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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罗彭·阿多罗

2021-03-24成向阳

都市 2021年3期
关键词:特罗照相机陌生人

那个年轻的陌生人抬腿跨过城市的铁轨,一张嘴,就摘走了我的手表,掏空了我的钱包。

这是十八年前三月里的事了。那天午后,东山上来的春风,吹过城北的拱极门,吹响整条北大街,隔着铁路把我吹进那个陌生人东张西望的眼里。那时候,我正骑在一辆假捷安特自行车上,脚下磕磕绊绊,准备跨越那段斜切北大街而过的城市铁路。

这段铁路并不起眼,甚至有点碍眼。它和它所在的铁路道口就像一小块起皱的膏药,粘在宽阔平整的北大街脸上。铁轨陈旧,几乎埋进残存下来的混凝土旧街面里,但是,铁路不可貌相,它其实极其重要,甚至可以说名声辉煌——它从太原东站引出来,越过北大街、胜利街,进入一个历史悠久的著名兵工厂,然后再通到太原机车厂。直到后来,我才听铁路方面的专家说,兵工厂里生产的天安门观礼礼炮,就是顺着这段铁路运出车间,到太原东站编组后运达首都北京的。而太原铁路局的一些故障机车,每年也要顺着这段铁路,开进机车厂进行检修,然后轰隆隆重新上岗。但我住北大街东口的那几年,并不知道这些。我只清楚在每天的特定时刻,比如午夜,总会有一列火车驶过住处后面的河北里,咔嗒咔嗒咔嗒,清晰而持久地撞擊我青年时期寂寞的夜空。

但是那天午后,铁路空荡荡的,面对它我没有丝毫的预感。我只是忽然在铁轨前停下来,又踌躇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在路边人行道锁好车,转身进了旁边的中国建设银行——单位昨天发了工资,在过铁路的一刹那,我突然间就想看看存折里究竟进了多少钱。

那个时候,我还在建筑公司的机关部室做宣传干事,写企业对外的新闻稿,拍一些工程施工照片。上班已经两年了,月工资从原来的四百三十元涨到了五百五十元。本来,就这么点儿钱,是完全不用到银行柜台上去查看的。但问题是,几乎所有的建筑公司发工资都不太准时,尤其是那几年,我们单位常常连接几个月不发一分钱,偶尔一发,就是过节。要是一发发下两三个月的拖欠工资,那简直就是要过年了。

等带无框眼镜儿的银行柜员姑娘把打印后的存折从里面塞出来,我拿起一看,顿时十分失望——并没有三个月的,也没两个月的,事实上只发了一个月,还比上月少了四十块钱。我装好存折转身就要走,就听柜员姑娘从里面喊了一下:“先生,请评价我们的服务。”

面对这些长相端庄而气派的银行姑娘,我那些年常常自带五六分的畏惧外加四五分的不好意思,于是只好乖乖顺从。

用“非常满意”评价完银行的服务后,我一出门,那个守候着我的陌生人就适时跨过铁路,目标准确地向我走过来。等我终于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我五步以内,他的密密匝匝的卷发,他的轻微的鹰钩鼻,他眯缝着看不到眼珠的眼睛,他衣服下的一股异味,其实都透着异样的气息,但我那时候不在意这些。我只是意识到,一个陌生人带着交谈的愿望走到了我面前。

他说:“嗨,你好。”

我注意到他还十分年轻,脸上带着我不熟悉的一种笑容。那种笑,聚集在他那样的刀条脸上似乎是艰难的。他似乎还不太熟练,一边维持着笑,一边暗中上着发条的样子。对陌生人,我其实也常常这样,所以心下戚戚,就停下来看他要找我做点什么。

没想到的是,我的目光在他脸上刚一聚焦,他就用右手猛然掀起紫色夹克衫的一角,露出腋下夹着的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他确信我看到了那个发光的局部,旋即把衣角放下,抬起左手,邀请我到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后面。

他说:“这个东西,我卖。你买。”

我的脑子迅速转了一圈,第一个冒出来的想法是:路边的东西,不能买。第二个想法是:这个东西得多少钱?第三个想法是:他胳膊下夹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不等我生出更多的想法,背对大街半靠在电线杆上的年轻人轻轻亮出了他胳膊下的宝器——一个既像照相机,又不太像照相机的东西。他说:“好东西,你买。”

