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先骕与哈罗德·阿克顿译《东坡诗九首》
2021-03-22陈夏临葛桂录
陈夏临 葛桂录
摘要:20世纪初,学衡派与新文化派观点对立,以《学衡》与《新青年》为平台展开激烈论战。1939年,学衡派主将胡先骕与英国汉学家哈罗德·阿克顿在《天下月刊》合译《东坡诗九首》,以精湛的译笔向世界呈现了中国文学经典之作。阿克顿欣赏中国古典文学之美,并立志与胡先骕等中国学人向西方翻译中国文学经典,他对比古诗与新诗的创作成就,反对新文学在创作中尽弃文学传统。而陷于“南北之争”“二胡之战”的胡先骕,则认为新文学脱胎于古典文学,他以《学衡》《天下月刊》为阵地发声,力证新文学对古典文学应取传承借鉴的态度。胡先骕与阿克顿对苏轼诗的合译,以古韵为鉴、古今并举,旨在提出新文学与传统文学互鉴共存的发展观。
关键词:苏轼;《天下月刊》;新文学;古典文学;互鉴
中图分类号:I109.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21)06-0061-06
基金项目: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中国故事”在世界文学中的征引阐释及启示研究(20JZD046)
通信作者:葛桂录(1967-),男,江苏泰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
作者简介:陈夏临(1985-),女,福建宁德人,讲师,博士生,主要從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
Hsen-Hsu Hu and Harold Acton′s Translation of Nine Poems of Su TungP′o
CHEN Xialin,GE Guilu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07, China)
Abstract: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the Xueheng School and the New Culture School adopted diametrical stances and launched fierce controversies via the Xueheng Journal and the New Youth Magazine. In 1939, Hsen-Hsu Hu, chief of the Xueheng School, and British sinologist Harold Mario Mitchell Acton jointly translated Nine Poems of Su TungP′o on T′ien Hsia Monthly, presenting the classic works of Chinese literature to the world through the masterly translation. In great appreciation of the beauty of Chinese classical literature, Sir Acton was determined to co-translate Chinese literary classics to the west with Chinese scholars such as Hsen-Hsu Hu. He compared the creative feats of ancient poetry and new poetry and was opposed to completely throwing away literary traditions in the mist of new literature creation. However, Hsen-Hsu Hu, who was trapped in the ‘North-South Controversies′ and the ‘War of Words Between Hsen-Hsu Hu and Hu Shi′, held that the new literature derived from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 