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蝽象
2021-03-24迟迟
1
我正在整理抽屉,他过来了,在桌子旁边的床沿上坐下,两手放在膝盖上。他的这两个动作是我后来回忆的时候想起来的。对于他的造访,我多少有点反感,然而我仍然和他说着话,说的什么内容我已经记不清了,总之肯定是与孩子有关。是啊,除了说孩子,我们之间还能谈什么呢?
冷不防他就拽了我一把,把我拉向他的大腿。他想让我坐在他的腿上,他说:“坐一会儿,坐一会儿。”说着就把我按在那里。
这是怎么搞的?我心想。一边努力挣脱。他穿的厚运动裤的腿让我觉得不舒服,要让我坐下来,比坐在针毡上还难受,我简直挨都不想挨一下。
我们已经好久没有肢体接触了,大概有一千一百一十四天。在这一千多天之前的一千多天里,总共加起来也超不过五次吧,不,我仔细算了一下,大概是两次或者三次。不仅是肢体,我们站着说话,之间总要间隔一定的距离,有三米多,连吐沫星子都不可能碰到。我每天只进出我的卧室、我的卫生间。此外,我需要吃饭,我得照顾孩子,所以,得出入厨房、餐厅、孩子的卧室以及洗衣房,以及它们之间的连接路段,除此之外,他的卧室、他的卫生间,甚至公共区域——客厅和阳台,都成为我的禁区。这个禁区是我自己封的。当然,对我来说,他就像一株长满刺的苍耳树,一旦靠近我,就会刺伤我。
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也不想赘述,谁又能说得清楚夫妻之间是因为什么疏远的,即便是能说得出什么原因,那也肯定是片面的。家家都一样,不是吗?总之,我当时觉得他的动作太突然,也很粗鲁。要知道,我们已经客气很久了,我不习惯这么直接,我觉得还是有商有量得好。不过,他也知道,跟我商量这件事,我是会断然反对的。就像当时,我坚决反抗。我说不清楚是为什么,就权当是反抗一种屈辱吧。我无法忍受这种屈辱。
我挣着手臂,站了起来,想往卧室门口跑。他见按不住我,就翻身把我压在身下。我是没有力气的,他比我重五十多斤。他握着我的两只手腕,腿压着我的两条腿,我只有两只手和两只脚可以用。于是我使劲蹬着腿想要踢他,张着手想要抓他,而这些都是徒劳的。我用我的肩膀、胳膊肘、胯部,用浑身上下只要有余地活动的地方来反抗他,我不得不喊出声来。要知道我是不善于表达内心的不满和委屈的,经常把情绪隐藏起来,我常常觉得身体的任何一部分都是可以隐藏秘密的。我把我的身体分成若干不同的部分,分别藏匿不同的情绪,比如头发藏匿忧虑,手肘藏匿疲惫,肩背藏匿失落,腿肚藏匿无奈,脚趾藏匿恐惧。当这些情绪越聚越多,我就把身体部位和它要承担的责任越分越细,比如我额前的一绺头发,它们每根都有不同的任务。
可这时候我却像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了似的。难道一个丈夫要跟他的法定妻子行夫妻之道是错误吗?难道法律可以赋予婚内妻子拒绝的权利吗?我不断地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我一遍又一遍地叫,一次比一次声音大,最后我终于流出了眼泪。它已经随着我的动作在眼眶中待了很久了,它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流出来。我是不愿意让他看到我的眼泪的,可我没忍住,就在那时,我哭了。我的眼泪中不知道含有怎么样的情绪,那一定是复杂的,百味杂陈,而苦涩又占据了上风。
唉!他看见我哭了,叹了口气把我松开。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他在问我,又像在问他自己。
他的这次努力失败了,他以为我会像干柴渴望烈火,会犹抱琵琶般欲迎还拒,他或许还以为这事儿一旦办了,我就回心轉意了。事实证明没有,这事儿对我一点作用也没起,我是不屑于靠这事儿来挽回我们的感情的。他见我没有动也没有吭声,就从床上坐起来,低着脑袋,歪着头出去了。
