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天命
2021-03-24崔凤敏
一
天越来越昏沉,像噬人的猛兽,张牙舞爪不遗余力包裹过来,压迫感让枯坐的张芸有些窒息,外面两个孩子的打闹声提醒她这是错觉,这种经常性的错觉令她眩晕,她往后挪了挪身子,迫使自己不再看窗外。这一挪,腿麻、腰疼夹裹着不明所有的无力感弥漫全身。刚才三哥在电话里说要把母亲送来住几天,母亲今年已经九十岁了,她没有服侍过几天,拒绝母亲到家里来的话已经无法再说出口。三哥的口气明显不满,无论她现在什么境况,有强硬送母亲过来的意思。这一送来,怕是一时半会儿没有人接走母亲。张芸五十三岁了,她不是不想陪着母亲安享天年,可不知从何时起,她仿佛只是母亲、奶奶、姥姥的角色,分身乏术,单单无法尽到女儿的本分。想到这里,她繁杂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她要争取一次。
此时,二女儿秀秀打来电话。想好了如何让她把津津接走的措辞,张芸才按下接听键。秀秀喊了一声妈就啜泣起来。自从秀秀离婚再嫁之后心思变得格外敏感,动不动就哭哭啼啼,完全不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离婚的时候大外孙归了男方,小外孙津津归了秀秀。离婚之后,秀秀去了外地,在一家超市做收银员。在张芸为她物色新女婿的过程中,秀秀把在同家超市搬货物的新男友领了回来。新女婿有一双标准的三角眼,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线,每次上门都是两手空空,在知道秀秀还带着个五岁儿子时表示不满。张芸当场表示,这个孩子可以一直养在她的身边,上年纪了,有孩子在,热闹。张芸当时并不知道五十出头的她日子真是越过越热闹。不消两年,儿媳妇跟别的男人好上了,小儿子刘东强表现得洒脱,二话不说离了婚,麻利跑到天津去了。刚刚三岁的小孙女茜茜自然也归了她。抱着小的,领着大的,楼下的老王见她就说,老了老了有福了啊,又来一次儿女双全。
秀秀哭够了,开始抱怨,说她命不好,还是没有怀孕。张芸安抚秀秀不要着急。秀秀哭起来,我倒是不急,可他着急,说我尽往别的窝里下蛋。张芸叹口气,你就忍一忍,有了孩子就好了。秀秀更冤了,妈你怎么年纪越大性子越软。对,以前她听见闺女吃亏受气脾气早上来了,这几年时常有后悔的念头,若一早按压着,不搓火,也许秀秀不至于离婚。妈你怎么不说话,我该怎么办?他三天两头地找茬和我吵吵,我越来越觉得这婚也没意思。说着说着又嘤嘤哭起来。张芸等她哭得没精气神了才发话,要不你们去医院查查,有病治病。秀秀说,我都生了俩了能有什么问题?说完这句停了半晌,突然理直气壮起来,我明白了妈,你先忙吧啊。哎?秀秀,先别挂,有个事和你商量。那边秀秀等着她开口,张芸有些迟疑。秀秀说,妈,津津最近还好吧?学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不等张芸回答,又说等我忙过这一阵就回去看他,那妈我先挂了,公交车到了。张芸嘱咐,好,天黑了,你慢点儿。
张芸知道等秀秀回到家她也不可能再去打这个电话,津津刚好是七岁八岁狗也嫌的调皮年龄,秀秀和女婿现在这种因为没有孩子整天吵闹的状态,津津去了能有好吗?客厅茜茜突起的哭声把张芸还没有叹出的那口气硬给憋了回去。
茜茜说自己受伤了,说津津像恶魔一样推倒了她,上幼儿园的茜茜词句最近变得格外丰富。张芸浑身上下给茜茜做了检查,并没有大碍,抚慰了小孙女,板起脸准备教育津津。只敢到教育这个程度,她不敢也不忍严厉训斥津津。然而仅仅是板起脸,津津已经斜睇了眼神过来,我知道你偏心她,她是你亲孙女,我是你外孙子,我不如她亲。津津扬起悲壮的小脸儿,硬是营造出了寄人篱下的气氛。张芸过来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饿了吧?姥姥给你做饭去。
二