等那东西塞到我手里,我一看,还真是台照相机,虽然准确说不是一台,而是一堆——照相机的零部件。对照相机,那时候我并不陌生。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拍照片,日常用的是一个半旧的日本产的理光机械自动照相机,带18—105毫米的镜头,一般用柯达200型胶卷。为了提高摄影水平,我还刻苦自修,按照我老同学“相机越老,水平越高”的提醒,和当时的女朋友借了她家的海鸥120手动照相机,每天闭着一只眼忙着测光和对焦。我那个学新闻摄影的老同学看我这么用功,觉得我其才可造,又翻箱倒柜把他存的《纽约电影学院摄影教材》等几本摄影学方面的珍贵书籍都借给了我。就是在其中的一本书上,我看到了那些伴随摄影学生的珍贵老相机的介绍。

而其中的一台,在那一刻,忽然就从书页上跳起来飞到了北大街东口,又跳到了我的手心里。也许是中途的飞行距离太长、太颠簸,我手上捧着的这个物件儿,和书上印的黑白照片里的东西有点不太像,但到底是哪儿不像一下又说不上来。我就问:“这是什么照相机?”

对面的那个人摆摆手,说:“不清楚。你买。”

我犯难了。看着手里的照相机,觉得它真像书上介绍的特罗彭·阿多罗(Troen Adoro)啊。看着看着,我当时还十分好使的脑子终于想起来了,按照书上的记载,特罗彭·阿多罗是蔡司(Zeiss)公司1927年生产的阿多罗系列中的热带版照相机。阿多罗作为一款落地折叠板式照相机,从蔡司1926年成立时起就一直是该公司生产目录中的系列产品。这款相机外观上最大的特点,就是看起来像个小箱子,一打开,它镜腔里的风箱可以像手风琴那样伸伸缩缩,它还有一个可放下的“床”,可以供广角镜上升、下降、后摆和倾斜以及机架对焦。而作为热带版,特罗彭·阿多罗据说更是讲究,但究竟怎么个讲究法,除了知道它能防潮,其他的我也说不清楚。之所以说不清楚,主要是根本就没看清楚过啊——我同学那本书上的照片实在太模糊了,还是黑白的,上面相机的材质啊、颜色啊、构造细节啊,我其实只能靠想象来弥补。

而眼前的这部阿多罗是实实在在的,它很分散,除了金属、帆布和塑料组成的箱式机身,镜头、闪光灯都是分散的。我一开始看到的其实只是机身的金属部分。镜头和闪光灯,都是那个陌生人一瞬间从夹克口袋里另外掏出来的。他先把大镜头对到了机身上,又从夹克内口袋里掏出一条线,把闪光灯连到了机身上,然后朝我举起来,咔嗒按了一下。我眼前立即浮现出民国时期新闻记者按下镁光灯按钮的画面,心里就动了一下。

他说:“你买。不买,我走。”

我说:“你等一下,我再看看。”又问:“这个,你卖多少钱?”

他说:“一千。”

我说:“太贵了,不买了。”

他说:“八百,七百五也行。我用钱,回家。”

我说:“那也贵,我只有四百五,刚刚在银行里看的,不信你可以看看存折。”

他摇摇头,说:“不。”

然后又看着我的手腕,说:“这样,四百五。把表给我。”

那只手表,是我单位发的福利。单位那年恰好要举办公司成立五十周年纪念活动,似乎是为了让机关员工进一步遵守作息时间,所以人手发了一块太原建设北路17号产的华杰牌石英手表。这表究竟质量怎样、值多少钱我也不清楚,戴到手腕上也才不到十天,每天其实也不怎么看。我就说:“行。”

我就又进了银行,填了单子,递上存折,和柜员姑娘说:“麻烦给我取四百五。”

拿到那几张钱,我数都没数,就主动用“非常满意”评价了姑娘的服务。隔着玻璃,我看见姑娘的嘴角向上动了一动,旋即掉过头去了。

我摘下了手表,但在连那四百五交给对面的陌生人的时候,我又把手收了回来。我说:“你,用这个相机给我拍个照吧!”

他连忙摆手,说:“不会,不会!”

又说:“没有胶卷,没有电池!”