他每次遇到不顺心的事情就会歪着脑袋,斜着肩膀走路,比如想起了去世的父母,单位里受到排挤,外面受了委屈,面临困境不知道如何是好时,就会这样一只肩膀高、一只肩膀低地走路。两只肩膀形成一个斜坡,像是跷跷板的两端,中间的脑袋是支点,一头坐着各种压力,另一头就拼命想要挑起来,以显示他也是可以轻松起来的,可以分分钟把那些事情摆平。事实上,那种沉重是真实的,轻松却是做出来的。很多时候,他就那样,斜着肩膀朝我走来,得到了意见或者安慰,就开心走去,这时候肩膀的左右两端就会变得平衡。难道我不应该给予他建议或者安慰吗,莫说是夫妻,就算是普通朋友也是要的呀。可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对了,他还撇着嘴,抿紧的嘴角也形成一条斜线,恰好与肩膀倾斜的方向相反,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有些事情,不是请求原谅就可以原谅的,我们过得不幸福,是后悔和哀悼就可以快乐和幸福起来吗?日子就可以回到从前,回到最初吗?我也觉得很无奈,但我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里了。
2
我默不作声,继续把抽屉整理完,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的大部分东西已经在一个月前搬出去了。于是我到孩子的卧室里去给孩子铺床单,整理书柜和衣柜,等过几个月,他放寒假回来看到家里很整洁,心情也会很好不是吗?那时候,我再回来陪他过春节。陪孩子,是我在这个家里唯一想做的事情。不过,我不确定上了半年大学回来的孩子是否会理解我搬出去自己住的这个行为,也许会,也许不会。不要强求,父母关系过成这样,他也很无奈,不是吗?只要他能对我笑一笑,还喜欢吃我做的饭,吃饱了有自己的事情做,有自己的朋友交,就很好了。等过完年他开学后我再回到我的出租屋里去。我的出租屋是我的天堂,除了偶尔晚上睡不着或者做噩梦——我有几回梦见好多人拿着一张纸,好像是离婚协议书,质问我为什么想要离婚,他们围着我,质问我,那张纸在我眼前不停地晃,声音此起彼伏,重复交错,夹杂着嘲讽的眼神和刺耳的笑,然后我就在惊恐中醒来——其余大部分时间我在那里过得还是挺开心的。继续一个人住下去,寒暑假回来陪孩子,这是我的打算。
我这样想着,从孩子的衣柜里找出几件衣服,孩子穿显然已经小了,但我想,这些衣服扔了可惜,送人又没人送,没地方可去,倒是孩子他爸穿应该可以。之所以想到他,除了上面这个原因,还有一点重要的原因是我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每个月要付新房贷款,还要与他分担孩子的生活费,又要养着出租屋,微薄的薪金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养成了俭省的习惯。完全是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下意识地认为不能就这样随手送人,必须把这些半新的衣服利用起来。而他与我近在咫尺,我首先想到了这些衣服可以用在他身上。于是,我就把它们抱到客厅。
不用走到他房门口看我就知道他躺在床上——我是绝对不会靠近那里的,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对于与他有关的一切仿佛有种天然的厌恶甚至恐惧,当然这种厌恶和恐惧并不是天然,可是时间太久太久了,我一日日一月月一年年这样熬过来,久到我已经默认它是天然的了,就像我母亲一想起我的事就会说“命不好”。
