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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在哪里

2021-03-18王婷婷

广西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卫国女儿孩子

“我失骄阳君失柳,这是老天爷的安排,爱媛,咱俩知根知底的,以后在一起互相做个伴吧。”许爱媛看着微信里姐夫发过来的这句话,久久回不过神。她心里算了算,姐姐去世刚十一个月零十天。不到一周年,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远到她差不多忘了大姐的音容笑貌。

时间是一把锉刀,不停歇地一层层地锉磨、冲刷着生命停留过的痕迹。

她也想起了爱人,去世才九十三天。

如今的人,不论老少,一个一个染发、去皱、健身,都要追赶岁月,生怕落伍,不留空白,恨不得把日子填满塞紧,毫无缝隙,过出无数花样不算,还要比别人好。就像如今的世界,什么都要重口味,要新式口味,要日新月异的口味。八十岁的老头儿也不例外,不肯例外。

许爱媛是皇城根下土生土长的第五代人。真正的老北京人。小时候,谁家炒个鸡蛋,整个院子的人都闻得到,小孩子出门会被调侃:“哎哟,下巴上都是油,别哈气,当心香味儿跑没了。”谁家孩子几岁才不尿床,谁打小就蔫坏,哪家的孩子长大了去了哪里,邻里街坊熟悉得跟自家兄弟姐妹差不多。那才是知根知底。

姐夫是1964年从福建山区考进北京的大学生。家里很穷,人很土。姐姐没考上大学,哭着进了工厂。总有同事往家里跑,姐姐一个都没谈,她只说自己年纪还小,说了好几年。后来,一个同事要给她介绍个大学生,姐姐没再说她不着急这种话。她满心欢喜去见人,一脸怒火地回家说她不同意。左问右问才说,听不懂他说的怪腔怪调子话,个子又矮,黑黢黢的脸快赶上锅底了。妈就喜欢大学生,觉得承了人家老大的情,叫她请媒人来家里认下门儿。

一边吃西瓜,媒人一边啧啧嘬牙可惜没缘分,男人不看长相,就冲着大学生、干部身份、工资四十八块就是难得的好姻缘。妈只能赔着笑,拉些家常。聊着聊着,媒人又说起那个人在的是中央直属单位,打结婚报告就给分个单间,妈听到这里,不由自主地“哎哟”一声,又拍了下大腿,忍住了到嘴边的话,站起身就去和面包饺子。

大姐答应结婚,妈高兴坏了,路上见了哥哥的女朋友非要拉着她来家吃面,又拿了姐夫给的五十块钱聘金去请木匠来家里打了个双人床和一个中间带镜子的大衣柜。

他们俩这辈子就那样吧,那个时代的人都那样,生儿育女,上班下班。

姐夫口音重,大家听得费劲,又口拙嘴慢,扯大天的时候只能旁边坐着,时不时笑笑,照顾到他的时候,他把普通话讲得费劲巴拉,好不容易说完一句话,俩小舅子的话题早就换了仨,双关语歇后语老梗新词他一个都听不懂,接的话茬总是牛头不对马嘴。一开始大家还礼貌地解释一下,照顾一下他,时间长了,看他的脑瓜子总赶不上趟,一直压制着儿子们别呲嘚女婿的丈母娘偶尔也挤对他一句半句的。大姐回娘家一般不带着姐夫,逢年过节必须走动的时候才一起过来,来了也总支使他去做这个弄那个,一是不让他被人调侃,二是让大家更放松些。后来,单位搬到南城三环外,那边只有一路公交车,进一次城不容易,他更不愿意走动,逐渐变成了像是一门亲戚,被捎带上的姻亲。

他们算是至亲,但是许爱媛不觉得他们知根知底。她和大姐差着十岁,她上小学后,大姐经常不在家,不是去支农就是去乡下锻炼,没资格上大学,街道上给了个区属厂子的名额当了工人。她和姐姐不太亲,和姐夫更生,也就是大姐十几年前得病之后她经常过去看看,顺便给大外甥补课,才和姐夫一家子熟了。

这都罢了。你今年都要过八十大寿的人了,孙子都老大了,老伴儿才走几天你就想二婚了?还把心思动到自家小姨子身上,咋不嫌寒磣?许爱媛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堵心,气得索性披一件外套出去走走路。

心里有事,闷头瞎走,不知不觉走到家附近的菜市场那条路上了。她在这个菜市场买了快二十年的菜了,这九十三天她一次都没来过。

爱人韩卫国就是倒在石潭市场里面的,没人为他急救,也没人扶他。一个买菜的姑娘打电话叫救护车,谁都没到跟前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这世道变了,越变越冷,人心越隔越远。

那是2019年10月初,韩卫国吃早饭的时候心情挺好,说他踅摸着去买个蹄髈,剩饭煮的粥竟然吃出了红烧蹄髈的味道。她笑他:“别人都说年纪大了味觉就差了,也就不那么馋了,你的味觉先返老还童了。蹄髈多腻啊。”

“我昨天研究了好几个抖音小视频,博采众家之长,琢磨出来一个肥而不腻的菜谱,你就等着多吃一碗饭吧。”

后来,她蒸好的那锅米饭长了绿毛,被她连锅扔掉。

他们俩同岁,去年都是六十三。古人活得短,四十多岁白了头,活到五十就算命长的。

他们俩五十岁左右开始互相染头发,她还说过一句:“咱俩已经算是白头到老了吧。”卫国喜欢和她逗贫,接嘴道:“古人还举案齐眉呢,那桌案够沉的,古代女人的臂力真行,你就端不动吧,举不到眉毛不行,那是不尊重夫君。”她戴着手套胡乱抓一下卫国的头发,啐一口:“你有本事你穿越回古代去。”

许爱媛站在通往石潭市场的马路上呆呆地看着看不见的远处,站得腿软脚麻,一腔子气,找不到具体的人撒出来。那个市场里咋就没一个好人?

年纪大了,眼窝子一会儿深、一会儿浅,北风吹一下会流泪,阳光出来眼睛会湿润。这会子想象他难受地倒下,无助地趴着,想喊却喊不出来,那是几秒还是几十秒?

一个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

许爱媛擦了擦眼角,肚子里又升腾起一股火。姐夫这个人是老糊涂了吧?你都要进土的年纪还不安分,还能活几年?这个岁数的人了,活一天是一天,行将就木地安静过日子,别给孩子惹麻烦。这把岁数的人还能折腾得起吗?你比我姐大好几岁,我姐比我整大十岁,咱俩几乎差一个辈分,都不是一个时代的人,这么老的牛还想吃嫩草,看不出来鬼心眼还不少。

大姐身体一直不好,多年前得了胃癌,两个五年过去了,又检查出肾癌。大姐还有高血压,十几年病病歪歪的,大家早就忘记了她的癌症和她曾经有过的泼辣,记忆中她一直是个灰扑扑的冷冰冰的中年妇女和老太太。

她大外甥十一年前移民澳洲,自从远走高飞后,三两年才回来一趟,待不了几天又走。

养儿育女有什么意思?老两口孤孤单单地过了十年,现在,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他可能是太寂寞了,也怪可怜的。

但是许爱媛却不爱听人说自己可怜。合唱团有个老姐妹,一儿一女三个孙辈都不在身边,总觉得她一定很孤单,日子没滋味,她有一次没忍住,呛回去一颗软钉子:“孩子过得好就行。不在身边有不在身边的好。我可自由了,想去哪里去哪里,不用给孩子当保姆。”

虽然这样说,自从大姐走了,她对姐夫不是没有点同病相怜的。大姐虽然是个病人,好歹是个大活人,家务活指不上,可以说说话,互相提醒着点。如今只剩下一个留守老人,自己出门,自己吃饭,偌大的几千万人口的城市里并没有可以说话的人,日子不过是混吃等死,的确活得没滋没味。

大姐是在家里去世的。姐夫说,他早上起来煮好了牛奶鸡蛋,看大姐还没出来,他就去阳台上的茶台边喝茶。他们福建人早起不喝茶就像没抽鸦片的鸦片鬼,不算真的醒了。熟普泡过三巡,通体酣畅淋漓,他推开卧室门,人是朝着墙睡的,被子盖得好好的,侧躺。他走过去问她:“你要不要起来先吃点饭?”

他说自己问了三次才觉得不对劲,摸了摸她的头,冰凉的。

林永旺先给许爱媛两口子打的電话。一大家子人里面,他们两家还算走得近些。他们俩着急忙慌就赶了过去,甫一进门,许爱媛径直去姐姐床前看,不知道是人死了真的缩小了还是心理作用,看着小了两个号的姐姐背对着她,不由自主跪下哭了。韩卫国鞠了三个躬,伸手拉她起来,姐夫在旁边挓了一双手劝她:“起来吧,起来吧。”他有点呆滞有点混乱,但没什么悲戚。

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林永旺说了下大概情况,接着呆看面前凌乱的茶几,过一会儿,用手抹了抹眼角,去屋子里把户口本、身份证找出来交给他们说:“你们看着办吧,我都没意见。越简单越好,别给大家添麻烦。你大姐也说过这个话,她不要那些形式。”

北京人办事讲规矩,人情往来不能让人挑出理儿来。但那都是过去。过去的人,一辈子只忙活着吃饭穿衣、婚丧嫁娶。如今的人不一样了,升官发财、乔迁买房、金榜题名才是事儿。自从上一代人纷纷去世,从许爱媛他们这代人开始,老规矩、老礼儿步了旧式什物的后尘,成了博物馆展览的古董,是冥顽不化的老古董之老古董。

许爱媛叹气:“咱们名不正言不顺的,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大姐一辈子没享过福,也没受过什么罪,最后一件大事还凑合。”她心里埋怨姐夫太过平静,非要在她本不在意的地方挑点理出来。

韩卫国到底是真正了解她心思的人,宽解道:“人死如灯灭,没了那口气,什么肉体什么灵魂统统没有了,办也是做给活人看的。她自己儿子不说什么,老伴不说什么,你就别瞎操心了。”停顿几秒,又说,“你姐的情况,姐夫早有思想准备,就只差不知道哪一天哪种情况。他都那么大年纪了,对生死没什么感觉了。大姐积德,自己走得好,也没折腾人。”

许爱媛性子柔和,知足,乐天,过日子难免有糟心的时候,男人劝慰几句,她嘴头上叨唠叨唠,再烦心的事,叹几口气就过去了。何况,她自己也没什么眼泪。这个年纪的人,病病歪歪多年的人,走了就是解脱了。

大姐的丧事办完后,许爱媛和韩卫国找了个日子去看望姐夫。

“家里收拾得挺干净的。”许爱媛不是不惊讶的。

“我收拾的。”他姐夫难得活泼地笑着说。

韩卫国做人活泛,竖起大拇指夸道:“姐夫能文能武,以前没机会发挥。您这个精神状态,可以活到一百岁。”

“活那么久做什么?我现在争取活得好一点。每天早上我都出去快走,有时候我还慢跑一段,路上的人都说:这个老爷子厉害。”

