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白银货币化的制度变迁实现机制
——基于交换媒介属性的思想史考察
2021-03-21徐永辰
■王 昉 徐永辰
晚明白银货币化是中国古代货币史的重要议题,但是现有研究较少涉及货币思想层面的分析。提升交换效率是货币制度变迁的思想诉求,流通性与稳定性是货币思想的考量要点。晚明之前,铜钱与纸钞均无法同时满足流通性与稳定性的要求,流通货币形成了一个“循环困局”。外银内流的偶然事件突破白银流通性不足的瓶颈,催动了白银货币化的必然发生与“循环困局”的破解。白银货币化的制度变迁建立在一个互利互制的利益协调基础上,强化了社会成员选择白银作为主要流通货币的一致意愿。
晚明白银货币化是中国古代货币制度变迁的重要阶段。自15世纪末海外白银大量涌入中国,纸钞退出流通,银钱并行的局面持续了四百余年。西方货币制度按贱金属货币、贵金属货币、信用货币的顺序依次演进,而晚明白银货币化之前,中国已有较长时期的纸钞流通。
白银货币化的变迁路径一直是学界探讨的焦点。一种观点认为,白银在明初至成弘年间存在一种自下而上的货币化趋势,至晚明占据主币地位,完成了从非法转为合法货币的变迁过程。有学者进一步研究了明中期以前自下而上的白银货币化趋势,指出战乱冲击、民间缺乏稳定通货、财政体制转型等因素预示了货币转型方向由微入显。此外,还有学者主张区分白银货币化与货币白银化,原因是白银取得流通货币地位与白银从次要货币变成主要货币在时间上往往并不同步。据此而言,白银货币化可能有多个完成时点,变迁路径更接近于一个泛化过程。重大的制度变迁是一段漫长、曲折、复杂的经历,白银货币化与相关社会制度的耦合是研究的难点。现有变迁路径研究侧重于制度史的表观描述,忽视了从货币思想视角对晚明货币制度变迁进行分析探讨,如何客观评价白银货币化以及银钱并行的积极或消极影响值得进一步探究。为此,本文拟借鉴现代货币理论,试图从货币思想的角度建构流通性与稳定性的交换媒介二维属性分析框架,考察晚明白银货币化的制度变迁实现机制。
一、流通性与稳定性:思想层面的一个制度变迁分析框架
交换是人类经济活动的基本行为之一,货币作为交换媒介的现实意义是为了便于交换行为的顺利完成。提升交换效率是货币制度变迁的思想诉求。概括而言,流通性与稳定性是货币思想的考量要点,同时也是分析货币制度变迁的理论框架。
(一)货币制度变迁的理论回顾
货币制度变迁是一个多因素共同作用的过程,不同的禀赋因素牵引着一国或一地区的货币制度走向不同的方向。货币的基本职能是便利商品和服务的交换。倘若把提升交换效率作为货币制度变迁的基准取向,不同的变迁路径又具备共通性。由此,学术界讨论货币制度变迁的范式大体有三种。
第一,运用不确定性和博弈论研究货币制度变迁,以诺斯为代表。不确定性是大众对潜在风险的心理刻画,是制度变迁的社会基础。诺斯认为,制度在社会中的主要作用是通过建立一个人们相互作用的稳定的结构来减少不确定性。[1](P7)一旦货币购买力与交易费用的不确定性增加,交换效率自然降低,从而促动货币制度变迁的博弈,直到产生能够降低不确定性的新制度。历史发展进程始终伴随不确定性,某一时期的制度稳定并不妨碍它长期处于变迁博弈之中的事实。
第二,基于商业扩张与市场结构研究货币制度变迁,以希克斯、黑田明伸为代表。希克斯提出,使用货币是习俗经济或指令经济逐步向市场经济演化的前提之一。货币制度变迁适应商业扩张需满足两项要求:一是容易贮藏、不易损坏,二是能用一种共同的标准进行估价。黑田明伸更细微地关注到市场结构特性造成的货币制度结构特性。地域间货币单向流动与季节性交易周期使得货币流出地面临通货短缺的困境,空间和时间的“非对称性”导致结构分化的货币制度与多样性的变迁路径。
第三,从通货膨胀的角度研究货币制度变迁,以哈耶克为代表。金本位之后,国家垄断信用货币的发行权。随之而来的通货膨胀扰乱了市场的自动调节机制,西方社会陷入滞涨局面。哈耶克对国家垄断货币发行权的合理性表示质疑。他认为,能够使一种通货被人普遍接受的、也即成为名副其实的流动性资产的,恰恰就是因为它的购买力有望保持稳定,因而人们会偏爱它而不选择其他资产。[2](P121)哈耶克主张废除中央银行制度,实行货币竞争性发行。从货币国家化到竞争性货币,货币制度变迁的焦点转移到了通货膨胀与币值稳定。
