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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间:猫、硅胶工厂和心脉(外一篇)

2021-03-18黄其龙

广西文学 2021年3期

黄其龙

我用手捂住胸口,心脏突突跳动的冲力奔向手掌,我深刻地意识到,想要在夜晚平息心脏的跳动,并不那么容易。我希冀猫真有九条命,挺过眼前的命运难关。它一直在黑暗的车厢发出救命的哀叫,“呜呜”的,声音仿佛来自深邃的黑暗的洞,在整个狭窄的车厢里飘来荡去。

“夜幕并不体谅一只幼猫的命运走向。”我闭上眼睛试图调整身心,同时想到了这句意味深长的话。

我和小梁从一个名叫“那隆”的孤寂小镇驾车离开时,抬头透过玻璃车窗,还能看见太阳挂在喀斯特地貌山尖处,没有往山背处陷落下去的意思,车厢内铺满暖和的光线。后来行至半途,再抬头透过玻璃车窗,已经完全看不见太阳和它射来的光线,夜的黑开始一寸一寸地渗透大地、山川、河流和湖泊,漫爬到我和猫的骨骼及血液。我们的车子在数百座石头山的夹缝里穿行,山路拐弯颇多,从车灯射出的光束显得局促、狭窄,只照见奇形怪状的嶙峋的怪石和面目沉寂的灌木丛,我们看不见辽阔的土地,也看不见掌着星星点点灯光的村庄。我不敢大口呼吸。

猫仍在发出救命的呜呜声。

我半躺在后排座位上,想着把猫卖给我的那位阿公说:“先用绳子把它的脖子圈起来,固定在一个地方养一个月左右,等到它对主人产生食物依赖后再把它放养,到时候它就不会跑。”他教我们如何养家猫,但说这话的时候,他抬起左手轻轻抚摸肿得流黄脓的右手大拇指,那伤口准是被猫妈妈咬伤的。把猫逼急了,连喂给它食物的主人都咬。他家是二层砖瓦结构,房前有块歇脚种菜的空地,猫妈妈和四只猫仔仔,与鸡鸭在那块空地上一块玩耍、赌气。

我们正赶赴市区回家,猫正在远离农村的家。我们在黑夜之中每行进一公里,猫就远离它的母亲、兄弟姐妹以及旧主人、旧房屋一公里。猫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往后退,我的时间正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移。猫孤独、焦虑、恐慌、纠缠,母亲的奶头不见了,兄弟姐妹不见了。此前,它在母亲和兄弟姐妹的身边嬉戏玩耍,捕捉在半空翻飞的蝴蝶,意识之中以为时间很长,快乐永不终止。

我从四只杂色的猫仔中选中它,因它毛色棕黄,通体有波浪似的层层的纹,长尾圆脸,十分可爱。它双瞳睁得也大,两颊鼓鼓的,成年后必然英气十足,捕风捉影。

卖猫的阿公把它困在一个蛇皮袋里。蛇皮袋的豁口被一根塑料繩扎绑着,阿公特意在蛇皮袋底角,用剪刀剪了两个小口子供它呼吸。它在蛇皮袋局促的空间里哀号,频频用头盖骨试图顶开被结扎的豁口,聪明的它知道要从那里逃命。扎绑在豁口上的塑料绳已经开始松动,我很害怕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看见一只受到惊吓的猫的眼睛,以及触摸到它慌张的灵魂。我看了看路程,离市区还有三十来公里。这条路我和小梁走过好几趟,这回是夜路,比往常走得似乎要漫长许多,从天空垂下的星星,悬在我们的头顶上跟着我们奔走,好在它们从不消失。黑夜将莽荡山河的色彩淹没,唯独不能淹没人的情感和一只猫的恐惧,相反,情感和恐惧如同醒目的帆船,突兀地立在无边的黑海之上飘荡。

成年后的猫是高度独居的动物,民间传说猫有九条命,猫能通灵。许多年前在农村居住,猫在夜间闪电一样跑过堂屋,我沉沉睡去,猫在暗处号叫、打架,与老鼠和蛇对峙,常常在我的梦境之中翻江倒海、腾云驾雾。我害怕猫甚于害怕狗,狗的咬合力比猫要强上好几倍,但狗有一点是爱黏人,祖父养的土狗常在我的屁股后面追着我,跟我巡山捉竹鼠的时候,表现极其英勇,它把捕获的竹鼠叼到我面前,是干锅还是清炖任由我处置。而对于猫,我上初中那会儿,拿根长竹竿去驱赶在房梁上匍匐着的一只黑黝黝的猫,它被我一竿子扫到屁股,扭头厉声惨叫,那惨叫很像镇上英语老师在课堂上教过的“well”的发音,但变声和走音很严重。它可怜兮兮地跑到更高的房梁上,以为安全后向我的方向回过头放大瞳孔,又连续叫了几声颤抖的“well”。我的曾祖母听到猫的惨叫后,台风一样从屋子里跑出来喝住我,她突然发着厉害的脾气,从屋角捡起藤条要抽我,仿佛我身上的皮和肉可抽可鞭,而猫的皮肉代表不容侵犯的神灵。曾祖母很迷信,她子孙满堂,平时动作老迈迟缓,那时却跑得极快,她从哪里获取的精神和力气,在我这里一直是个谜。那只黑黝黝的猫并不是我家养的猫,它经常在我们吃过午饭后跑来我们家,在房梁上睁着大圆眼睛,垂涎在更高的房梁上挂着的腊肉,它并不帮我们抓捕躲在屋中黑暗角落叽叽磨牙的老鼠。那腊肉是过年才有的两三条腊肉,那些年我饿得天昏地暗,肚子寡淡到虚脱,我甚至与自家的牛拔河,从牛的嘴巴里抢夺甘蔗根来咬着吃。

