稗访记
2021-03-20熊西平
熊西平
一
实话说,我始终没有仇恨过稗子。
八岁那年,我开始下田薅秧,经大人点拨,很快,在稠密的秧苗里,一眼就能识别稗子。
这就有点了不起啦。我因此在生产队里有点被发现的感觉,成了几乎众口一词的种庄稼好苗子、将来的好把式,差点被列为生产队抓业务副队长的培养对象。
稗子是乡村植物界的伪装高手,每年一出手,农人就为它忙乱半年。其实,稗子能耍的花样并不多,也就只能高仿成稻秧的模样,真像古人说的那样“一招鲜吃遍天”。可别小瞧了稗子的这一伎俩,它就用这一招和人类斗智斗勇上万年,始终立于不败之地。一代一代农人煞费苦心,劳神竭力,事实上,仍还谈不上“人定胜稗”。
幼年稗子混迹秧苗间,几乎达到乱真的程度。那些眼毒的人,才认得出它们的不同之处。稗苗每个叶茎处有一道浅浅的光光的浅箍,像是印染上的,并不分明。秧苗的叶茎处却是一道绒绒的毛,嫩黄,不甚分明。稗子的叶子偏乳色,肥田沃土里,它也不会像水稻叶子那样长到墨绿。稗子秆硬,挺挺的,叶子硬度也超过秧叶,总给人直愣愣野蛮生长的感觉——但仅仅是感觉——要敢过于野蛮早被诛灭九族了。
我说稗子的这些特征,似乎很明了,在明敏的目光里,它精光身子,丝毫逃脱不掉。事实远不是这样,情形似乎要复杂得多。动物植物的伪装术,常常会让人怀疑自己的智商,而它们的天敌也常常垂头丧气地败下阵来。伪装,是为了生存,为了繁衍,为了种族繁衍。倘若轻易地被识破伪装术,这种族怕早就灭绝了。稗子的混迹能力超强,连斗篷遮脸摇身一变的功夫就不用,只需要面不改色镇定自若,就让一般人在秧苗里找花了眼也难以辨认出来。
薅秧是讲速度的活儿,论把子数成绩。人骑在秧马上,两腿叉开,上身前倾,双手向前和谐运作,唰唰唰,两手一合,扎住,一把秧就齐了。在这样高效运作的过程中,能锐目放光地一眼捕捉出潜伏很深的稗子,那是需要功夫的。发现了稗子,用小指一勾,顺势把它剔除出来,搁在秧马底板的头部,攒够一把了扎起来上交——一把稗子换二十把秧的公分——可见分辨稗子之难,也可见当家人对清除稗子的决心之大。
这仅仅是第一步。农人每年和稗子从播种斗争到收获,是全过程的。插秧、泥秧、踩秧,都不会忘记身上背负有拔掉稗子的使命。田埂上,除了疯长的野草,就是成堆被拔掉腰斩的稗子草。随着秧棵渐长,拔稗子越来越费劲儿。稗子根系发达,钻得深,扎得密,很多须子穿透了秧苗的根(稗子根须偏紫,稻秧根须偏白),互相交织,拔稗子很容易把秧棵带起来,影响稻秧生长。最好的办法就是把稗子一株一株从根部擗下来,折断,扔掉。
初秋,水稻开始低头泛黄。稗子性急,迫不及待地要抢到稻秧前面去出风秀穗。稗子的伪装术一不小心便一下子自己给撕开了,暴露无遗。大约十来天时间里,是农人斩稗穗的黄金时段。稗子秀穗了好认,又没有黄穗炸籽儿,斩掉的稗穗放在背箕里背回家喂母猪。灌满浆的稗穗拌上麦麸,是大猪小猪的上等美食。春夏拔出的稗草多是喂牛喂羊,少量的拌料喂了母猪。
我参与拔稗子,时间持续了大约二十个春秋,包括我读师范期间,做了多年教师之后,周末或假期,我一般都回乡参与这项劳动。那时,无知的我,牺牲了自己可以用来奋斗的大好前景,投身于与稗子的残酷斗争中。我的最好时光一天天从指缝间流逝,无处寻找,而稗子并没有因我的参与而有丝毫减少。这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夏日擗稗子时节,秧棵长到了大人的齐胯高,且越长越高,对孩子来说,就齐胸高了。弯腰擗稗子,脸、脖子、胳膊、大腿,都会被秧叶上的双刃锯齿拉出一道道血痕。种庄稼至于带伤的,拔稗子之外,怕没有第二件了。
时到今日,村庄老年人说我能吃苦,一般会举出两个例子,其一是在忍饥挨饿还能坚持读书,其二是我光着膀子拔稗子。
二
在我有限见识里,抑或漫长的饥饿记忆里,我却不知道稗子可以充饥,更不知道它曾经是我们祖先的主要食物,并且在万年以前是江南人果腹的当家主食。