许爱媛也只好跟着他们俩打个哈哈。但是她心里有点不舒服。以前的林永旺总是没精打采的,睡眼惺忪的,心不在焉的,不爱说话也不爱说笑。除了出门散步,他这辈子没有任何爱好。以前他散步就是散步,现在他怎么散出好心情了?老婆在的时候生无可恋,老婆死了倒复活了似的。

许爱媛毕竟是个厚道人,她不想说出这种话,那样有点挑理儿,有点事儿。她不愿变成她妈那种事事挑理的传统北京人。她自诩是新时代知识分子,是明事理的老年人。她大姐那个人性格清冷,脾气有点古怪,她俩没共同话题,一向并不亲近,只是姐妹俩毕竟比兄弟们亲热点,来往方便点,加上她和大外甥从小亲厚,算是看着晚辈的面子。何况是日日相看、早就厌倦的老伴儿。

许爱媛只能附和一句:“对,多出门走走路挺好,在电视机前待久了容易老年痴呆。”

林永旺答:“我现在想看哪个台就看哪个台了。”

韩卫国顺着他说:“就是就是,想放多大声儿就多大声儿。”

林永旺鼻子里哼了一声,调整了一下脸色,扯扯嘴角:“我现在可以把声音调到二十八分贝了。你姐不许超过二十分贝。”

韩卫国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撞了下许爱媛的胳膊:“你大姐够厉害的。”

许爱媛白了他一眼没说话。人都没了,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

许爱媛记得大姐刚得癌症的时候,一个劲儿哭,姐夫在旁边愁眉苦脸地沉默。这些年都是他陪着去医院,该做的都做了。儿子只回来几次,好像没怎么陪他妈去医院看过病,回国就惦记着去看丈母娘、约同学朋友喝酒,游山玩水的。

她这个当长辈的,想说他几句,又怕说出来就生分了,到底还是算了。如今的孩子,不都那样?就顾着自个儿舒服。独生子女这一代人没几个像话的。她也不敢说自己的女儿,怕说多了人家烦。

大姐生病后脾气更臭,动不动朝男人发火,姐夫总是皱皱眉头不回嘴。他退休后就不怎么说话,也不大笑了,动作很慢,说话很慢,带着点漫不经心、心不在焉,还有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他这辈子一直被霸道的大姐压制,他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

现在回想起来,姐姐走了,姐夫心里多少是有点解放和解脱的双重喜悦。

许爱媛觉得很可笑,“我失骄阳君失柳”,亏他想得出来这句话,我是丧偶,他是重生,不一样。

许爱媛的身上冷了。她看看远处那个她目力不能及的石潭市場,叹一口气,转身往家走。她的步履比她以为的轻快。她穿着韩卫国去年给她买的绛红色长款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子,远看显得很年轻。

以前她都是自己染发,有时候染点淡酒红色,前面几缕头发挑染成深酒红色,卷发在后面挽一个发髻。她这辈子没胖过,年轻的时候清瘦,中年后略丰腴,加上文化人气质不一样,她一直招人喜欢,老了也是颇受老头儿们喜欢的那种老太太。如今,快两个月没染的头发是花白的,胡乱扎起来杂乱毛糙。她没心思收拾。她也不想收拾,恨不得更邋遢点,好让自己破败的样子承担点心里的空和虚。

她又想着,自己就算想找个人,也要找个差不多岁数的。何况她并不想找。一大把年纪了去谈恋爱,臊得慌。起码她觉得臊。虽然自诩开明,前几年还劝了一位四十二岁的单身女同事去享受一下爱情什么的,把人家给劝得真的闪了个婚。

不谈谈就在一起过,那不越活越回去了吗?起码要自己谈的吧。她和韩卫国是自由恋爱的,不能过了几十年却倒退回去。

她这些年过得有多满足多幸福,骤然失偶就有多痛苦多悲伤。

那天,十一点前肯定到家的爱人还没回来,她的心跳有点乱,就想在屋子里找活儿干。爱人很勤快,两个留守老人的家里找不到活儿。

女儿韩晶大学后两年去英国读的交换生,毕业后自己跑去美国又读了一个MBA。她属于运气好得不像话的孩子。别人读学位被导师剥削,毕业后想方设法留在美国而不得,她不知道怎么混的,和老师关系特别好,俩人一起合作的项目拿了个小奖,还没毕业就有公司给她offer。

他们俩都是循规蹈矩的性格,一辈子踏踏实实在一个单位干到退休,女儿相反,特能折腾也特会玩,从小就特有主意。他们一直不支持她留在美国的,希望她回北京找个外企,待遇好,机会多,在自己身边还能照顾她。

韩晶不但不听父母的话回国,还先斩后奏和一个北欧后裔注册结婚,俩人跑到北极在极光下拍了一组婚纱照发给亲友们,就算是广而告之了。她看到照片顾不上问她结婚的事,急得先问她有没有冻坏。小时候的街坊翟大妈家的老二去黑龙江插队时冻掉了两根手指头,回城后只能去街道小厂子,后来下岗,只能在胡同口卖卤肉,靠着缺手指的稀罕招揽生意。去北极穿上婚纱拍照,这肯定是北欧那个疯子的主意,这丫头本来就野,跟着海盗后裔果然更不着调。

据说女婿会说四种语言,汉语却只学会说怪腔怪调的“谢谢”“你们好”“这个好吃,我要。”

他们俩气得鼻子都要歪了,隔着千山万水,只能见到视频里的女儿,俩人把不满意、不高兴、不痛快努力地藏起来,只是眉开眼笑说他们很好。要不是微信,他们不会知道女儿放了假都在什么地方撒野。

一米九五健壮的白人女婿自从女儿生完老大就辞职当起了全职爸爸。韩晶说人家在家里做什么基金和股票,他们俩听了更是心惊胆战,心里盘算着女儿的血汗钱哪天被女婿败光怎么办。

那一年,韩卫国正式退休,立刻办了去美国的旅游签证。

他们过去还有一个不能说出来的目的:许爱媛负责带外孙女,韩卫国做饭,全面接手家务事,既然用不着女婿了,他自然会去找工作了吧。一个大男人让女人工作养家,在地球上没一个地方说得过去。

没想到,他俩在女儿家里插不上手。

女婿和外孙女的早饭很简单,冰牛奶泡麦片加点水果坚果就是一餐饭。吃完饭,女婿把外孙女送去社区中心和一大堆小孩子玩两个小时,然后带孩子去图书馆听一个小时的故事。他们俩午饭后一起睡会儿,醒来才让姥姥姥爷带去社区公园和小孩子们玩到傍晚。

晚饭后,俩人一起给小外孙女教中文,外孙女不愿意学,要缠着爸爸一起拼乐高,或者是女儿陪孩子玩。他们列了好些学习计划,女儿说他们拔苗助长,不到三岁的小孩子只要运动听故事玩玩具,哪里就要读书学习了?

女婿大部分时候只是礼貌性尝一口他们俩精心烹制的中华美食,说四五个谢谢,还是吃他自己做的所谓健康饮食。女婿和外孙女吃得很简单,匹萨汉堡热狗,各种沙拉,鲜榨蔬菜水果汁。除了喜欢他们的包子饺子。但是女婿分明爱吃广东早茶,偏偏不吃北京美食。女儿比女婿还讨厌,戒碳水戒糖戒汤,把他们俩搞得神经衰弱。

俩人带着女儿离家多年积攒的爱心去奉献的,最后,他们俩精心烹饪的健康美食大部分都倒进了老两口的肚子里,吃得快抑郁了。住够五个月终于盼到回国,女儿提议有些衣服别带回去了,反正以后还要过来。他俩收拾行李时很默契,一双袜子都没留。

回来后,遇到询问的亲友,倒赞扬起外国的天很蓝,花草很美,空气香甜,外孙女可爱,女婿贴心,问起要不要出国定居,异口同声回答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就算有雾霾也比外国人的地方好。

那次回来后,爱人就迷上了做菜。本来是弥补在美国没吃痛快的遗憾,没想到朋友圈的点赞让他越发来了劲儿。后来他还开通了抖音小视频,也是一个有好几百粉丝的人。有了粉丝就有压力,偶尔创新容易,每天出新菜可不容易。

许爱媛正在心里暗骂韩卫国这个爱好既贴钱又耗时,还吃出了三高,这时,她的电话响了。

当她魂不守舍赶到附近的宣武门医院抢救室的时候,爱人孤零零躺在靠墙放的一张床上,护士正在整理呼吸机和心肺复苏器。她一把推开护士,扑倒在床头,她想喊“快救人啊”,可是她突然失音,嘴巴空张着,世界好像突然消音了,她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也听不到周围的声音。很神奇的是,护士说“心肌梗死,送来已经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听到的还是看口型猜到的。

她没有晕过去。那是电视剧上的桥段。

她是突然的腿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护士们很忙,抢救室里还有活人需要救命,没人顾得上管她,只能绕着她奔走抢救还活着的病人。她的悲伤匍匐在地上,很安静,却慢慢弥散开来。

有个同龄女人过来搀扶她起来,她呆呆地配合,用手撑着地,麻木的腿不听使唤,站了几次站不起来。女人招手叫她儿子过来帮忙,俩人半扶半拖着她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女人一下一下撫摸她的肩膀,也不说话,只叹气。许老师这辈子没当着人面号哭过,在这个时候也发不出多大的声音,憋了好久好久,终于哗啦决了堤一样,她用手捂着飞溅的眼泪,呜呜地哭了起来。

韩晶本来计划三年抱俩完成生育目标,身体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强壮,流掉一个,好好养了一年多,在老大快五岁的时候才生了老二。她最近正闹奶疮,每天睡不着觉。女儿倒还撑得住,听说女婿太过担心,得了产后抑郁症,每周定时要去看两次心理医生。

他们俩本来打算女儿生产前去美国的,体检的时候医生说韩卫国的血压太高,发现了好几处血栓。韩晶不让他们过来,让她爸在家调理身体。她说人家美国父母没有照顾生孩子的,她并不需要帮忙。许爱媛不喜欢美国,她担心老伴在美国生病不方便,也不同意他去。再说,韩晶那个丫头打小就能干泼辣,他们不去添乱也好。

韩卫国心疼女儿,想看外孙女,心里头着急,嘴头上不说,索性沉迷抖音小视频,说要转移注意力。谁知道天降横祸,出门的时候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大半天工夫已经在太平间里冻上了。

在告别厅里,她站在遗属的位置上哭得站不住,比她大十几岁的大姐夫倒要扶着她,安慰她别太悲伤,人死不能复生,这种话她不爱听,面子上还得点头。

女儿的小姑姑哭得最大声,一边号哭一边说:“我哥哥太可怜了,女儿都不回来送送你。”

是许爱媛不许任何人告诉女儿的。女儿刚生完老二,还在月子里,伤了心回了奶,小外孙女没母乳吃怎么行?老伴儿已经走了,女儿回来有什么用?别人爱怎么说怎么说,她只要护着俩人的孩子。

卫国疼女儿疼到骨子里,要是泉下有知,一定不同意让女儿知道这事。那些虚头巴脑的礼仪,比活着的人重要吗?女儿回来奔丧就能减轻她的悲伤吗?小姑子哭她哥哥,她不但哭自己老伴,还要顾着自己孩子。