我用手紧紧攥着塑料绳索,感到猫的一股生命力量从蛇皮袋里顶到我的手心,好像我手攥着的不是绳索,而是攥着它的头盖骨。它旋转,变换方位,把各种角度都试过,无论如何都要顶出一个逃生的口子。除了车轮胎划过水泥路的“沙沙”声,我还隐隐听到蛇皮袋的撕裂声。它开始用爪子抓,用牙齿咬。我越发紧张,感觉浑身起毛,怕它突然窜出来。

我仍闭着眼睛,倘若我也能通灵,我会和它好好谈一谈。“即便放你出来,在这漆黑山野之中,你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不如让我带你切换到城市的空间,由我家那位女神好吃好喝地伺候你,她会长期储备猫粮,给你搭个暖暖的窝。”我家那位女神每天下班回到家里,都要躺在沙发上刷猫咪的小视频,并且不止一次喊我购养一只猫。很长一段时间我家到处飘荡着猫的叫声,从她的手机里飘出来。或许是我们对城市生活常感百无聊赖,便要以养宠物的方式,从宠物身上猎取趣味与生气,冲淡常年积压在我们心底的灰色调。

车子行驶进更深的山谷。开车的小梁安慰它道:别叫了行吗,很快就到市区了,再忍一忍。他的意思是,猫晕车。

猫又“呜呜”地哭。突然像婴儿那样哭。哭声把我的心摁进黑洞的最深处。猫不知道我和小梁此行的目的是送一位朋友到那隆镇入职,买猫来养只是此行的一个插曲。朋友两个月前从东莞返回崇左,考上家乡所在地的基层公务员,她人生的际遇路线发生转变,从热闹的城市转到被喀斯特地貌石山裹挟的小镇,我们抵达镇政府办公楼后面的公寓楼,从车上搬下她的棉被、皮箱、水桶、席子等生活用品,道别说只能帮她到这里。猫从乡村被命运摆渡到城市,我的这位朋友从城市被命运摆渡到乡村,两个不同的空间在相反的方向上。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被它软化,我很想打开袋子把它放出来,让它消失于夜幕下模糊的喀斯特群山。或者,將猫送回原来的那个空间,那个被喀斯特山丛脚下大片大片甘蔗林包围,而风物一直以寂寥的面貌呈现的生活场域,我从此不再提养猫这件事。

硅胶工厂

我理解猫的痛苦。

空间的切换带来生活场域的变化,这种切换并不似我们坐在客厅沙发上切换电视频道那么简单,它造成心灵和情感的移位,几乎是要命的。

2014年7月大学毕业,绿皮火车把我带到了一家硅胶工厂。我一个人拖着行李,按照提供的地址找到约好的硅胶工厂。硅胶工厂不大,工厂的四周还是工厂,在深圳坪山区的这个工业区里,工厂随处可见,拖着行李找工厂的人也随处可见。工厂都有网状的大铁门,大铁门的门前竖着红色的招工大海报,我看见有好些人挤在海报周围比画着手指,在说些什么重要的决定。硅胶工厂的老板和我一样戴黑框眼镜,他长得短矮,但身体庞大,啤酒肚子挺得很高。他沏了杯茶递到我面前,自己也饮下一杯润了润嗓子,问我如何看待执行力的问题以及职业规划,我一时间处在懵晕的状态,我的老师并没有教过我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我的脑子糨糊一样,后来逼着自己说擅长什么,可以干点什么事,把自己往厉害里说。

啤酒肚老板同意我入职,给我开出每月三千的底薪,吃住在工厂,提成按开单量的百分比。

我是漂着来到这家硅胶工厂的。

我先被安排到生产区蹲点半个月,目的是熟悉硅胶的生产流程,掌握产品特点,辨别产品优劣。我守在几架油腻腻的大机器面前,看它们“咣当咣当”地运作,吐出手表卡、手环、奶瓶奶嘴等以硅胶为原料生产的半成品。那几架油腻腻的机器散发出的机油味道,冲冲地往我胸腔里灌,那阵子很影响我每天的食欲。也就在那时候,我觉得脸上长麻点的机器师傅,他的学识比我厉害得多,他熟悉一整套机器的零部件构造,并能识别它们的英语称谓,尽管他读书只读到高中。我反而要一个单词一个单词地记下硅胶英语术语,才能在阿里巴巴平台上编辑发布硅胶新品信息,猎取美国、澳大利亚、墨西哥等国外买家的青睐。麻脸师傅二十岁起从湖南到广东打工,四十五岁之前在广东数十家工厂间徘徊、游走,今学得浑身技术,工资涨到八千,但和他在几架机器面前聊天,才知道他灰头土脸的一生,积蓄并没有多少。这么多年来,他挣的钱只够在老家建一栋三层高的房,每个月给两个上学的孩子寄生活费,也不剩钱。一生空空荡荡。

进厂后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没有做成一单业务。啤酒肚老板有点急眼,他扫了我几个眼神,说怎么搞的!