我见过田里没来得及收割的稗子籽粒,被鸟儿掳掠去的情景,而且成熟一粒它就收走一粒。它们成群结队地巡视在稻田、原野,灵巧地在飞行过程中瞬息啄食稗粒。鸟儿吃稗籽是农人心颤的事儿,稗籽不易消化,鸟儿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把一些毫发未损的稗粒完整地拉在某一块稻田里,第二年毫无悬念地变成了一墩稗子,甚至一个稗子家族。农人起早贪黑争分夺秒地把正急于灌浆、将饱未饱的稗穗斩下来,免了鸟儿做播种机四处去撒播稗种。稗籽被猪吃了牛吃了也照样消化不良,就等于在它们的肠胃里做一次奇特的有温度的冒险旅行。它们的粪便第二年运到田里做肥料,也会传播稗子。农人拿出对策:把斩获的稗籽放锅里炒香,再放碾子上轧一轧才喂牲口,以解除后顾之忧。但是,散放的牲口会情理之中地吃到了农人意想不到多的野稗籽,它们借福给稗子,稗子借着牛粪猪粪羊粪鸡粪,四处繁殖后代,生生不息。
稗子有毛稗子和光稗子之分。光稗子籽粒熟了就会炸粒落籽,鸟儿的翅膀扇动一次,稗粒就纷落如雨。毛稗子则不同,长着长长的红芒,扎实稳重,颗粒包裹结实,须拿利器用力在板子上刮,籽粒才能脱壳。成熟的田地上,毛稗子自然落籽不多。但是,生土荒田里没被农人割掉的毛稗子全部棵棵委身泥土,为第二年的萌芽复出,做一冬的准备。农人与稗子为敌,想赶尽杀绝稗子,努力的结果终究是有限的。何况,各类稗子有几十种呢?
相信很多很多的农人和我一样,对稗子知之甚少,甚至茫然无知,只知道一味地赶尽杀绝,哪里能弄清稗子曾经是我们祖先的朋友,甚至是恩人呢?
我们的祖先曾靠了它度过饥饿,并依循着它寻找到了新的颗粒更大的食用植物。在出现更易果腹的稻子、麦子、高粱、大豆等等农作物之后,幸好在很多地方还延续了人类的记忆,没有数典忘祖,他们记住了稗籽美好的香味,并一直牵手到今天。
2017年深秋,趁参加杭州天目山笔会的机会,我独自来到浙江省金华市浦江县上山遗址公园参观。那时,晚稻还在无边无际的浦江平原上翻滚起伏,视野蜿蜒,一片金黄。温煦的阳光交融着河流、湖泊、池塘,水明如镜,光彩熠熠。遗址公园里,现代材料做成的纪念馆很有特色,屋顶呈金黄的稗草色(稗草比稻草结实耐沤),远望去,如同一座一座巨大的草棚草庵的古老童话,整个纪念馆区仿佛一个宏大的原始部落村庄。
我心念切切地从遥远的地方赶到这里,是因为这里发现了中国“稗祖”。
浦江平原一万多年前就开始种植水稻,是长江下游已知的最早水稻产区,是南方稻作文化的重要代表之一。
水稻和稗子几乎是相伴而生的同胞兄弟。不过,那时,稗子是兄长,水稻是小弟。在水稻还没成熟的青涩时期,大地的低洼易涝处,山岗的高埠易旱处,春夏秋三季,八九千年前随风起舞的不是稻浪,而是稗潮。
幼年期的水稻脆弱,在水旱灾害面前刚一接触就一败涂地,而稗子萌生以后就强悍皮实,稗子米成为“上山时代”“金绍平原”(甚至华夏)先民的主食。
驻足纪念馆内,看到最新的考古发现展示和经炭14证实的结果,先民生存果腹的多为稗子,稻米辅之。那一刻,我觉得展柜里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里,储存的不是稻米,不是美酒,不是蜂蜜,不是祭品,而是远远超过它们价值的金沙一样的稗米。
说来真是惭愧,在我的记忆深处,自古以来,稗子就是彻头彻尾的“坏家伙”,是人类的大敌。
带着深深的忏悔,产生了对稗子的浓浓敬意。做了多年教育工作的我突然觉得,中小学生历史教科书里,须设有农业专章,粮食专章,写进百草,写进五谷,也写进稗子,让我们的孩子从幼年期,对所有的粮食产生敬畏心。
三
2017年,百谷之于我,可以称作“稗子年”。
这一年,我对稗子有了更多的了解。
暑假的小尾巴上,我挈妇将雏去山东曲阜拜孔子。到达后,放下行装稍事休息,便一路拜谒了心仪已久的孔庙、孔府、孔林,回到小旅馆住下已是夜幕四垂,万家灯火,顿感疲惫袭扰。就地点了两个小菜吃饭,不料酒意又袭上身来。到钉在墙面上的小柜子里看看当地白酒特产,不经意间眼睛盯上了一种酒:君山特谷液稗子酒。
稗子也能酿酒?
