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宇宙”是怎样炼成的？

南方周末记者　黄思卓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旭　朱月萌

养生需求催生出“神医”。2021年3月上旬，三四十位“神医”打着中医、苗医、藏医等旗号，在电视养生节目中发言。　　　　　　　　　　　　　　　　　　　　　　　　　　　视觉中国　❘图

★“养生圈的圈子不大，专业演员就是那么些人，根据面相、气势、说话流利程度等，每天酬劳在500元-5000元不等。”

“神医”被揭穿后就立即从神坛跌落，但并不妨碍欺骗的故事重复上演。在这场集体失守中，位居前台的“神医”，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神医”张文荣火了。镜头前，他梳着三七分发型、戴着银边眼镜，以“老中医”身份做客不同的健康养生类节目，为观众答疑解惑。

靠“神医”形象“出圈”之前，张文荣确实是一名医生，在北京鹤年堂中医医院担任荣誉院长一职。但让人不解的是，他口中的医学专长却不断在变化：有时称“从曾祖父开始到我四代人，就治肠胃这一种病”，有时却称专治脑血栓、中风偏瘫，有时还称专治心脑病、专治腰突病等。

和他一起火的，还有其他二三十位年龄相仿的“名医”。他们大多衣着光鲜，挥舞着手臂，说的台词竟一模一样：“我思想斗争了一个月，最后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要把祖传百年的秘方无偿献给国家”。

网友们将他们的视频剪成合集，戏称这个群体为“神医宇宙”，相关话题在新浪微博平台上阅读过亿。

2021年3月10日，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回应，正联合国家市场监管总局针对“神医宇宙”进行调查，对相关广告宣传进行监测，涉及虚假广告宣传等违法案件将由国家市场监管总局处理。3月11日，中纪委官网发表文章指出，要斩断“神医宇宙”的利益链。

3月15日，南方周末记者向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发函了解调查进展，截至发稿暂未获回复。

“神医”表演秀

按照官网介绍，北京鹤年堂中医医院并不是一家平平无奇的医院——北京鹤年堂始建于明朝永乐三年，是京城历史悠久的国医老字号，2008年鹤年堂养生文化还被国务院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但工商注册信息显示，北京鹤年堂中医医院成立于2012年。

3月9日，鹤年堂在官方微信发布声明称，“张文荣同志只是我院一名出诊医生（为多点执业医生）”，所有张文荣推销药品和宣传广告信息与该院无关。

事件持续发酵。3月11日，该院副院长高一涵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张文荣的行医资质没有问题，“（现在我院）把他（多点执业备案）撤销，（停诊）时间是无限期的”。同时，张文荣诊室内的个人物品已被清理，排班表上的名牌也被撤下。

3月15日，北京鹤年堂中医医院的一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透露，张文荣此前确实在该院从事消化道疾病方面的诊疗工作，目前不清楚张现在的情况。

“编导说这个药你就得按照他这条说。他为什么选我去呢，因为我们是老中医，是全科（医生），确实哪科都看。”张文荣自己也很委屈，他对新京报记者坦言，有的台词是节目为了不同药物设计的，“为了证明这个方子历史渊源长久”。

被邀请去节目为药品、医疗机构站台的，不止张文荣一个。根据网络视频，起码有二三十位“名医”频繁出镜，他们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年纪，头发花白，戴着眼镜斯斯文文，和普通人印象中的老中医形象较为接近。

不过，有的“熟面孔”被网友一眼认出来只是群众演员，并非像张文荣这样有资质的医生。

“养生圈的圈子不大，专业演员就是那么些人，根据面相、气势、说话流利程度等，每天酬劳在500元-5000元不等。”龚文是一名群众演员的带队，也称“群头”，从业近二十年，承揽过不少地方卫视养生健康类节目的“用人需求”，对“神医宇宙”这样的事件已见怪不怪。

龚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入围”养生节目前，这些演员还需面试，跟主持人对对“台本”。“节目一般都是录播，所以在录制现场忘词了也不要紧，因为旁边有提词器提醒演员下一句台词，大不了让节目暂停录制一会儿，让演员熟悉一下台词后继续录”。

龚文认为，一个养生节目的“台本”很重要，剧情要合理，台词不能违反相关法律法规，比如不能使用极限词“最新”“最佳”。有次，一位“嘉宾”在台下向他抱怨“台本”写得太幼稚，“病了十来年一吃这个药就好了，怎么可能呢？　讲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好笑，只能配合节目录制，憋着笑说台词”。

按照原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的规定，医疗养生类节目，医学、营养等专家嘉宾必须具备国家认定的相应执业资质和相应专业副高以上职称。

“上节目的群演一般都不用真名，消费者要是在网络上搜索就会发现根本没有这个所谓‘名医，到时候只能找电视台投诉。”龚文说。

“神医”江湖

这不是“神医”们第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

最开始的套路是食疗。国内药食同源的心理根深蒂固，由此催生出一批“神医”。

号称“中医食疗第一人”的张悟本，在2010年2月登上湖南卫视《百科全说》的舞台后一夜成名。平平无奇的绿豆，在他嘴里几乎成了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连肿瘤都能医治。更夸张的是，各地绿豆价格也随之上涨——一度从四块八涨到了十块多一斤。