因为“不能浪费衣服”这个理由,我到客厅里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是我心理防线的最边缘,再向前走我想我就会失控,就会感到伤心和痛苦,我拒绝使自己痛苦——他一定在靠着床头翻手机,这是他的固定姿势,多年来一成不变。他的头发花白,又不善于梳理,通常是早晨起来用洗过脸的湿手随便往后一划拉,也不照镜子就出门了。他的后脑勺抵着床头,有时候用力左右蹭动,床头相应的地方已经被蹭掉了面漆。他的肩膀以下贴着枕头,脖子悬空,看起来像个脑袋与肩膀形成的直角,多么别扭的姿势啊。但他不觉得别扭。他的右腿一定搭在左腿上,右脚不停晃动,以摆脱烦心事。卧室里,床头柜上落满灰尘,烟灰缸里浸泡着几只烟头,水杯从厨房里拿一个,喝完水就順手放在床头柜上,再喝一次水就再拿一个水杯,所以摆满了各种水杯。往常我会定期整理清洗它们。他有时候吃一瓣橘子,会把橘子皮顺手也扔进去,还有把笨重的厚底玻璃水杯拖来拖去划出的印痕,或者不留心之下的磕痕。喝一口蜂蜜水,会把融有蜜糖的液体滴上去,再落一层灰,床头柜上看起来斑斑点点。这些对我来说是多么不能忍受啊。
他占据了整间主卧。当初,这是我和他的卧室,我们还曾为倾心装饰它而彼此得意、沾沾自喜过。我最欣喜的是窗帘和床。窗帘是绛红纱绸一体的,手工绣有雀尾,金色的丝线勾描的雀尾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像活着的开屏孔雀。同色的欧式实木床,床头高阔,是宫廷拱顶形,两边的罗马柱连接床头两端,似一幅卷轴正徐徐展开。罗马柱顶的圆柄被打磨得光滑圆溜,散发出迷人的润泽之光。靠背处嵌有一整张头层牛皮,纳帕克皮工艺使得整张皮质看起来柔软结实,丰盈饱满。皮子左侧的樱桃木上是紫荆花浮雕,右侧是爱神丘比特浮雕,衬托得整张床雍容华贵又有很浓的文艺气息。樱桃木的床体连着床脚,榫卯和暗卯结构,看不见一颗钉子,葫芦形的床脚谐音“福禄”,寓意健康长寿,和睦富贵。这是一张中西风格混搭的床,兼具古典主义的优美造型和新古典主义的功能设备。我钟情于它,常用鹿皮沾核桃油擦拭,使它光滑锃亮,纤尘不染。现在,他就靠在这张床宽阔的床头。除了他占据的位置,床的其余地方堆着衣物,凌乱不堪。对,还有常年不叠的被子,当然还有灰尘,讨厌的灰尘。而十多年过去了,窗帘也早已风化、抽丝,几只破洞在那里张望着这张床和床上唯一的主人。
我站在客厅,把衣服堆放在沙发上,不知道该不该叫他。又担心他听出我的犹豫,会产生我要同他和好的幻觉。于是我装作给阳台上的花浇水,那里的墨兰、杜鹃、碧玉、蝴蝶兰、常青藤早已干死,只留下枯叶碎落,被窗缝透进来的风吹得到处都是。仙人柱倒还活着,长得快顶着房顶了。我掀开窗帘。窗外东南角,原有一窝斑鸠,我们曾每天以大米和黄豆喂食,斑鸠就留下了,一代又一代繁衍。那时候我们一家人每天的乐趣就是喂斑鸠,看母斑鸠和公斑鸠轮流孵蛋。母斑鸠总是一动不动,时刻睁着警惕的小圆眼,你如果靠近玻璃想看她,她就鼓起肚皮,高高地张开双翅吓唬你,翅尖如剑直指天空。公斑鸠每天傍晚替班,这时候母斑鸠要出去觅食,有时候一转身的工夫,公斑鸠就飞走了,悠闲自得地在窗沿上、空调机上休闲,或不知飞到哪里去玩耍,待母斑鸠快回来时他才飞回窝里老实地趴一会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有多尽职。鸟类尚且如此,何况人乎?那时我常会拿这句话讽刺他。有时候我们看瘦瘦的斑鸠宝宝出生了,逐渐长出了绒毛和羽翅,斑鸠父母不辞辛苦教它们飞行。过不了多久,我觉得大概是一个月或者二十多天,年轻的斑鸠就会领回新的女主人,又一轮恩爱、孕育开始了。生命仿佛可以无限轮回。那时候我们认为“鸟至家安乐”,斑鸠们是有灵性的,要不然我们怎么常会在某座庙宇的飞檐上看到它们端立的身影,它们咕咕——咕地一叫,我们会以为是神祇降临。它们选择我们家的阳台搭窝、繁衍,是因为这一家和睦幸福。这一点,我和他有共识。如今呢,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空穴。