说实话,五谷杂粮酿的酒我几乎都喝过,可稗子酒连名字听也没听过,很觉得新鲜。中年男掌柜的嘴角撇着善意的揶揄,讥笑我的孤陋寡闻。他用略带自豪的语气向我介绍稗子酒。他说你知道全国各地有几十种稗子酒吗?你知道孔老夫子喜欢喝稗子酒吗?你知道这种酒还有多种医疗功效吗?……我连忙缴械投降,让他拿一瓶稗子酒,尝尝新鲜。
就着卤千张、油麦菜,抿一小口稗子酒,一股醇厚的酒香倏然入怀,几杯酒下肚,疲惫顿消。
趁着酒兴,我跑到房间里打开电脑查找“稗子酒”,页面显示让我大吃一惊。我特别注意到,孔子收的学费里有酒,而这“学费酒”里多半是稗子酒。孔子酒量大,当时天下罕有匹敌。史载“文王酒千盅,孔子百觚”,“嗜酒无量,仲尼之能也”。当我吃惊过孔子与稗子酒关系之后,开始迷惑这造酒稗子的来路。
再次爬到网上去,我又吃惊不小,得知目前仍然有专门种稗子的地方,云南有,东北有,新疆有,山东也不少。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千年以来,稗子不只是敌人,不只是坏蛋,还是朋友,还有那么多可以利用的价值。这个广袤的世界上,还有给稗子专门提供的生存空间。
这个夜晚很劳累,但没有倒床便睡,因稗子而辗转反侧。
夜里,孔子入梦,举着酒杯对我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来,干一杯,稗子酒!”
贾思勰评稗子酒的话飘过:“酒势美炉,尤逾黎、锦”——胜过小米酒、高粱酒。
我知道了,稗子和稗子酒还可入药,疗效独特。李时珍说,稗子粉撒在创口上,止血效果良好。新疆的红稗子,泡酒、口服,可以治疗哑嗓、失声。
我知道了,煮稗子汤可以肥田,还能杀虫。施过稗子汤的土地不生蝼蚁、土蚕。这是我们祖先发明的历史上最早的“绿色农药”。
我知道了,我们弄泼了世界历史上最古老的“有机肥”和“有机农药”二合一的瑰宝——稗子汤。
我知道了,稗子曾是庄稼,并且作为庄稼专门种植历史悠久。
汉代农学家氾胜之,在他的专著《氾胜之书》里,很全面地介绍了种稗子无与伦比的优势。稗子如猫,有九条命,既耐旱又耐涝。耐旱,到了其他庄稼都干死了,稗子不死,蝗虫不吃,仍有收成。耐涝,洪水没顶多日,也淹不死它,照样丰产。良田种稗子每亩产量一般稳定在二三十斗之间。氾胜之号召农人,家家户户都应该种几亩稗子,防备灾年。他还谆谆引导:稗子颗粒里有米,捣取稗米可做米饭,可烙烧饼。
我的家乡固始县出了清代河南省唯一的状元,叫吴其濬,他除了“仕宦半天下”以外,还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大植物学家。他在他的专著《植物图谱考》中专列有稗子词条,赞赏稗米饭食“为炊香美”。
稗子种植期之长,几乎超过了所有的庄稼,从清明种到中秋。最奇观的是,春麦可以杂种旱稗子;小麦茬里可以即时撒播旱稗子,然后用锄头灭茬,松一遍土,当秋就获好收成。
“农业部长”出身的氾胜之是从理论上重视稗子种植的古今第一人。
贾思勰继承氾胜之的衣钵,对稗子多有赞评。他称稗子是“救荒粮”“救命粮”,灾年适时种植,应多多益善。
明代徐光启的《农政全书》里还第一次特别发掘了稗秆的经济价值。稗秆材质坚硬,沥水快,耐雨沤,是苫屋顶的好材料。按当时的行情,一亩地的稗秆市价超过两亩地的稻草,得钱可以购买一石大米。
中秋节以后种下的晚稗子,仍有长势良好,冬至前收割,是大牲口的上等青饲料,可卖得好价钱。
四
随着对稗子了解的增多,不知不觉中就特别上心了稗子,每在家乡的田间地头再看见稗子,不复有农人的仇视目光,竟产生亲如故人的感觉。仔细观赏稗穗颗粒的编排,竟如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想想氾胜之两千年前就找出稗子无可比拟的优点加以赞美,写入“农业圣经”,再想想自己对稗子的无限陌生,心中不免愧悔深切。