货币制度变迁是长时段的历史事件,不同阶段的制度供给与制度需求往往会有巨大的差异。变迁均衡不是制度供给与制度需求的简单对接,黑田明伸从货币制度的内在结构分析变迁动因,拓宽了研究视野。上述三种理论是考察货币制度变迁的三个切入点,不确定性是研究货币制度变迁的认知基础。从贱金属货币到贵金属货币,从可兑换纸币到不兑换纸币,货币制度变迁没有一成不变的路径和目标。唯一不变的,是货币思想层面提升交换效率的诉求。
(二)交换媒介的二维属性分析框架
货币是一种交换媒介。米塞斯认为,人们取得交换媒介,既不是为了自己的消费,也不是为了用于生产,而是为了将来拿它交换那些可以用来消费或生产的财货。[3](P510)交换行为是货币制度的底层载体,货币制度变迁自始至终与交换行为紧密相关。从货币思想的层面来看,一种货币能够被大众接受用作交换媒介,流通性与稳定性是其应有的两种基本属性。
流通性是交换媒介的首要属性,流通性意味着间接交换的便利程度,不能流通的物品显然不能成为货币。在农耕社会,牛、羊等大型家畜曾被用作交换媒介,但是牛、羊等不易携带、不易分割,不是货币的最佳选择。随着分工程度加深与市场整合,金属铸币成为主要流通货币。纸钞与铸币脱钩后,其流通由国家主权保证,交换的便利程度又有了极大改善。纵观货币史,交换媒介的流通性一直是货币制度变迁的约束条件。马克思考察商品价值形式的四个发展阶段,很好地诠释了流通性在货币制度变迁中的重要性。从某种意义上讲,流通性好的货币有利于提高交换效率,货币制度变迁应朝着提高流动性的方向前行。
稳定性是交换媒介的必备属性,稳定性意味着货币购买力平稳。交换媒介必须具备稳定性是为了满足跨期交换的需要。大众之所以愿意持有某种货币直至在未来某一时刻将其用于交换,是因为不存在购买力贬值的心理预期和现实基础。稳定性对货币需求有决定性影响,购买力大幅下降的货币容易激发市场抛售和制度变迁。此外,购买力波动对相对价格也会产生危害。相对价格失灵导致资源错配和生产扭曲,进一步恶化货币制度的运行环境和不确定性。当前不兑现纸币替代金属铸币,把币值稳定作为货币政策的调控目标显得格外重要。毋庸置疑,稳定性对货币制度变迁发挥着关键性作用。哈耶克强调,就长期而言,人们会从若干种货币中成功地选择出一种价值保持稳定、有益于生产和交易的通货。[2](P77)
流通性与稳定性组成了交换媒介的二维属性分析框架。同时满足流通性和稳定性的货币是最优选择,能够长期用于交换。流通性与稳定性仅满足其一的货币是不长久的:流通性较好而稳定性较差的货币极易造成通货膨胀和生产生活秩序紊乱;稳定性较好而流通性较差的货币不利于市场规模的扩大和商品经济的发展。希克斯和黑田明伸关注到商业扩张与市场结构对货币制度变迁的影响,在货币经济的早期,如何扩大货币的使用范围赚取商业利益是时人优先考虑的焦点。哈耶克关注到国家统一发行货币后的通货膨胀与物价上涨现象,在不兑现纸币流通的时期,如何抵御货币购买力下降是当代货币制度无法回避的挑战。尽管东西方货币制度变迁的路径不一致,但是根植于交换行为的交换媒介二维属性不应有差别。总的来说,货币制度变迁呈螺旋式前进,弥补相对欠缺的交换媒介属性就是阶段性制度变迁的方向。
二、“循环困局”的形成:白银货币化的催生机制
晚明白银货币化之前,市面上的流通货币主要是铜钱和纸钞。铜钱自先秦时期已有流通,纸钞自宋代起与铜钱并行流通。由于铜钱与纸钞均不能同时拥有较好的流通性与稳定性,宋元至明中期以前的货币制度一直在来回调整。铜钱与纸钞的“循环困局”是晚明货币制度变迁的重要推动力。
(一)铜钱与纸钞的二维属性比较
宋代从铜钱流通到钱钞并行是晚明白银货币化之前最重要的一次货币制度变迁。如果仅从一般等价物的角度评判宋代货币制度变迁,这种做法容易模糊宋代与晚明这两次变迁的异质性。值得注意的是,正是钱钞并行过程中两种交换媒介的性质差异及其对交换行为的影响,奠定了晚明货币制度变迁的路径特征。从交换媒介的二维属性分析框架来看,铜钱与纸钞有显著的差别。
就流通性而言,铜钱的流通性较差,纸钞的流通性较好。纸钞取法于唐代的飞钱,飞钱原本就是在唐代商业发展的基础上民间为克服远距离交易的不便而自发形成的一种金融模式。北宋以降,发行纸钞由一种民间信用行为转变成政府信用行为。纸钞轻便容易携带,又有政府信用为其合法性背书,可用于远距离交易。宋元时期不乏认同纸钞流通性优于铜钱的言论。辛弃疾的观点非常典型:“今有人持见钱百千以市物货,见钱有搬载之劳,物货有低昂之弊;至会子,卷藏提携,不劳而运,百千之数,亦无亏折,以是较之,岂不便于民哉!”[4](卷二七二《论行用会子疏》,P679)马端临亦充分肯定纸钞的优点:“举方尺腐败之券,而足以奔走一世,寒藉以衣,饥藉以食,贫藉以富,盖未之有。然铜重而楮轻,鼓铸繁难而印造简易,今舍其重且难者,而用其轻且易者,而又下免犯铜之禁,上无搜铜之苛,亦一便也。”[5](自序,P10)
