箱里带着这盒棋,因为这样携带很方便。他还说高中时也参加过棋类的俱乐部,还获过奖。安东尼简单地给我介绍了国际象棋的规则和步骤。比如国际棋盘是黑白格,布阵时,冲在前面一排的都是农民,后面按顺序依次是柱子、骑士、教士、国王和女王。在国际象棋里,女王的权力最大,所到之处,畅通无阻,所向披靡,我想,象棋应该是对古代战争的模拟,国际象棋中之所以有女王,是因为在欧洲的封建王朝时期,王室联姻现象非常普遍,比如波兰和立陶宛联盟,就是立陶宛大公娶了波兰女王,于是形成了雅盖沃王朝;又比如英国都铎王朝的伊丽莎白一世,一直没有结婚,是由于她无法决定和哪个国家联盟来保持欧洲力量的平衡。因而,女皇,在一个国家中的地位非常重要,往往使这个国家更加强大。一个国王选择自己的妻子的时候,也通常出于政治考虑,选择拥有更多丰富人脉的贵族。
在国际象棋中,柱子可以走直线,教士走斜线,骑士和中国象棋中的马差不多,也是走“日”字。农民的权力在国际象棋里要比中国象棋中的兵卒大一些,如果到了河底,就可以换回失去的任意一子,包括女王。农民抵达河底的机会虽然很小,但是比起中国象棋来,要容易一点,威力也大很多。在国际象棋中,国王也可以参与作战,一般情况下国王也需要带领士兵所向披靡地杀敌。
在我从小接触的中国象棋文化中,我感受到中国象棋的技巧和杀招要更加复杂,国际象棋是中国象棋先传入印度,再传入欧洲,并加以变化而成型的。在楚河和汉界上,中国象棋的杀招很多,比如残棋就有猛攻杀、双举措、冲炮、马后炮等多种杀法,而且从布局开始就可以给对方设下陷阱,有时候甚至可以用弃子战术。中国象棋比起国际象棋来,很多时候需要采用迂回战术,而不是横冲直撞。我觉得这和中国作战的地理因素有关,孙子兵法有云:要想取胜必须拥有五道,“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中国的地貌比起欧洲的一马平川来说相对复杂,因而才有这么迂回复杂的战术吧!也因此,我们需要采用三十六计才可以赢得战争的胜利。
安东尼告诉我,在国际象棋中,比如柱子,可以代表城堡,也可以是森林等任何可以遮掩军队的防御物,下棋的时候,和中国象棋相比,我感到国际象棋的杀劲更大,更横冲直撞,而中国象棋则更需要巧妙的战术和变化多端的计策。安东尼尽量耐心地给我讲解,我也用之前了解的中国象棋的皮毛知识应付着他,以防守为主,信奉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策略,渐渐地,熟练了一些之后,他告诉了我一些国际象棋特有的技巧,诸如怎样利用柱子和农民垒起城堡,守卫国王之类的计策。他总是对我说:“啊,你怎么总是自杀性袭击呀!这永远是下下策……”我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在傲慢与偏见下,我的战斗力渐渐被激发了出来。
和美国朋友下棋,我的收获也是最多的,每次结束后,我都有仿佛活了好久的感觉,我也庆幸地知道,这是成长的一种标志,非常值得珍惜。
也是因为象棋,我的朋友逐渐多了起来,我不再像刚开始来到学校那样羞涩,慢慢结识了很多朋友,而练棋同时也开发了我的智力,让我在课堂上变得话多起来。我更加积极地用学到的国际关系的知识来阐明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我觉得国际关系就如同一个大棋局一样,我在这里乐此不疲地学习,收获很多。
我的第二位老师是一位来自瑞士的同学拉斐尔,我们一直都是互相对骂的好友,他与我同岁,却是我的学弟,因为他之前服过兵役,后来又工作过一段时间,所以比我小三届。在他身上总有一种吊儿郎当的感觉,带着欧洲军人的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他长得眉清目秀,最显著的特征是有一头垂到腰际的微卷头发,他一直将长发视为珍宝。我们也一直都很好奇,他为什么这么热衷于留长发,我曾经几次试探,却无法探得。一次,我和几位男女同学一起去电影院看了007最后一季,之后,我们在华沙的“大波浪”商场四层的餐厅一起胡吃海喝了一顿。期间我们便拿着瑞士朋友的头发开起了玩笑:“你怎么不剪头发呀?姑娘们的头发都没有这样长的,剪了吧!我们再把它卖了,赚点儿钱吃一顿。”他不以为然地说:“让我剪头发,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找女朋友的第一个要求是头发必须比我的长。”我们相顾愕然,他可是一米八左右的大个儿,很难想象一个妹子的头发比他的还长。
他的棋风如同他的人一样吊儿郎当,而且落子非常缓慢,可我恰恰相反,是个急性子,锋芒毕露。因而,每次和他下棋的时候,常常是我眼看就要赢了,在得意忘形之际,他棋锋一转,瞬间柳暗花明,整个局势就逆转了,我目瞪口呆地看着棋局,只好把国王放倒投降,让我暗自厌恶的是,我还得装作淑女一样“若无其事”地微笑。