我感叹着物是人非,我的心如果有面孔,一定会发出一个尴尬的笑。外面风和日丽,经历过连续几天的降雨之后,气温有所回升。对面阳台上的窗帘也刚好是拉开的,花花草草绿莹莹粉嘟嘟地展露在阳光里,那些植物看起来很享受的样子。这时候对面阳台上被拉开窗帘的部分露出一张脸朝这边张望,觉察到我也正在朝那边张望后嚓拉一下拉住窗帘离开了,只留下微微晃动着的流苏。我住在这儿的时候,跟对门女主人姐妹相称,经常互相送盘新做的菜,帮忙扔个垃圾什么的。我搬走后偶尔回来取东西,她见我的目光截然不同了,充满了怀疑,甚至是鄙视。这种怀疑好像不仅是对搬家这个行为的,更有对家庭情况、夫妻关系,甚至包括我的人品的质疑。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夫妻关系过成这样,也是该遭人鄙视的吧?我为什么就不会过好?我过得不好,是可耻的。我不止一次这样轻视我自己和搬家这个行为,这不是我的人生目标。可谁又愿意跟自己厌恶的人勉强生活呢?也许有人愿意吧?我到底是勇敢的,我的决定是理智的,还是任性冲动的?我难道不能继续隐忍下去吗?况且都这么大岁数了,黄土埋半截,还要求恩爱、和谐、尊重,干什么?婚姻中有这些吗?我也许像她一样,每天装出很幸福,或者很淡然的样子,才配在生活中立足,才配拥有容身之所,才配称得上是个正常的女人吧。难道我不正常吗?甚至我搬到了新的环境里,那种质疑的鄙夷的目光也总在每个人脸上出现,比如邻居、门房、看车库的大爷、经营菜店的夫妻、卖水的老黄。我明白,虽然离开了这个恼人的环境,其实从未离开偏见。在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女人可以有自我吗?女人的地位和尊严可以靠自己争取吗?都不能。就拿我搬出去这件事来说吧,不用打听,就猜得出有多少人在窗帘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有多少人口口相传各种版本,我有什么理由从一份看似圆满的生活状态中逃离?在常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吧?
我望着被刚刚放下还来不及整理的一角,露出室内花架和花盆的半个平面,黄昏给花盆也镀上了一层金光,隐隐约约辨识出电视柜,一闪而过的来不及坐稳到沙发上的一个侧影,止不住地忧伤。
天将要黑下来,我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这里,我是断然不会在这里过夜的。于是我喊躺在卧室床上的他:
哎,哎,出来一下。
他答应着立马就出来了。一个濒临婚姻破裂的男人是没有选择和拒绝权利的,他必须时时处处听从我的,才有可能挽回一点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大多数女人就靠这一手来争取话语权,来做溺亡前的挣扎。我原本是想同他平等交流的,可每次他的举动都好像是在乞求我。这使我看起来像个蛮不讲理的女人。我无法容忍自己蛮不讲理,就像无法容忍他蛮不讲理,可是讲不讲理又是哪位判官可以裁定的呢?生活的判官根本没有啊,若说有的话,那只有各自的内心了,看我们各自是怎么看待这个问题的,我们如何给它下结论,并从中解脱。那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彼此平视,平静、理智相处。这在复杂的生活面前几乎是个苛求。
我說,孩子的衣服,都还很新,你别嫌弃。我放到沙发上,指给他看。有运动套装、羽绒服、羊毛衫、衬衣、秋衣裤、加绒的裤子。又一件一件拿起来帮他试。合适的放一边,不合适的放另一边,稍微改动一下就能穿的装袋子里准备拿到裁缝店去改。我说:这件现在就能穿,这件下周回来再穿,那时候天气要比现在冷一些,这件洗了去了球再穿,这件要改裤边,这件要修拉链,这件要去毛……这几件挂在外面的衣架上,顺手拿了就能穿,那几件一时半会穿不着,挂到衣柜里,口袋里一定要装樟脑丸,长款短款分开挂,内衣袜子分开放……试到一身蓝色摇粒绒运动套装,我说,这两天降温了,正好穿这个。他嗯嗯地应承着,一边应承,一边还是叹着气,表情凄然。
