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朝无限好
2021-03-24刘小云
这是我父亲为他的孙辈写的诗句。如今父母亲的七个儿女均已进入老年,孙辈都已是各自岗位的中坚,重孙也都在健康成长。
不负双亲期望,我们姐弟七人在青春年华之时,均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连我们姐弟七人的配偶,也都是中共党员,我们家的第三代也不乏共产党员。一大家子,人人积极向上,保持并传承着优秀的党风和家风。
一
1912年,巍巍太行山上一个小小的褶皱里,榆社县西周村诞生了一个女孩,相距不远的牛村诞生了一个男孩。他们还在各自母亲腹中时,就被大人指腹为婚。他们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奶奶去世后,五岁的父亲曾由姥姥带了几年,父亲和母亲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起在私塾里读书。成婚后,相依相守。父亲有诗云:
竹马青梅连理心,华年结发便钟情。
清平岁月同甘苦,战乱时光有角棱。
父亲中学毕业后,曾带着妻女到榆次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后,他们回到太行山上,父亲投奔革命,母亲则在家敬老养小。
这期间,牛村经历了日本鬼子的数次扫荡,敌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因为我父亲在抗日前线,日本人就放火烧了我家的房屋,爷爷承受不起打击而愤死。
强忍悲痛埋葬了公爹,教村里的妇女识字,带领乡人坚壁清野,带头为前方将士做军鞋……这都是我年轻的母亲所为。1944年春节前夕,父亲意外归来,我的大姐二姐喜出望外之余,就缠着父亲请灶王爷爷。父亲想了想,随手画了一幅铅笔画,画上是我们的母亲,她鹅蛋脸,大眼睛,头发拢至脑后,绾着大大的发髻,她上身穿带大襟的深浅相间的格子布棉袄,下身是深色布裤。大姐二姐很奇怪,说我们要的是灶王爷爷呀!
父亲说:“在咱们家,谁管你们的饭?”
两个姐姐轻轻地说:“我妈呀!”
父亲拿来笔墨纸砚,挥笔写下上联:助夫打日本;下联:育女立功劳;横批:一家之柱。
这就是我的父亲母亲。
二
我们家的家风就是每个人都保持着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
大姐和弟弟是在部队入党的。大姐少年参军,跟随刘邓大军南下,入党很早。弟弟则是在和平环境下,接受部队锻炼而入党。四姐在大学里就入了党,二姐、三姐、我和妹妹都是在各自工作岗位上因表现优秀而入党。
我们都在党旗下宣誓,作为党的儿女,在职时都尽职尽责。
想起1965年,我还在上高一,担任着班里的团支部书记,我的第一份入党申请也是那年向党组织提出的。
写入党申请书那个夜晚,清晰如昨。
那时,父亲刚刚得到四姐已入党的消息,他开心地告诉我:“咱家可以成立党支部了。”我也很激动,对他说:“您稍等,我现在就写入党申请书。”
我回我的房间写,他就在客厅里等。写好后,我念给他听,他听了很满意。然后,父亲在申请书的封皮上郑重地帮我写上“入党申请书”和“刘小云”这几个字。
这个申请书被存入我的档案。
我参加工作后,这个申请书证明了我要求入党的时间。不久后,我找了男朋友,我俩相约,双方都入党后,才能将结婚提到日程上来。他在1971年初入党,我在1971年末入党。我们1972年5月结婚。从此,我又进入一个党员家庭,公公也是战争年代入党的老干部,太原解放时,作为接管人员,他先是在兵工厂工作,后调入市委组织部。叔叔是抗战老兵,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战争,当时的他正在师政委任上。又是一个进步、健康、善良的家庭。