我深知做这行业,没有客户基础,真是不易!且早有师兄师姐的例子在先,他们早一两年从广西漂到深圳,并没有收获能够令他们自己感到踏实、也让老板们感到喜出望外的业绩。

后来一个人在工厂两三公里的附近溜达,我意外发现有几座连着的可以步行往上爬的山,虽是太阳正要西沉的时辰,但仍决心上山散心。几座山的走势形同母亲的怀抱,勾出一个凹形地带,凹形地带是一弯腰形的水库,也是这几座山的眼,掩在丛林中半明半晦的,比老板的眼要清澈、沉静、祥和。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抬头望见一座飞檐楼阁耸入云端,在楼阁视线方向上,暮色开始围拢。山中空无一人,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失落的人想要登上这座楼阁——这座可以眺见那家硅胶工厂的楼阁,或许也仅仅是我这样一个孤独的个体,想要站在高处用手去触摸晚霞的温热,试图用情感去氤氲它的底色。我以这座高耸入云的楼阁为凭借,天边射来的金光击中心灵,我想过要转变生存的姿态,心灵的自由是高尚的引路人,我想我随时都可以辞职,打包走人,然后拉着行李箱穿梭在遍地都是的工厂中间,像许多漂泊的人那样,在每一家招工海报上比画手指,迅速找到工资待遇的信息,找到更合适的生存空间。

这样想着,我隐隐收到了来自天上霞光的启示。

我开始迷恋这几座山、水库、飞檐楼阁。每日下午下班,在工厂食堂吃过快餐后,一个人便绕过工厂门前的一条排水沟,穿过一个没有人打理的杂草丛生的杂院,再走几百米远的柏油公路,用手机播放音乐迈开步履上山。那时汪峰的歌能把我的热血煮沸,但侵占我头脑和心灵的还有挪威作曲家兼键盘手罗尔夫·劳弗兰和爱尔兰女小提琴手菲奥诺拉·莎莉共同演奏的提琴曲。山上的万物呈现默默的姿态,我透过音乐,预感到如果继续这样打工下去,我可能随时要挨饿,作为一个有思想和情绪的鲜活个体,我终将过着漂泊的艰难一生,山上默默着的苍翠欲滴的松柏随时都可以把我比了下去,它们肌理丰腴、气韵生动,映照我的渺小、脆弱、迷惘。一个多月以来,一股名为“抑郁”的气流很快窜进我的胸腔,像冰冷的刀一样把温热的心脏割出鲜红的血来,那血最终变成了藏在体内的瘀血,街上各大药铺的药都无能为力,我只能交由时间去抵达淤处完成缓慢的消解过程。罗尔夫·劳弗兰和菲奥诺拉·莎莉空灵缥缈的提琴曲,作为那个空间的背景,风穿过幽谷松柏一般,极其柔软,把我沉沉带入命运里的神秘庄园。

绿皮火车将我切换到一个由工厂、油腻机器、硅胶构成的空间。我孤零零走进这个空间的时候,生命感到局促、恐慌、迷惘,我很像一条被现实钓上岸的鲤鱼,因为缺氧大口大口地喘气。

是的,绿皮火车。在那趟绿皮火车上,我和那只猫,遭遇上并无不同。

那日,绿皮火车下午六时才驶离绿城南宁,到佛山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我没有买到坐票,一个人佝着躯体蜷在车厢过道,早上从崇左赶到南宁,在南宁又坐着等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人很疲倦。我指的是心理的疲倦,特别是灵魂的疲倦,经历了很多事情以后,我才明白灵魂疲倦要远大于身体疲倦。漫长的等待造成灵魂负重,时间好像停止了跳动,或者根本没有尽头,我抬头看着绿皮火车窗外漫无边际的夜,无数次提醒自己累了就在过道好好眯一会儿,其他的事情等天亮到深圳坪山再说。然而,夜里去上厕所或者从厕所里走回座位的乘客要经过过道,我要收拢双脚让他们经过,我无权独自使用过道,旅途中的梦被切成许多断面。车厢微弱的灯光,窗外无边际的黑,反而使我心事过重,也往往压制住睡意,我有想过去两节车厢的衔接处找一个宽一点的地方坐下,但看见两头车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便也死了这条心,决定睁着眼睛到天亮。我迷迷糊糊的,被火车司机押去未知的空间,焦虑和不安涌上心头,像那只猫一样,我同样转动着我的头颅,欲用坚硬的脑壳撑破绿皮火车的皮囊,睁大眼睛想看清楚究竟我置身于何地,面见各种纷杂的人群。

这有似于后来去杭州的情形。那日乘坐南宁飞往杭州的飞机,在JD5398航班上,我從高空俯瞰人间,无数村庄、田野、城市高楼、景点和我的大拇指指甲一般大小,间缀在坦荡的山河中间。几处烟囱正冒着缕缕烟火,人们正驾驶汽车忙于奔走,人间看起来比我日常上下班所经历的还要热闹、生气勃勃。然而飞机很快钻进云层,我的眼界堆满了洁白的云海,空间突然变得虚无缥缈,我无法打开手机和地面取得联系,也无法在机舱里和其他乘客攀谈,因为与我并排坐着的两个人和我素不相识,我们拥有迥异的人生背景,聊天无从说起,直至各自闭上眼睛谁也不搭理谁。我承受从天而降的孤独,闭上眼睛假想自己变作身着轻纱的神仙,飘飘忽遨游于无边无际的洁白的云海之间,对以往经历的生离死别的事情再也不过问。《西游记》里很多腾云驾雾的神仙最是洒脱,他们高高隆起的脑袋从来都不曾生发过疾苦。这样的想象,或许是我精神层面的某种需要,令我隐隐感到愉悦。而当我假想自己变作神仙之后再也回不到地面,我的脑袋开始挤满了对食物的欲望,我靠什么来填饱辘辘的饥肠——登机之前我没有吃过任何一片面包,那层层厚厚的洁白的云海并不是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热面包和热牛奶。我忽然焦虑起来,立马关心JD5398什么时候抵达杭州,降落萧山机场,然后两只脚扎扎实实地踏在土地上,双手捧住热面包和热牛奶往嘴里送。