and voiced his stance on the Xueheng Journal and T′ien Hsia Monthly, proving that the new literature should take the attitude of inheriting and learning from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 The co-translation of Su Shi′s poems by Hsen-Hsu Hu and Sir Acton was aimed to learn from the ancient rhyme and put forward the developmental concept of coexistence with tradition for the new literature.
Key words:Su Shi; T′ien Hsia Monthly; the new literature; the classical literature; mutual learning
英国汉学家哈罗德·阿克顿(Harold Acton,1904-1994)崇尚中国古典文学,面对20世纪30年代中国新文学的勃发之势,他立足于唯美主义视角,看到了新文学在狂飙突进中的潜在隐患。他积极向西方翻译新诗,中肯地提出新文学应建立在对古典文学的继承与发展基础上,并对中国现代文学精神进行深邃反思。1939年,阿克顿与学衡派主将胡先骕(Hsen-Hsu Hu,1894-1968)在《天下月刊》(T′ien Hsia Monthly)上合译的《东坡诗九首》(Nine Poemsof Su TungP′o),不仅是对学衡派“昌明国粹”精神的亲践,也以诗意唯美的精湛译笔,向西方世界呈现了最能代表中国文学巅峰的古典诗歌。胡先骕与阿克顿在《天下月刊》合译,不仅使《东坡诗九首》具有中西文学交流意义,也反映了学衡派等中国传统文学倡导者的文化互鉴理想。
《东坡诗九首》以唯美詩化译笔,力图将中国传统文学的精神与气韵呈现于译诗中。古韵为新韵之鉴,脱胎于古韵的新韵才能更好地实现文化创新,这也是胡先骕与阿克顿秉承的文学传承观。《东坡诗九首》以精致笔触向读者引荐中国文学巨匠苏轼,并向西方世界展示了以苏轼诗为代表的中国文人心灵画卷。《东坡诗九首》体裁丰富、译笔脱俗,潜藏了胡先骕与阿克顿深植的中国传统文学情结与唯美“中国梦”,使阿克顿成为新文化运动潮流中一个特立独行的存在。在原诗与译诗的气韵上,东坡之旷达融通、胡先骕之中西合璧、阿克顿之“妙能汇通”,三者的内在气质与外在表现呈呼应之势;而在诗语层面,古与今、中与外、古典与新潮、文言与白话,在原著与译文中形成镜像互鉴。
一、阿克顿对古诗与新诗的比较品鉴
20世纪30年代,中国新文化运动声势巨大,对古典文学形成了全面冲击。为宣扬孙中山“天下为公”遗教,1935年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馆资助创办了英文杂志《天下月刊》(以下简称《天下》),总编为吴经熊,温源宁任主编。作为中外文学交流的阵地,《天下》以客观兼容的学术姿态,将“融化新知”落到了实处。《天下》既是崇尚西方思想与文化学人的发声平台,也是向世界展示中国新文学与古典文学的平台,诸般评说撰著,无论派系与出处,尽付与《天下》置评。作为中国古典文学与新文学的客观聚焦点与传播中介,《天下》以“天下为公”为出发点,不同派别的撰稿人籍《天下》分享优秀的中国文学,既非因循守旧,亦非一味求“新”。
《天下》仅出版56期,而钟爱中国古典文学的阿克顿却在其中的9期上发表了多篇汉学研究成果,涉及文论、新诗翻译、古典诗歌翻译、中国古典戏剧翻译、昆曲剧本翻译、史料研究等多种文类。阿克顿不但向西方翻译了第一部中国新诗集(《中国现代诗选》),而且还与胡先骕合译苏轼古典诗歌(《天下》1939年2月第8卷第2期)。除翻译苏轼诗之外,阿克顿早在1931年尚未至中国时就曾与翻译家李宜燮合译冯梦龙《醒世恒言》部分篇目,并结集为《四则训诫故事》(Four Cautionary Tales),其中亦有大量中国古典诗词翻译,为阿克顿与胡先骕合译中国古诗奠定了基础。