就稳定性而言,铜钱的稳定性一般,纸钞的稳定性较差。叶适描绘了南宋纸钞的流通情状:“行旅至于都者,皆轻出他货以售楮。天下阴相折阅,不可胜计。”[6](P660)明永乐年间都御史陈瑛指出大明宝钞的弊端:“比岁钞法不通,皆缘朝廷出钞太多,收敛无法,以致物重钞轻。”[7](卷八一《食货五》,P1963)弘治时期,一贯宝钞的官价值钱不足一文,市价比官价更低,宝钞贬值高达一千余倍。[8](P494)虽说政府也可铸造虚值大钱,但铜钱至少保有一定的金属材质。纸钞一旦失去国家信用背书,形同废纸,无法用于贮藏和跨期交换。宣德年间范济曾言道:“钞以便于行财耳,以钞为财,万不可久。”[9](卷二九《诣阙上书》,P326)正统时期翰林学士刘定之所言切中纸钞稳定性较差的要害:“国家不行旧钞则下令曰不行之而已,欲行新钞,则下令曰造之而已。”[10](卷十《工科》,P410)
根据交换媒介的二维属性分析框架,铜钱和纸钞各有欠缺之处。铜钱稳定性一般,流通性较差;纸钞流通性较好,稳定性较差。正如马端临所说:“楮弊而钱亦弊。昔也以钱重而制楮,楮实为便;今也钱乏而制楮,楮实为病。”[5](卷九《钱币考二》,P228)流通性与稳定性契合了市场参与者主观上对交换媒介性质的诉求。在现实的交换行为中,单独流通铜钱或者单独流通纸钞都会降低交换效率,不利于商品经济发展。故而宋元至明中期以前的货币制度只能在铜钱与纸钞之间不断来回调整,以求兼顾交换媒介的流通性与稳定性。
(二)流通性与稳定性的“循环困局”
铜钱与纸钞的互动关系一直是学界研究重点,货币本位的话语体系是较常用的研究方法。①有学者将两宋纸币的兴衰置于中国货币本位演进过程之中,认为两宋纸币产生于低值货币向贵金属货币演进不畅的情况下,有着内在的不稳定性。货币本位的话语体系偏重制度变迁的外生因素,淡化了交换行为对交换媒介的内生作用。沿用货币本位的话语体系,无法解释中国货币制度在宋代达到信用本位的最高峰后又退回金属本位的原因。若要解释宋元明时期货币制度的变迁机制,首先要探究钱钞并行对交换行为的影响机理。
由于铜钱与纸钞均无法同时满足流通性与稳定性,宋元至明中期以前铜钱与纸钞形成了一个“循环困局”——无论是铸造铜钱还是发行纸钞都不能取得令人满意的结果。传统自然经济分工程度低、市场规模小,交换行为限于近距离小额交换,铜钱可以满足需要。随着市场规模扩大,远距离大额交换行为逐渐增多,铜钱暴露出数量少、笨重等流通性较差的缺点。于是,印制便捷、容易携带的纸钞便应运而生,以弥补流通性。但是纸钞的稳定性较差,政府缺乏严格的发行流通管理制度,增发纸钞容易导致纸钞贬值。交换媒介便转向古老的铜钱,弥补稳定性并重建相对价格。须知,此时的铜钱已经不能满足商品经济发展的需要。我们可以合理地想象,待货币危机暂时过去后,纸钞必将“卷土重来”(参见图1)。“循环困局”反映了当时货币制度的紊乱。元末南康府同知王祎记述了当时流通货币的更迭:“自变法以来,民间或争用中统,或纯用至元,好恶无常。以及近时,又皆绝不用二钞,而惟钱之是用。”[11](卷一五《泉货议》,P309)明初学者叶子奇指出了纸钞和铜钱的变动原由:“当其盛时,皆用钞以权钱,及其衰叔,财货不足,止广造楮币以为费,楮币不足以权变,百货遂涩而不行,职此之由也。”[12](卷三《杂制》,P780)
图1 宋元至明中期铜钱与纸钞的“循环困局”
宋元至明中期以前的货币发行设计思想是“循环困局”的另一佐证。由于没有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可供选择,仅有的铜钱和纸钞各有缺陷,政府只能采取相应的发行措施加以调和优化。从交换媒介的二维属性分析,这些措施的相同点是退而求其次地在纸钞的流通性和铜钱的稳定性之间求取一个制度平衡点。这些发行措施大体可归为两类,第一类是借助铜钱提高纸钞的稳定性,借助纸钞提高铜钱的流通性。做法是发行纸钞时设置准备金,并规定铜钱与纸钞的兑换比例。北宋发行纸钞,“大凡旧岁造一界,备本钱三十六万缗,新旧相因”,“宣和中,(张)商英录奏当时所行,以为自旧法之用,至今引价复平”。