父亲希望我们进步,四姐随军到了河北唐山,父亲给她写诗:
英雄自古志边疆,为国宣劳理应当。
尔等有为宜奋发,莫因途远想爷娘。
父亲的子孙辈,基本都是大学生,甚至不乏硕士、博士。他一高兴,又吟出一首诗:
文武人才尽有之,主编工艺不稀奇。
华佗有后春常在,二女光荣当教师。
又是一朝无限好,芙华韶秀玉如枝。
父亲好欣慰。
三
父亲是读书人,山西老一代革命者中,他是典型的文化人。
他教过书,在榆次任教时,留下的佳话,学生们以文记录,报纸上刊登过,我通过报纸找到作者,还专程到榆次郝村,到他的学生家里倾听他们对老师的回忆。抗战开始后,他弃教回到太行山上,进入革命队伍,又先后两次创办太行山上的干部学校,为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培养有知识的干部,多年后也有不少学生写文生动记录。在抗战最艰苦的时候,父亲受命赴祁县出任抗日县长兼独立营长,在烽火间隙,他创作诗歌,作为学校教材和战地鼓动材料,太行三地委领导誉他为“诗人县长”。20世纪50年代末,他又开始古体诗创作,省市报刊隔三岔五会发表他的诗作。
父亲要求我们也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做人做事真谛均在书中吸收。
我们家最不缺的就是书,若干次搬家,最沉重的也是书。父亲根据我们的年龄,分别为我们订有《中国青年报》《少年文艺》和《儿童时代》《小朋友》。他工作很忙,只有在周日下午到书店去看看,我一般是小尾巴,跟着他,学会了选择图书。
我读中学时,每天下晚自习回到家,我的书桌上总会有当天的党报,他会为我圈出推荐阅读的好文章,并要求我写出心得。
大姐少年参军,跟着刘邓大军下江南,新中国成立后,又随部队进京。转业时,部队首长对她说,你还是参加工作吧,你父亲一人工资养活一大家人不容易。她特意回到太原家中,征求父母意见。父母亲对她说:你没有接受过完整教育,还是先从中学念起。她听了父母亲的话,回京上中学,然后考进北京大学生物物理系,这成就了她一生的专业。之后,二姐、三姐、四姐也顺利升入大学。
四姐高考时,成绩不理想,没有考进北京的大学,被山西大学历史系录取。她覺得没脸见人。父亲对她说,只要肯学习,上什么学校都可以成才。山大历史系在全国是很有名的,能听到罗元贞、郝树侯教授的课,那是很幸运的。父亲从书架上抽出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翦伯赞的《中国史纲》,郭沫若的《中国史稿》,还有其他史书,鼓励她说,爸爸可以跟你一起学啊!入学后,她常把讲义带回家,父亲就结合讲义给她讲历史故事,讲义由枯燥变得生动,她接受起来快多了。
我读高中时,“文革”开始,学业被迫中断。“文革”一结束,我就考入广播电视大学,专攻汉语言文学专业。当时,我用业余时间学习十几门课程,比较吃力。父亲就成了我的辅导教师,在他生命即将终结时,还嘱我将逻辑课本带到医院,从前翻到后,又无力地将书铺在自己的胸脯上,在病床上吃力地给我讲推理,讲三段论,让我掌握几个原理。这是我在课堂上听不懂的薄弱环节,他真的帮我过关了。如何写电大毕业论文?也是在我俩交流中进行的。省作协给他一套《全国获奖中篇小说选》,他送给我,并给我讲了他看好的几位作家的作品,指导我写作毕业论文。但我写来写去,没有写出感觉。就在这期间,父亲不幸离世,悲痛之余,我临时改变计划,决定对父亲的诗作进行评析,后来写出了《高洁的品质,质朴的诗风——评刘秀峰同志的诗》。没想到,这篇论文被选入《电大毕业论文选》,山西大学傅如一教授在序言中,用了不少的文字褒扬此文。我想,正是因为我对父亲的感情和对他创作这些诗词的初衷略有所知,所以写出了感觉,对教授所言“这位同学是学到了鉴赏旧体诗歌的本领的”特别感谢。我长期生活在父亲身边,他对我进行的是渗透式的教育,我吃偏饭了。