阿克顿在其《中国现代诗选》译本导言中对中国格律诗的定位是“准确而又壮丽的措辞”[1]13。但1932年初到北京的阿克顿不无忧虑地发现,20世纪30年代,白话文对传统文言文与创作理论的颠覆,及西方文学在中国产生的剧烈影响,使新文化运动后的中国文学界正处于急剧整合期。对西方文学生硬的模仿产生的大量不成熟的白话文学作品,几乎完全颠覆了阿克顿对中国古韵的唯美印象。阿克顿在导言中借《红楼梦》之“香菱学诗”情节表达了对中国古诗创作技法的重视:中国古诗中的部分作品虽有繁复雕琢缺点,学习过程也令人望而生畏,但如无视古典文学创作规范也是不明智的。阿克顿援引胡适1914年7月7日写于《自杀篇——为叔永题鹊钨风雨集》后记中的新诗创作经验:“吾近来作诗,颇能不依人蹊径,亦不专学一家。命意固无从摹效,即字句形式亦不为成法所拘,盖胸襟魄力,较前阔大,颇能独立矣。”[2]之后即例举其新诗《蝴蝶》(1916),指出胡适此诗在象征与句法上都并不锐意求新,甚至颇有深意地透露胡适不爱古人爱西人,尤其钟爱“改写欧洲诗,甚至大大方方地将扶轮社的口头禅羼入诗中”[1]15。阿克顿引述相关新诗作者的创作论,把不成熟的白话诗作为精湛古诗的反例,其意在于通过将新旧诗同置于互鉴平台,表达对中国古诗创作技巧的偏好。
但阿克顿对文学传统的偏好面临压力,他与胡先骕合译《东坡诗九首》之时,正是以胡适、陈独秀等为先锋的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企图断然抛弃古诗这一“旧瓶”,让未及备好的“新瓶”(新诗创作技法)与“新酒”(白话文诗语)迅速占据中国文学主流地位之际。古典文学非一味僵死,亦处于进化之中。阿克顿认为,在创作上秉承全盘弃旧观的白话新诗,凭借完全异于古诗的创作新法,无法于短期内超越古典文学。两千年来,中国诗人斟酌意境与锤炼语词的传统,也不可能瞬间因白话文入诗而消失殆尽。相反,新诗语的不拘小节与深度“借鉴”西方诗歌,更使新诗新意有余而诗味不足,境界与诗语时常流于粗陋[1]23-25。
中西文学的交流,互渐与互鉴是必然趋势。1932年,38岁的胡先骕意识到新文学的弊病,计划“将苏东坡诗词译成英文,携往欧洲以饷西方人士”[3]90。此时正值阿克顿初到中国之际,二人均定居北京任教[3]87。胡先骕时任静生生物调查所所长,并在北京大学与北京师范大学讲授植物学,而阿克顿则在北京大学英文系执教。胡先骕和阿克顿皆曾从事诗歌创作,且胡先骕古体诗作颇丰,与阿克顿主张以历史和传统眼光看待中国文化改革运动、反对全盘西化的文化倾向一致。爱好相近、见解趋同,二人便有了相识并合作的机会。1932年阿克顿尚未通中文,因此二人的合作模式,是胡先骕先把诗译成英文,阿克顿再以诗化英语润色[4]。除译苏轼诗,阿克顿在回忆录《一个爱美家的回忆》(Memoirs of an Aesthete)中提及,搬到北河沿恭俭胡同时,计划合译《东坡诗九首》的胡先骕正在翻译中国经典戏剧《长生殿》,自己则正着手翻译中国通俗小说《镜花缘》。阿克顿直言:“世界文化的边界在迅速缩小”,而这些选译篇目却只为世界1/4的人口所详悉,提升中国文学影响力是件值得投入的事业,“我无所顾忌地投入这项文化工程,好像其他的事情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5]365
在京期间,阿克顿努力使自己从思想到行为都更像一个真正的中国人,立志成为一名推进中西文化交流的使者。“我觉得自己是中国式思维方式的载体和媒介,我可以为欧洲人选择的每一部译作正名,哪怕用上超现实主义标准”[5]365。阿克顿翻译中国古诗的终极目标是以文化交融促和平,“向英语世界读者引入一个中国经典文库,愿为其中每一部作品付诸努力,直到希特勒发动战争。哪怕它们已与我们所处的时代并不相融,我也要为之奋斗终身。”[5]365
二、胡先骕的南北学派分野之辩
胡先骕作为南社成员与学衡派主将,坚决站在捍卫传统文学的阵营之中。胡先骕字步曾,号忏庵,生于江西新建治坪洲,成长于浓郁传统文化氛围。胡先骕曾祖胡家玉为道光朝探花,官至都察院左都御史;祖父胡庭风为光绪朝探花,曾代理两广总督;父亲胡承弼为举人,官至内阁中书[6]。胡先骕是中国植物学奠基人,著名教育家、人文学者、文学家,有《忏庵诗稿》存世。6岁识万字、7岁赋成诗、有“神童”之誉的胡先骕,11岁得座师沈曾植提携保送,得以接受现代科学教育。他19岁赴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攻读森林植物学,并与留美同学共创“中国科学社”;29岁时再次赴美,于哈佛大学攻读植物分类学哲学博士学位,此间创作大量诗词。