在绿皮火车和那趟飞机上,我深刻地意识到,我终究不过是一只躺在时间里用舌头梳理体毛的猫。

从崇左到南宁,到佛山,再到广州、深圳,转坪山区抵达那家硅胶工厂,十八小时,我睁着眼睛完成空间切换的整个过程。

心 脉

许多一起刚刚毕业出去的同学,以及许多年前就去深圳打工的乡人(他们大多大我十来岁),与深圳的房价、物价、拥挤的写字楼、工厂遥遥相望很长一段时间后,和我一样乘坐绿皮火车,连夜赶回家乡所在的城市,找一份安定的足以养活家人的工作。我把这样的现象总结为:人们对空间的选择,大多考虑生存,从现实出发,终又抵达于现实,诗和远方只能作为一种意象存在。

从深圳坪山彻夜奔回南宁,我乘坐的依然是那一趟绿皮火车。那夜天亮后,转乘南宁到越南河内的绿皮火车,上午十点在崇左站下车,满打满算依然是那十八个小时。

我是被击退回来的,袋里空空,心情沮丧。

她却很高兴。她把刚刚煮熟的一只阉鸡、用空矿泉水瓶装的土茅台酒(我老家常喝的一种土酒)、几颗糖果整齐放在竹篮里,吩咐我去和“在那边”的父亲隆重“见面”。那时节,临近壮族传统节日三月三,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无法说明的甜味,黄家祠堂的供桌上遗留下很多人提早洒下的酒迹,还有特意留下的许多糖果,鲜红的鞭炮碎屑满地都是。这样的方式,是她和我寻求心灵慰藉的一种很好的方式,我每年都遵照执行,和父亲说了许多心里话,心里果然舒服了很多。

同年九月份,我考上市区周边镇上一所初中学校的英语教师,她从老屋的餐桌上蓦地腾起矮胖的身躯,小步穿过厅堂转进她的房间,我听到她打开衣柜抽屉的声音,她出来的时候手上捏着两张银行卡,再小步跑来摁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她歪斜着身体,说卡里的六万块钱取出来去市区首付一套房,不够的部分让我想办法跟叔叔和舅舅们借。那六万块钱是她五十岁之前,和乡人同去广东打了几年工的积蓄。

我试图进入她心灵的痛处完成抚摸,而后劝她回市区和我一起住。我好像饮下了刚烧开的热水,磨破了嘴皮子,讲了许多道理,提醒她如果不去城市居住,老家的人会看扁她的儿子,他们会认为我把娘一个人丢在老屋不管娘的死活,儿子的名声会变得狼藉,会有很多双邻居的眼,猫的眼睛一样从他们的屋角射来鄙夷的目光。我还列出了城市生活的许多便捷,和她说那里有热闹的广场舞,有大型的超市,有公园、菜市,住的地方的周边就是一家三甲医院,生活和就医都很方便。我甚至承诺给她在江南菜市场租个小摊,卖些蔬菜打发时间。

她坐在老屋餐桌对面,形同高山上一块长着棱角的硬邦邦的石头,咬住双唇一句话也不说。

我深刻地意识到,溢满斑斓色彩的城市文明对她并没有形成太大的诱惑,要彻底改变她根深蒂固的土地情怀,我面对的是一场极为漫长的攻坚战,一场城市文明和农村文明的对位拉锯战。这场文明对位拉锯战的最突出部分是母予子、子对母的爱,以至于我重新认识到所谓母予子、子对母的爱,是世间最难缠也最难解的情。作为儿子,我无法攻破她的空间,我很难赢下这场“战役”,直至五年后的今天,我和在南宁工作的妹妹,在她的诉求下拿出了我们十多万的存款,给她在老家建了一栋两层的楼,后又添置许多家具。我毫无办法,闷头喝下土茅台,餐桌上再说下去,恐怕又有眼泪从她的眼里冒出来。我最害怕她的眼泪。父亲走后,她的眼泪比别人的眼泪要来得凶猛,也暗沉沉的。

我后知后觉了。我按照她的意愿,在市区买的九十五平米面积房子,却不是她喜欢的空间,原来这也只是她为人母的预谋,她当初的目的是让我留在离她不远的城市定居生活。母予子的爱,从乱麻中挣脱出来,就是把子捆绑在身边,仅此而已。

她独自蛰居在农村老家。在桂西南边疆地区喀斯特山丛的那个夹缝中间,我从远处或者高处看老家村庄,它很像一道青黄色的疤,嵌陷在山凹处,默默地,等待时间从它身上走过去。它显得残喘颓败,旧时光的鸡鸣、牛哞、炊烟等暖人心灵的意象已经隐退到集体记忆之中并渐行渐远,最后会变成地震式的“断裂带”。我每次回去,走在村巷子里看见山肩上金色的云慢慢地飘,那是西沉之阳染红的颜色,我看到很多松鼠在树上梳理胡须,天还没有黑的意思,青蛙和蟋蟀已经出来活动,它们几乎亲吻我的脚后跟……

她的心脉在乡村,在父亲。

在这个充满倒退色彩的空间里,她早上扛一把锄头出门去,在我们家的两三亩地里种玉米、花生、地瓜等。种的这些土货,一些是通过汽车寄来市区给我享用,大部分则喂养鸡鸭,但鸡鸭养肥养壮后,同样通过汽车寄来给我享用。

她的心脉固守她的生活空间,传统、倒退、凋敝,寂静的、孤独的、隐痛的……而血脉的牵制力量,无形中倒逼着我时不时回到她的空间,照看她的孤独。 后来随着她咳嗽和偏头疼的加重,我刚买的汽车,里程表从最初的五六千公里,两三年来急奔六万公里。我为她购买的药品,也刷爆了我的医保卡。我最担心的是,哪天她和父亲一样,成为我疲于奔命之际,时常在我脑际飘忽的“景观”。