夜里下了雨,空气黏腻潮湿,张芸拖着老寒腿给两个孩子轮流盖被子。关于母亲要来家里住的这个问题在她脑子里盘桓了一夜。母亲耳聋,即便你和她用吵架的声调,一句话也要重复三遍,眼睛却好使,察言观色洞悉人心的能力大大提高了。两年前母亲曾经来住过几天,那时候儿媳妇还在,她与母亲在一边吃,孩子们在另一个桌上。母亲压低声音问她,孩子们是不是嫌脏?这所謂的压低声音完全是母亲掩耳盗铃,儿媳妇扔下筷子抱着孩子走了。母亲就更来劲了,是不是嫌我在这里烦?张芸大声喊着给她解释,现在很多家庭都是分餐制,是为了不把细菌传染给孩子。这是在天津的大女儿丽丽给家里传播的新思想,对于儿孙的新说法张芸总是努力让自己欣然接受,譬如儿媳妇不让给孩子把尿,不让睡头型等等。然而老母亲不行,她听不懂,尤其是儿媳妇撂下筷子转身而去时的脸色对她造成了一百分伤害。张芸一着急大喊着解释,母亲大概又从张芸的神色里推断出了什么不良情绪,眼泪差点掉下来,老了老了不中用了,给你们添麻烦了。之后几天张芸竭尽全力去讨她欢心,她还是小心翼翼郁郁寡欢,总要不停地对着张芸的耳朵悄声问,是不是谁谁又不高兴她了。而那会儿小儿子和儿媳的关系恶化,张芸无法做一个每日守在母亲耳边解答安抚的温柔女儿,不消几日找个理由让三哥接走了。而她对母亲,心里是愧疚的。
已至深夜,张芸强制自己不再想母亲的事情。大女儿丽丽上周在电话里说意外怀孕了,问张芸应不应该要这个孩子。大外孙刚上初中,丽丽与婆婆关系恶劣,比之大了十几岁的丈夫对婆婆言听计从,前阵子因为婆婆偷卖房子把钱拐走的事,两口子闹得离婚证都扯了。虽是离婚不离家,确也是三天一闹五天一吵,张芸是不敢给她做决定的。当年丽丽在天津打工,十九岁就和这个离过婚大一旬的有钱男人好上了,她没有像其他母亲那样要死要活强硬拆散。丽丽从小最有主意,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她说,年龄不重要,他老实对我好就行,想在城市立足嫁给他是最好的选择,这是上天安排给我的一条捷径。张芸不同意女儿的说辞,但该说的都说了,最后只好寒心放任。她知道自己怯懦的是什么,她明白女儿那种你们不同意我也会嫁的姿态,一旦和家里决裂,那种关系的缝补弥合太难了。丽丽最后的意思她听得清楚,如果将来张芸能给她带这个孩子,她很愿意要这个孩子。张芸并不想扼杀那条刚成形的小生命,但想想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茜茜和津津,她无法开口答应。
思绪随着暗夜的雨丝,起起伏伏,漫无际涯。张芸又想到小儿子刘东强,他五岁那年得了红斑狼疮差点死掉,此后一家人都惯着他。刘东强长大以后好高骛远,不停地换工作,有的工钱还没来得及发就已经离职了,这些年不断地掏老刘的家底。如今靠着丽丽的面子在天津大女婿厂里打工。随之,张芸想到没有父母管的茜茜和津津,心里连连叹息。又想到垂老的母亲,弱不禁风,居无定所。别人有多么不如意,他们总还是有年岁去过活,母亲不一样,她一直被忽略和推卸,她才是时日无多,是那个最需要被顾及的。雨越发急起来,那生猛的击打仿佛敲在每一根神经上,这样神经疼痛的夜晚并不陌生,因着心中打定了主意倒踏实了些,熬着熬着在雨声里睡了过去。
不及天明,偏头疼又厉害起来,硬是把人从浅睡眠里拉扯出来。黑暗中张芸轻车熟路顺着桌子摸去,没摸到止疼片,倒把一杯水碰洒了,在雨已经停的静夜里格外刺耳,好在孩子们气息均匀尚在酣睡。张芸慢慢起身准备去收拾杯子,听见卧室的门响停了下来,她捂住嘴憋着咳。一股湿意弥漫而来,想是老刘淋了雨,想问一句什么,话到嘴边又忍不住要咳。老刘体贴地递来一杯水,打开小夜灯,边收拾地上的碎玻璃边小声嘟囔,寻思你最近咳嗽得厉害,倒了杯水放在床头柜,没成想添乱了。回头看了看张芸的神色,摸到两片药递过来,止疼片真的不能继续再吃下去了,副作用太大,医院里已经不再开这种药了,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张芸接过药一口咽下去,老毛病了,不碍事儿,你快去睡会儿吧,天亮还要去米线店。老刘说那你也睡会儿,就关好门出去了。张芸刚躺下又想上厕所,尿频的毛病越来越厉害,每次到了厕所又没有多少小便,这种心理上的尿意和她的偏头痛一样,自从绝经以后,变本加厉地折磨她。她不想再惊动老刘,就那么不爽利地闭眼躺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丝丝缕缕地从窗帘上打过来,张芸更是睡不好,蹑手蹑脚起身上厕所。回到客厅发现沙发上有个影子,张芸惊惶了一下,定睛看是老刘。老刘拍了拍沙发,来坐。张芸站着没动,有件事和你商量。老刘保持着一贯谦让的语气说,刚好我也有事告诉你,不过还是你先说。老刘面带笑意,张芸低眉敛目并不抬眼,她想不明白自己年轻時怎么会被那笑迷了去。张芸利落开口,明天我要把我妈接来住一段时间。张芸故意把三哥要送说成自己想接,语气坚定。老刘哦了一声稍做沉默,似乎皱了下眉,随之顺从道,就按你说的。张芸说,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老刘不着四六地笑笑,没什么,就想和你说说话。张芸转过头向厨房走去,该做饭了。老刘起身跟上,我来帮你洗菜。