他把裤腰提到大肚子下边就不提了,裤腰像是被肚子卡住了,搁在那里。他把上衣囫囵套在身上,下襟堆在那里,像是新形成的塌方。后背皱巴巴的,手缩在袖筒里也不伸出来,就那样不动了,我知道他的心里一定也是懒洋洋的,提不起精神来。他站在我面前,像一座塔挡住了从阳台那边射过来的光线,我面前一下子暗了下去。像一块阴云。阴云,多么幽默的比喻,而我此刻笑不出来。好像这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我从来没有在他身上发现能让我笑的地方,快乐轻松的笑没有,哪怕是嘲笑也没有。
我不知是怎么的,伸手去择吸附在衣服表面的线头,前胸、下襟、领头、后背,袖子。我一下一下,择得很仔细。
这是怎么了,我一阵心酸,明明没有那么多线头。我是在为刚才的拒绝道歉吗,是觉得心有不忍吗,还是不想坚持心理防线了?事情到这一步,哪那么容易就回去呀,恐怕是永远都回不去了。我又想。生活,真令人难过。
我终究还是没有收拾客厅、阳台以及他的卧室和他的卫生间,我目前还不想去这几个地方。我走的时候他执意要送,并要请我吃饭。关于一起吃饭的问题,我是有点厌烦,我不想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我生怕被他的口水沾到,又觉得一再拒绝不近人情,即便是夫妻做不成了,做朋友也没有不能坐下来一起吃饭的道理呀。我认真想了想,后来也没想出个什么来,正巧两个朋友相约,我就顺势赴宴去了。分手的时候我钻进驾驶室,他说:“你走吧,路上慢点。”我说:“你回吧,有事联系。”就这样,当汽车开动的时候,我在后视镜里看见他转身上楼的背影,同我一样佝偻。
3
“草堂”里发出柔和的光,不离近看,看不出这是家营业餐馆。外门掩在小巷深处,掀帘子进去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天花板上缀满了葫芦,大大小小错落着垂下来,就在人的头顶处,一伸手便可够到。沿墙角靠着置物架,摆放着瓷器、陶器、银器等老物件,有早一点的石狮子、木雕、石雕,也有七八十年代的杯盘碟碗。整个装饰风格古朴,富有特色。这是我们三人的定期据点,每个月我们都要在这里聚会,互相聊一聊新鲜事,说一说家长里短。我们有个共同点,就是孩子同岁,都刚刚毕业上大学去了。这让我们之间有很多共同话题,我们从小考聊到中考,又从中考聊到高考。我们聊每个不同阶段的孩子的变化和问题,我们有时候从孩子聊到家庭,婆媳之间,夫妻之间,母子之间,甚至其中一个人说她和情人之间的事。我们可以说是无话不谈,我们之间没有隐私,我们连情人都聊过了,还有什么不能聊的,或者还有什么不能互相体谅的?但事实上,我们平常不经常来往,各有各的工作单位,各有各的生活圈子,我们彼此既在圈外,又在圈内,如果用中心、三环、五环来形容的话,我们应该介于三环到五环之间的四环处吧。我们不远不近,既熟悉又互相保留距离感,既能说心里话,又不担心会被泄露出去。对我而言,同她们聊天,权当是一种释放,对她们也是一样的吧。这种疏离感是刚刚好到舒服的程度。
这天晚上,她穿着粉色的运动套装,马尾辫束起来,脸颊稍稍有些吃胖,衬得脸颊粉嫩粉嫩。孩子走后,她仿佛返老还童般充满青春的朝气,生活在她身上好像才刚刚开始。另一个穿着墨绿色西服套装,深亚麻色的头发衬托下,她看起来文雅端庄,气色好得像有爱情的滋养。这是两个孩子上大学后母亲的形象,满身的轻松自在,愉悦之情在周身洋溢。
我们在挂着纱帘放着古筝和藤椅的隔间里坐了下来,点好菜之后照例开始轮流讲述。这次轮到我先讲。我其实并没有想讨她们俩的可怜或是厌恶,我只是想讲出我这一个月的经历,告诉她们我独自居住,感觉很好。可令人奇怪的是,她们好像并不为我高兴,也不再像往常那样各自述说遭遇和苦恼,而是各说各的圆满,但听起来像是很自然的顺嘴那么说说,像是她们的生活本来就是这样的。
我说我从家里搬出来一个人住了。她们问我为什么?跟谁?