她经常想,可能是这辈子太顺了吧,所以晚年丧偶。

姐夫在卫国走了后,辗转了好几趟公交车来家里看望她。许爱媛看到姐夫很感动,眼睛里濡湿濡湿的,俩人一个站在门外,一个站在门里,倒有点无语凝噎的味道。好在不过几秒钟的惆怅,她伸手请姐夫快进屋。她用心做了几个菜留姐夫吃饭。想着他成日里混一天是一天,难得有机会穿过大半个北京城,好歹算是自家人,她领这份情。反正她也是一个人看着日出日落数着又过去一天。

自从卫国走后,她几乎没下过厨,在超市熟食部随便买点什么,一天两餐,吃不了几口。厨房里都是韩卫国置办的东西,哪里都是他的身影。

许爱媛抱歉菜烧得不成功,大姐夫不同意,他牙不好,吃得有点慢,就着红烧肉最后剩下的汤汁他又添了一碗饭。烧得有点干、酱油有点多的一碗红烧肉把这个老头儿吃得眉开眼笑。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的,故去的人不好提起,家长里短的事不适合与一个男的说,聊聊两家人的孩子最合适不过。大姐夫没去过澳洲。她去过美国。都说英语国家差不多,想来她说的情况也差不离。大姐夫问了很多问题,她知道不知道的都给他细细解释,这是当老师的通病。

几十年的亲戚,他们俩倒是第一次只有两个人好好地聊了很久。

许爱媛现在回想起来,兴许是自己的同情心和对年长亲戚的热情招待让姐夫误会了吧。她刚刚丧偶,还不习惯避嫌。可谁会对自己姐夫避嫌?

如果太久不回复,对方以为她在犹豫,更要误会了。

“卫国刚走,他走得太突然了,我过不去这个坎儿。再说,咱们本来就是一家人,以后也是一家人。我以后打算一个人过。”

“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以前的日子回不来了。你有没有听说闹瘟疫?听说咱们老年人最危险,也许活了今天没明天,咱们要珍惜还能活着的日子。”

许爱媛这一次生的是自己的气。就不应该回复,假装没看到,让他自己理解去。

“你考虑考虑。你了解我的,我的退休金多少你也知道,不会拖累你。人的一生太短暂了,这辈子的遗憾太多了,余下的日子好好过。再说,咱俩本来就是一家人,亲上加亲多好。我对得起你大姐,我也会对得起你。”

许爱媛好奇姐夫怎么打出来这么多字,他不会拼音,难道是手写?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怎么说话进步这么多?

她从来没想到八十岁的人会说出这种话。在她这个六十三岁的人眼里,八十岁是行将就木,等着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未来,也不应该还有什么可能性。

“姐夫,您比我大这么多,我即使以后再走一步,也不想找一个走在我前面的人。再说,我早晚要去和晶晶一起过的。”

“媛媛,孩子有孩子的生活,咱俩都指望不上孩子们,外国再好也不是咱们的地方。你知道我的身体很好,什么基础病都没有。你放心吧。”许爱媛几乎忘记了这个称呼。这是她爸妈对小女儿的爱称,韩卫国习惯叫她全名,也喜欢跟着学生们叫她许老师逗她。这个称呼让她想哭又想气。

换了别人这样纠缠她可能就翻脸了,到底是亲戚,她只好说:“姐夫,你多保重身体。清明节咱们一起去看看我大姐。”这话说得很不好听了。

他对不起姐姐这种话过时了。他不替自己想,也应该替儿子想想。都老成这样了,成天想着再婚,这像什么话?

老年人再婚的纠纷太多了,没几家过得好,为了财产,为了子女的面子,谁该照顾谁,谁没安好心,净为了这种破事闹别扭,还有打架的,闹去法院的。

年纪大了,安静地过日子,别生病别折腾,争取多活一天是一天,争取没病没灾、无疾而终。何必呢?想想孩子们忙事业忙孩子,还要为父母操心,这多不懂事!

许爱媛是办完告别式一个多月后才告诉女儿韩晶的。本来还想继续瞒着。

他们固定在每个周日上午和女儿视频,前面几次她都提前发微信说他们要去吃喜酒要去郊游,赶上同学聚会什么的。韩晶生孩子坐月子顾不上多说什么话,问过两次她爸怎么老不在家,她解释解释就过去了。这一次,她说你爸有事出门了,她假装自己没精神是因为小感冒。她举着手机说话,没讲几句喉咙干得冒烟,下意识走到餐桌旁边倒水,她忘了餐桌正对着的边柜上摆着的大大的遗像。韩晶本来在讲小女儿能吃能睡,说到一半突然喊起来:“妈,妈,我爸的照片上怎么有黑纱,我爸的照片怎么那个样子摆着?妈,我爸呢?我爸到底去哪儿了?”

女儿当时就要订第二天的机票,她不同意。她在电话里对着女儿哭:“人都已经走了,你在那边给你爸爸做一个相框,照片前面摆点鲜花水果,和他说说话就行了。孩子还没断奶,哪能抬腿就回来。你爸爸不在乎形式,他以前说过:好好活着每一天,死了骨灰撒大海里去,如果想念他就看看照片,墓碑都不要立。”

女儿不答应,说她安排好手里的工作就带着老二回来,孩子不能断奶,她要带回来给爸爸看看小外孙女。她又担心雾霾,前两年他们带着大外孙女回来过年,孩子发烧咳嗽进了两次医院,回到美国检查,医生说是空气污染造成的咽炎,果然没几天就好了。过两天,她又听说国内有传染病,赶紧让孩子退机票,说你不能回来。女儿说她危言耸听,哪有的事儿,别信谣言。

后来,还是她侄女打电话过来说韩晶大年二十九下午到北京。

这个年不寻常,人都苦着脸,没一点节日的喜庆气。

许爱媛本来没当回事,发生在她这辈子没去过的、遥远的武汉,和北京能有什么关系?北京是首都,是党和国家领导人居住的地方,不会发生什么事的。再说,真有点什么也不怕,当年的SARS闹腾得人心惶惶,后来很快就没事了,那时的大街上比现在空多了。

超市里很多人,大红色的春节装饰物挂满了店堂,背景音乐是欢快的民乐,可就是感觉不到欢乐气氛。

“拿那么多干啥?超市不关门,吃完了再来买。过年前价钱贵,过了初五什么都便宜点。够几天吃就行了。”

一个外地口音的女人在她左近处压低声音呵斥她的儿子,离得近,就像在数落她。

“妈,过几天有没有菜吃都说不定,要是疫情蔓延了,哪里都关门了,你到哪里买?再说出门就有风险,为了买个菜你出来送死?咱去多买点可以储存的。”

那娘俩一边说一边走开去挑咸鸭蛋,他们在说着什么医院爆满,接触一下就会传染什么的。许爱媛听得冒出一脑门虚汗,她把手里拿着的一把菠菜扔进篮子里又拿出去,想想又拿几把进去。刚往水果区走了几步,她突然很决然地拐回到蔬菜区,装了两个易于储存的白萝卜,又抓了两盒蘑菇。

她娘家侄女去机场接人,车子不大,还要放韩晶带回来的婴儿提篮,让她别去。她在家里等得坐立不安,看着下午四点多就掩映上来的夜色,嘴里不由自主地叹两声气。她看向客厅角柜上卫国的遗像,对他说:“你没赶上瘟疫,可能也是好事吧。我不是担心自己,咱闺女和外孙女别有事就行了。”

女儿刚刚进单元门就哭了起来,篮子里的外孙女也跟着大哭了起来,只好先把孩子抱着。许爱媛一直在等电话,听到门外的哭声打开门,看到一个稀疏黄毛小婴儿挓着手哭喊,她伸手过去抱孩子,自己的女儿倒先哭着扎进她怀里。侄女特意穿一身黑去接人,她推着两个大箱子一只手拿着提篮,眼泪流了出来,腾不出手来擦眼泪,歪过身子俯在胳膊上蹭。

卫国只见过大外孙女,那个孩子不像混血儿,和女儿小时候一个模样,只是头发黄黄的,脸蛋很亚洲。他喜欢得什么似的,喜欢得意外孙女的中国人基因强大,没有洋鬼子女婿毛茸茸的野蛮样儿。用他的话说,混血外孙女综合了两个种族的优点,漂亮、甜美,犹如芭比公主,人见人爱。

她想着卫国如果还在,看到小外孙女活脱脱是个外国洋娃娃会说什么。他一定也喜欢,绞尽脑汁也要找出另外一套不会自相矛盾的说辞来夸奖小家伙。

韩晶祭拜过父亲,抱着母亲哭了两次,昏睡了两天,半夜爬起来化妆,躲在小书房里开视频会。小外孙女除了吃母乳,刚刚开始添加一丁点果泥。过年期间赶上疫情,快递不上班,超市不敢去,许爱媛用过去的老办法给孩子做果泥蔬菜泥,给女儿煮三餐,忙得脚不沾地。

新闻里说,美国去武汉撤侨了。

家人群刚建的几个月热闹过之后就只有过年过节表情包纷飞,里面有老的有小的,还有各家的女婿儿媳妇这些外人,平日里不好聊什么。这个除夕变得不一样了,几个侄子侄女总是转发各种关于疫情的新闻,帖子、截图、视频,分不清谣言还是新闻,一会儿让人愁闷,一会儿令人愤怒。许爱媛每天都睡不好,從最初的难以置信、震惊、慌乱,到分不清是因为担忧同胞还是忧虑自己。

有一天,她看《午间新闻》播报各地疫情,余光瞥到遗像上的卫国好像在皱眉头,眼神关切。

许爱媛觉得自己可能是老眼昏花了,又不能给女儿说,就去了厨房,一一清点冰箱里和厨房地上堆放的食物,心里计算可以吃到什么时候,哪天必须出门买点菜,去哪里买,一边后悔囤积的太少,没考虑周全。恍恍惚惚收拾了半天,一直到天黑透了,女儿抱着外孙女过来打开灯问什么时候吃晚饭,她这才发现自己在厨房里摸来摸去一下午了,一根菜都没准备。

许爱媛不敢出门,听说空气中都会有病毒,不小心按了电梯都有可能沾染上病毒,一旦病毒侵入,会迅速在体内繁殖寄生,再寻找更多宿主,全家人一个都跑不掉。如果体弱的有基础病的被攻击,会破坏五脏六腑,最后不能呼吸,整个肺部感染发炎后像溺水者极其痛苦极其无助地死去。

不得不出门买菜的时候,她用牙签戳电梯,戴双层口罩,回家后消毒鞋底,换衣服沐浴。她用酒精把手上的皮搓得皱皱巴巴,粉红的,极薄,碰到会痛。她怕自己出门带了病毒传给女儿、小外孙女。她们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她余生的寄托,生命的意义。她好几次都要和女儿拼命,不许她出门买菜,她嘴上说她更仔细,心里想的是要死也是她去死,好歹要保全孩子们。