[13](卷一八一《食货下三》,P4405、P4406)第二类是借助政府信用提高纸钞的稳定性,铜钱与纸钞不再挂钩。铜矿开采量短期难以增加,在可兑换纸钞制度下,铜供应不足制约了政府发行纸钞的能力。元代纸钞与大明宝钞皆是不可兑换纸钞,不设钞本。此时,政府信用就是纸钞稳定性的关键。元初按察使胡祗遹指出:“钞代百物之交易,所恃者信也,一失其信,民莫从之”,“以新换旧,徒失其信,积钞之家,不胜其损,破家坏产”。[14](卷二二《宝钞法》,P385)不可否认,铜钱与纸钞在一定条件下能够满足市场需要并平稳流通,但二者的隐患一直存在。正因如此,铜钱与纸钞的流通困局呈现出循环发生的特征。极端的货币流通“循环困局”损害国计民生。政府期望通过货币发行的制度设计,代替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也是无奈之举。
铜钱流通性较差和纸钞稳定性较差是流通货币“循环困局”的成因。政府在货币发行上试图调和铜钱和纸钞的优缺点,流通中亦采取了分界、倒钞、增税收钞等办法管理流通量。然而这些举措的收效是短暂的,政府超发货币的冲动没有得到有效抑制,宋元明三朝发行的纸钞均以严重贬值而告终。铜钱与纸钞的互动关系是流通性与稳定性的循环替代,钱钞并行的理论内涵是交换媒介不能同时满足流通性和稳定性的困局。“循环困局”在流通货币仅有铜钱和纸钞可供选择的前提下是无法被破解的,一旦出现了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货币制度变迁随即启动。
三、“循环困局”的破解:白银货币化的动力机制与阻力机制
明中期以前,政府一直致力于协调铜钱的稳定性与纸钞的流通性。然而政府的发行管理政策是一种软约束,一旦货币制度运行偏离了限定轨迹,货币流通就会陷入“循环困局”。晚明海外白银大量涌入中国以后,货币制度变迁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径——白银货币化破解“循环困局”。其步骤有二:一是白银取代铜钱纸钞成为主要流通货币;二是白银与铜钱并行流通,纸钞被彻底弃用。
(一)白银成为主要流通货币的动力机制
历史的进程是偶然性和必然性的辩证统一。偶然性意味着历史事件的发生并非完全人为可控,必然性意味着历史的走向定有逻辑自洽之处。晚明白银货币化也不例外。铜钱与纸钞的“循环困局”必然会被一种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所破解,这种交换媒介究竟为何却无法事先预知。从偶然性和必然性两方面考察白银成为主要流通货币的动力机制,能够更客观地展现晚明货币制度变迁的由来。
就偶然性而言,白银供给在某一时段内快速增加,突破了白银流通性不足的瓶颈,是白银成为主要流通货币的必要条件。来自日本与新大陆的海外白银大量涌入中国是一个非连续的偶然事件。中国并非产银大国,白银作为交换媒介的流通性与国内白银存量成正比。元末明初王祎提出铸造金银钱的主张:“今诚使官民公私并得铸黄金、白金为钱,随其质之高下轻重,而定价之贵贱多寡,使与铜钱母子相权而行,当亦无不可者。”[11](卷一五《泉货议》,P311)这类主张在白银存量不能满足流通需要的情形下无法实施,明朝建立后仍然选择发行纸钞。明朝前中期阶段性放开银禁,白银表现出扩大流通之势,然而当时国内白银存量依然不充裕。成化年间,邱浚首创“三币之法”,但仍规定“银之用非十两以上禁不许以交易”[15](卷二七《铜楮之币下》,P260)。海外白银大量涌入中国后,国内白银存量发生了飞跃式而非渐进式的变化。根据刘光临的研究,1550—1650年间输入中国的白银达到2亿两左右,是明代原有白银储量的4倍,是明代自身生产规模的10倍左右。即使加上16世纪国内流通的4000万贯铜钱,2亿两白银输入还是将明代的货币存量增加了2倍左右。[16]从供给视角来看,倘若没有海外白银大量涌入中国,白银货币化的制度变迁还将在艰难中缓慢前行。学界有一种观点认为,白银在两宋之际就初步实现货币化。宋代出现了银钱兑换关系与货币银流通,这表明白银已获得价值尺度职能与流通手段职能。②特别是,南宋时川陕地区曾流通一种名为“银会”的新纸币。学者认为,银会的流通恰好说明银两成为钱引、银会、东南会子等纸币共同的价值标准,并逐步成为多元货币体系中的主要货币。[17]细究银会的流通机制:“自宝祐二年更印银会,以一当百,一时权于济用,将以重楮。”[18](后卷三《救蜀楮密奏》,P615)不难判断,银会是政府借助发行新纸钞延缓旧纸钞贬值的一种努力,本质上与借助铜钱弥补纸钞稳定性差的做法区别不大。彭信威认为,银会这种“银本位”只是表面上的,必定会发生贬值现象。[8](P319)银会不是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银会流通是“循环困局”的一个中间环节。白银成为主要流通货币必须待解决白银流通性瓶颈后才能实现。