我说因为一个人过能开心一点,没跟谁,就自己。
她们说不可能,你肯定是找到相好的了。我说我搬出来自己住不是想跟谁怎么样,我就是想自己住。我强调了自己住。
她们说你可以找个相好的呀,有了相好的,就有心理安慰了,只当是填补夫妻生活的不足之处,外面这个和自己家里这个都可以维持得很好,这样就形成了一种平衡,没有必要非搬出来住啊。
我说我不想这样,我只是想一个人过日子,不是想寻求生理安慰。
她们说一个人过不就是要离婚吗?你打算离婚吗?我说我不知道,也想离也不想离。想离是为了自己,不想离是为了孩子。
她们又问那你以后怎么办?我说他要同意离婚我就签字,要不同意就这样各过各的,各住各的就挺好。
她们惊叹起来,她们说不可能,这是什么方式,这样太奇怪了!
她们见劝不动我,就话锋一转,我至今也不明白怎么聊着聊着,好好的后来就变味了。她们异口同声说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太任性,想怎么就怎么。
我跟她们说我跟他过得不开心,我们生活习惯不一样,成长经历不一样,观念甚至待人接物的方式都不一样,我们连吃饭的口味都不一样,我们之间的差异太大。她们就说那你当初去哪儿了,怎么现在觉得不一样了。其中一个突然说她和她老公多么开心,她们每天晚上一起散步,她看着他在跑步机上跑步,而她在旁边一边为他加油,还一边帮他擦汗。可上个月她还告诉我她不敢出差,他盯得她很紧,每次出差他都要派人跟踪调查她是不是跑去跟情人幽会,她跟谁一起出来吃饭都必须报备,一点没有个人空间和自由。
我跟她们说这么多年为了孩子和面子我一直隐忍,现在孩子长大了,我想拥有自己的生活。也希望孩子能走多远走多远,能飞多高飞多高,尽情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被目前的家庭状况所羁绊和困扰。另一个就说她希望儿子大学毕业后能回到自己身边,这座城市里有房子又有人脉,自己老了也有人养老送终。我说社会这么发达,养老问题养老院都可以解决。她就说,养老院千好万好哪能有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好。
我又说其实人生苦短,各自找到合适的生活方式很重要,先前那个她就说不能为了自己过好而放弃了家庭责任,不能这样自私,也得为孩子多考虑考虑。
我又说孩子,孩子长大了自然会理解的,他会为了母亲能这样选择而欣慰的。第二个她就说难道你想让孩子谈恋爱时向女友介绍说自己是单亲家庭,或者孩子结婚时婚礼上只有一个母亲为他送去祝福?你让老丈人和丈母娘怎么想,孩子在他们家会吃亏的。
在她们了解到我拮据的生活状况时突然都一阵沉默,各自把觍在我眼前教育我的脸统一地坚决地收了回去。在我认为我自己很了不起,过上了完全独立坚强的生活后,她们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对我做法的否定。我不敢往深层想,表面是否定,那么她们过了这顿饭,会一转身就碰到一起笑话我吧?真的不敢想象。那么以前我们之所以能坐到一起吃饭聊天不是因为真诚的情谊,只是因为有着共同的经济背景和家庭背景吗?只是因为我们都擅于伪装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吗?