此后,每在书籍里读到“稗子”,心里总不免剧烈一跳,有时会连连剧跳。历史上关于稗子的故事,给了我复杂的心绪,甚至难以言说的震撼。
曾在孔夫子网上购得一套1988年吉林文史出版社出版的《吉林志书》。在这本志书的《吉林分巡道造送会典馆清册》分册里“进贡篇”中,记载了吉林将军每年给皇帝上贡的细目:野猪、鹿肉、“活化石”鲟鳇鱼等近百种山珍野味,令人大感意外的是,进贡的土特产中竟有稗子米。一年间,吉林将军进贡七次,有三次供奉了各六斛稗子米。皇帝生日礼单中,不仅有稗子米,还有稗子面粉。
将军上贡稗子米面,县令也进贡稗子米,仿佛有指令,有指标。《宁安县志》记载:宁安县(清朝叫宁古塔)每次上贡送“鳟鱼四坛”、“稗子米一斗六升”……
说实话,看到这里我心跳减缓,有点发懵。至于多年后又读到稗子贡品的文字,让我开始对一个民族兴衰的特有密码保持了清醒而警惕的认识。
安徽桐城的姚元之是嘉庆年间的重臣,告老还乡后写了一本纪实性的回忆录叫《竹叶亭杂记》(竹叶亭是他家院子里的一个亭子)。这本书中录了一份东北一地方官的进贡清单:“进七里香九十把,野鸡五百只,鲫鱼一百尾,稗子米一斛……鹿后腿肉,小黄米,炕稗子米,高粱米粉面,稗子米粉面……丛生蘑菇,鹅掌菜。”
东北是满族的龙兴之地,不知道是出于何种目的,一代一代,直到主掌了中国200年之后,皇子皇孙,格格福晋,莫非都保留了每年要集体吃一顿(忆苦思甜)稗籽饭的传统?北方产小米的地方广阔,而他们要用的稗子米面还一定要从东北进贡。有祖制的规定,还是口味绵延不忘?
细沙一样微小的稗子米上,有我们没有读懂的多少秘密啊!
另一则稗子故事是由南宋初年洪迈讲述的。洪迈你可能不够熟悉,但《容斋随笔》一定知道。他在《容斋三笔》里记载了“北狄俘虏之苦”。这则故事里,我看到了胜利的统治者对于失败统治者的极尽嘲弄。而胜者嘲弄败者的工具之一竟是稗子。
靖康之难后,宋徽宗、宋钦宗等三千皇室高官和后宫成员被长途驱赶,一直押送到今天的黑龙江省依兰县的“五国城”。这一干人等一律被收编为奴,分配到完颜贵族之家供长期驱使。完颜贵族们提供给他们的报酬竟是毛稗子。这些奴隶每人每月可支取稗子五斗,自己回去用石臼杵成稗米,可得米粒一斗八升,作活命粮。
读过这个故事,我眼前不时交错闪烁这样一些词语:蟒袍玉带,瘦金体,李师师,象牙玉板,锦衣玉食,纤纤玉手,凤箫古筝……
石臼旁杵稗米零落的宫人泪珠,怕是不比稗米少。
五
这一年,我看到这样一则消息:
浙江大学农学院有一个专门研究稗子的课题组,为稗子进行了基因测序,发现了稗子进攻水稻的武器叫“丁布”。他们研究的方向是,通过遏制“丁布”来达到抑制稗子对水稻侵害的目的。
站在熟悉稗子的角度,我觉得这个研究犯了方向性错误。我们仍然把稗子当作了敌人去研究,没把它当作庄稼去平等对待。似乎忽略了一个道理:研究的敌人恰是我们的朋友。
稻粒是经历几千年的驯化过程,才如此颗粒饱满,至今仍在被往大处研究。如果把研究方向调整到增大稗子颗粒、提高稗子的亩产上,说不定稗子最终会走上与人类化敌为友的宽阔道路上去呢!
我国芝麻研究首席专家张海洋把芝麻亩产从几十斤提高到近五百斤,走上了世界的巅峰。他的梦想是使芝麻颗粒长大到黄豆那么大。
倘能如此,稻子和稗子各呈其美,岂不两全其美?
近年,我有一个愿望:到新疆或是东北旅游,除饱览壮阔的大好河山外,很想到大面积种植稗子的广阔土地上走走,坐在田埂上,看稗浪翻滚,喝杯稗子小酒,吃顿稗子面卷咸鸭蛋的薄饼馍,最后起身向它们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