我把那个安了镜头的照相机翻过来看了一看,也看不出哪里是装胶卷和电池的地方。我就把镜头对准面前的陌生人,一只眼睛像往常拍照时那样凑在机身后的取景框前,手指摸索到好像是快门的地方,按了一下,耳畔随即听到清脆的一声空响。

就是那一声清脆的快门空响,让我立即把手里的四百五和华杰石英表交了出去。但我忘了刚才在取景框里,那个陌生人刀条脸上的嘴角其实在一瞬间里闪过一丝嘲讽式的微笑。那一声清脆的快门声,其实不像海鸥120手动,也不像理光自动,而更像小时候我小舅拿回家用过的一台日本傻瓜相机的声音。但这一切,在一个刚刚耗费巨资买得宝器的年轻人的大脑中是不存在的,大概有那么几分钟,我靠着电线杆闭着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一直凑在取景框前,看着那个拿了钱的陌生人走过人行道,跨过铁路,然后一步一步顺着铁轨的另一侧,慢慢消失在河北里那头铁路转弯的地方。

他是要从那里坐上火车,回他遥远的西北老家吗?而我,得赶紧骑上假捷安特上班去了。

到了单位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办公电话给老同学报喜:“喂,老高,我买了一台特罗彭·阿多罗!”

“啥?特罗彭·阿多罗,什么东西?”

“这你都忘了,蔡司的老相机啊。一千块。”

老高半天没说话。过了一会才说:“真的假的?那东西,太原哪儿会有?”

我竟然生气了,这个老高真是少见多怪!但其实,那一瞬间我心里是害怕了,忽然想起1927年版的特罗彭·阿多罗不应该是用电池的啊!于是猛地挂掉了电话。

几天后,老高专程登门来看这台特罗彭·阿多罗。他一进门就说:“宝贝相机呢?快拿出来让我瞻仰瞻仰。”

我说:“骗你呢。一千多块,我哪能买得起那东西。”

但其实,北大街东口版的特罗彭·阿多罗彼时正深藏在我宿舍的衣柜里。那个二十块钱的拉链式布衣柜里装着我的旧床单、旧被罩、一团一团没折叠过的旧衣服,以及一堆拆开后就再也对不到一起的特罗彭·阿多罗的零件。

那天下午在办公室,我心怀疑虑,但没好意思当众细看,只是在办公桌底下偷偷摆弄了几下。但当天夜里回到宿舍,在台灯下,我立即就确信这是一台构造复杂而功能简易到极致的傻瓜照相机。它的帆布风箱、大镜头和外接的闪光灯,都只是一堆一次性的小玩意儿。

我再也沒有从箱子底取出这台“特罗彭·阿多罗”,就那么一直埋藏耻辱一般把它压在箱子底。后来几次搬家,特罗彭·阿多罗连着埋藏它的布衣柜,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后来有一天,我整理家里阳台上的存物纸箱,忽然就把它翻了出来。翻出它来的时候,我很惊愕,这东西,我原来一直都没砸掉它啊!这时我身边的老装修工问我:“呀,这是个什么相机?”

那时候,我正在费钱费力一点一点装修我人生的第一套房子。装修工们都很不老实,尤其不老实的就是身边的这个老管工。我似乎已经给了他不少钱了,但他算来算去,我竟然还是欠他五十块的材料钱。我气得不行,但是也没用。

我说:“这是特罗彭·阿多罗。以前的老东西了,不值钱。”

老管工说:“不值钱?我看着挺好呀!这样子的照相机,我还真没见过。就这么放着,可惜。要不,你给我?”

我埋头不说话。

老管工说:“五十?”

我说:“五十?不卖。至少一百五。”

老管工说:“那就一百吧,你还欠我五十呢!”

于是他递过来五十块钱。我却没接。我说:“你把下面的活儿给我干好,这东西,我送你玩了!”

于是老管工就带走了这台耻辱一般的“特罗彭·阿多罗”,给我留下了一条基本畅通的厨卫管道。而又十多年之后,在武汉的一个老相机博物馆里,我才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真正的特罗彭·阿多罗。它真美啊,像一个可以无限拉伸与收缩的古典之梦。它的身体是柚木的,前后门以及风箱中的皮革是棕色的。它端坐在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罩中,高贵、冷漠、庄严得似乎远在天边,不可触碰。

一瞬间,我想起了那年北大街东口春风里从天而降的那台特罗彭·阿多罗。在迷人眼目的风沙里,它上面的金属、帆布、塑料都像一场让人心痛的喜剧。没人知道,一把一把的刀子,曾从剧本中伸出来,一夜一夜扎着一颗曾经年轻而易于骗取的心脏。