哦,先前获得的那一丁点的由勇敢和独立生活带来的愉快和自信在这个夜晚荡然无存。先前那大部分的自卑和自责如海涛般又向我涌来,将我席卷,吞没。
她们没有喝我带来的酒,只有我喝了一点。我没有醉,但我想醉,醉了就可以把今晚忘掉。我觉得反胃。菜刚一上完,我把吃这顿饭的面子撑完就提议结束了。其中一个说要送我回家,我相信她说这句话时是真诚的,但现在我是绝对不会让她送我回去的。因为我的现状引发的朋友间的震荡,我想我不会再同她们聚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完了。
4
我拒绝她送我,拒绝说出我的住所,逃也似的回到了家,那个时刻使我品尝到藏匿的滋味,在我貌似勇敢的外表之下安置贼的心理的家。我一路忙不迭舔舐内心的伤口。那个曾经也拥有过所谓幸福安逸生活的我如今一无所有,没有家庭、丈夫、孩子、财产,只有那个租来的小小的房子,还有我自己的这副躯体,我想我一旦打开家门,打开门禁灯、顶灯和台灯,使室内充满亮光,再熬一锅米粥,水汽蒸腾,温暖就会重新回来。
家门口,我的新邻居,是一位社区工作者,他在等我。他每次都能准确知道我几点回家。他不是留意听我上楼的脚步声,就肯定是时时从楼上观察我,看见我回来了,所以第一时间站在了我的家门口。
我抬起脸看他,问他有什么事。我的力气只够我支撑这半边脸的。
他说人口普查,需要入户。他晃了晃手里的本,那是绝对的号令。
这个理由再正常不过了。我开了门,打开灯,熬上粥,我觉得周身暖和,开始与他一问一答完成信息的采集。
他问我姓名,出生年月,身份证号码,工作单位,原住址,租房原因,几个人住在这里。
我说两个,还有我丈夫。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两个,明明只有我一人。他又问我丈夫的姓名,出生年月,身份证号码,工作单位,原住址,租房原因。
我胆怯的耳朵不能再听他问下一个问题。他的腰板挺直,屁股只坐了一半,他的眼神如芒。这是我感觉到的。或者他的眼神中根本什么含义都没有,仅仅是些平常询问,是工作需要。或者他挺直腰板只是为了说明他有良好的教养,而不是为了深夜来访的避险。抑或是他屁股坐了一半只是为了能解决完烦人的工作,尽快回家钻进被窝里,而不是觉得我家的沙发脏了他的裤子。
说完了我口中丈夫的信息,他又问,你们没孩子吗,孩子的信息呢?我装作很惊讶地说,哦,还有孩子,你看我怎么把孩子忘了,我们是一家三口住在这里。我又强调了一家三口,还站起身走进卧室把一家人的照片拿出来让他看。我为什么要让他看照片呢?唉,我这个懦夫,我难道就不能不去拿照片?我是在解释什么吗?我想证明什么?我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需要解释和证明吗?看着照片上孩子年轻的脸,我突然很想哭。
他又问了孩子的信息。临走前他说,原来你们一家人都住在这儿啊,那我怎么每天只看见你一个人呢,我还以为你跟隔壁那个女的一样呢。他说“呢”的时候语气上扬,眼珠上翻,下巴上翘,用大部分的白眼珠瞟了一眼那个女人的房门,以示我和他,同那个女人是不同的。我知道那是个离婚独居的女人,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怎么出门。
哦,我的最后一丝心理壁垒轰然坍塌。送他到门口返身回来,看到楼道里自己种的金橘树下——我把这座小房子收拾得漂亮极了,又干净又温馨,还种了一棵金橘,我希望自己过得好,日子像金橘一样红彤彤地幸福起来——这时候,我看见那结满幸福果实的树下,一只蝽象,我叫它臭虫,沿着花盆边缘缓慢爬行,像是朝我爬来。我吓得叫了一声,跳进家门,重重地碰上防盗铁门,躲回被子里瑟瑟发抖起来。
责任编辑 高璟
作者简介:
迟迟,本名韩莉,1977年生,山西晋城人,教师。先后有小说、散文、詩歌在《山西文学》《黄河》《都市》《当代人》《漳河文学》《太行文学》等省内外期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