三
张芸一大早就把小书房收拾出来让两个孩子住,把宽敞明亮的朝阳主卧给母亲收拾好,尽心做好照顾母亲的各项准备。母亲更聋了,神经不再像以前那样敏感,大概是已经丧失了表达那些情绪的能力。她的身体像一片皱掉的抹布,连拄着拐棍上厕所都已经困难,偶尔的大小便失禁也是正常。尽管如此,张芸想,她知道如何照顾好母亲,只需要像对待孩子那样,就像母亲当年照顾自己一样。然而,当张芸一遍遍向母亲索要她漏了尿或沾了屎的内裤,母亲都如惊弓之鸟般护着,直到房间里异味越来越浓,张芸还是对母亲失去了耐心,嗓门提高了,动作粗鲁了。她想小时候自己拉了尿了,连商量都没有呢,就被母亲拖着把衣服扯了去。因为耳聋,母亲比以前嗓门更大了,津津就没法写作业,张芸一边安抚津津去适应太姥姥,一边一遍遍地制止母亲在孩子写作业的时候喧闹。母亲脸上露出悲戚的神色,张芸扯着大嗓门告诉她,只要孩子们不在家就可以随便说话,事实上张芸从来都忙得脚不沾地,没有时间去回应不停絮叨的母亲。两个孩子扔得满地都是的玩具,每日积攒的衣物堆积如山,打扫过后地上总能莫名地出来污物。
母亲也有高兴的时候,那就是看见津津和茜茜的时候,母亲浑浊眼睛里发出的微光让张芸动容,几乎已经掉光牙齿的嘴巴颤颤着,证明她在笑。张芸让两个孩子写完作业陪陪太姥姥,两个孩子对老太太避之不及,茜茜喏喏地告诉张芸,太姥姥的脸像核桃皮,太姥姥盯得她害怕,可不可以把太姥姥送走。张芸说,有一天奶奶也会变成这个样子,你会怕吗?茜茜似懂非懂地摇摇头。夜里听着母亲各种各样的怪动静,张芸的偏头痛没那么厉害了,只是难以入眠,还有不断涌上来的尿意折磨着她。张芸喜欢忙完手头的活儿,给母亲梳头发,摁着母亲洗头的时候她一万个不愿意,但张芸用木梳子温柔地穿过她已经盖不住头皮的稀松白发时,此时阳光照在她老树皮一样的脸上,是如此安详。那一刻母亲是享受的,张芸也因此有了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忍不住用手去摆弄母亲的发,小时候母亲也这样给她梳头发。但这偶有的好光景都是在母亲瘫痪以前了。
母亲是在听到三哥的那番话之后摔下床来瘫掉的,那时母亲已经来家里住了两个月。张芸目前的问题在于半月之后的一天,老刘把之前那日清晨欲言又止的秘密告诉了她,儿子刘东强那时已经从天津回了县城。刘东强半月来一直在米线店帮忙,在同学家混住了几日,又在米线店打了几日地铺。老刘叫儿子回家来住,刘东强说他不会当啃老的窝囊废,这话是大姐丽丽骂他的话。关于儿子好吃懒做干啥啥不行的控诉,张芸听丽丽讲过几十遍,大女婿一开始把刘东强安排在业务科,回回都是败事有余。他那个文凭能耐也就是脏话累活的命,偏偏又受不得半点苦,整日做发财的梦。刘东强偶尔打个电话回来,就会抱怨在姐夫那个厂子里看不出一点对家人的照顾,大姐自己攀了姐夫这么个大树锦衣玉食,就不管亲弟弟在哪个烂枝子上挂死了,连一百块的零花钱都借不来,整日里就知道浓妆艳抹地打扮自己,光那一盒化妆品就上千块。孰是孰非张芸心里多少有数,她们住的县城这套经济适用房,当初是为了给刘东强娶媳妇买的,房产证上的名字是刘东强,首付却是丽丽出的,房贷是老刘在还。现在是为了让津津和茜茜能在县城上学,不然她巴不得回村里住,也不会有那么多的水电物业费,家里的土房也敞亮。半月前刘东强和丽丽彻底闹翻的时候,丽丽骂了一句,有种你回去别住老娘买的房子。刘东强有骨气,坚持不让老刘告诉张芸他回来的消息。
若不是米线店打地铺的过道逼仄潮湿,加上天天吃外卖,犯了急性肠胃炎住了院,老刘这个好好先生也不会拧着儿子告诉张芸。从医院回来的刘东强面容憔悴胡子拉碴,张芸没有说出一句责怪的话,只端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面。长久下来就不是一碗面的事,是一个青壮年的一日三餐。张芸不指望刘东强回来能完全尽到父亲的义务,把一直以来她对茜茜的那份照顾接手过去,他能好好陪陪茜茜,让孩子感受一下缺失的父爱就好。刘东强显然还没有茜茜让她省心,现下刘东强身子虚弱,虚弱到只能躺在床上看手机打游戏。随着刘东强康复起来,张芸的爱子之心日渐殆尽,开始教育儿子。没消两日,刘东强不耐烦了,好了好了别叨叨了,还以为你改了原来唠叨的毛病,没想到越老越厉害。看着张芸张了张口没说出什么,只是用手捂住了胸口。刘东强害怕了,立刻举手投降,妈您别急,现在我就去店里帮我爸把米线生意做起来。