她总感觉病毒无处不在,环伺左右,随时都要扑过来害人。她怕,怕得要死。老伴没有了,她得活着,小外孙女还那么小,女儿需要她帮忙。

每日忐忑不安地煮饭吃饭,心神不宁地睡觉,惶惶不可终日般一日挨过一日,从来没有觉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这样漫长,第一次觉得北京的雾霾如此压抑。

小外孙女的英文名许爱媛叫不来,阿莫瑞拉、阿布杜拉,她每次都叫得很困难,没一次叫对过。韩晶就给许爱媛说:“妈,你说不来英文就别叫她英文名了。我爸说过,要是女孩儿就叫悦悦,就用我爸给起的这个名字吧。”

韩卫国知道女儿又怀孕后说:要是女孩儿就叫悦悦,男孩儿就叫强强。他们和女儿视频的时候被一口否决,韩晶不满意地批评她爸说:“名字像柴火妞,忒土了。我小学的时候,我们班就有三个悦悦。”韩卫国不以为然:“喜悦的悦,意思好,叫着就高兴,重名的多了去了。”

“妈,我爸的遗像收起来吧。”

许爱媛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拿出她的一条丝巾裹好相框,放在自己卧室的大衣柜最上面。果然,遗像收起来后,她觉得这件事和相框一起束之高阁了,变得遥远、恍惚,不再真切。

柜子里有很多韩卫国的物品,她们清理了几个纸箱,趁着晚上没人偷偷放在垃圾桶旁边。做完这一切,她的内心空了一片,悲伤也扔掉了一块似的,孤独和寂寞漫上来,令她真的明白了丧偶之后的那种空虚寂寞。

“妈,我没别的意思,我是希望您过好当下的日子。我爸如果在天上看到咱们,他不会反对的。我爸是一个特想得开,特明白事儿的人。您被我爸保护了那么多年,以后只有您一个人了,我又不在这边,您要自个儿学会坚强,学会享受生活。”

“你放心吧。你妈没那么笨。再说,还有你两个舅舅在,你哥你姐都知道想着我。”

即使亲生女儿,也不会懂得母亲的悲欢,没时间照顾妈妈的心情。她肚子里出来的生命,那又如何?自己的日子依然是自己去过,谁都代替不了谁。孩子有那份心就够了,她不愿意成为孩子的负担。

借着春节和疫情,有个离婚的老同学每天给她转发一些关于健康或者时事的文章、帖子。

许爱媛礼貌性回复几句,话说得投机,不觉得多聊一会儿。开始还手写,后来索性发语音。有一次,同学说:“咱俩视频聊聊吧,我想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当年你多漂亮啊,咱全班的梦中情人,现在还是。”

许爱媛第一次听到这么赤裸裸的语言,虽然自己在Wi-Fi的另一边,无人知晓,她还是被惹恼了,出去问晶晶怎么拉黑别人。韩晶奇怪她妈人缘特好、脾气特柔,咋会和同学不愉快呢?许爱媛脸红了,不肯说,韩晶就不问了,一步一步教她。许爱媛看着同学进了黑名单,有些不忍,说算了吧,我不理他,冷冷他,自己想去吧,一大把年纪的人了,说话还那么轻浮。又扭扭捏捏地不起身,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给女儿讲了。

“妈,你是怕自己老了,没以前年轻漂亮吧?”

“胡说,谁还不老呢?他还比我大一两岁的,我在班里岁数最小。他是离过婚的人,谁知道什么事离的。以前挺老实一个人。”

晶晶摇头晃脑,那种美国鬼子的表情里写满了反驳,许爱媛不服气:“我还说错了吗?谁没事总离婚去?谁知道他有什么丑事被老婆抓住了?他现在嘴皮子油了,不像老实人。”晶晶笑:“没想到我妈挺受欢迎的。妈,和老同学多来往挺好的,省得你一个人在家里闷得慌。”

许爱媛有点不好意思,她怕孩子心里不舒服,偷瞄她的脸色说:“谁都比不上你爸,脾气好,勤快,细心,特别顾家。”

韩晶全副心神都在二宝身上,才满三个月的孩子一错眼神都不行。父母家里没婴儿用品,淘宝京东买的东西没送到几样,许爱媛重新回到几十年前带孩子的模式,搞得精疲力尽。韩晶一边逗弄孩子,一边对母亲说:“您要是愿意,找个老伴互相做伴也行。您身边没个人我也不放心。”

许爱媛啐道:“瞎说什么?我一个人挺好的。外面有什么像样的人。”

外面总是雾霾重重,气压低沉,鳞次栉比的楼房密密麻麻地看不到头,宽阔的马路上偶尔开过去一辆车,看不到一个行人。这个场景平生未见。

一家三代人蜷在一个房子里闭门不出,这种日子里,时间显得很慢,团聚的快乐需要很刻意地一次一次重新提起。母女二人都觉得自己孤孤单单,明明是至亲,每一代的孤独也并不相通。唯有小婴儿无知无觉,憨吃憨睡。

元宵节过完几天了,韩晶到底担心了:“不知道这个航班会不会取消。”

“谁知道。别多想了。大不了多住些日子。”许爱媛呆了一会儿,叹口气答。

电视频道不约而同都在放文艺节目,电视剧里的天空蓝得陌生,场景更陌生。从前,抬脚就出门,外头永远熙熙攘攘,那种日常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韩晶和她的洋鬼子先生总在北京时间的下午美国时间的清晨视频,许爱媛第一次觉得英文听着比中文欢快活泼,洋人喜欢说话抑扬顿挫,表情夸张,让她们的日子多了点人间烟火气和男人的阳刚味儿。

许爱媛以前不太喜欢外国人女婿,主要是因为不能聊天,她也看不惯他的表情。和外孙女朝夕相处之后,她才从心底里接受了这个金黄头发的毛茸茸的北欧后裔。

许爱媛在同学群里看到有人调侃离异男同学的女朋友是武汉人,他应该在危难时刻赶赴灾区陪伴,男同学哈哈一笑说:“我还是别去灾区添乱了,有咱人民子弟兵和最美逆行者,还有啥不放心的?再说了,人家老家是武汉,这些年一直在北京,今年幸亏没回去过春节。”有个同学说:“你说你们不能见面,我以为她回去了。你俩就是隔壁小区都得当牛郎织女。”几个男同学互相挤对,贫嘴寡舌,似乎返老还童回到他们十几岁同班同学那时候。许爱媛心里骂了一句:“老不正经。”一把关了手机屏幕。

懷里的小外孙女软糯软糯的身子蠕动几下,把头拱进她怀里,她冲着主卧室喊:“晶晶,孩子饿了。”

晶晶小时候饿了也是这样拱她,这个黄毛蓝眼珠的小娃娃皮肤雪白,好些动作表情和她妈一个样儿。要不是有这个天使一样的洋娃娃把人支使得团团转,恐怕这段时间更不好熬过去。

外面的世界被门窗挡在了外面,屋子里的日子一天天要过下去。

没多少喜悦的团聚也是团聚。许爱媛每次吃饭的时候都会说一句:“幸亏你回来了”,晶晶一开始会笑笑,好几次之后她重重叹气,抿一下嘴角,抬抬眼皮,怏怏地扒拉面前仅仅盖住碗底的米饭。她看到就忍不住生气,都两个孩子的妈了,不管孩子的奶够不够吃,就想着自己的体脂不能超过多少多少。

林永旺的微信用得很溜,时常给她转发一些关于美国的消息,她最关心美国的事,都会打开认真读。有时候心里的疑惑不能跟晶晶说,也不方便和姐夫讨论,她就转发去自己的老同事群里,看看别人怎么说。

网上说,美国政府要撤走整个中国的侨民。晶晶说她没收到消息,光在北京的美国人就好几万,这不太可能吧。

韩晶很笃定,说美国政府不可能不管他们,虽然武汉比较危险,北京很安全。许爱媛心底里不那么信任美国政府,不过,她相信女儿的判断。以前,这些事她都听韩卫国的,现在她都听韩晶的。他们都比她懂,女儿说政府不会不管她,她也就相信吧。

疫情的第一个十四天封闭完又接着第二个十四天,电视上说还要接着严控,再来一个十四天。小区管理逐步加码,还要求住户办理出入证,非本小区人员,一个都不许进入。快递包裹在小区门外堆积如山,翻腾好久才能找到,许爱媛去找社区提意见,问这样隔离还有什么意义?保安能不能给包裹分类?

社区工作人员戴着大口罩安抚她,答应招募志愿者来做这些事,许爱媛觉得自己曾经身为人民教师不能出力挺不好意思的,就跟他们解释自己要照顾美国回来的女儿和小孙女,下次有机会一定当志愿者。

社区工作人员当天晚上就过来敲门,说是登记一下外来人口,特别是外国护照人员。韩晶配合社区填完表走了,许爱媛心里后悔自己不该给外人说,让女儿成了归国华侨。孩子只是住在美国,不还是中国人吗?怎么就不一样了?

韩晶待得烦闷,说她不管了,要趁着更严格的隔离措施还没实施,偷偷去看看亲戚,也去大姨家祭拜一下。许爱媛不让她们娘俩出门,疫情期间一切从简,没有人会怪她,再说还有小外孙女,吃奶的孩子经不起风险。

韩晶说:“你们不懂科学,出个门就传染了,地球没法住人了。我让人来接我,不接触外人。”

她就是不同意。

韩晶索性算了,不再提出门的事。许爱媛一向有点讨好火暴脾气的女儿,怕她憋坏了,也怕女儿生气,就在她旁边坐下,东一句西一句,绕了好半天,隐晦中带着故意做出来的坦荡说了姐夫追她的事,她想着转移下女儿的心情,也是憋在心里难受,还想让女儿冷淡着她姨夫,要是去看望他,或许给了他一点幻想。

韩晶张大嘴巴,用手捂着,大声喊着“My God,O,My God. So funny”,抱着肚子笑倒在沙发上。卫国走了之后,这个家几个月没一丁点笑声了,没想到八十岁的老房子着火惹得女儿乐成那样。

晶晶拍着沙发乐:“妈,没想到你这么受欢迎,没想到第一个追求你的是我大姨夫。他太搞笑了,但是他真的很勇敢,我以前小看他了。我觉得他就是一个土土的老头儿,一个南方的小矮个,口音很重,特别老实。也没想到我大姨才去世不到一年他就想再婚,而且是想跟你!”

“他今年满八十岁了。”

“妈,你年龄歧视,八十岁不是问题。问题是他不是你的菜。”

“他怎么会是菜?”

“我的意思是你即使要找男朋友,也不会喜欢他那种类型的。妈,你以后会喜欢我爸那种暖男型的还是传统的大男子主义的很男人味儿的男人?”