在一个周末的午后,我独自在阳台上喝茶翻书,读到存在主义哲学其中之一的解释是:正是忧虑和恐惧,才揭示人的真实存在。我想到我的忧虑和恐惧促使我通向存在时,才谈得上自我选择的自由,那时候,我的那些空间才是打开的,与光明与闲适相连,一个人刚从娘胎里挣脱到现实世界,首先要承受的是恐惧和不安,才有后来不断涌现的新奇与快乐。茶的香雾旋转着飘入空中,形成一抹又一抹低低的云,阳光透过这些小云朵照在我的手掌上,我顿时感到漫长的人生既显轻盈,更显沉重,真是不易啊。在这样打开的空间里,我打开着的手掌,隐约其里的脉络正昭示众生皆渺小而平等的生命意旨,我应当尊重个体生命的选择。

复杂的是,我仍想养猫。那日我没有调转车头送它返回那个名叫“那隆”的小镇,让它重返母猫的奶头。我仍要乘坐绿皮火车,去远方的城市流浪,领受人生的诸多可能性。仍要把她接回城市,享受城市文明的发展成果。

我旋转着脑袋,想着有另一种通向存在的解释。猫爱吃鱼,当猫被迁到某个空间,这个空间有鱼儿可捕食的时候,它也会躺在时间里用舌头梳理体毛,而非饥肠辘辘,两眼布满饥饿血色。它亦可以它玻璃翡翠的眼球映照周遭,兩腮鼓鼓,以温暖示人。

那家硅胶工厂,虽侵蚀我的精力,使我在手机屏镜里看到我的影像显得疲倦不堪,但它与我的生存际遇构成了某种深刻的关系。尽管我在深圳被城市刺透鼻梁,最终领受酸冷灰溜溜逃回离家近的地级市,谋求可以喂饱自己的工作,但它作为我生命里最深刻的空间背景存在过,使我清晰地看到我目前的生活是光明的,充满力量的。

再说她那榕树根似的心脉。有好几次我在梦中蹲下身躯,伸出手去挖她深扎土地的心脉,我竟触摸到了数条烧红的烙铁——她的心脉已经沾染了火山熔浆的热度,又快速地把手缩回衣袖里,鼻子里飘进一股烤肉的味道。缩手的那一瞬间,梦境忽然放映电影《海上钢琴师》和《肖申克的救赎》,钢琴师1900到死也无法走下弗吉尼亚号远洋客轮,登上大陆去接纳挤满高楼和飘满烟囱的空间;得到假释的布鲁克斯手持利器,劫持跟他道别的狱友,试图再以犯罪之名在肖申克监狱这个空间里度过余生。许多年前我在大学电影赏析课上读不懂这两部电影,多年以后的现在,这两部电影一一被深入解读、审美,而解读和审美的能力,并非来自我年龄的增长,而是来自我所经历的母亲事件,以及随经历蕴藉而来的生命痛感。值得天下人肯定的是,母亲在儿子身上倾注来自个体生命所能囊括的蓬勃而又自私的爱,这是作为女性与生俱来的责任。

猫、硅胶工厂以及母亲的心脉,它们交叉,竭力构图,最终在我——一个生于1989年农历六月,夹在80后和90后中间的男人的生命空间里,形成情感、色彩、心迹、经验、审美……生命对空间的每一种抉择都附带撕裂的疼痛感,但在这个打开的空间里,我坚决迈开步子走向生存与生活的任何可能性。

高处和低处

大概是前年十月份,我在广西文化艺术中心听过一场音乐会,演奏的音乐家维恩弗雷德·伯泥希来自德国科隆大教堂。我不知道他的名气是否很大,但从他站立在舞台中央的演奏,以及约莫三百人的观众席上爆发出的掌声,可以看出这场音乐会相当成功。我沉浸在维恩弗雷德·伯泥希所创设的音乐情景之中,忧伤和喜悦纠缠撕咬,爱和仁慈相生相长,音乐家表达情感之繁复之坦诚,直线抵达我的内心,把我逼出了晶莹的泪光。

然而,我同时隐隐地生发逆向的自觉,经验使我更愿意回到雅尼的《夜莺》。音乐大师雅尼曾在紫禁城用中国竹笛吹出清脆的夜莺叫声,引发大提琴、小提琴围绕夜幕展开角逐和空灵对话,创设更为寂静深远的意境。我很多次听《夜莺》,那只夜莺把我引入虚空的山谷,我屏住呼吸享受灵魂迂回温暖圣地的过程。是的,我更喜欢雅尼曲线式的审美表达,况且,生活一直在强调隐忍,过于直接的眼泪往往使生活站不住脚跟。

我慢慢闭上双目,耳朵听着那位德国艺术家的管弦乐,内心却在冥想那只隐藏在喀斯特地貌山体高处的短翅树莺的歌喉——短翅树莺和雅尼的那只夜莺拥有同样音乐效果的歌喉。

我在山体之中踽踽爬行,细微察觉到思想和情感无穷壮大,且毫无导向,如同无牵无挂的云朵,有一切可能性的方向。我在万物面前清晰地享受“存在”。

但要找到那只短翅树莺,并非易事。

那只短翅树莺,在这山谷之中隐藏了身份和歌喉。我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清醒、高度的听觉。