四
我们家孩子多,父母亲的爱如点滴涓流,但却从不溺爱我们。
1956年,大姐和大姐夫回到太原,全家去开明照相馆拍照。父亲在照片背面写道:“夏末秋交令,天已有凉意,小猫猫(妹妹)穿上了长裤,小宝宝(弟弟)也穿上了兔兔装。”
大姐和大姐夫有一张合影,俩人都穿军装,特精神,父亲就在照片背面写道:“给你们的妈妈。”
父亲觉得我每天披星戴月上下学,太辛苦了,他时常放心不下,要求我学习骑自行车。家里只有一辆大二八自行车,我有点胆怯。他说,你腿长,好学。在省政府大院的便道上,他在后面扶着自行车,嘱咐我右手用劲,保持平衡,学会迈腿,目视前方。然后,慢慢松开手,让我自己几次上下。大概用了两个夜晚,我就学会了骑自行车。
这一点一滴的事情太多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尽管他肩负工作重任。
但是,他要求我们公私分明,绝对不能占公家的任何便宜,他自己就是这样做的。1955年岁尾,天寒地冻,母亲要生产了,父亲到街上雇了一辆三轮车,他俩一起到医院;出院时,同样是三轮车送回来的。其实省高院就有一辆小轿车,是配给他的。但是,他只有外出开会时才用。这件事我们本不知道,是省高院一位阿姨写文章回忆到的,她说父亲的这件事一时被传为佳话。我们一家在省政府宿舍区居住时,独门独院,院子里的果树结果后,父亲都要求我们将水果摘下来交到办公厅行政处。他说,果树是公家的,种在这个院子里,我们的责任就是护理。在省政协宿舍区住时,有一年冬天,父亲患病发烧,在家里输液,突然接到电话,单位有一位老同志病逝了,他拔下针头就要往医院赶,我弟弟不放心,要陪他去。但他不让我弟弟坐他的车,说,车是配给他的,家人不能坐。弟弟硬是骑着自行车,跟在他的车后到了省人民医院。
我参加工作到了临汾,当时父亲正在北京学习班。我的工资只有十九元,妹妹管着父亲的工资,偷偷寄给我十元。但她把信装错了信封,父亲知道了此事,一边批评妹妹不该这样做,一边心疼我,在北京的大街上给我们买了一顶蚊帐、一双布鞋和一块床单。收到包裹后,我哭了一场,一位六旬老人,在身不由己的情况下,是怎样一针一线缝好这包裹,并送到邮局的?真是难以想象。
我们姐弟工作后,天南地北的,要跟家里通信,父亲规定谁都不许用公家的信纸和信封,他可以买信纸和信封给我们带上。
父亲去世后,他的挚友赵维基同志写了一副挽联赞誉他的品格:秀而挺且直,一身正气;峰高水底清,两袖清风。
五
父亲教育子女做人要坦荡,做事要担当。他也常说,真正的共产党员要有骨气。
烽火岁月里,父亲有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但他从未跟我们讲过。倒是常说起我们去世的母亲,以及他们之间的故事。我在一些文章和诗词中写出来,有几篇还被艺术家朗诵,感染了不少人。父亲去世后,他的上下级都撰文回忆他,我这才知道了一些他早年的英雄事迹。比如,他在极为严酷的条件下,赴祁县担任抗日县长兼独立营长。几次战斗都打得很漂亮,他晚年时,用了二十五首诗作来回忆。而他参与为左权将军报仇的惊天动地的大事,他在家里只字未提。我想,大概这是党的机密,他用了一生在保密。直到抗戰胜利七十周年时,我们才从报纸上看到了这样的报道:当年,他接受了八路军情报科长林一的任务,靠特工人员摸清日本鬼子要在某饭店为杀害左权将军的益子队庆功。于是他周密部署,为八路军暗杀队做好一切外围的和物质的准备,未动一枪,就精准地将参加庆功的益子队员全部消灭。那年,包括央视记者在内的新闻媒体来我家采访,我才知道当年只有二十九岁的父亲是何等的智勇双全。