四
此前,老刘一早去米线店,随便在店里弄点吃的就算了。刘东强吃不惯老刘随便鼓捣的饭,他说这次肠胃炎之后他的肠胃非常脆弱,对吃食的要求提高了很多,目前只吃得惯张芸做的饭。老刘还是五六点起床赶去米线店,那会儿却是刘东强的深睡眠时段,老刘叫不动他。张芸先把津津和茜茜的饭做好,打发他们上幼儿园,再给刘东强做饭。老刘常年随便吃点早饭的习惯已经导致了胃疼的毛病,张芸多做一些用饭盒装起来,让刘东强吃完饭后给老刘带到米线店。刘东强顶着大太阳走后,张芸收拾完杯盘狼藉的桌子,一边洗刷碗筷一边再给母亲做饭。
年龄越大觉越少,家里醒得最早的是母亲,天还没亮母亲就已经坐起来,发会儿呆再躺下,翻翻身再起来发会儿呆。张芸给母亲端来饭时九点半了,歉意地说,快吃吧,肯定饿坏了。母亲听不懂张芸温柔一些的话,她看着饭菜道,芸啊,起那么早,你不累吗?你先吃吧。张芸觉得胸口一暖,把勺子送到母亲嘴边,你尝尝。张芸炖的鸡蛋羹软糯清香,母亲看起来很是享用。喂完母亲,张芸也不觉得饿,在厨房吃了些剩饭,给母亲换好衣服,扶着母亲去完卫生间,把家里的脏衣服扔进洗衣机,扫地拖地收拾垃圾,把孩子和刘东强的房子都各自收拾妥当。当出去买菜时,有那么一会张芸的腰就是直不起来,在路边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中午家里只有她和母亲,半个小时的午觉比夜里睡得安稳,下午便又开始忙活一大家子的晚饭。
如此半月过去,张芸发现家人都适应这种节奏。茜茜很开心,喜欢挂在刘东强身上,刘东强也不是一点人事不懂,守着孩子不再怎么打游戏。母亲的三餐不那么及时,但家里人多热闹,大家打闹或者哭笑的时候她的表情也很丰富,虽然她并不晓得他们为什么笑或者哭。老刘因此吃上了张芸做的早饭,看起来也是满脸舒展,和张芸说米线店的生意最近也不错。张芸想,大概唯一一个不太适应这种节奏的人就是她,没有人知道她白天好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晚上的腰和腿疼得不像是自己的,尤其是下雨天,感觉浑身关节都浸泡在冬天的泥潭里,从哪个方向揉搓也不能从刺骨的冰冷里解救出来,还有间歇的尿频、失眠、偏头痛。她没有告诉别人这些身体的隐秘,一向细心的老刘给她买回了风湿膏药,有时候会问她哪里疼,张芸说不怎么疼,下雨天的缘故罢。老刘说,你看你走路那个样子,难受别忍着,厉害了咱就去医院。张芸答应着,心里想她要是去医院了,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呢。年轻时常听人说一句话,地球离了你还不能转了?她现在就是这种感觉,地球转不转她不知道,但家里的每个人都需要她围着转,她不知道她一旦不转了会怎样。有些事她不敢想,刘东强还要结婚生子,孩子还得由她这个奶奶天经地义地带。她这台委顿的老机器要想转动的时日再持久些,只能减少工作量。
从长计议思量再三,张芸给三哥打了电话,三哥总能把话题引到他不如意的业务上去,张芸硬着头皮说出那句何时把母亲接到别家待一阵子的话。三哥那边停顿半晌,按理说咱娘在你那也待了一个半月,该挪挪地方了,但是……随之他用排除法排除了每一个抽不出身的兄弟姐妹。张芸只好自己作计较,你给四弟申请的那套经济房他不是住进去了,他新找的工作不是隔天上一次班吗?可不可以照顾母亲一段时间。三哥仿佛受到了提点,行,我给问问。
五
张芸努力适应着生活的节奏,母亲还未送走,家里来了一位新成员,是刘东强在天津打工时谈的一个姑娘,叫李琴。按刘东强的说法,他和李琴已经分手三个月了,李琴忘不掉他,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和刘东强一样对她好的人,就抛下工作追到家里来了。听到这话的津津忍不住嗤之以鼻,看这个姐姐也不瞎啊。刘东强朝着津津挥了挥拳头,在张芸凌厉的目光下那拳头落在自己头上挠了几下,津津做个鬼脸跑出去了。李琴烫着大波浪卷,指甲染得火红,脸上的厚粉遮不住深深的抬头纹。张芸对李琴不满意,但刘东强这副样子,还想找个什么样的呢?张芸严肃地说,你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不想和人家姑娘处,就不要耽误人家,如果你要处,就奔着结婚去,你也老大不小了……刘东强把耳朵一捂,好了好了,妈,处,处吧。看张芸脸色越发不好,刘东强语气开始正经起来,结婚的事还远了去,不过来都来了,总得先对付一阵子,眼下问题是你看晚上怎么住。看张芸一下子犯了难,刘东强贴心地提建议,妈,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姥姥弄走,你看农村,哪有闺女养老的,这都快俩月了,三舅这是不想把姥姥接走了。张芸揉了揉额角,那是你姥姥,什么叫弄走?也不多说就把刘东强推出去陪李琴了。
