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祁的故事
2021-03-18莫砺锋
莫砺锋
宋祁《景文宋公文集》书影。
历代的官修正史,一般只由官阶最高的监修官独自署名,惟独《新唐书》署作“欧阳修、宋祁撰”。对此,欧阳修之子欧阳发在《先公事迹》中云:“初奉敕撰《唐书》,专成纪、志、表,而列传则宋公祁所撰。朝廷恐其体不一,诏公看详,令删为一体。公虽受命,退而曰:‘宋公于我为前辈,且人所见不同,岂可悉如己意?于是一无所易。书成奏御,旧制惟列官高者一人,公官高,当书。公曰:‘宋公于传,功深而日久,岂可掩其名,夺其功?于是纪、志、表书公名,而列传书宋公。”今检欧阳修于宋仁宗嘉祐五年(1060)上奏朝廷的《辞转礼部侍郎劄子》中明言:“内列传一百五十卷,并是宋祁一面刊修,一部书中三分居二。”可证欧阳发所言不虚。由此可见欧阳修不掩他人之善的气度,也可见宋祁对《新唐书》确有巨大贡献。独自撰写《新唐书》中“三分居二”的内容,是宋祁名垂青史的人生业绩。除此之外,宋祁还是一个颇有“故事”的人,今从故纸堆中录出几则以飨读者。
宋祁与其兄宋郊(43岁时改名宋庠)并称“二宋”,宋祁遂被称为“小宋”。宋仁宗天圣二年(1024),二宋同时参加进士考试。登基才两年、年方十五岁的宋仁宗正为其父真宗守丧,故未进行需由皇帝亲临的殿试来决定进士之名次。省试后礼部奏上合格进士二百零七人的名单,宋祁名列第一,宋郊名列第三。临朝听制的皇太后刘氏(就是民间传说“狸猫换太子”中的那位反角)认为弟弟不应名列兄长之前,乃擢宋郊为第一,宋祁则降至第十(此据范镇《宋景文公祁神道碑》、叶梦得《石林燕语》及马端临《文献通考》,他书所载名次稍有出入)。只因比其兄年轻两岁,宋祁本已到手的状元便拱手让人。日后宋庠官至宰相,而宋祁仅至工部尚书,未必不与是否状元出身有关。
二宋少孤,早年寓居安陆,生活贫苦。宋庠《贫病》云:“贫病两何缘,相将百虑煎。储空担石粟,书贷倍称钱。客讶甘螬李,偷惊惜故毡。因声谢才鬼,拟作送穷船。”宋祁《侨庑》云:“瞿昙少病苦,司寇正归欤。不凿墙坯遁,犹烦里旅居。饭舂霜稜粟,羹糁雪畦蔬。愿受为氓籍,闭披种树书。”又宋祁《怀故里偶成》云:“先畴少失杏花耕,十载穷尘困缚缨。”皆是对少时穷困的写照。入仕之后,宋庠官至宰相,宋祁也官至翰林学士,同为朝廷高官,两人的生活态度却相去甚远。钱世昭《钱氏私志》云:“宋相郊居政府,上元夜在书院内读《周易》,闻其弟学士祁点华烛,拥歌妓,醉饮达旦。翌日,谕所亲令诮让云:‘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记得某年上元,同在某州州学内吃齑煮饭时否?学士笑曰:‘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同在某处吃齑煮饭,是为甚底?”这条记录并非单文孤证,曾巩《隆平集》卷五中称宋庠“俭约不喜声色”,而魏泰《东轩笔录》卷十五中则称宋祁“晚年知成都府,带《唐书》于本任刊修。每宴罢,盥漱毕,开寝门,垂帘,燃二椽烛,媵婢夹侍,和墨伸纸。远近观者,皆知尚书修《唐书》矣,望之如神仙焉。多内宠,后庭曳罗绮者甚众。尝宴于锦江,偶微寒,命取半臂,诸婢各送一枚,凡十余枚皆至。子京视之茫然,恐有厚薄之嫌,竟不敢服,忍冷而归”。北宋的士大夫待遇优厚,生活豪纵奢侈者相当常见,名臣寇准便是如此,宋祁所为也不算特别出格。但宋祁的言行毕竟境界太低,与儒家“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的人格理想相去甚远。宋庠为相、宋祁为翰林学士或龙图阁学士的时段是庆历五年(1045)至皇祐元年(1049),此时范仲淹等人正在推行“庆历新政”且倡导以天下为己任的全新士风,范仲淹在庆历六年(1046)所作的《岳阳楼记》中明确提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人生理想,宋祁的言行与此格格不入。范仲淹也是幼年丧父,他年青时寄居僧舍,与一位舍友“日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十数茎,醋汁半盂,暖而啗之,如此者三年”(彭乘《墨客挥犀》卷三),其艰苦程度比二宋的“吃齑煮饭”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他“其后虽贵,非宾客不重肉,妻子衣食仅能自充”(《宋史·范仲淹传》),真正做到了“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反观宋祁,他年青时“吃齑煮饭”、刻苦读书,“是为甚底”?看来就是奔着“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目标,故一旦得志,便肆意享受、纵情声色。“书中”二句出于《劝学篇》,相传乃宋真宗亲撰,用意是以荣华富贵来诱导人们读书应举,这对中国人读书只求实利的不良风气起了很坏的影响,宋祁堪称受其误导的最早典型。