我首先在百草中,扒见山药蜷曲在树杈上的藤。等待短翅树莺的歌声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需要做点别的事情。那是一条细细长长的白色的藤,从石头缝隙开始,奔向附近的林木攀援而上。山药藤握在手上,一时觉得它是一抹虚幻的雾气,并不能像握住一把大米那样,令人感到诚挚的踏实。我有时候却喜欢这样虚幻的感觉,因它迥异于庸常,透过虚幻我的脑袋总能漫出一卷又一卷的瑰丽想象。祖父打过工、贩过牛、发展过林木种植,他铜黑色手上的那支烟草,与那一缕烟雾有着共同的审美刻度,历久而缥缈而芬芳。我顺着山药藤,手臂一寸一寸地穿过荆棘树杈,摸到它在泥石混杂地面上的那个根点,用柴刀在周围画一个圈状的符号,圈状的符号表示我套牢了那一缕烟雾,它终不能从我搜寻的体系里逃遁。我和祖父遭遇过它的逃遁。那日我们好不容易寻到一株山药藤,但我们没有顺着藤摸到它的根点画圈或挖点泥土做记号,我们首先清理附近的杂木、荆棘、乱草等,无知的我在乱刀中连同山药的藤蔓也一并砍去。山药的藤直接从衔接根部断开,等我和祖父回过头来兜兜转转,趴在地面上怎么摸也摸不到那个根点。祖父对山药的逃遁一脸惘然,他抽出烟卷来点燃,他想到家中九十六岁的曾祖母还在病榻上躺着。曾祖母临死前,最想喝到一口山药汤。

我带了一根钢钎、一把柴刀和一柄小锄头。钢钎足有一米七五长,将它垂直竖在腰身一侧,竖立空中的那一端能越过我的额头。钢钎两端焊有锐利铮亮的钢板,一端六厘米宽,用于挖开泥土,一端四厘米宽,用于撬翻石头。它很像杨过行走江湖时手上握着的那顶玄铁重剑。

玄铁重剑首先碰到的是山药的冠蒂——“鸡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叫鸡头,但它放射状的冠蒂越看越形似鸡头,又觉得人们的叫法是取其形态而呼之,相当的吻合和高妙。我用手把鸡头拈断,将它放在周围的树杈上,此时它又像甘道夫(电影《指环王》里的巫师)手上的那柄魔杖杖头,射来炯炯的光亮。鸡头之下就是山药躯体,我已经触碰到第三重喜悦。在密林和怪石中找到一棵山药是第一重喜悦,玄铁重剑挖开泥土探到鸡头是第二重喜悦,刨开鸡头往下的泥土见到山药的肉体是第三重喜悦。

肉体肥圆的山药默默地嵌在泥土里,在手机电筒的照射下,肌肤纹理光泽也像泥土的表面,只要给它一点光亮,它便呈现金子的光泽。它很像一位深藏于地表之下、内心笃定的植物隐者,这些年我要寻它,需要天赐的机缘。

植物根系的生长有一切方向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很可能是一种逃遁。生命很聪明,我们不能否认这样的事实。我的玄铁重剑很快碰撞到地表之下的石头,那是个死胡同。我趴在洞口一筹莫展。通过玄铁重剑与石头碰撞发出的闷沉声音,我辨识出那不是一块可以撬动的浮石,而是一块体型巨大、驻稳了脚跟的母石,我毫无办法。聪明的山药拐了个弯,将下半身遁入母石的缝隙里,而那缝隙的周围有一旋涡状凹槽,像农户家中的小型水缸,有蓄水的功能。哦,聪明的山药要喝水,它避开了坚硬的石头,向水源的方向延伸躯体。我只能作罢。

我伸手折断它的躯体,掏取它可取的部分,约莫四十厘米长,六七两的重量是有的,来自喀斯特地貌群山高处的一口山药靓汤,我已稳稳地握住。我极其喜悦,劳动有了非凡的收获,流转于城市与山间的灵魂找到非凡的寄托,我仿佛破解陽光、土地、山群、雨露、雷鸣、闪电、雾、月光在一棵植物上交织演变的密码。

然而某种天降的忧伤,咬定我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盯着那个窟窿,想着我无异于把大地的肚腔刨开,那堆还焕发生机的鲜土,那些砍断的长出大刺的草藤,还有无数刚刚在这个冬季凋零被我无意踩踏的树叶,它们黯然神伤的样子使“手术”现场看起来凌乱惨烈。我已然用躯体和灵魂感受挖开这个肚腔的喜悦,现在又不得不承受掩埋这个肚腔的愧疚,且掩埋往往比剖挖更具态度。

我将山药款款装入麻袋,如同把婴儿放入襁褓那样谨慎。拿出小锄头将泥土重新刨回肚腔,又从树杈上取下那个“鸡头”送入肚腔,然后继续刨土掩埋,直至肚皮被填满。我后来担心“鸡头”在未来几年里营养不良——鸡头是可以重新生长出山药的,我从周边搜刮一些烂树叶覆盖在表面。我在整个手术缝合的过程中微妙地感觉到作为人的卑微,接受山群以庄重典雅的面貌呈现,开始意识到生命之间的平等关系,草木藤条、石头上的苔藓、开败的山花瓣、四处飘零的落叶,它们的存在都有一套生命法则和生命哲学,生命享受或承受生长、隐忍、喜悦、灭亡,与人并无二致。

就在我给土地缝补肚腔的时候,短翅树莺拉了一段低低的嗓音。

它在犹豫、试探。

它或许在我爬入山体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我,它暂时不确定这位戴眼镜的年轻人是否心善,且不会加害于它。人与人之间的猜疑或许围绕金钱和权力,而一只短翅树莺对人的猜疑,纯粹是自我保护。它认为惯于砍伐和杀戮的人类实在太坏。我停下手中的玄铁重剑,倚在一堆长得像蟒蛇的大树藤上,像等待某一仙家的歌唱那样等待它彻底放开歌喉。

它又拉了一段低低的嗓音,这一段嗓音比前一段的开合更为大胆,但仍然显得有些迟疑。我知道它渐渐地剥离对我的猜疑。嗯,这莽荡群山之中的一抹声线——生命的纯粹性,在我坐拥一天的孤独之后,它终于要演奏。

短翅树莺的声线确实很长,声音可以穿过密林,越过错落的山石,甚至翻过一座山的脊背抵达另外一座山的山谷。蝉的声线也很长,但蝉的声线总爱起伏,起伏之中总有起起落落的噪音。