关于怎么住的问题对张芸来说是个大问题。说是三室一厅,有一间书房小得只能放下一米二的床,现在住着茜茜和津津,张芸和母亲睡主卧,老刘和儿子睡次卧。刘东强说得对,如果母亲能走,把那间敞亮的朝阳主卧让出来,问题就会得到解决。张芸给三哥打了几个电话,根本没人接。张芸思量半晌决定给二女儿秀秀打电话,直说了想让秀秀把津津接走的意思,秀秀说,妈,津津还上着学呢。张芸下定决心,把一直以来存有的想法说了出来,想让津津直接转学到秀秀那边。秀秀一听就急了,妈,你怎么现在这么不疼人呢,你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吗?张芸尽量平和道,你上次不是说小高查着有问题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吗,把津津接去刚好。秀秀嚷道,那是我的想法,他不那么想啊,说我带他去医院就是为了给他查出点问题,好有理由把津津接到家里来养,现在正没事找事天天打架。张芸一时语塞,秀秀换了口气,妈,你别着急,我看我和他也過不下去了,等我再离了婚,我也不找了,我就自己带津津,您也不必跟着操心受累了。不等张芸说话就挂断了,张芸只觉得自己的偏头疼一下子发作起来,挨着门框坐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张芸把刘东强拉到一边,郑重地告诉他,家里就这些人,一时半会一个也走不了,如果能行,你们就在书房挤挤。没等张芸说完,刘东强就急了,不能行!妈,津津和茜茜睡都挤,我们两个大人怎么挤?张芸挥了挥手压低声音,不行你就出去住。看到刘东强伸手,张芸坚定地拒绝了他,我没有钱给你住旅馆。刘东强在地上转了几个圈,不耐烦道,行行,先将就两天吧,妈,你赶紧想办法把姥姥弄走。刘东强的嗓门不大,但张芸看到母亲一直转着她那不大精神的眼睛,狐疑地看着这边。
张芸松一口气,以为问题暂时得到了解决。没想到晚上茜茜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要跟爸爸睡。津津气鼓鼓地说,你爸给你找了个后妈,你去凑啥热闹?津津又说,别哭了,咱俩都一样,没有爸妈要,咱俩就是新闻里说的那种留守儿童。茜茜哭得更厉害了,津津有些于心不忍地说,但是姥姥姥爷对咱们好啊,还像个小大人一样给茜茜擦眼泪,总算哄好了。张芸把俩孩子领到老刘屋的时候,茜茜又哇的一声哭起来,我不跟爷爷睡,我要跟奶奶睡。张芸耐心地说,乖,奶奶夜里要伺候太姥姥,太姥姥打呼噜也会影响你睡觉。茜茜不听,比刚才哭得厉害。张芸少有地失去了耐心,又不好朝着孩子嚷,干脆一关门出来了。听见津津问茜茜,为什么呀?茜茜说,我害怕。津津一拍胸脯,怕啥,有我保护你啊。茜茜低低说了一声,爸爸说爷爷是老色鬼,不让我跟爷爷在一起睡觉。张芸身子一晃坐在了地上,恰好老刘从外面推门进来,看到张芸面色惨白,慌张地过来扶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去医院看看。张芸想推开老刘的手却没有力气,没事,老毛病了,有点晕,缓缓就好。老刘说,你最近气色一直不好,我们必须去医院看看了。张芸摇摇头,挪到沙发上坐着一语不发。书房里传来刘东强和李琴各种轻浮的调笑。张芸听不清老刘在唠叨什么,失了会神慢慢清醒过来。起身到屋里把茜茜拉到膝上,如果不跟爷爷睡就只能跟太姥姥睡,太姥姥夜里会磨牙会打呼,还有可能想上厕所会喊人。茜茜低头沉思了一会,知道自己是没希望跟奶奶睡了,最后做出决定,跟太姥姥睡。好,张芸摸摸她的头,起身把一切安排妥当,又跟自己的老母亲连比画带唇语地解释一番,老太太没听明白,但她显然特别开心孩子能靠着她睡。懂事地尽量不制造麻烦,说她晚上没有喝水,夜里不会起来上厕所,让张芸不必一趟趟往这边跑,睡不好觉。
张芸偷偷过来看了几次,孩子们累了,打闹了一会睡实了。看着夜灯下茜茜安睡的小脸儿,张芸想,她的心里应该是没有恐惧了吧。等张芸在黑暗中躺到老刘身边时,她知道陷入了深深恐惧的是她。
六