就必然性而言,存量骤增的白银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适应民众对交换媒介的需求,是白银成为主要流通货币的核心动力。宋元与明初期,白银不常用于民间日常交易,用白银表示的物价又比铜钱与纸钞稳定得多,可见当时的白银流通性较差而稳定性较好。晚明海外白银涌入中国增加了国内白银存量,使得白银的日常流通使用较两宋时期愈发频繁。与其他交换媒介相比,白银的优点也较明显。嘉靖进士王世贞所言最为恳切:“凡贸易金太贵而不便小用,日耗曰多而产曰少;米与钱贱而不便大用,钱近实而易伪杂,米不能久;钞太虚亦复有浥烂;是以白金之为币长也。”[19](卷三七《钞法》,P25)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白银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需要,自然是交换媒介的最佳选择。白银取代铜钱纸钞成为主要流通货币后,“循环困局”便得以破解。“嘉靖以后,白银在中国币制中是主要的因素,各种铜钱,都是同白银发生联系,规定比价。大数用银,小数用钱,好像是一种银钱两本位制。有些地方,白银是唯一的货币,铜钱几乎等于被废弃了。”[8](P483-484)
晚明出现了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非连续的白银供给满足了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的需求,催动了货币制度变迁的必然发生与“循环困局”的破解。流通性与稳定性是交换媒介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白银货币化的动力机制不会因为人为干预而停滞。而在“循环困局”中,铜钱与纸钞的二维属性正好相反,白银货币化后这两种旧有流通货币的结局也正好相反。
(二)弃用纸钞、银钱并行的阻力机制
“循环困局”受到白银货币化冲击后迅速破解,铜钱保留下来与白银并行流通,纸钞被彻底弃用。从顾炎武的记录中可以看出白银对纸钞的替代效应:“今日上下皆银,轻装易致,而楮币自无所用。故洪武初欲行钞法,至禁民间行使金银,以奸恶论,而卒不能行。及乎后代,银日盛而钞日微,势不两行,灼然易见。”[20](卷一一《钞》,P657)与此同时,晚明时人对白银的态度与宋元时期大相径庭。宋元时期,少量流通的白银不足以成为市面上的主要流通货币,反对白银流通的主张并不多见。晚明白银货币化之后纸钞被弃用,正当此时反对白银流通的言论集中出现,官僚学者言辞激烈。对比之下可知反对白银流通的理由原不在于白银不适合作为交换媒介,而在于白银对纸钞产生了替代效应。基于白银与纸钞的互动关系考察银钱并行、弃用纸钞的阻力机制,能够更清晰地了解晚明货币制度变迁的全貌。
弃用纸钞标志着国家垄断货币发行权的主导力大幅减弱,这是银钱并行、弃用纸钞的阻力机制。货币发行权的归属问题历久弥新。春秋末年,单旗提出国家遇到灾荒时应当“量资币,权轻重”[21](卷三《周语下》,P118),其中就隐含了政府垄断货币发行权的深意。西汉初年奉行黄老无为之治,汉高祖允许民间铸钱。当时贾山就批评道:“钱者,亡用器也,而可以易富贵。富贵者,人主之操柄也,令民为之,是与人主共操柄,不可长也。”[22](卷五一《贾邹枚路传》,P2337)晚明之前货币发行权几乎由国家垄断。晚明白银的开采铸造流通均不由政府管控,海外白银通过贸易渠道进入中国,明王朝只能被动接受已成事实。纸钞是比白银铜钱更容易贬值的货币,也是政府最容易调控的货币,弃用纸钞对政府造成的最大损失是缩减了铸币税的收入。嘉靖进士靳学颜指出:“钱者权也。人主操富贵之权,以役使奔走乎天下。故一代之兴则制之,一主之立则制,改元则制之,军国不足则制之。此经国足用之一大政也,奈何废而不举。”[9](卷二九九《讲求财用疏》,第26册,P470)