它的歌喉在山谷中完全敞开,山谷成了它的乐殿,它每隔二三十秒甚至更久的时间拉一段声线。这二三十秒钟或更久的时间,留给了我想象的空间,我想着它应该在哪个方向上的暗处,它的身形是否和我在百度上看到的一样玲珑,绵密的羽毛是否也呈翡翠绿的色彩,以及它从何处而来,因何放歌,意欲表达什么。我想着纯粹的生命应不似人那般,用哲学的思维去丈量哪里来哪里去的问题,生命的源头和指向有时不去想它,反而更显平静和明亮。

另外一只短翅树莺加入了歌唱。它在相连的另一座山的山腰暗处。单声线变成双声线,似乎平行,你来我往,呼应,互动,推送爱意。

我没有目睹过它们真实的形态,因为它们根本不容许我靠近,只要我向前走几步,它便停止歌唱,声乐戛然而止。我从圆脸同事那借来望远镜,趴在一块巨石上试图捕捉它放歌时的肢体形态,但种类繁杂的灌木将它们完全遮蔽,望远镜也无法输送我的目光抵达它们的形体。后来我才在百度搜索到它们,它们一般体长十到十八厘米,上体呈棕褐色,下体污白,胸、腹皮黄色;上嘴褐色,下嘴淡灰褐色;脚灰褐色。它们多在树木及草丛下层枝间上下跳动,性胆怯,尤其不进入茂密的大森林,常单独或成对活动。

生性胆怯决定它们喜欢独行,孤独个体的行走。个体总能持有它独立的完整的形式美和精神气魄,群体因为集聚的缘故,群体中的无数个体相互之间削弱各自形式美和精神气魄。群体太满太盛太热闹,挤压了审美空间;个体无论胆怯也无论孤独,它总能本真绚烂。倘若山谷之中突然蹿出无数只短翅树莺,集中放开歌喉鸣唱,声线纵横交错拧成杂曲,我便不再这样痴迷。

百草百木百石,阳光下有了屏息的默默神色,它们也齐齐地把耳膜投向短翅树莺的歌喉。这个音乐场域是那么的肃静祥和,我清晰地感到内心诚挚的笃定,忽然和百草百木百石存在气息上的关联,呼吸、脉搏、脾性、情感,与那百草百木百石一寸一寸地共生共长。禅意隆起,我正在参透生命暗含的法则。

两只短翅树莺均离我有五六百步之遥,我很想挪动身躯去穿过一些灌木,抵达那个神秘的暗处与它们会面,但又转念一想,生命与生命之间都有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纯粹的生命也会拒绝我模仿它的声线与它们对话,它们不需要来自现代城市的附和。是的,我的歌喉携带着丝丝缕缕的现代城市生活忧伤,它们能很快识别出我的歌喉非它同类的歌喉,只要我的歌喉飘出声响,它们会立马警觉,而后黯然沉寂不作乐。我也不该把现代城市的气息一股脑儿带入山体,把欲望、忧伤、困顿甩给群山处理。

那两只短翅树莺,只要我不去叨扰它们,不把城市生活的烦闷忧伤带入山体,我便能以静默的方式探入它们的唯美空间。

假若我摇身变成山体中的一株山药,那么,我应该能够保持作为植物的生命纯粹性。太阳从山尖翻身出来,我便沐浴阳光着手进行光合作用,随后一寸一寸地生长,随着季节的更替酝酿花朵和果实,呈现纯粹生命该有的全部美。我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身心疲惫地去追赶房贷和物欲,去经历那么多的惆怅和困顿。

或以短翅树莺的生命纯粹性,去看人的生命不纯粹性,我忽然体察到我脾性或情绪之混乱。我已经在市区拥有一套九十五平方米的房子,足够我、妻子和多病的母亲居住;也拥有一份稳定的教师工作,可以勉强养活我、妻子和母亲,但我仍在这个高速发展的经济社会面前感到局促和恐慌。我和我的家庭,实际上架在了一棵根系并不发达、枝干并不坚韧的扁桃树上,这棵站立街道两侧的扁桃树随时都有可能被事故或者疾病摧毁,甚至被一阵突然刮起的强风连根绊倒。欲望持续霸据我的头脑并灼灼地骚乱下去,我逼着自己制定两个五年计划,把九十五平方米换成一百四十平方米,把教师工作换成公务员。物质、虚荣、欲望三只大手从我的心灵之井,一点一点地抽走纯粹性。

在这座与越南隔河相望,四面被群山包抄的南疆小城居住,我在每天天色还未完全开光的时候醒来。随后摸出牙膏毛巾一番洗漱,到阳台做二十分钟的原地伸腰小跑运动,妻还没醒来,我又喘着气一个人出门上班去。我必须早早出门去,从教师队伍抽调到教育主管部门,我总要表现得卖命些。我居住的小区不大,只有耸立的四栋十八层高楼,皮鞋和水泥地面撞击的咯噔声总能在整个小区飘扬。小区保安见惯了我的早起,他们凑在大门前的扁桃树下讨论着些什么,似乎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像我这样心事重重地走出某个小区大门。

从小区拐进花山路的时候,我有时会听到些许低浅的哭声,或者一小封鞭炮噼里啪啦地划过天空。抬眼透过迷蒙的晨雾,向对面市医院的那一排矮房子望去,那里站着三五个面孔模糊的人,他们在九层皮树下抱在一起相互抹去脸上的眼泪。我的内心和脊背飘过一道霾,哦,又有生命在夜里被死亡斩断喉咙而呼吸不到清晨的一口空气,看不到此刻已经投来一些光亮的太阳。小区离去年刚评上三甲的市医院实在太近。

我假装吹着口哨,在这个半打开的空间里,既然死亡这么频繁,我为什么也要频繁地与他人的死亡产生心灵上的交集?