有多久了呢?想想得十年了吧。没有人知道,他们这对看似和睦的夫妻已经十年没有睡在一张床上。她和老刘大半辈子没怎么红过脸吵过架,老刘出了名的好脾气,跟谁都是笑哈哈的,照顾起人来细致入微,这样一个耐心体贴的人,有什么好吵的呢。张芸以为今夜令自己失眠的会是那些刻在心底挥之不去的陈年烂事,没成想脑子里涌动的是两个人年少时在煤矿上私奔的情形。当时她觉得母亲和父亲是因为嫌贫爱富才不同意她跟着老刘,这么多年生活才告诉她答案,父母的经验总是对的。那会儿的她,年轻美丽,有股子无畏的劲儿,她和老刘的恋爱,也有许多浪漫在里头。老刘的呼吸早就匀称下来,张芸想着这些事不知几点也睡了过去。
是在两三点的深夜里吧,老刘的手在她身上摸索的时候,张芸尖叫了一声猛的坐起来,浑身冷汗。老刘打开夜灯,密密匝匝的光线里,五十多岁的张芸像被猎人箭镞对准的小兽,瑟缩在床脚,眼底那份惊惧让老刘如坠冰窖。老刘的嘴唇颤动了下弱弱发声,我只是想给你盖盖被子。张芸良久无言,毕竟不是孩子了,还是以很短的时间回到现实之中,张芸哦一声,拉过被子,淡淡地说,做噩梦了,继续睡吧,说罢伸手关灯又躺下了。静得出奇的夜里只有两个人浑浊的气息在流动,良久听老刘压低了嗓音沉沉问了一句,为什么?他的声音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有些黏稠的伤感,甚至带了点哭腔。但情绪波动之后他还是像年轻人一样轻易进入了睡眠,而张芸的后半夜脑子里一直在想他这句话。为什么,为什么呢?
也不是没有过好光景,新婚那几年没有得到家里人的祝福,老刘把她捧在手心儿那股子劲儿倒也让生活火热,三个孩子虽然累人,也无非就是吃穿用度的事。从哪一年呢?是孩子学费不够,出去打工的那一年吧,有风言风语传回来,说老刘和工地上的女的不清不楚。张芸开始不信,直到那个女人的男人拿着刀追到家里来。老刘跪地求饶的样子,让张芸再也无法看得起他。老刘不再出去打工,殷勤能干知冷知热,直到另一个在网上聊的女人打电话到家里来的时候,张芸想明白了,要和老刘离婚,老刘不同意。这时候娘家人出面了,大姐和二姐把老刘的脸都挠花了,并且扬言,这也就是没敢告诉你三哥,不然你现在胳膊腿儿都没地儿找。和她们一致反对她跟着老刘不一样,这次她们一致反对张芸和老刘离婚。你都四十多了,这三个孩子一个还没成家,都是用钱的时候,离了婚你带着他们仨怎么过?秀秀的学费怎么办?过几年东强的彩礼你怎么出?只要他肯悔过,凑合过吧,好过离了婚日子没法过,男人就那么回事,没有不偷腥的猫,对你好就行。张芸觉得姐姐们说的有一点是对的,为了孩子她有义务凑合。对,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就再也没在一个床上睡过了。
后来孩子们相继成了家,张芸在家带茜茜和津津,老刘自己开了米线店,会把挣的钱拿回家。张芸生病了在床头伺候的是老刘,出去买药的是老刘,孩子们生病半夜送去医院的还是老刘。那些年心里的意难平渐渐淡了,爱恨的棱角磨平了。四妹在米线店帮过工,干了半年把憋了一肚子的话给张芸说了,你没看老刘每日招揽女客那个孔雀开屏的德行,看得我恶心。之前的那个女工和老刘也是眉来眼去的。当年我们劝你不要离婚是因为他发誓真能改过,你是为了孩子委曲求全,现下孩子们都大了,姐,你可以离开他了。四妹说了半天,张芸只淡淡回了一句,我夜里腿疼得爬不动的时候,谁能给我端杯水吃个药呢?四妹良久无语,最后叹了口气,姐,你的命真苦。张芸笑笑,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现在的她正日益垮掉,这个家里真正的顶梁柱是老刘。
七
家里多了李琴这个客人,饭菜就得更讲究,张芸以为她是不堪重负的。几日下来倒是对李琴有所改观,虽然她带着一股子艳俗之氣,却很勤快,比刘东强起得早,起来和张芸择菜洗菜,给刘东强洗衣服,白日里和刘东强去米线店帮忙。给张芸分担过家务的也就是那会还没结婚的丽丽,这使张芸对李琴有了几分亲切感。刘东强再一次暴躁地说书房太小他住不下去时,李琴过来拉走了他。张芸听见李琴在那边劝解刘东强,说房子小点更温馨,张芸对这样善解人意的李琴又多了几分好感。刘东强总是闹着书房挤是觉得在李琴那里失了颜面,李琴能这样说,刘东强也便不再去为难张芸。也有另一层原因,纵使没心没肺如刘东强,也看出了母亲近日形容异常憔悴。他们并不知道张芸和老刘睡在一张床上,连夜失眠,她的神经总是不受控制地在警惕,哪怕老刘翻个身她也会醒,偶尔睡着也会从噩梦中醒来。暗夜里,那些疤便不可控地一遍遍被撕开,心底不可逾越的那道鸿沟一直在。