“我不会喜欢谁的。你爸爸才走,不许说这个话。”

“妈妈,我爸爸会希望你过得好,他不会介意的。我更不会。”

“别胡说了。我告诉你就是让你别在这个时候去看他。你给他打个电话就可以了。政府不允许出门,这谁都知道。”

许爱媛和姐夫本来就不算太亲近,因为这个老头儿发昏对她表白,她不再和他同病相怜。她一方面生气男人到底薄情,老伴儿去世不到一年就动这个心思,一方面生气自己被那么老的人表白,摆明了低看她。

一会儿她又想着,瘟疫来了,能不能活下来要看运气,人这一辈子啊,年轻的时候不觉得,养孩子过得最快,孩子终于大了,却又飞那么远。

人这一辈子,来到世上的时候有父母姊妹们迎接,离开的时候有儿孙环绕才好。就怕孤孤单单地死了,临走时一句话都没机会说,闭上眼睛之前看不到留在世上的亲人。

也不知道姐夫这个年是咋过的,他哪里会采购年货,囤积食物,这把年纪一个人住,想着都凄凉。她又心软了,觉得他晚景凄凉,实在可怜。

她打了好几次电话才有人接,那边有气无力地说:“煮粥是会的,也会煮挂面,因为没有口罩,外面的超市不让去,家里橱柜里搜吧搜吧还是有吃的东西,饿是饿不着的,非常时期,凑合吃饭没问题。”

电话里,他没话找话啰啰唆唆地说起当年干校时吃什么,困难时期吃什么,那个混乱的年头怎么过来的,本意是让她宽心,但听得她烦心。

说了一个多小时,挂了电话她的心又软了,跟女儿埋怨大外甥媳妇儿只顾自己父母,回澳洲时路过北京只去家里坐了一下就走了,也不说帮着快八十岁的公公料理点家务事,压根没把公公当成自家人,当成父母。说完叹口气:“他要是能找到人照顾,也挺好的。要不然头疼脑热的倒杯热水的人都没有,哪天死在家里都没个人知道。劝他去养老院他不肯去,怕没自由。”

韩晶只是点头,没听进去多少,她心里想着自己母亲不也要一个人过日子,万一和她爸一样突发个什么病,不一样是死了多少天都不会有人知道。她眼窝里蓄满眼泪,不想让她妈看到,站起身去厨房,冲进厨房里却忘记进来干吗,看到一只用过的玻璃碗在台面上,顺手拿去水龙头下冲洗,人没走到水池,碗先飞了过去,咣当咣当在池壁来回跳,吓得她啊的尖叫一聲。

许爱媛嘴上说的是她姨夫,心里也想到了自己,想到卫国在人来人往的菜市场倒下尚且没人帮他一下,要是换了她在家里有个三长两短的呢?她说着说着就想掉眼泪,怕女儿看出来,极力忍住了。

专家说再熬十四天。哪怕还有好几个十四天,只当是画地为牢,到底是有数的。

许爱媛好多天睡不好觉了,她爬起来找卫国以前没吃完的安定吃了一片,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头晕晕的,她听到女儿房里传过来咿咿呀呀的声音越来越远,意识飘飘忽忽,忽然觉得就这样死了倒是好事。就这样死了,还有女儿在身边送终。

睡到半夜她又醒了,她梦到自己孤孤单单坐在什么地方,周围没有人,她等了好久好久都没看到一个人。她不害怕,好像魂魄已经离开,她的肉身茫然四顾,无喜无悲。但是心里很凉。不是身体感受到的冷,是心。她的被子放在双人床正中间,左边右边空空落落,弥漫着寒气,她觉得自己是被冻醒的。枕头一会儿就湿了一大片,她翻了个面儿继续躺着。

许爱媛是第一个发现她女儿退群的,她说:“说美国坏哪里不对了?自己的国民都不顾了,航班取消了一次又一次,别人骂骂怎么了?再说你大舅骂的是美国,又没针对你。美国人不是讲言论自由吗?你大舅自由言论一下你就退群?你一个晚辈,忍一下就过去了,他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后咋见面?”

韩晶不搭话,垂着眼皮一脸的不耐烦,抱着悦悦进了卧室,嘭地关上门。许爱媛知道女儿心焦,不知道事态怎么发展,赶上她大舅一天到晚骂美国不要脸,群里就韩晶生活在美国,他又不是不知道。

大舅初中毕业就去了云南插队,好不容易找到门路给弄回来,招工结婚生子,每个人的日子都在一点一点变好。那十几年,一大家子其乐融融,当下一代考学,隔阂就出来了。大姐的儿子读的是北邮,计算机专业,大舅家的儿子只考上一个印刷技术学校,紧接着韩晶读了清华,二舅家的侄女也一般,读的是首都经贸,但二舅那个人知足常乐,大舅从小就嫉妒心强,总说全家人就他去插队,因为他积极响应号召,弟弟妹妹们才有机会留在城里,心里本来就不平衡,孩子既不会读书也不敢闯荡,工作差收入低,越混越胆小。读了好大学的俩孩子,都是毕业就出国了,兄弟姐妹之间的经济能力和观念很快显出了差距,他的愤世嫉俗从家庭扩展到外面,全方位的、国际化的、从古到今都有他疾恶如仇的人与事。

许爱媛心里生大哥的气,一把年纪了不好好颐养天年,成天看了新闻就骂这个骂那个,越骂越没威信,晚辈们不爱去看他,搞了这个家人群之后,躲都躲不掉。

从前,长辈再混蛋,晚辈该有的礼儿一个不能少,如今早就颠倒过来了,做长辈的得哄着晚辈,不但态度要好,话语要甜,还要识时务有眼色,一家只有一个,得罪了人家,从此不上门,反正现在都是小家庭,一辈子不搭理你,你有意思吗?现如今,长辈们什么事都得仰仗晚辈,父母都得小心做人,只有大哥这个二愣子,净给她找麻烦。

许爱媛叹口气,追进去柔声问女儿晚饭想吃什么。韩晶哄睡了孩子,正在电脑上忙什么事,头也不抬,甩了一句:“随便,您看着办。”

她是替女儿担心才跟着大哥骂美国政府的,也没在群里说,就私下里叨唠几句,女儿就不干了,不但退了家人群,还把气都撒到亲妈头上。换了护照就换了心吗?拿着绿本本你就不是中国人了?许爱媛当然只是心里念叨,多少年的职业训练,她早就练出来避开刺儿头的锋芒,只在关键时刻敲打的下意识反应。

但她毕竟老了,没斗志了。她想,算了,一代人管一代人的事。这个世界早就变了。她顾不得那么多人。家人群里,她从此默默潜水,不再操心活跃气氛。

她姐夫时不时私信她点消息、文章什么的。有时候也聊几句饮食起居,她怀疑这是老头儿的迂回策略,真的死心了就不会没话找话总和她说这个说那个。她不能理解林永旺:都什么时候了,疫情还不知道会咋样,武汉那边形势那么严峻,全国都在支援,全国人民都揪着心,咋還有心思考虑个人问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走出疫情,谁还顾得上男女关系?再说了,八十岁的人了还想再婚,他有脸说,她可没脸听。

许爱媛突然想到自己也六十三岁了。这么一比,她倒是有资格考虑这种事。虽然她还不愿意考虑。

女婿和女儿视频的时候叽里呱啦说的英文她一句都听不懂,但是女婿的焦灼和担心她看得懂,他在那边抱着大外孙女和小外孙女视频时疼爱孩子的表情她看得懂。这一天,俩人不晓得在说什么,女儿哭得稀里哗啦的,那边的洋鬼子女婿一直陪着她,轻声说着她不懂的语言,似乎是在安慰晶晶。她在旁边看着,俩人的感情真好,比她和韩卫国这对公认的模范恩爱夫妻还要好,心里高兴,眼睛却迷了,抹一次又一次,眼泪越抹越多。

她想念起卫国。不过她结婚后没在卫国面前哭过,他们那代人不兴这样喜怒哀乐随便表达,他们夫妻俩问问你想吃什么,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就已经算是甜言蜜语了。

第二天,韩晶才说:“菲比生病了,每天说想妈妈。大熊担心我回不去。妈妈,我想尽快回美国,我不放心菲比。我也不能再请假了。中国很危险,我也担心你。但是美国拒绝外国人入境了。”

许爱媛和韩卫国聊过这些事。女儿有自己的家,还有两个孩子,嫁个男人靠不上,靠女儿养家糊口,他们心疼有什么用?卫国多少次恨恨不已地骂洋鬼子女婿就会占女人便宜,说他这辈子没想过要依赖女人,老婆女儿都是他的责任,吃苦受累本来就该男人承担,在家里看孩子算什么男子汉,读过世界排名前十的藤校生算什么?还不是前一百名的清华生养着他?

女儿的名字是卫国起的,说她是爱情的结晶,幸福的结晶。晶晶从小和爸爸更亲,有点怕她这个老师动不动讲道理、一点点小错揪住不放,她连泡面都不会煮也都是她爸惯出来的。在事业单位做了一辈子小科员的卫国对事业没追求,就爱在小小的家里鼓捣,一颗心全在她们娘俩身上,他不让女儿做家事,希望女儿这辈子不做家务活。他如愿以偿实现了目标,女儿的确没变成流行的全职主妇,但是成了家庭的顶梁柱,这让卫国心里骄傲,也让他心疼委屈。

说大熊没出息这种话女儿可不爱听,她说带孩子比上班辛苦,她没耐心留在家里带孩子,出国的时候她连苹果都削不好,在外面那么多年,会做的中国菜不超过十样,大熊都学会红烧排骨了,她还是只会西红柿炒鸡蛋、肉丝炒芹菜这些。要她留在家里陪孩子,三天就会崩溃,大熊愿意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回归家庭,对家庭做的贡献一点不比她少,应该尊重他的付出。韩晶强调,他在家里炒股票赚的钱不比她少多少,这些话韩卫国是不信的。许爱媛劝他:“过两年孩子大了他就出去工作了,北京不也有全职爸爸吗?咱别惹事,他们俩过得好就行了。”

许爱媛有时候也庆幸卫国没赶上这场瘟疫,他那个人爱操心,心还重,不定会着急担心成什么样。

2020年伊始,就像开启了潘多拉魔盒,接二连三的糟心事,不知何时到头。许爱媛替远方的人担心,也替眼前的人操心,每天都不由自主问好几次航班的消息。

熬到二月底,家里的存货吃得差不多了,武汉那边的数据总算下来了,北京的紧张气氛略微好了点。三月底飞回纽约的航班一直没消息,这是最好的消息,意味着可以如期起飞。

小悦悦睡着的时候,娘俩翻看卫国亲手编排好的家庭相册,她又掉了眼泪。韩晶忍着眼泪,不肯哭出来。她想到又要分别,这一次不像以前,忍不住埋怨:“跑那么远,生了你有什么用?好几年回一次家,还就是赶上了这个事儿才在家里住了一个月。你上次回来在家只睡了三四天。”韩晶低头不说话,许爱媛又心疼了,补了一句:“只要你们娘仨好好的就行了。别担心我。我在这里生在这里长,将来……将来我两个外国外孙女长大了我带着她们去逛故宫。”

韩晶上飞机这一天,许爱媛坚持要去送她们娘俩。路上,开车的小侄女感叹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空旷的北京,她说她活了六十三年也没见过。