宋祁作词不多,但词名甚著,其《玉楼春》中“红杏枝头春意闹”一句传诵人口,以至于张先称他为“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另一首《鹧鸪天》也很有名:“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九句词中倒有四句袭用李商隐诗,未免“挦扯”过甚。宋祁诗风近于西昆体,相传西昆派首领杨亿等人被伶人讽刺为“挦扯”李商隐,以至于后者衣衫破烂,看来宋祁的词风也有此病。此词的故事见于《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三:“子京过繁台街,逢内家车子,中有褰帘者曰:‘小宋也。子京归,遂作此词,都下传唱,达于禁中。仁宗知之,问内人第几车子,何人呼小宋?有内人自陈:‘顷侍御宴,见宣翰林学士,左右内臣曰:小宋也。时在车子中偶见之,呼一声尔。上召子京,从容语及,子京皇惧无地。上笑曰:‘蓬山不远。因以内人赐之。”此事如果属实,可谓累世难逢。那位宫人竟敢在大街上褰帘呼唤“小宋”,且在皇帝追查时坦然承认;宋祁竟敢对“内家车子”中的红颜知己心存觊觎,且公然作词咏之,幸亏他们遇到的是宋仁宗,否则双方都可能招来不测之祸。《三国志》卷二十裴注引《典略》记刘桢事云:“太子尝请诸文学,酒酣坐欢,命夫人甄氏出拜。坐中众人咸伏,而桢独平视。太祖闻之,乃收桢,减死输作。”元人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五云:“贾似道居西湖之上,尝倚楼望湖,诸姬皆从。适二人道装羽扇,乘小舟由湖登岸。一姬曰:‘美哉二少年!似道曰:‘尔愿事之,当令纳聘。姬笑而无言。逾时,令人持一合,唤诸姬至前曰:‘适为某姬受聘。启视之,则姬之头也。”可见帝王将相虽然姬妾成群,但皆为禁脔,文士多看一眼都会招来死刑或劳改的惩罚。那些姬妾则是蓄于笼中的玩物,决无走出牢笼自由恋爱的可能。虽然清代小说《聊斋志异》中说已归仙籍的甄氏向刘桢的后身自荐枕席“以报情痴”,明代传奇《红梅记》中说名唤李慧娘的“一姬”被贾似道杀害后化作鬼魂且与“美哉少年”幽会,毕竟只是后人的浪漫幻想。所以宋祁此词没有酿成惨祸,反倒成全一段风流韵事,堪称词坛奇遇,这是宋仁宗朝政治开明的一个旁证。
最后一则故事是宋祁立遗嘱。嘉祐六年(1061),宋祁病重,卒前撰《治戒》示诸子云:“吾学不名家,文章仅及中人,不足垂后。为吏在良二千石下可著数人,故无功于国,无惠于人。不可以请谥有司,不可受賵赠,又不宜求巨公作志及碑。……吾生平语言无过人者,慎无妄编缀作集。”宋祁平生行迹并无大过人处,这封遗嘱倒是不同凡响。宋代的士大夫,往往邀请名人为亡者撰写墓志铭以求不朽,诚如南宋吴儆《答汪仁仲求撰墓志书》所云:“古今士大夫之家所立碑志,必先有行状,然后求当世名士叙而书之,埋之墓中,谓之墓志,为陵谷迁变设也。”贤如曾巩,也曾请欧阳修为其祖父撰写墓志铭,且作《寄欧阳舍人书》致谢曰:“为人之子孙者,孰不欲宠荣其父祖?”宋祁却能主动嘱咐儿孙“不宜求巨公作志及碑”,堪称卓荦不群。此外,凡是曾事著述者,谁都想让自己的文字结集付梓以广流传。《儒林外史》中寄寓荒寺的牛布衣临终前将两册诗稿托付给老和尚,说:“这两本是我生平所做的诗,虽没有甚么好,却是一生相与的人都在上面,我舍不得湮没了,也交与老师父。有幸遇着个后来的才人替我流传了,我死也瞑目!”文士的这种心态与工匠们希望自己的产品广受欢迎是同样的道理,毕竟是曾经付出心血的作品,谁也不愿让它们湮没无闻。况且在印刷业极其发达的宋代,结集付梓并不困难,南宋刘克庄有诗云“派里人人有集开”(《湖南江西道中》),北宋的情形也相去不远。宋祁的作品其实价值不菲,苏东坡就说:“吾观二宋文,字字照缣素。渊源皆有考,奇险或难句。”(《密州宋国博以诗见纪在郡杂咏次韵答之》)由于宋祁的遗命,其遗稿秘藏于家未传于世,直到38年之后,才由其后人出示唐庚并得刊行。文人往往自视过高,对自己的作品敝帚自珍。宋祁却如此谦逊,这种深藏若虚的态度在历代文人中似不多见,值得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