对胡先骕的文学成就,有诗赞曰“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早在1912年,留美的胡先骕就以“忏庵”为笔名将古诗词发表于《留美学生季报》,同时期在《留美学生季报》上发表古诗词的还有胡适、任鸿隽、陈衡哲、赵元任等。胡先骕1914年加入南社,推崇“同光体”,“同光体”诗人陈三立(散原)对胡先骕大加称赏。胡先骕纵为古诗词倾心,但对提倡新文学的胡适也“仰慕殊久”,始自1914年二人在美国交往,胡先骕便将“适之宗兄”“引为同调”。胡先骕虽志学“农林山泽”,却忧心于中华文化衰微,愿与胡适一同“恢弘圣道”,但胡适却旨在主导白话文运动,反对泥古。胡先骕对自己的学识与判断都满怀自信,他曾对王咨臣说,自己与胡适都在美国留学,虽然自己学的是科学,胡适专攻文学,但“我却读过外国小说400多种,胡适之只读过200多种,不及我的一半”[7]115,古文学与新文学开始让二者产生分歧。
胡先骕中西文学皆通,兼有诗文妙笔,1922年到1924年间曾连续为晚清诗人、词人撰写评论。同时,他深受白璧德思想影响,“主张以中国文化为主,在模仿继承传统的基础上,融入西方文化,达到中西合璧艺术创造。”[7]115“北大学派”与“学衡派”只因文化理想不同而南北对立,故在与胡适的论战中,胡先骕全然站在为古典文学发声的立场。他旗帜鲜明地指出:“欲创造新文学,必浸淫于古籍,尽得其精华,而遗其糟粕,乃能应时势之所趋,而创造一时之新文学。”[8]116-118吴宓赞胡先骕“于中国诗学所造既深,且才思骏发,文笔犀利”,其《吴宓诗集》之《空轩诗话》中录胡先骕绝句40首[9]232。《吴宓自编年谱》状胡先骕“直爽活泼,喜多发言,作文迅速”,为对《学衡》杂志最出力且热心者[9]79。
1919年白话文运动发起前,留美学生因对中国传统文化、文言文及白话文的意见产生分歧,分成两个文学流派。“学衡派”以梅光迪、胡先骕、吴宓等人为代表,认同、捍卫中国传统文化及文言文,并创立《学衡》杂志,主张“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评之职事。无偏无党,不激不随”[10]272。以陈独秀、胡适、鲁迅、李大钊等为代表的“新青年派”提倡科学、民主和白话文新文学,认为当时西方文化的发展水平高于中国,主张全盘西化,意图打倒文言文,推行白话文,文化阵地为《新青年》杂志。“经过新文化运动的宣传主张,白话最终打败文言被确定为官方教材,使得文语在形式上达到一致。新文化派对于文学发展史的认识来源于文学进化论,新文化派称之为‘历史的文学观念’。”[11]47正当白话文运动如日中天时,胡先骕发表《中国文学改良论》,拥护传统文化。据“学衡派”主将吴宓回忆,“《学衡》杂志之发起,半因胡先骕此册《评<尝试集>》撰成后,历投南北各日报及各文学杂志,无一愿为刊登,或无一敢为刊登者。此,事实也”[12]。刊发《评<尝试集>》一文,遂成《学衡》创刊的重要动因。但胡先骕并非彻底反对新文化运动,在《梅庵忆语》中,他表达了发行《学衡》杂志求以大公至正、不偏不激之态度,发扬国学、介绍西学之意愿,将《学衡》发展为可与北大学派旗鼓相当的文学阵营。而两相对峙的结果是:“自《学衡》杂志出,而学术界之视听以正,人文主义乃得与实验主义分庭而抗礼,五四以后,江河日下之学风,至今年乃有大转变,未始非《学衡》杂志潜移默化之功也”[8]59-60。
对新文学抛弃传统的取向,胡先骕曾在《中国文学改良论》中就新文学脱胎于传统文学观点进行过翔实的分析。他将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类比,质疑新文学弃古文取白话的失雅与反传统。“去陈出新,是谓脱胎”“故创造与脱胎相因而成者也”,胡先骕认为,英国文学古有乔叟、斯宾赛后有莎士比亚、弥尔顿,但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面对文学经典,“英美中学尚以诸氏之诗文教其学子”[13]5。而中国的五七言古詩及五七律乐府歌谣词曲,“何者非创造,亦何者非脱胎者乎。故欲创造新文学,必浸淫于古籍,尽得其精华,而遗其糟粕,乃能应时势之所趋,而创造一时之新文学。”[13]5胡先骕认为善用文化遗产,不仅不会导致陈陈相因,反能汲取前者的经验教训,结合自身特色与时代精神能创造出更好的文学。“故俄国之文学。其始脱胎于英法。而今远驾其上。即善用其古产,而能发扬张大之耳。否则盲行于具茨之野,即令或达,已费无限之气力矣。”[13]5由是观之,胡先骕对新文学确非持反对态度,而是倡导以文学传统为根基的创新观。胡先骕对新文学还寄予厚望,认为其“前途当未可限量”。《学衡》与《新青年》的对垒,非传统意义上的南北之争,而是对新文学的激进与稳健发展的理念分野[14]6。而相较于胡先骕的“脱胎”创新路径,主张“一时代有一时代的文学”的胡适却偏激地认为“以为古人已造古人之文学,今人当造今人之文学”,他对新文学之创新并不抱“脱胎”之望,主张“文学的生命全靠能用一个时代的活的工具,来表现一个时代的情感与思想,工具僵化了,必须另换新的,活的,这就是‘文学革命’。”[13]146