机场如临大敌,测了好几次体温才可以进关。小外孙女不肯戴口罩,到了机场看到所有人都戴,瞪大了眼睛乖乖也戴上了。才几个月大,竟然懂了这事。她的小脸蛋几乎被口罩全部覆盖,两只溜圆的眼珠散发着委屈和不解,许爱媛哭了,她侄女也哭了,哽咽着说,姐,你放心回去,小姑这边有我。

韩晶低着头照顾孩子,不敢抬头看母亲和表妹。她这样逃跑,留下母亲在这里担惊受怕,心里愧疚。但是,她更牵挂大女儿,也不忍心让一个多月没出过门的小女儿继续憋在狭小的单元房里。她还得工作。

在她的人生排序里,母亲不得不越退越后,顾不上,顾不得。

许爱媛跑了好多家超市才买到两件一次性雨衣,韩晶嫌丑,不肯套在她的名牌大衣上面,她气得哭出来,鼻涕擦都擦不干净,女儿才不情愿地穿上。侄女戴的是防毒面具,她打手势让小姑不要摘掉口罩。

兵荒马乱,或者说是世界末日一般的场景里,许爱媛安慰她们:“比这还乱的时候我都经历过,也都过来了,你们别担心我。”

回家的路上,她终于可以垮下脸叹气,对侄女说:“还是你爸妈有福气,一家子住在一起。”

“我爸妈可烦我了,巴不得轰我出去。为了出租我自己房子的几千块租金,我忍辱负重。”许爱媛被逗笑了:“他们就嘴头上说说,心里不知道多美。我身边哪怕有一个人……哎,不说了。人老了,就那么回事吧。熬着。”

三月底的时候,北京松动了很多,外地人可以回来了,只是要求居家隔离十四天。许爱媛憋坏了,看到外面的人多了起来,她迫不及待下楼去散步,四处逛逛。人们脸上戴着口罩,神情悠闲,八方支援的医护人员和部队战胜了瘟疫,控制住了蔓延。虽然还没彻底结束,到底有政府强大的管控,医疗卫生资源充足,社区管理细致入微,没什么好担心的。

春暖花开的时候,外甥从澳洲给她打微信电话,问候的话重复来重复去,她和大外甥关系不错,说:“你是有事说吧,别跟老姨客气,说吧。”

“老姨,我爸病了,我也回不去,我知道您身体也不好,不该让您劳累。”

“别说了。你不找我,你还能找谁?我明天就去看看。你放心吧。澳洲也有疫情,你们要照顾好自己。听你妹说给你们寄口罩去了,再有需要就說话。”

许爱媛拎了好些蔬菜水果过去,大姐家小区门口的社区工作人员在门口检查出入证,不让她进去,她说道:“疫情再严重,咱们只是防,他一个孤寡老人在家里病着,出了事怎么办?现在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要不,你们去看看?我在这里等消息?”

社区工作人员去门口的小帐篷里简单交换了下意见,摆头示意她填表签字,递给她一张出入证:“要是人不行了,你出来告诉我们一下,现在上面要求严,必须登记每个人的情况。”

大姐家不小,但是被他们几十年只添不扔的家具堆积得很拥挤。没有了女主人的家少了成堆的药瓶子,比以前整洁。病床上的老人发烧到三十八度多,没精神,脑子倒清楚。她对照着手机里保存下来的新冠症状一条一条问,除了发烧无力,其他症状都对不上,许爱媛这才摘掉口罩,松了一口气,去厨房烧开水。

她说,姐夫你发烧了多睡觉多喝水,这个时候去不成医院,你千万养好身体。

林永旺摇摇头,有气无力,却精神不垮:“咱们什么没经历过?这点瘟疫算什么?我相信政府相信国家,你看看是不是,咱们第一个抗疫成功。”

许爱媛叹气:“听说美国那边又开始了,好多人感染,情况可严重了。”

“晶晶回去还好吗?她没事吧?”他的口气是真心着急。

许爱媛这一个多月没见过任何人,独自憋在家里对着电视手机电话,线上的关心哪里比得上面对面的关心?她有点动感情,心里的苦和积压的愁压都压不住,哗啦啦想往外喷。她拽了几张纸巾捂住眼睛,哽咽着说:“那边也爆发了,据说挺严重的,晶晶公司里已经有人确诊。网上说那边还不封城,人可以到处乱跑。晶晶两个孩子还那么小,她还要出去上班。”

林永旺咬牙切齿地说:“澳洲都封国了。欧洲已经沦陷了,美国咋就不知道吸取教训?我就说特朗普是个大坏蛋,你还不让我说。”

朋友圈里总有人转发美国要完蛋的消息,说纽约死了不少人。许爱媛又犯了失眠症,睡不着吃不下,成天抱着手机看新闻。

有段时间,女儿说她去乡下躲避,然后就没了音讯。中国的乡下都有网络,美国的乡下不可能没信号,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是不是她染上了病毒?她忍不住胡思乱想,急得血压升高,头晕目眩,好多天昏昏沉沉地躺着。

她央求大外甥想办法联系到晶晶或者女婿,帮她问问什么情况,他们表兄妹一直有联系。

过了好几天,外甥才回话说,他打通了外国人的电话,妹夫说,他们一家四口人去乡下租了个房子,那边好多设施不齐全,晶晶在家办公比上班都忙,太忙了,就忘记回复妈妈。他们都很好,请妈妈别担心。晶晶公司因为疫情每天加班开会,下班后是北京的半夜,发微信过来怕吵醒你。许爱媛放心了。她知道韩晶忙起来六亲不认,十天半月想不起来找爸妈说话是常有的事。

五月下旬,北京终于解封。许爱媛隔两三天收到一次女儿报平安的微信,隔着千山万水,既然他们说没事就没事吧。只要他们一家子没事就好。

她不再关心美国的数字了,每天爆炸式增长,她已经麻木了。再多的数字都是别人的,女儿没事就好。她认识的人没有感染的,她熟悉的人没有去世的,外面的世界每天都是坏消息,她不看就不算。

卫国离开的悲痛在这件大事之后被稀释了,许爱媛觉得无论是卫国离开还是疫情,都已经消散在北京突然热闹起来的春天里。

她说不上来自己哪里变了,总之她有点不一样了。或许,经历过生死的人会看淡俗世间的很多事,除了活着,其他都是小事。

其实,她并不知道,五月初,韩晶全家先后都感染了,她公司有个同事先发病,然后她和几个同事先后出现症状,后来是大熊和两个孩子。她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建议是轻症无须检测,做好居家隔离和充分休息就行了,只有危重到必须要呼吸机才能去医院。女婿网上咨询了医生,只说多休息,不出门。

韩晶回想起来,很可能是自己通勤坐地铁不小心被感染的,未必是同事傳染给她。每个人的潜伏期不一样。但她一定是自己家人的零号。她很内疚,恐惧让她呆滞,病痛让她没力气没精神,她在浑身剧痛的间隙还要照顾两个一前一后也被传染上的女儿,她机械地煮鸡汤榨果汁,拼命喝水,吃药,睡觉。她怀着巨大的恐惧强迫自己爬起来照顾孩子,观察孩子的病情发展,不小心就忘了妈妈。

那些天的经历仿佛在地狱里走了一趟。两个女儿先后发病,尤其是大女儿高烧腹泻的那几天她浑身痛像被十大酷刑伺候,到后来喊痛喊口渴都没有力气,只能躺在床上无能为力。大熊有几次差点要呼叫急救车,她拼尽全力摆手。她脑子里残存的意识是留在家里,熬过去,不能孤零零一个人死在医院里。

家里两个轻症,大女儿略重,韩晶很严重,但是医院没有床位,她直到好转都没等到住院,幸亏她吃的大剂量药物把她从鬼门关口扯了回来,她差不多有十天失去了味觉嗅觉,呼吸困难,浑身好像被痛打八十大板之后的那种痛不欲生的痛。网购的血氧仪到了,有几次快接近急救的数值,一会儿又下来了,大熊打了无数电话,医生都说没床位,不到最后关头别去急诊室,吃他说的那两种药,你们不符合住院的条件,不见得是坏事。他们一家四口只能在家里和病毒搏斗。

韩晶心里恨美国草菅人命,医生不负责任,她没力气表达她对美国的失望,大熊虽然着急,可他丝毫没有怀疑过医生的建议和他国家的医疗体系,他把这一切都看作是命运的安排,他既不急躁也不抱怨,痛苦但不怨恨,而他的轻症加上他的轻松也给韩晶不少信心。

大熊只在小时候跟着父母去教堂礼拜,平日言谈从不聊信仰这个话题,从小给孩子们读圣经故事和读迪士尼公主故事的口气态度一样。韩晶病到没力气照顾孩子的时候,他害怕了,给父母打电话讲了很久,放下电话他去地下室找出蜡烛,从书架里找出《圣经》,跪在她床脚小声读。在痛苦中煎熬的韩晶无力说话,第一次在心里祈祷上帝。小女儿什么都不知道就度过了危机。那几天轻症之后,睡眠特别多,醒来吃点东西就迷迷糊糊睡去,脸色一天比一天好。大女儿生病后变了,平日里爱嬉闹爱撒娇,看到妈妈病得厉害,爸爸也没力气的样子,她一个人在角落里玩玩具看书,不再奔跑,也不再叽叽喳喳,总是用忧郁的眼睛默默观察,跟着爸爸读经文的时候不知是不是读懂了,才念两三句,瘪瘪嘴大哭了起来。

韩晶默默流泪,她连歪过脑袋看看孩子的力气都没有,听着孩子哭得凄厉,她拼了命伸出手去摸女儿,她在心里祈祷了上帝也求了菩萨,两个女儿还小,不能没有妈妈。又想起爸爸刚走,妈妈再经不起她有任何意外。她必须活下来,有一丝丝力气都要爬起来吃药喝汤,积攒反击病毒的力气。

韩晶吃了一周的瑞德西韦和大剂量维D2,两周后,她熬了过来,可以扶着墙壁下床,甚至去浴室里刷了个牙。看着窗外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蓝天白云、街道上的行人,世界从来没有这么美这么好,活着从来没有这么好这么美,哪怕虚弱无力,哪怕她瘦得几乎脱形,活着就好。

韩晶挪到书房的地上睡下,给大熊发信息,让他用紫外线灯给房间彻底消毒,喷高浓度消毒喷雾。她在二楼的楼梯扶手上看着楼下的大女儿在围栏里陪着刚刚能坐的小女儿玩,那一刻她想哭,又想笑。大女儿感觉到什么,抬头看到她,展颜笑了,喊她:“妈咪。”她指指自己的喉咙摇摇头,表示还不能说话。大女儿懂了,还是仰着头叫妈妈妈妈,她一个劲儿点头,竖起大拇指,挥手,恨不得突然生出力气,去抱住孩子们。

她终于有力气给表哥发信息说了她中招的事,嘱咐他一个字都不许透露。林志强说他知道老姨受不起这个惊吓。

许爱媛并不知道女儿一家中招的事。韩晶刚刚感觉到症状来袭时,先是给公司请假说明情况,然后给她妈微信留言说她们全家人要去朋友在乡下湖边的度假屋躲避疫情,很可能没网络没电话,让她别担心。许爱媛不知道会是哪种房子,女儿一家人躲出去总比在纽约那种大城市好。虽然心里有些七上八下,却没多想。