但是,这颗心脏扎来扎去似乎仍没扎透。北大街东口版的特罗彭·阿多罗之后,又有各种各样的新玩意儿在街头把我吸引住,然后拉进一个又一个电线杆后面的圈套里。悠悠十八年啊,城市套路多啊,我渐渐老了,而新一茬的骗子又已长成了出门行骗的好汉。

尤其是近三五年,我真是不停感叹:以前车马慢,一生都难得见几回骗子。可现在不行了,你一开手机,一出家门,骗子们就一起围了上来。比如昨晚,在回暖解冻的文瀛湖边,就又遇到了一个。

昨晚,在公园夜跑完,趁腿还热着,就在文瀛湖畔游船码头边下腰。那儿的地上,立着两根不锈钢管,贴在一起形成一个倒立的人字。我从上星期开始利用这个现成并可能已经废弃的装置,来完成几组弯腰举腿动作。这个角落人少,而且面湖,做动作的时候可以顺便把一颗心放进冷冷的湖水里浸一浸,游一游,看看顺便能打捞起些什么。

没想到,我刚刚直起腰开始抡胳膊,骗子就从湖里上来了。

她说:“你不能那样抡,你应该这样——”然后她像要把一条胳膊塞进我眼里一样,来了一个满满的花式抡臂,但感觉上也和我刚才的抡法差不了太多。

然后她忽然问:“你有二十几?”

这个个子矮小、梳有两条奇怪的小辫儿,头戴一顶红色编织帽的小圆脸中年女人,眨着两只亮閃闪的小眼睛,就这样从背后走到了我眼前,问着我的年龄,突然开始大声谈论命运。

但,我已老矣!已经开始对所有一出现就与我大声谈论命运的陌生人都保持没有一丝缝隙的绝对警惕。这是这么多年来,历经城市种种骗局形成的一种防御姿态。这不仅仅是因为我母亲昨天中午刚刚在崇善寺附近,被一个五十几岁的男骗子用一张塑料卡骗走了二十块人民币的问题,而是,生活常识提醒我,没有哪个人会闲散到与一个刚刚见面不足三分钟的人公然谈论命运,尤其是这还是在晚上8点钟,不是在巴黎的塞纳河畔,不是在曼哈顿那个著名公园黎明前的长椅上。这是在太原海子边的文瀛湖边啊,她和我谈论什么命运呢?我们,谈谈公园门外的小吃不好吗?谈谈这夜晚落满灯影的湖水不好吗?但,这个女人偏偏什么都不谈,她只谈命运。她好像十分善于运用手势,尤其是善于运用大拇指。两分钟之内,她一连五次把大拇指举到我脸前,然后得出一个总结:“你命好啊,你命好!”

我于是立即认定,眼前的这个女人,如果还算不上一个骗子,就是一个看上去还算正常的疯子。一定有什么妖魔鬼怪藏在她帽子下的脑袋里,驱使她来到我面前。但是,很不幸的,她马上就用接下来的话证明了她绝对理智正常,甚至超常到一个骗子的程度了。

她说:“你别看我文化程度不高,我文化真的不高啊,也就高中毕业,但是我啊,我是副市长的秘书,韩副市长。”然后她提出一个韩某某的名字,并用手指凭空写出了这几个字。然后她就讲起了自己从一个即将下岗的女工一跃成为副市长秘书的传奇经历。这经历总结为一句话就是:她命好,而且善于立即一把抓住这好得不能再好的命运,并和它大声对话。

我披上挂在不锈钢管子上的衣服,做出一副就要走的样子。但我还是想听听,这个命好的人还能再说出一些什么来。但她也立即中断了自己雄赳赳的演讲,调转了一个方向说:“看你斯斯文文的,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我说:“我是一个编辑。”

她“哦”了一声,说:“你原来是编辑记者啊,那你知道吗?我其实还是牛俊仁的经纪人呢。牛俊仁的画,那可是有国际知名度的哟!”

我说:“是吗?但是我回家睡觉的时间到啦。”然后拔腿就走。

身后,她喊着追问:“喂喂,你是哪个报社的编辑记者啊?”

我说:“《特罗彭·阿多罗报》。”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成向阳,1979年生,山西泽州人,中国作协会员,山西省文学院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33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诗刊》《天涯》《散文》《青年文学》《青年作家》《雨花》《山西文学》《都市》等,部分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转载,入选各种年度选本。著有散文集《历史圈:我是达人》《青春诗经》《夜夜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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