可惜很快，张悟本就从挂号费高达2000元的“食疗”明星变成人人喊打的骗子。2010年5月，媒体报道张悟本有学历造假嫌疑。随后，原卫生部否认张悟本为“卫生部首批高级营养专家”。张悟本的书、店铺、康复班等均被叫停。

利用同一种套路的，还有“食疗”大师胡万林，他的经历更加传奇。尽管只有小学文化，也从未取得过行医资质，还因非法行医罪入狱服刑，然而出狱后的他很快又聚拢了大批追随者。

他的理念是用“五味疗法”“吐故纳新疗法”免除吃药打针带来的痛苦，号称自己根据女娲用五彩石补天的神话故事，创造了由咖啡、白糖、盐、生抽(或酱油)、陈醋兑水后调成的“五味汤”。

胡万林在所谓的“五味汤”里添加的“神药”其实是芒硝，有人服用后上吐下泻，甚至有一名22岁的“学员”因机体脱水、水电解质平衡紊乱和急性呼吸循环功能障碍经抢救无效死亡。2014年11月，胡万林以非法行医罪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并处罚金20万元。

直到2017年，众多养生节目爱好者终于集齐了四大演技派“神医”——刘洪滨（斌、彬）、李炽明、王志金（今）、高振忠（宗）。

四人中，最为著名的便是刘洪滨。她以多个身份活跃在多个地方卫视，先后以北大专家、蒙医第五代传人、祖传老中医等身份推荐各种药品、保健品。

和刘洪滨一样，其余三人也靠着炉火纯青的变脸技能，游走于各地电视台的各种养生节目，推销五花八门的药品和保健品。不过，他们所谓的就职单位有的压根不存在，有的则查无此人。如今，这群职业的“表演艺术家”已在江湖销声匿迹。

仅靠“演技”无法成为真正的“大师”，还需要具备硬核神技。王林的绝活是空盆来蛇、空杯来酒、纸灰复原等，据称治愈5万患者。

2013年7月，媒体调查隐秘“大师”王林的金钱王国，央视多档节目亦聚焦王林的真实身份。不久，王林便因涉嫌非法持有枪支罪、非法拘禁罪等被逮捕。

三年多后的2017年2月，王林因身体疾病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神乎其神的功力并没有挽回“大师”自己的生命。

屡禁不止，谁是幕后推手？

从张悟本、刘洪滨到张文荣，“神医”被揭穿后就立即从神坛跌落，但并不妨碍欺骗的故事重复上演。在这场商品生产者、代理商、发布者的集体失守中，位居前台的“神医”，不过只是一个幌子。

“我家里的老人还收到过七八个免费的收音机，一天到晚循环播放广告推销产品，讲的理论有一些完全站不住脚。”看着网络上热议的“神医宇宙”，全国人大代表、启迪药业集团总工程师伍新滨心里很不是滋味。

3月16日，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每天打开电视经常能看见一些养生讲座，抖音等短视频自媒体号上也出现了类似的桥段。“可能大家都觉得习以为常了，觉得挺好笑的，但我觉得作为正规媒体渠道，尤其是地方卫视，这么去宣传是不应该的。”

2021年全国两会上，伍新滨提出建议，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组织行业内专家对涉及中医药的宣传进行审查清理，对不符合法律法规、疗效虚假夸大的宣传明令停止，必要时对虚假宣传进行澄清、道歉说明，消除不良影响。另外，她还提到，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也需加强监督管理，严禁夸大、虚假宣传等。

伍新滨透露，建议提出后，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相关人员联系了她并解释称，医疗广告的监管和审批是由不同部门参与的，需要合力解决。实际上，国家中医药管理局政策法规与监督司定期会在官网上通报违法医疗广告的监测情况，一些数据是由国家市场监管总局监测而来。

2020年12月28日，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的一份通报显示，2020年三季度发现各省(自治区、直辖市)部分中医医疗机构在传统媒体和互联网媒介发布涉嫌违法中医医疗服务广告线索共计4574条次，其中传统媒体4564条次，互联网媒介10条次。

从区域来看，“重灾区”河南达到2945条次，占总数的六成以上。3月15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河南省市场监管局，广告监督管理处的一位工作人员承认，全省范围内，他们处理过很多虚假违法广告。

一般来说，他们会从国家监测平台、有关部门、群众处收集信息，也会自行组织第三方监测，“按照属地管理的原则，立案调查，依法处理违法广告的经营者和发布者”。

北京中闻律师事务所合伙人赵虎律师认为，“神医”“神药”屡禁不止的原因主要在于医药产品的利润高。“法律处罚力度还是挺大的，但也要人来执行，执法部门人力有限，导致了很多漏网之鱼，所以一些商家愿意铤而走险。”

公开资料显示，国内多家电视广播媒体，都曾因发布违法医药广告被行政处罚，罚款金额在数万至数十万不等。

赵虎指出，按照广告法规定，无论是真神医还是假神医，都不得做虚假宣传。“如果有关部门能出台更细致的下架规定，平台可通过加强自我管理和监督、及时下架违法视频、主动向主管部门报告等方式，执法部门的压力就可以减轻些。”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龚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