这日晚上,老刘的呼吸依然通畅自如,张芸依旧难以入眠,她闭上眼主动去想一些其他的问题,而不是当年老刘被出轨对象的男人拿刀追杀到家里的情形。她努力让母亲养老的问题占据大脑。前些年父亲在世的时候,母亲的身体一直很好,八十五岁的她还能照顾卧床不起的父亲。父亲没了以后,母親郁郁寡欢独居了两年,精神和身体大不如从前,最常提起的是死在她前头的张芸的大哥二哥,再后来就无法洗衣做饭生活自理了。按照以往农村的习俗,赡养老人还是儿子的义务,轮不到闺女。但城里不是这样,她们这个家族有一半多的人已经以各种名义迈进了城市的大门。有好几次,张芸和六个兄弟姊妹聚在一起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来,总是观念冲突意见相左,看似简单的伦理问题,没有一个方案被全体通过。
性子好的四妹见母亲状况日渐不佳,最先把母亲接到家中,照顾得无微不至,这一照顾就是一年。三哥说你替着,大家伙儿挣钱,老人也不能让你白养,等过年几个兄弟给你凑凑赡养费。话说得好听,真到过年什么表示也没有,不知是和老四老五没商量到一起,还是他自己跑业务赔了钱本就不想拿,不了了之。本来赡养母亲天经地义,但兄妹太多,别人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时间长了还是在四妹心里滋生出冤大头的感觉,加上四妹的儿女都在上中学,她也有自己的负担。最后让三哥把母亲接回老家,三哥在家照顾了一个月又出去跑业务了,走之前把母亲送到了大姐家。大姐脾气不好,母亲那两年的神经又格外脆弱,受不得零星嫌弃。熬了三个月,一直等不来儿子接她,在某个星光点点的半夜,自己挎上收拾好的包袱离家出走了。这下子惹火了大姐,没想到养了仨月还落了虐待老人的名声,从此撒手不管了。再后来母亲被送到张芸这里一个月,正是张芸忙着刘东强两口子闹离婚的那段时日。之后,三哥把母亲送到老五那里,老五做的饭不合母亲胃口,倒也勉强度日,没过多久老五常年开车开得颈椎出了问题,需要手术。后来,一直在上海看孩子的二姐返乡照顾了母亲一个月,急匆匆踏上了北上的列车给另一个儿子看孩子去了,后来还去大西边给女儿看孩子。二姐对母亲一片赤诚,奈何三个孩子跨越了半个祖国,每家都没有人看孩子,二姐二姐夫两地分居,成了天南地北奔波着看孩子的肱股之臣。再后来母亲被送到老四家里,老四开出租,四弟媳一天到晚没个好脸,没几天母亲就住不下去了。好在这时三哥跑业务的厂子倒闭了,他照顾了母亲半年。三哥准备再次出发去发财时,给张芸打电话没好气,她实在是离母亲比较近但又付出最少的一个。
家里没有一个完善的赡养制度让母亲会有流离失所之感。如果可以,她愿意一直养着母亲,只是家里这一大摊子事,要养养不了,不养还拿不出钱,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建立什么制度呢。
第二天张芸把三哥请到了家里,做了一桌好饭菜。按理说,咱娘在你这里待了两个月也该挪挪地方了。三哥夹菜的时候皱眉说了句和上次无二的话。看着张芸气色黯淡的样子,大概体谅到了张芸近日的不易,撂下筷子,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二姐指望不上,大姐虽是个疼人的主儿,去年的事你没忘吧?咱娘越老越小性儿,这么大年纪更经不得气了。老五在北京做手术的事你是知道的,他走路一直有问题,还需要人照顾。张芸说,我知道,他不容易,我们就不指望他了。三哥紧锁眉头终于谈到自己,我现在外面业务正紧,三天两头不着家,你嫂子干酒店,天天夜班。张芸点点头,我也知道。张芸想了想,上次跟你说的四哥那边。三哥一拍桌子嗓门提得老大,不提这茬还好,一提就他妈的上火,老四是好的,一说就行,结果晚上两口子就打起来了,老四媳妇半夜跑了,老四这几天净被他丈人骂了,说找不着人谁也别过了。张芸也是一股子火上来了,咱娘哪里对不起老四家了,就给他家看孩子看得多。他们没注意到,真正怒火攻心的是母亲,这俩人无意间提高嗓门说的话,被一直在那边竖着耳朵企图听到点什么的母亲听到了。她本来就侧着身子往外探,这一下气急攻心眼前一花就从床上翻下来了。这一摔母亲好多天都要躺在床上,能不能再站起来大夫也说不好,更要命的是母亲开始糊涂。张芸告诉刘东强,让他带李琴出去住,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至于怎么住自己想办法。孩子依旧睡书房,张芸夜里也守着母亲。