然而,阻力机制并不能扭转白银货币化的趋势。晚明学者提出维护政府垄断货币发行权的措施,一是废银铸钱行钞。黄宗羲列举废除白银的好处之一即“钱钞通路”[23](《明夷待访录·财计一》,P38)。废银铸钱行钞的举措只能让流通货币重返“循环困局”,降低交换效率,不符合货币制度变迁的思想诉求。崇祯、顺治、咸丰年间均尝试发钞,但持续时间都很短暂,“循环困局”未再重演。二是发行可兑银的纸钞。明末理学家陆世仪提议“于各处布政司或大府去处,设立银券司,朝廷发官本造号券,令客商往来者纳银取券,合券取银”[24](卷五二《论钱币》,P1876)。可以想见,如果陆世仪的提议缺乏严格的发行流通管理制度,可以兑银的纸钞极可能因超发贬值而被民众弃用。事实上,晚清之前政府也未发行可兑银的纸钞。旨在维护政府垄断货币发行权的银钱并行阻力机制不能真正扭转晚明货币制度变迁,但足以说明白银货币化的意见分歧较大,政府恢复钞法的意图并未消失。
货币发行权与购买力波动涉及整个社会的财富分配,白银货币化的动力机制和阻力机制代表了民间力量与国家权力的博弈过程。法定货币发行通常由政府主导,但是法定货币流通使用却不完全由政府主导。如果法定货币面临强烈的贬值预期,民众会自发寻求可以用作货币的购买力稳定的其他交换媒介。追求兼具流通性和稳定性的交换媒介始终是货币制度变迁的根本导向,晚明学者谢肇淛所说的“复归本质”即此意:“夫银钱之所以便者,水火不毁,虫鼠不侵,流转万端,复归本质。盖百货交易,低昂淆乱,必得一至无用者,衡于其间,而后流通不息。此圣人操世之大术也。”[25](卷一二《物部四》,P357)外银内流催动“循环困局”的破解,稳定性较好的白银和铜钱并行流通,稳定性较差的纸钞被民众弃用。在晚明货币制度变迁中,购买力稳定是银进钞退的决定性因素。银钱并行的内部结构是流通性的分层,白银是地域间货币,铜钱是地域内货币。“循环困局”从形成到破解完整演绎了铜钱、纸钞、白银三者的互动关系,揭示出宋元与晚明两次货币制度变迁的逻辑关联。
四、互利互制:白银货币化的利益协调机制
白银货币化的动力机制与阻力机制共同牵引市场交换与分配的形态调整,进而协调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利益关系。深入思考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利益关系调整,才能对白银货币化的历史影响做出客观评价。
(一)互利互制的利益协调特征
货币制度变迁关系到经济运行秩序的重塑,白银货币化的阻力机制未能扭转弃用纸钞的趋势,必会引发国家层面的相关制度改革以对冲政府垄断货币发行权的主导力减弱。银钱并行与弃用纸钞的制度变迁结果是社会经济新格局的缩影,白银货币化的利益协调机制建立在一个互利互制的基础上。
首先,白银同时满足了民间手工商业和政府财政的诉求。一方面,白银价值比铜钱大且轻便易携,适合远途交易和大额交易。白银价值比纸钞稳定,大幅贬值的可能性极低,可用于手工商业的财富积累。伴随着手工商业的发展,人口流动日益频繁,深化了全国范围内的分工。明初的里甲制度难以为继,南方“土薄齿繁”的地区,民众纷纷“虑走四方为生”。[26](卷五《吴香山姻丈七十序》,P228)据顾炎武记载,弘治前“家给人足,居则有室,佃则有田”,嘉靖初“出贾既多,田土不重,操赀交接”,嘉靖末更是“末富居多,本富居少”。[27](《凤宁徽备录》,P130)白银作为主要交换媒介可降低交易费用,扩大市场规模,满足了民间手工商业的利益。另一方面,白银满足政府财政诉求的途径是赋役折银改革。货币发行主导权减弱或将导致财政紧张本就是政府反对白银流通的一大顾虑,“循环困局”中的纸钞购买力下降同样是财政紧张的表现之一。弃用纸钞在明中期已成大势,嘉靖年间海外白银通过民间走私贸易进入中国,隆庆开关后海外白银加速流入。政府顺势推进赋役折银改革,“一条鞭法”在国内渐次铺开,财政收入明显改善。从隆庆元年(1567)至万历二十年(1592),太仓库岁入白银从2014200两增至4723000两,增加一倍多;万历十七年和万历十八年太仓银两的亏空分别只有19万两和32万两。[28](P281)《明史》载:“自正、嘉虚耗之后,至万历十年间,最称富庶。”[7](卷二二二《张学颜传》,P5856)“一条鞭法”的施行确定了赋税折银的原则,一定程度上白银流通对政府财政是有助益的。