但在南北学派看似针锋相对的立场下,面对炽盛的白话热潮,胡适却也清醒意识到其弊端。1920年8月,在南京与北京之间来回巡讲的胡适,面对新文化运动排山倒海的簇拥者时无奈地指出:“现在所谓新文化运动,实在说得痛快一点,就是新名词运动”“以北京大学总算是全国中最高学府,又是新文化运动的中枢,试看以二百多教员、二千多学生办一月刊,至今才出过六册,办一丛书,至今才出过五大本,试问代表文化的东西在那里?”[14]58“只成了一部书,而时间已费去五个多月,文化运动岂不可怜? 此是第一层,为我所最感触而不能不说的,因为现在实在是没有文化,更没有新文化。”[14]59新文学推“翻旧”文学的脚步绵软无力,而此时距1916年《新青年》的诞生与1919年的五四运动,才区区数年。沸沸扬扬的“二胡之战”,也只是在文学评论层面掀开的文言与白话之争,胡先骕与胡适私下仍旧友好,如胡适题1925年二人合照为“两个反对的朋友”,题1948年合影“皆兄弟也”,1935年他甚至在媒体前揶揄胡先骕新近文章也用上了不少白话文。而胡先骕也为胡适所办的《独立评论》撰稿,1927年与吴宓商议《学衡》办刊策略时还提及胡适对他“颇好”,俨然默认胡适还是留美时的那位“本家兄弟”[15]。“二胡之战”与“南北之争”既是《东坡诗九首》合译的文化底色,也决定了这份面向西方世界的译作在新旧文学之争中暗含的分野与抗衡动因。
三、合译者以古韵为鉴共维文学传统
古诗与新诗的提法,始于1919年 10月10日胡适于《星期评论》“纪念号”上发表的《谈新诗——八年来一件大事》一文。胡适指出,文学革命旨在为中国建构“国语的文学”,即活的文学,而“新诗”作为新生的韵文,因有古典诗歌的辉煌成就参照,还饱受质疑。而与胡适的新文学观相对,本着浓烈的文化历史意识与复归传统倾向,胡先骕与阿克顿试图经由《天下》发表古诗译作,向西方读者呈现苏轼诗所蕴藏的人文精神与文学精髓。
追溯新诗萌发的源头,“晚清的‘诗界革命’,是中国诗歌由旧体诗到新体诗的桥梁,它为‘五四’前夕新诗的诞生,在某些方面做了准备。”[16]而在《苏轼诗九首》译作产生的20世纪30年代末,新诗发展已展现出如火如荼之势,“从一个垂暮的已失去活力的庞大母体中分娩出来的新诗,便勇敢的割断脐带,以一种最具朝气的少年气概和开放意识进行了艰苦的但也成效彰著的全面艺术探索”[17]。但在新诗创作标准尚未定型前,古诗地位被贸然边缘化,中断文脉使新诗发展陷入瓶颈,而对西方诗歌缺乏系统性的借鉴与效仿,也使新诗在探索中堕入芜杂与浅薄的窘境。“从新诗的草创阶段来看,理论固然远未达到那种构想的成熟度,一部分新诗只是换了件‘新衣’,另一部分也只是新旧杂乱的拼凑而已,韵律更是稍显混乱。”[18]
无论是阿克顿还是胡先骕,面对新文化运动风潮,二者冷静观察,最后都站在了理性继承文学传统的立场。阿克顿是向英语世界翻译中国新诗第一人,所选录新诗皆以古韵为美。胡先骕以弥尔顿、但丁与中国的陶谢李杜作比,认为“诗家必不能尽用白话,征诸中外皆然”[7]112;谈到建立新文学,则将“文学”与“文字”作重要区分,“文字仅取达意,文学则必于达意之外”,“非谓信笔所之信口所说,便足称文学也。今之言文学革命者,徒知趋于便易,乃昧于此矣。”[7]111-112历史语境不应因求新而被弃置,历代凝成的古韵,更不可因求新而被轻易取代。然而,在维新派领袖康有为“更搜欧亚造新声”以入诗、“诗界革命”先声黄遵宪“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的倡议下,在初起新诗中,甚至有用外国英雄替换中国英雄、以大量翻译生造词入诗的乱象,突破了诗歌的审美阈限。胡先骕以为,黄遵宪所作《人境庐诗草》“仅知剽窃新名词”,满纸声光电与西方名物,远逊自己遵从古韵所作的那500余字《水杉歌》。
胡先骕还采用“以西文的矛来陷胡适西文的盾”,因其业师林纾(琴南)质疑新文化运动遭胡适、陈独秀声讨,胡先骕公开就1922年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一文发端,由解析《尝试集》为入口,与胡适展开对垒。胡先骕认为,中国古诗已入“技術完美之域”,尽“自然之美、人情之隐、经史百家、道藏、内典所蕴之哲理全运用于诗中”,在审美、人文、史感、笔法上已登峰造极,优异传统与鸿篇佳作犹如浩瀚星辰[8]414。早在1916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就曾批评胡先骕在《留美学生报》上发表的词《齐天乐·听邻室弹曼陀玲》“一大堆陈词套语”,但当时胡先骕对胡适尖锐的批评并未作出回击[8]27。可见,这次笔战非为个人恩怨,而是出于捍卫师门。