八
母亲变得疑神疑鬼,经常说胡话,说张芸偷了她的衣服,说张芸给她的饭是被狗吃过的,和茜茜抢扎辫子的头绳儿……母亲便秘,用了开塞露还出不来,张芸只得用手去抠出那坚硬的大便,母亲并不配合,扭动着衰老的骨架痛楚哀号。照顾了两个孩子,再去拾掇母亲,如此半月,张芸的精力体力彻底透支,晚上身体如烂泥一般,看着母亲那垂老的身子,枯槁的面容,她心里发酸。但想有朝一日她可能还比不得母亲,五十多岁的她已经这般,哪里还活得到九十。等她年老,丽丽、秀秀和刘东强又会怎样待她呢,无力感、挫败感以及各种说不清的痛感从日常的钝化中尖锐起来。
母亲偶有明白时候,说来说去只有三件事。一是她知道张芸一早就想把她送走,她不怪她,因为张芸很累;二是她一直等她的几个儿子来接却等不来,也不怪,因为他们都不容易;三是她在参加葬礼时听到的老张女儿哭嚎的话:妈你养了我们七个孩子,我们却养不了一个你。张芸听了格外神伤,看着灯影在母亲的脸庞飘摇,母亲鬼魅般的一笑令人齿寒,张芸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对,她不得不承认,那些虚脱的时刻,她渴望着母亲被谁接走,随便谁。稍有清醒时刻,她又为此懊恼不已,无论多么疲沓,也要给母亲梳梳头发,给她洗漱干净,为她穿戴整齐,唯有如此才能减轻心里的罪恶。
老人是在张芸家里出的问题,没有人直白地去指摘,来看望母亲的兄弟姐妹没有一个人说要把母亲接走。在农村,老人在外去世是有悖伦理的,大概人人预见母亲往好了说也就一年两载的光景,也许是一年半载,这种情形没有人接,这个担子自然落在目前家里的长子三哥身上。张芸看着三哥欲言又止的样子,难过道,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这是怎么了?等来等去总算等到三哥发话,说母亲已经这个样子不再方便在张芸家里住下去,他会辞掉外面的活儿回家照顾母亲,但需要一段时日。张芸知道,这是她和母亲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母亲状态一日不如一日,需要全天伺候,张芸没有办法,只得为津津和茜茜请了长假,勒令秀秀全部领走。秀秀从未见过如此决绝的母亲,反驳几句未遂便不再争论,反正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一个领回去也是吵,也不差再多一个。张芸专心地陪着母亲,每日都要为母亲擦洗身子,要收拾那些被屎尿浸濡的被褥,要伺候母亲吃药,母亲熟睡时才敢去做饭。老刘依旧忙着他的米线店,也会帮着分担一些脏活重活,比如帮着张芸给母亲翻身。
一个月后,三哥把母亲接走了,张芸觉得身体里的气干瘪了下来,送走母亲,坐在村口小河边的石头上,某一瞬间觉得自己像母亲一样垂老。那些因为照顾母亲而暂时性忘却的头痛、腰痛、尿频和偏头痛,汇在河对岸吹来的风中一起袭来。张芸觉得她简直要被风吹到河里,随着水流消逝在远方。便不会有现在一个有着种种隐疾却不能言说的病态的她,她觉得很累,却又说不出这累在哪里,她觉得自己空了。
不知不觉,这一坐竟至黄昏。听到远处老刘喊她的声音,那声音忽高忽低,她忽而觉得那声音亲切,又忽而觉得那声音可怕。她看着那水面瑟瑟地铺在残阳中,平静之下隐藏着凶猛的怪兽,她又产生了会被吞掉的错觉,同时有无数的声音在阻拦着她被吞噬。直到身后那稚气的声音真实地想起,奶奶,坐在那里多冷啊,我们回家吧。张芸回过头,看到万丈残霞里小小的茜茜,如天使一般,拽扯着她灵魂的衣角。津津从后面跟上来,姥姥,太姥姥走了,明天我可以去上学了吗?
张芸拢了拢头发,顺势揩掉眼中蓄积的什么东西,好,明天上学。远处,刘东强领着李琴阔步赶来,妈你在那儿干啥呢,爸都找你半天了。茜茜和津津把张芸扶起来,四只小手放到皱皱巴巴的大手里,血脉相系。张芸回首望向天际,残霞一片片红彤彤地映在河面上,像是火焰掉进了水里。
责任编辑 杨睿姝
作者简介:
崔凤敏,1988年生,文学硕士,淄博市文联文学创作室编辑、创作员。山东省作协会员,曾获山东省级青春文学"世纪金榜杯"大赛短篇小说二等奖,山东省第十二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作品见于《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当代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