其次,白银流通提供了一个十分重要的互相制衡机制。实行钞法时,民间积累的财富面临着贬值的巨大风险,这是纸钞广受诟病之处。严格的财产保护理念与货币发行管理政策缺失迫使民众跳出“循环困局”寻求解决办法。白银的外生性是限制政府滥发货币的重要契机。自洪武起朝廷多次禁止白银流通,却无力控制走私贸易和白银流入。隆庆元年,在巨大的财政利益诱惑下明朝不得不取消海禁并放弃发行纸钞,如此就不能通过货币贬值掠夺民间财富。我们还要注意到,银两制是一种较为原始的称量币制,不具有国家信用的内涵。这等同于限制民间力量取得铸币特权。况且,铜钱的铸造权依旧由政府掌握,放弃发行纸钞也是暂时的。当后世出现银贵钱贱时,政府还是首选纸钞来解决货币与财政危机。虽然商人手工业者的力量有所壮大,但是相比统治阶层还是非常弱小,仅凭民间信用无法铸造流通银元。正是因为白银无法撼动统治阶层的地位,统治阶层也默认了白银流通的现实。
白银货币化的利益协调机制折射出多维度的社会影响。交换媒介改变后,不同阶层根据自身的要素禀赋重新设定交换获利的行动准则。对于民间力量与统治阶层二者而言,白银流通都有积极的一面与妥协的一面。互利互制的利益协调特征强化了社会成员选择白银作为主要流通货币的一致意愿,避免任何一方因私利偏离利益协调状态的企图。
(二)基于利益协调视角的白银货币化历史影响
关于白银货币化的历史影响,学术界的观点可分为两种,即“白银进步论”与“白银退步论”。持“白银进步论”的学者认为,白银货币化使得市场经济以前所未有的发展速度极大扩展,是转型变革中的中国与正在形成中的整体世界相联系的产物。[29]持“白银退步论”的学者认为,白银的外部供给使得明清政府失去了对货币供给量的控制权,从而导致在对西方的经济贸易关系中处于被动的不利地位。[30]前者认为白银货币化在中国史与世界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后者认为白银货币化带来了极其深刻的负面影响。人们之所以对同一事件得出截然相反的观点,是因为制度变迁会对不同的社会阶层产生不同的影响。从晚明不同社会阶层的立场出发评价白银货币化就会有不同观点。
考察白银货币化的历史影响,应当基于互利互制的利益协调视角。白银流通对民间力量与统治阶层都是有利有弊的。“白银进步论”与“白银退步论”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白银进步论”忽略了白银货币化的阻力机制,“白银退步论”忽略了白银货币化的动力机制。从方法论的角度来看,立足于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利益关系调整,能够避免囿于某一社会阶层单方面的主观成见。与此同时,结合交换媒介的二维属性分析框架,能够多角度地揭示白银货币化的历史影响。因此,考察白银货币化的历史影响,要点在于:第一,白银货币化的完成得益于外银内流的偶然事件弥补了明中期以前白银流通性不足的缺陷;第二,晚明白银是一种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交换媒介,白银成为主要流通货币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第三,白银的外生性与计重的银两制是互利互制的利益协调特征,是晚明之后货币制度相对固定的充要条件。
近代币制改革是考察白银货币化历史影响的参照。从晚明白银货币化到20世纪30年代的法币改革,白银用作主要流通货币历时四百余年。置身于这四百余年的起点,外银内流弥补了白银流通性不足的缺陷,使得白银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置身于这四百余年的终点,美国颁布《购银法案》使得中国白银外流,同时中国国内战事造成市场秩序紊乱与政府财政赤字。白银流通性瓶颈重现,动摇其作为主要流通货币的地位。有学者研究清末民初币制后提出了类似晚明“白银退步论”的观点:白银由外国控制引发近代中国的经济危机,落后的银两制引发信用制度与金融制度的滞后。[31]这类观点同样忽略了白银货币化的利益协调机制。法币改革后国家再度垄断货币发行权,法币的流通性得以保障。然而法币超发,短短数年便导致恶性通货膨胀,市场秩序破坏殆尽。法币的稳定性几乎完全丧失,不得不退出流通。从国民政府法币改革回看晚明白银货币化,晚明货币制度变迁实则适应了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交换媒介需求。