北京的六月已经酷热,知了啾啾叫,树叶被晒得蔫头耷脑,许爱媛趁着早上还不太晒,去找社区中心的服务站,请她们帮忙找个保姆。中午,她刚到家歇下腿,社区打电话让她说个时间过去和人见个面,合适了签约带走。

林永旺第一次主持自己家的事,少不得问一些问题,想了半天想不出来更多问题,摆摆手说:“你先干着吧。咱们试试再说。”

保姆五十出头,脸上笑吟吟的,手脚挺麻利,二话不说挽起袖子就去洗厨房水池里泡了不知道多少天的碗筷。

许爱媛不懂茶,林永旺一口闽北普通话说他这个茶怎么样,那个茶怎么好,非要她坐在茶台旁边品尝。招呼完她喝茶,他像待客人似的站在厨房门口又去和保姆拉家常,俩人一递一声互相了解情况,有问有答,笑眯眯的。

许爱媛看看时候不早了,她的任务也完成了,就说要回家,再晚就到高峰期,保姆在厨房里一边烧菜一边笑眯眯地说“您慢走”,林永旺让她吃过饭再走,她不肯,执意走了。

许爱媛在路上一边走一边生气,差点坐错了班车。

小侄女打电话和她扯东扯西,贫完她爸妈,拿她大姑父开涮说:“大姑夫找的保姆年龄正好,是传说中单身老男人最喜欢的年龄段:不算太老,也不年轻,配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正合适。如今的保姆最喜欢独居老人,搞不好两个人没多久就要去领证,我大哥知道了可不得了。”

“不可能吧,都多大岁数的人了。”

“那谁知道,齐白石八十七岁还又娶一个,还生了孩子。我大姑夫还有机会。”

小侄女许芸芸不小了,三十大几的人了,单身,别人看不上她,她也没看上的人,就这样蹉跎岁月,让所有人死了做媒的心。未婚未育也没正经谈过恋爱的女人,从小就一股匪气和胡同姑娘混不吝的痞气,大大咧咧男人婆似的,这些年越发地时而贫嘴寡舌,时而忧郁文艺,而男人们普遍比较喜欢内敛含蓄低头笑单纯点漂亮点的女人。十几年前,她走的是职业女性的飒爽路线,这一晃都三十六岁了,突然穿起了改良中式大褂,绾起头发,戴着手串,一会儿像个女艺术家,一会儿像个江湖女侠,学那些个过尽千帆的中年妇女。嘴皮子功夫见长,时不时说点真话扎人,身边的男人不是哥们儿就是弟兄,没人对她有邪念。

许爱媛平日里挺喜欢芸芸的豪爽活泼,但这一天她很不喜欢,她不喜欢年轻人用这种瞧不起的口气、当笑话看的语气说老年人,她忽然改变立场,没好气地对侄女说:“我们还能活几天?真有这个机会也是好事,也不算白活了。我们这代人吃太多苦了,没过过几天好日子,能享几天福是几天福。”许芸芸机灵,听她认真生气了,嘻嘻笑着敷衍她:“也是,也是,小姑说得对。人这一辈子,谁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来?活在当下。没错。老姑,您好好保养身体,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有需要就使唤我。咱要过好每一天。”

許爱媛见好就收,不好为难晚辈,假装被哄得高高兴兴。但她还是被刺痛了。

这个世界鄙视衰老,忽视老年人的需要,甚至有意无意地遗忘他们的存在。似乎寻找陪伴这种事都要得到年轻人的允许,接受他们的批评或者耻笑。物伤其类,许爱媛觉得自己得为失语的老年人辩白几句。

微信叮一声,提醒她有信息。她看到女儿韩晶给她发来一段话:“妈妈,我很好,别担心我。我希望妈妈快乐健康。爸爸已经离开我们了,不能陪您,要是有合适的人,您可以再走一步。只要妈妈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许爱媛奇怪女儿没头没脑的怎么突然来这么一句,她回了一句语音:“你这个孩子瞎说什么?妈妈一个人过得很好,我不找。”

说完她有点后悔。

北京的夏天总是突然而至的。最多有过一个月,多数不过七八日春风拂面,还没等你从嫩绿的色彩、微醺的温度里回过味儿,毫无征兆地,某一天早晨就突然跌进酷夏。而后,不定哪一天,春意带着半老徐娘式的妩媚又来撩扰一次半次,等垂柳芽儿的浅绿变成深绿,又倏忽滑走,一去不回头。

许爱媛尽量避免大夏天去地铁公交和年轻人抢位子。加上这几个月的疫情控制得好是好,也还有零星病例出现,说不好就撞上了。大热天的戴口罩多难受啊,都说人多的地方最好少去,作为退休老人,少出门,少见人就是为社会做贡献了。

可是,大外甥的确是没办法才又来麻烦她的,她要推脱,那真的就没人管他爸了。

两家人的骨灰盒都寄存在昌平殡仪馆。许爱媛他们俩以为还有二三十年退休生活,从来没想过买墓地这种事。大姐当年得病后,他们几个兄妹私下里感慨过北京的墓地贵得离谱,都不是闲钱多的人,在现实面前观念不堪一击,几个人不约而同地表示将来随便把骨灰撒到什么地方就得了。墓地这种事,除非人家自己提,谁能在大活人面前问这事。

况且,晚辈们早就把清明节过成了春游,独生子女这代人,爹妈都是看着孩子的脸色说话,不想去扫墓,那就不去。几个人在父母墓碑前解释:他们平时太忙了,年轻人贪玩。一辈人管一辈人的事,等到自己入土时再说吧。也别入土了,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撒了,别搞这形式主义。几万块半平米,比市中心楼房都贵。

林永旺其实也想过这个事,但他不敢提。自从结婚,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老婆做主,从来不征求他的意见,他知道抗争只会惹一肚子气,也必败无疑,何必去找事。墓地的事,老婆不提,他更不敢提,儿子不问,他也不答。火化之后,顺便办了寄存业务,没人问过他墓地在哪里。

北京人就这样。从前住大杂院的时候,人杂嘴杂,但是有分寸。都搬进单元楼里后,至亲之间的话题也不过是“以前的北京哪儿有这么热”“这一家的涮羊肉有咱小时候的味儿”这种,听起来热乎,实际上隔着十几层肚皮。

不怪人心不古,也不是世态炎凉,几十年折腾完,谁都怕不小心得罪人,自己不琢磨人,就怕没注意到得罪了人。在外面活得小心谨慎,习惯成了自然。时间长了,发现淡有淡的好,少是非,少麻烦。

也好,自个儿想怎么活就怎么活。也有不好,无论死活,都不关别人的事。哪怕是兄弟姐妹。除了儿女,都是亲戚,都是别人。城市扩大了七八倍,哪里都挤得水泄不通,人却越来越孤独。无论年轻人还是老人。

林永旺没约小姨子。他俩刚好碰上了。许爱媛特意带了一盒湿纸巾,把韩卫国的骨灰盒慢慢地、仔仔细细地擦干净,又细细地擦小格子,她在心里跟他说孩子回美国了,孙女长得挺好,比老大爱哭,比老大挑剔,也很可爱。疫情没事儿,控制住了,北京恢复正常了,保险起见,她出门都戴口罩,老年人容易感染。她说,最近被人叫了好几次老太太,不习惯都不行。这里太挤了,我回家再跟你说话。想着想着,身旁来了几堆人,有人安静地放一小把鲜花鞠个躬就走了,有的人叽叽喳喳,故意大声说给旁人听似的。

许爱媛又去找大姐的小格子,她不记得号码,只记得位置,正觑着眼看,余光看到走过来的大姐夫。大姐的格子在最下面一层,得蹲下去。老年人的膝盖都不行,他们俩没办法,先撑着地,再膝盖着地,只能跪下来。瓷砖地又硬又凉,几分钟就要了老命,林永旺先一点点扶着墙站起来,再搀着她胳膊帮她起来,俩人的膝盖都疼得走不动路,出了肃穆的寄存室找地方坐一下,光秃秃的,只能往外走。林永旺说:“咱打一辆车吧,我家近点,先到我家。”

许爱媛没理由推辞。到了大姐家小区外,他叫许爱媛吃口饭再走,她推让不过,也好奇姐夫路上夸奖保姆的手艺到底有多不错。

看到他们俩进门,保姆放下拖布去煮了两碗馄饨端过来,说米饭蒸熟菜就好了,你们先垫一口。清汤寡水里几个小馄饨,没想到一口下去,许爱媛这个只会欣赏浓油赤酱口味的老北京人都觉出来味道鲜得不寻常,林永旺不无得意地说这是燕皮馄饨,皮是用猪肉和糯米粉砸成纸一样薄,再晒干剪裁成小方块,汤用火腿和鸡架炖完再加柴鱼片。这是阿姨自己在网上学的福建做法。

她有点不相信姐夫的运气这么好,特别仔细地环顾四周观察,不需要的杂物清走了,东西归置得井井有条,茶台干净清爽,旁边添了两盆兰花草。家里没有了老人和病人的杂乱暮气,林永旺不知道是吃胖了还是衣服整洁了,看着比以前年轻。

她对大姐夫晚年终于过上点讲究的日子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泛酸的复杂滋味。又想到人生短暂,大姐粗糙,性情寡淡,儿子对他们不过是责任,也不亲热,他这个一只脚进了坟墓的人突然过上了像样的日子,还是依赖靠不住的保姆,未见得是好事。

许爱媛又担心大姐夫贼心不死,观察他说起保姆的口气,得意也满意的,看不出来什么暧昧。这是她从社区服务站带过来的保姆,路上说过她男人在老家打工,一儿一女都在老家结了婚,应该不会惦记着给老人当床伴骗钱。要不是姐夫给她发微信说要不咱们在一起的话,俗话说七十之后无性别,她从来没有想过七老八十的人还分男女。希望这个老头儿从此死了心,别再折腾出什么麻烦惹儿子儿媳妇烦。

北京城里的保姆越来越难找,价格越来越贵,好点的保姆一万块起,来京城时间长的机灵点的还挑客户,人多事多的不去,照顾老人孩子不去。四十多岁都算年轻的,六十几岁的农村老太太出来做保姆也有人请。找到聪明能干的保姆比找对象难多了。

没想到林永旺的好日子一共才三个月就结束了。这个阿姨的儿媳妇怀了二胎,不回去帮忙说不过去。许爱媛那边的社区中心帮不上忙,林永旺就去中介公司交了几千块,一连换了三四个人,没一个满意的。大热天的,有个保姆吃坏了肚子,还是林永旺伺候着吃了胃药休养,他和保姆都不会用手机点外卖,只能自己顶着毒日头去超市买菜回来煮饭。因为第一个保姆做了标准,林永旺一连试了五六个保姆都不满意,气得他不找了。

大外甥的意思是让老姨劝他爸找个养老院,好保姆可遇不可求,比买彩票还悬乎,这么大把年纪了,碰上黑心保姆的概率倒更大点,他一个人在家被虐待怎么办?林永旺还是想继续找合适的保姆,说他在国外净看一些抹黑中国的特例,保姆虽然各有各的不合适,坏到那种程度的人,新闻里才有。