20世纪50年代,父亲担任山西省高级人民法院院长期间,恪尽职守,他的很多正确的思想和观点虽然还没有成为新中国建立初期司法工作的主流,但在建设法治国家的今天,依然闪耀着现代法治的光芒。在那个时候,他就能坚持“无罪推定”的执法理念,要知道,建国初期,我国的法律法制还不健全,他能有“无罪推定”之执法理念是很超前的。他坚持,对被告人在未经证实和判决之前,应视其无罪。在当时“左了是认识问题,右了就是立场问题”的政治背景下,他秉公执法,将通天大案“五吨气锤反革命破坏案”推翻,从枪口下救回了一个被告的生命,最终那个人只判了有期徒刑十三年。这件事,需要胆量,也需要智慧。他办成了,却受到了党内处分,结论是“为反革命分子翻案”。80年代,当年这个案子得到彻底平反,当事人傅家邦也落实了政策,但他哪里知道这件事背后的隐情。
关于这件事的全过程,我曾坐在省高院的档案室里,查阅了大量资料,又到北京拜访了曾任最高人民法院副院长的王怀安老伯,他评价,我的父亲是我国政法战线那一代人的优秀代表。
我觉得,父亲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是人民的好法官。
父亲有诗:
大江东去起微波,航正船坚可奈何。
击楫中流还是我,刘郎依旧唱高歌。
这就是他的品质。
我们长大成年后,父亲觉得可以与我们交流一些问题了,他就将自己多年来创作的几百首诗,一笔一画用毛笔抄写出来,他准备将这六七本手抄本复印出来,送给每个子女一本,作为他的遗产。
他有诗云:亲书诗句留儿女,心事满怀一卷知。
他还有诗云:若能留得来人看,循迹求源当史诗。
六
父母的精神风范被我们姐弟传承了下来,大家都在工作上矻矻以求,都有建树。我们老了,儿孙又以我们为榜样。
这些年,我徜徉在文字中,出版了几本书,也跟父亲一样,喜欢诗词创作,用诗词抒发情志,过得充实愉快。
前不久,在北京读高中的小孙女电话采访我,题目好大:中国女性如何過好一生?
不过,她说,她的手法是以小见大,奶奶用一生身体力行,实现着自己的目标,拥有属于自己的丰富人生。她相信,这不仅仅是奶奶的目标,也是万千中国女性的目标。她向我提出了十二个问题,这十二个问题还提得真有质量,我一一回答。比如,她问我:您对您的一生满意吗?是独特且满意吗?我回答:一个人一生不可能都事事满意,因为所处的时代和环境都有一定的局限。但是,自己的心态是良好的,每一个生活阶段都持积极态度,那会在有限的环境中创造自己的生活,达到一定的满意度。我的生活相对于同时代的同龄人,不算独特,但有特点,始终离不开文化的包装。最后我还是强调学习,我国有数位女性被称为“先生”,她们的知识和人性光辉被人们所尊崇。我们应该向她们学习,提高自己的修养和品位,有自己的家国情怀,要在社会生活中体现自己的价值。
父母亲传给我们的家风,实实在在已经传到了第四代人身上,他们在不知不觉间承袭。
在中国共产党100周年诞辰到来之际,我从心底流出这些文字,聊表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家国情怀。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刘小云,中国散文学会、山西省作家协会、中国金融作家协会、山西散文学会、山西女作家协会会员,山西诗词学会顾问,山西杏花诗社副社长。著有长篇小说《陆家儿女》(与大姐合作),散文集《情到深处》《峰高水底清》《晓云秋雨》,人物传记《层林尽染》,诗词鉴赏《云心思雨》等。散文及诗词作品多在省内外报刊和各种微信媒体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