我想他的哲学就是顺其自然吧,他不会强求什么,总是和我说不愿意成为有钱人。一开始,我怎么都想不通他这样一种人生态度的原因,面对金钱,很少有人有勇气说:“我不愿意做一个有钱人。”很多人对于钱的态度,都是越多越好。然而,到了留学结束,离开华沙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之后,我才明白,相比金钱,有很多更重要的东西,诸如健康、快乐、梦想、周游世界等等。人生如棋,我们会有输有赢,胜败乃兵家常事,但重要的是有一个平和的心态。这就是拉斐尔的聪明之处吧。
我当时怀疑他是个极度浪漫主义者,而我是个现实浪漫主义者,我想这与他说的从小在印度长大有关,那里的寺庙和钟声磨平了他的棱角,也许就如同佛家所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
因为是朋友,和他在一起练棋也是最多的,每次下棋他都会给我不同的评语:比如:
“这真的是你第一次下棋吗?”我当然点头。
“那你真的很聪明!”这话我最爱听了。
“你的棋进步很多,开始用计了!”
“呀,你出棋真快呀!”
“我发现你现在越来越有攻击性了!”
“你开始变得邪恶了!”
……
“你开始变得邪恶了”是和他下的最后一盘棋所听到的评语,我就当作是对我的赞美和总结吧。
从他的身上,我渐渐地学到一种不慌不忙、精益求精的态度,与此同时,要像水一样利万物而不争,这样反而水到渠成,下棋的时候,顺其自然,才会有变化,而不再拘泥。
我的最后一位国际象棋老师是一位波兰同学阿托,我们在图书馆相遇,彼时他正在学中文,就请我帮忙,之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了政治。那段时间赶上波兰大选,他给我讲了很多历代波兰总统在政治场合中出现的笑话,还给我看了一些视频。
他是一位标准的体育男,从里到外都是硬汉子,残忍不讲规则却有着歐洲人的绅士风度,每次我觉得大势已去,想要放弃的时候,他总是不置可否地说:“作为一名战士,必须战斗到最后,一直到彻底战败,因为任何时候都可能有转机,放弃你就失去了机会,失去了作为一名战士的光荣。”哼!谁信这样的鬼话!因为我除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外,还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要做无谓的牺牲”之类的哲学。他看出了我的犹豫,立刻换了波兰人特有的温柔语气说:“Just try it!”(就试一下吧!)我笑笑,稳定情绪,一直坚持到最后失败的一刻,那个过程非常虐心。
虽然我不喜欢,但我强迫自己和他下棋,勇敢地面对他的每一次挑战,即使内心一次次“鲜血淋漓”。我仿佛正身处残酷的战场,如果不是我赢,就是战死的下场。下棋本身就是以赢为目的,人各有棋风,要体现一个人的风骨和性格,总之不能让我的波兰朋友觉得我自己是一个懦夫,我要做一个勇敢的女孩。于是,我抬起头来,硬着头皮下完了棋。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一次,我带着所有的决心和毅力,与这位体育健将、波兰硬汉对弈。经过一番“厮杀”,最终,我凭借灵活的出棋与过硬的心理素质,把他的国王将死了。当他把他的国王放倒的那一刻,我心里不由得感到一阵得意。这样,我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了向他拜师学习的过程,他让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成王败寇”的感慨。当然,我们也只是以棋会友吧。
在波兰的那几年中,我常常随身带两副棋,一副中国象棋,一副国际象棋,虽然放在包里沉甸甸的,但却很开心,因为能以棋会友。其实,每次下棋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自己和对手的性格逐渐暴露无遗,而每当这样的时刻,也让我意识到人性中的某些自大与苍白。
责任编辑 管晓瑞
作者简介:
冯萍,女,90后,爱好下棋、二胡,波兰华沙大学国际关系专业在读博士。擅长中英文双语写作,在《作品》《莽原》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数篇,并有英文作品即将在澳大利亚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