我将上下唇顶成圆弧哨口,特意凑到电动车后视镜检视口型是否合格,后又提了提肺腑酝酿气流。我的发声要尽可能向群山上那只短翅树莺的歌喉靠近,这样,我才能在这条曲曲折折的稍显寂寥的上班路上,通过声音打通想象把群山高处的愉悦装进体内。从花山路拐进友谊大道,再从友谊大道转出江南路,后又转新华路走三百米抵达六号单位,近乎六公里的路程才不显得那么单冷和乏味。

这座城市街道的两侧,种植形似鸡腿的扁桃树。鸡腿是引起胃口愉悦的具象,让我酝酿早餐要吃什么。我在“鸡腿”中间穿行,有时停下电动车,定睛“鸡腿”脊背上似远非远的黛色山群。是的,在这座城市的任何一条路上,只要稍稍睁眼就可以眺见远处的群山。短翅树莺该在我定睛方向上的某一处山谷中开始提起嗓子鸣唱,中国竹笛的声乐在某一暗处一跳一跃地穿行于山体之中,又一跳一跃地从几公里开外奔向花山路、友谊大道、江南大道,与我的心迹巧妙会合。这一切均通过想象完成,但我以为,想象亦可真实而有温度,就好像我通过对“鸡腿”的想象,恹恹的食欲有所改观。通过对旧衣物的想象,父亲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我眼前,他嘱咐我好好工作和生活,照顾守寡的母亲。

天色渐渐打开,到达办公室再次面对那位女人汹涌的眼泪时,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是一位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我是一个失去父亲的“孩子”,类似的命运遭遇使我对她产生巨大的怜悯。我重复昨夜凌晨两点钟的动作,继续从隔壁股室搬来那只木漆凳子给她坐,从角落里抽出一瓶矿泉水摁到她手上,说一些让她先冷静下来的套话。她很矮,木漆凳子很高,她坐上去好像坐在了某处高空,从她眼中奔涌而出的眼泪掉撞在地面的时候异常壮烈。我闻到一股酸咸的味道,她的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她小孩的尸体彻夜停放在第F小学校门口。我没有到过现场,昨夜凌晨同事发来现场图片,我看见尸体平躺在一张草席上被白布完全盖住,头颅的方向正对着第F小学的大门牌匾,周围点上了许多飘忽的白蜡烛,白蜡烛暗黄的光投射到在周围杵着的六七个人的脸庞上,我的领导也在现场画面中。这起溺水事故的起因是私立托管中心的疏忽管理,但她作为母亲无法处理这样重大而凌乱的事件,她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主管部门办公室哭。

哭是很多女人解决很多问题的经久不衰的惯用手法。我母亲常常于无声处突然落泪,才渐渐驱散父亲去世所带来的心灵创痛。

我依据事实经过敲击键盘上报的那些文字,关乎这个小孩的死亡和这位母亲的痛苦,一个词语也不能马虎。然而这些文字绕过悲痛眼泪而显得毫无温度,我只能客观陈述事实,我无法将这位母亲胸间的悲痛囊括在里让其弥漫流淌。那只短翅树莺并无普度众生的本领,从群山高处叼来观音娘娘手上的那瓶法水,抵达我办公室的窗台放开歌喉施行魔法,让她的苦难消散在音乐的尽头——高处。

那只短翅树莺只对与它产生心灵交集的人产生抚慰的疗效。

已经很少有人如我这样,感到忧伤时去到群山高处寻求慰藉。人们遭遇不幸而内心伤痛时,看几场电影或拨打一通电话寻求慰藉,鼻涕和眼泪一起抹,事后归于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现下也有太多娱乐的方式供人们驱散心理阴霾。然而我心性敏感,妻拉我去看电影和朋友的来电已经不能抵达内心的痛处完成抚摸。我必须爬上山的高处寻那一味草药和那只短翅树莺。

短翅树莺通过歌喉引我抵达高处。那个高处的物与物、物与人产生关联,启迪更为从容笃定的心性。从那个高处回到现实生活场域,我才能有足够沉着的耐性去应对烦闷局促,有足够多样的策略去应对未来的不稳定性。

高处并不存在割裂肌肤的寒冷,反而日照充足、阳光饱满,可为个体生命积蓄力量和情感。短翅树莺毫不保留地放開歌喉叫唤白云轻轻挪移,白云在我的额头上投下彩虹式的斑斓,带我抵达空灵、梦幻、洁白的秘境,我咬定那是时间的另一个源头,汩汩流淌在纯粹的生命里,生命越过苦难、困顿甚至死亡……

我从山之高处回到城市往往是在薄暮时分。我从车上跳下,肩扛那顶玄铁重剑从花山路拐进小区,衣衫不整形似流浪大侠。我穿过小区那一排商铺的时候,感觉有无数双眼睛游荡在我的周身,他们挤着眼睛把我从头到脚搜刮一遍,像刮牛骨取出牛肉那样认真,似乎要从我身上刮出些肉似的故事。他们疑虑“这个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经历了什么”。然而对于这个横亘人类精神史的老问题,饮下毒堇汁的苏格拉底和避居在黑森林的海德格尔彻夜掌灯冥想也未能清楚明白地陈述。

我走进二栋二单元的电梯,刚刚回到低处,电梯又即将把我带上十三楼高处。那只短翅树莺在生活的荧幕背面,用歌喉切换一幕一幕的空间场景。

或许它迂回人间,蛰居在了我的体内,高处和低处形成统一。

【黄其龙,1989年6月生,壮族,广西崇左人。广西作家协会会员,崇左市作家协会秘书长,有散文发表在《民族文学》《星火》《广西文学》等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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