正当南北学派彼此争执、笔战不断的情形下,“民国时期最具学术品味的英文杂志”《天下》,“致力于向西方诠释中国”,恰为两派提供了一个国际性竞赛平台[19]7。夏洛特·泰勒(Charlotte Tyler)指出,“《天下》刊出的文章中对中国以外的读者来说最具独特价值的还是那些关于中国文化的文章”,而重中之重则在“译文”(Translations)栏目,“发表了大量中国古代文学及现代文学的英文译文,开中国文学尤其是中国现代文学对外传播之先河”[19]9。除胡先骕与阿克顿译《东坡诗九首》,“译文”栏目还选录林语堂译全本《浮生六记》、吴经熊以李德兰(Teresa Li)为笔名所译中国诗词70余首,以及阿克顿所译3出昆曲折子戏《春香闹学》《儒林外史》和宋传奇节选等古典文学翻译。新文化派与学衡派在《天下》行“古今之争”,借助对不同时代文学经典的阐释与翻译,将中国文学之最优者竞相推向国际,二者共同推进了中国文学的国际化传播以及东西方文化的交流。胡先骕借助《学衡》与《天下》所发起的守护中国传统文学的努力,为新文化运动提供了采信经典的辩证视角,“对于传统文化起到了辩诬、解答及宣传的作用,对于社会风气也有所扭转。”[20]31
“余则喜东坡,追少陵与昌黎,于近人则嗜散原与海藏”[10]62,《东坡诗九首》的合译,始于胡先骕对苏轼诗的钟爱,亦发端于阿克顿对中国现代文学精神的反思。“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创造性和批判性思维,除非中国文学发展能循序渐进的,且保留着一种历史感,否则人们不能不为中国文学的未来而不安”,文学的历史感基于文化记忆,文学新视角亦无法脱离文学的历史记忆[21]387。而历史意识与回归古典,则给发展中的新文学提供一份可供重构的文化记忆母本。
四、结语
胡先骕与阿克顿的苏轼译诗,恰在阿克顿即将离开中国的1939年2月发表,为阿克顿之后的汉学研究方向定下了复归传统的基调。此后,阿克顿不再涉及新诗等新文学作品翻译,而是将目光彻底定格于中国古典文学,可见阿克顿对传统文学的认同与偏爱。阿克顿依所译内容,以唯美主义的苛刻标准甄选合译者,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国学功底极深的汉学家与中国学人。阿克顿期待通过翻译向西方世界传递中国经典,不因循流派甄选作品,也从未提及自己属于任一学派,只关注作品的真实水准与借鉴意义。阿克顿对转型期的新文学所提出的关于继承传统与创作技法的建议,及其译本所呈现的唯美性与古典性,充分诠释了他以古韵为鉴的译介策略。既译新诗也译古诗的阿克顿,推崇有传承性、技巧性、唯美性与人文性兼备的中国文学,向西方呈现了中国古诗的唯美范本。同时,立足于汉学研究者的身份定位,阿克顿以古典文学为鉴,呈现中国古诗的唯美雅韵,用诗化译笔还原了中国古典文学的人文性与唯美性。
胡先骕与阿克顿合译苏轼诗,既非有心参与学衡派与新文化派的文学争斗,也非存心与新诗潮流相对立。在翻译古诗之前,阿克顿已英译大量新诗并对中国现代文学与新诗创作有深入研究,胡先骕也曾以白话文翻译赫胥黎的《天演论》以代替严复的文言译本,两位译者遵从文学传统并非等同于反对新文学,相反,他们都为推进新文学作出了重要貢献。在新诗探索的关键期,二者以古韵为鉴合译《东坡诗九首》,强调从古典文学中汲取养分,旨在以正矫枉、阻邯郸学步,是以积极客观姿态投入中西文学互鉴的创举。胡先骕与阿克顿,一位是学贯中西的诗人、学者、科学家,一位是醉心中国文学的汉学家、20世纪20年代新唯美主义、新现代主义与牛津文学之翘楚,皆怀着传递中国传统文学气脉的理想,超越了异质文化壁垒与欧洲中心论的桎梏。二者合译《东坡诗九首》,忠实再现苏轼诗的精神与文学高度,兼容传统中国文学与西方诗歌美学,译者的创作背景与文学功底亦成就了中国古典诗歌英译的唯美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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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