总之,购买力稳定是民众选择交换媒介的不变标准,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交换媒介是理性经济人的首选。
五、结语
晚明货币制度变迁是中国古代货币史承上启下的转折阶段。晚明以前中国的货币制度是一个封闭的系统,钞法的制度创新带有稳定性差的先天缺陷,铜钱与纸钞在封闭系统内循环流通。晚明以后中国的货币制度由封闭转向开放,外银内流作为引线加强了中国与世界的联系,白银货币化开辟了银钱并行的制度变迁新路径。本文选择以交换媒介二维属性为支撑点、以破解“循环困局”为主线索考察晚明货币制度变迁实现机制,希望对推进白银货币化与晚明国家制度变革的综合性研究能有所裨益。
第一,制度变迁的过程需要划分动力机制与阻力机制。一方面,制度变迁的焦点在于变迁收益与变迁成本之间的权衡。收益分配是制度变迁的动力来源,成本分担是制度变迁的阻力来源。从旧制度过渡到新制度的过程是收益分配与成本分担的关系调整。另一方面,动力机制与阻力机制体现了制度变迁过程的博弈特征。理性经济人假设是经济学理论分析的根本出发点,制度变迁的分析也不例外。在制度变迁过程中,出于自身利益最大化的考量,社会不同阶层的利益诉求往往存在冲突。从这个意义上讲,制度变迁的过程就是社会不同阶层之间的利益博弈过程。晚明白银货币化是中国古代货币体系的一次重大变革,从动力机制与阻力机制的双重视角探求白银货币化的制度变迁路径,更贴近真实社会。
第二,货币制度变迁引发的利益关系调整需放在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的经济运行一般过程中进行考察。生产、交换、分配、消费是经济运行一般过程的四个环节,任意一个环节都不能脱离其余三个环节而单独运行。货币制度变迁是交换环节的经济事件,但它与生产、分配、消费环节都有紧密联系。货币制度变迁引起的社会不同阶层利益关系调整,涉及生产、交换、分配、消费全过程。探讨货币制度变迁引发的利益关系调整,也应从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的全过程出发。在晚明,手工业的发展与全国性市场的形成属于生产与消费环节的经济事件,“一条鞭法”改革属于分配环节的经济事件。二者都是白银货币化利益协调机制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生产、交换、分配、消费过程中考察货币制度变迁引发的利益关系调整,对于思考货币本质、总结货币经济运行规律而言具有长远意义。
第三,关注货币变迁对于深入思考晚明国家制度变革的理论内涵,具有一定启发。习俗经济与指令经济中,利用货币进行商品交换的比重很低。当习俗经济、指令经济向市场经济演化时,货币制度不仅是市场交换与财富贮藏缩影,更是国家经济制度变革的底层环节。兼具流通性与稳定性的交换媒介缺位不利于降低交易费用与保护私有财产,显著增加了经济制度变革的不确定性。生产萎缩无法安排流动人口就业,货币财政不能满足国家开支便会倒退回实物财政,人口政策或将重新管制。国家经济制度变革面临中断,经济效率下降埋下社会动荡隐患。中国古代经济思想很早就提出了货币制度对国家治理的重要性,《管子》云:“五谷食米,民之司命也;黄金刀币,民之通施也。故善者执其通施以御其司命,故民力可得而尽也。”[32](卷二二《国蓄》,P1259)交换媒介与民众生活息息相关,深入探讨货币演变与市场发育的关系,有助于深化国家经济制度变革的理论认知。
注释:
①参见:高聪明《论宋代商品货币经济发展的特点》(《宋史研究论丛》1999年第3辑),桑一丰《两宋纸币兴衰之探源:一个演化视角的解释》(《国际商务》2013年第2期),管汉晖、钱盛《宋代纸币的运行机制:本位、回赎、战争与通胀》(《经济科学》2016年第4期)。
②参见王文成《宋代白银货币化研究》(云南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14-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