林志强不以为然,给他爸算经济账,说你在家请保姆,管人吃管人喝,一个月付五千。你把房子租出去,一个月房租六七千块,够你去高档养老院享受生活了,里外自己根本不掏一分钱。但林永旺怕出租了房子再也没有家,从此他要在养老院里被人管被人限制,保姆不好能换,没了家去了养老院,被人用铁链子锁住都没人搭救。

许爱媛不想造成她姐夫家里的事都是她主持的局面,特意去找二哥二嫂說下情况,请二哥拿主意。二哥二嫂又念叨起了十几年的话题,他们四个兄弟姐妹,每家都是一个孩子。八个老年人剩下六个,四个孩子两个在国外。自己的儿女都指望不上,侄子外甥女至亲晚辈,除非是住院这种大事,也不好总麻烦孩子们。孩子们也不容易。大哥的儿子如今在开滴滴,为了多赚点钱,渴了只喝一口水润嗓子,为了多拉一单活儿,午饭都是自己带的包子饺子馅饼,方便一边开车一边吃。赚的钱永远不够花,媳妇儿常年不高兴,孙子的花费全靠老两口从微薄的退休金里抠出来点钱补贴。二哥的闺女在文化单位上班,时间自由,但收入不高。年轻的时候傲气,现在业余时间给人校对书稿,近视眼看到八百度才买了一个小房子。装修好只住了一年多,灰溜溜又搬回父母家里住,把自己的房子租出去补贴贷款。都不容易,谁都不容易。

二嫂说:“小强子咋回事?他接丈母娘去澳洲,怎么不能接他爸去?他是儿子,给父母养老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小强子也难。人家娘家爹妈帮忙带大了俩孩子,大姐身体不好,从来没去过澳洲,两个孙女和他们没感情。再说,他能做得了媳妇儿的主?现在哪里有伺候公公的儿媳妇?爹妈有用的时候去帮忙,没用了自个儿待着。”二哥为人厚道。如果是大哥,说出来的话会更难听。

许爱媛跟着叹气,她想到自己的晚年,虽然女儿贴心,可女婿是洋鬼子,俩外孙女也是小洋鬼子,她将来能去国外跟着女儿过吗?女儿肯,她也不肯。她不舍得女儿辛苦。工作养家,带大两个孩子,再被父母拴住,一辈子短短几十年都耗在老的小的身上了,他们两口子倾尽全力培养女儿,不是想使唤她压榨她的,是希望孩子比他们这代人过得好,充分享受人生的。

但是,她总有无能为力的那一天,总有不能自理的时候,那时候怎么办?算了算了,不想了,还远。说不定像卫国这样突然就走了,谁都不拖累。

二嫂这么多年被两个出国的孩子压得没痛快过,突然发现自己是最幸福的人,愉快地叹口气道:“孩子还是要在身边的。人啊,普普通通的日子最好,老了身边有人才好。等人老了,钱就没用了。有钱还招祸,请个保姆来虐待自己,不就是有钱闹的吗?”

许爱媛只好不接茬儿,这话没法接。二哥也假装不懂二嫂的话,说:“我的意思,大姐夫还是找个养老院吧。他们老家也没人了,他叶落没处归根,北京才是他的家,找个附近的,方便咱们去探望。别说今年澳洲封国出不去,以后解封了他那个岁数也去不了。他一个人在家里没人照应会被保姆欺负,去养老院吧。”

林永旺听到养老院就摆手:“我不去。哪里都不去,我就在家里住。养老院里住着,大门不能随便出,那是大监狱。我现在身体挺好的,想吃什么买什么,不找保姆也饿不着我,超市里什么吃的买不到。小区门口那么多馆子,我想吃哪个吃哪个。家里这么大不住,我给别人几千块住个小单间,吃食堂,还被人管着,我不去。”

许爱媛劝他去亲眼看看,许芸芸在网上找了四五家口碑不错、价格合理的养老院,香山那边的、顺义的、涿州的,还有酒仙桥那边一家都说好,许爱媛试探着问林永旺:“要不,周末的时候芸芸开车带着咱俩去考察考察?”

林永旺到底拗不过擅于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许老师,只好答应:“我知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行,去看看。我保留决定权。”

酒仙桥那一家主要收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算是护理院类型的,看到头脑清楚生活能自理的林永旺倒挺热情的,但是他们这里目前没空位,可以先交三万块登记排队。林永旺转头就走。许爱媛觉得这里最近,三万就三万,万一将来没位置怎么办?这么多人排队,肯定不错。林永旺一个劲儿摇头,她不好多说。许芸芸一个晚辈,没资格讲话,她只说自己在小区健身房买的卡,几个月前半夜搬空了,大家成立了一个维权群,至今还没说法。她损失了几千块,被爹妈成天念叨得要疯了。林永旺倒替养老院说话:“这个是公家的,跑是跑不掉,但这里不是养老院,到这里的人都是不能下床的病人,我来这里干吗?”

涿州的养老院在南六环外的丘陵,没有山区的阻滞,比平原多了起伏蜿蜒,一大片仿园林建筑稀疏地建在繁茂的花草树木之间,花园型养老院的宣传不是骗人的。许爱媛远远看到就喜欢,连说这个地方好。

接待员帅气年轻,特别亲切,特别有礼貌,搀扶着林永旺的胳膊一口一个大爷您看看这里,您体验体验那边,阿姨您在这里能琴棋书画还能跳舞瑜伽,来了我们这里的老人没有不喜欢的,有集体生活也有私密空间,二十四小时医疗服务随叫随到,二十多种活动,每个月组织一次旅游,您看看房间,呼叫系统、智能马桶,所有的家具都是根据老年人需要特别设计特别定制的,您喜欢了早点登记排队。

许爱媛纠正了好几次她不来这里,只是这位大爷自己过来,年轻人把介绍内容背得滚瓜烂熟,张口就来,她说的话就是耳边风,吹一下记住三分钟, 转头就忘记不是她来住,又弯腰询问她的意见,问她喜欢不喜欢,说您喜欢,您老伴儿肯定没意见。林永旺气呼呼道:“好不好我说了算。” 接待员好脾气地哄他:“大爷真厉害,您在家里说了算,您有福气,阿姨尊重您的意见,不操心所以显年轻。”

许芸芸在旁边听着好笑,故意当着人面问她:“您是不是喜欢这里?”

等年轻人留下他们一家在接待室里商量时,许芸芸贼兮兮说:“老姑,你气质这么好,看起来这么年轻,你要是来这里,老头儿们还不排着队献殷勤啊, 没准儿在这里可以找个老伴儿结伴养老,互相提醒吃药,一起散步,我看挺好的。”

林永旺木讷了一辈子,突然机灵了,在旁边说:“咱们参观的那些活动室里哪里有什么老头儿,都是老太太,这里女多男少不好找。”

许爱媛啐道:“你这个孩子越大越没正形,你咋不操心操心自己谈恋爱的事?一天到晚让你妈发愁还不知道急。你还来得及,现在竟有四十岁才生孩子的,你上点心赶紧找一个,明年这个时候你爸妈就抱上外孙了。我们老了有你,你老了有谁带着你去考察养老院?”

许芸芸苦着一张脸:“小姑,我上哪儿找像样的男人去?扶贫吧,我不是富婆,向下兼容吧,我这么点身家,我养得起男人养得起孩子吗?门当户对最好不过,但是都有主儿,您这是让我当第三者去撬别人老公吗?我肯,就怕男人不肯,白陪人家玩出轨游戏。”

许爱媛被她逗得扑哧笑出来:“总有单身又合适的,你不出去找,就守株待兔怎么行?”许芸芸乐:“您看看这男女比例,养老院里更是女多男少,那么几个老头儿好像都是有老伴儿的。我看大姑夫应该来,男人八十岁单身都有机会。大姑夫,您会被很多老太太追求的,做好思想准备。”

“那也要找志同道合,聊得到一起的。”林永旺的闽北普通话说得很慢,很认真。

许芸芸就是习惯性贫嘴,她以为也会被长辈啐一句,没想到大姑夫这样回答,吓得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茬儿,偷偷看一眼小姑,找了个话题岔开。

许爱媛又好气又好笑,想不到这个八十岁的老头儿贼心不死,还有再找一个的心思。人不可貌相,亲戚几十年,根本不了解他原來是这样的人。她自然不敢给人说大姐夫想和她一起过的话,更不敢再提起,只当没发生过。要不咋办?想不来往都做不到。

林永旺对这家养老院基本满意,他挑不出毛病,说回去想想再说。许芸芸用胳膊肘偷偷碰一下许爱媛,俩人都懂了林永旺压根不想进养老院。看起来像是三口之家的三个人其实算是三个家庭凑成的,轮不到许芸芸这个晚辈说什么,许爱媛只是林永旺的妻妹,也没资格多嘴,何况大姐去世了,要不是外甥是血亲,他们之间就是陌生人。

回北京的路上,三个人都有点累了,两个老年人习惯午睡,上车就一边一个歪着头睡着了。

临下车的时候,林永旺醒过来,悠悠叹口气说:“辛苦你们俩了。养老院不用再考察了,大同小异。钱多的条件好点,钱少的条件差点,该有的都有。我想好了,我自己能行,等我动不了的时候,脑子不管用的时候,再送我去吧。我能动的时候想自己生活。我还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会跟强强说的,以后不许抢救我,也不要动手术,不行的时候给我打点什么针让我不受罪就行了。我还能活几天,想干吗干吗不行吗,非要管着我。”

许芸芸打个哈哈道:“大姑父,您这个身体挺棒的,您能健健康康活到一百岁的。”

林永旺终于找到机会撒气,鼻子哼一声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活那么久干吗呢?我只希望像你大姑那样善终,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谁都没折腾,也没遭人嫌弃。”

许爱媛想说诸如“你放宽心,不会的,你身体挺好的”之类的话,她或许是沉默久了嘴皮子粘住了,张不开嘴,或许是她心里同意姐夫的话,不想帮着年轻人给老人安排个地方只为了不再给他们惹麻烦。

林永旺从前很少有机会表达意见,没想到他什么事都清清楚楚,也说得明明白白,既没赌气也不是气话。许爱媛也算是老年人了,她也是这么想的,有一天也会这么说。年纪越大,日子过得越快,不知不觉就一年,她想着自己不一定能活到八十岁,到八十岁不见得有林永旺这样的身体,心里也有一点点茫然。她不是怕老,是怕有一天成为女儿的包袱、累赘,不得不安排好的活物,所以她不愿意把自己纳入老年人行列。

她也摸不准姐夫说他还有想做的事是不是指找老伴儿。但愿不是。

林志强对这个结果无奈地说:“那就这样吧,混一天算一天。”

他忍不住说出来他失业了,公司倒闭了。他没告诉他爸,说了也没什么用。老父亲年纪大了,既不能安慰他,也不能帮助他。老头儿生活还能自理已经谢天谢地了。他的邻居,一个湖南农村出来的,母亲住院了,好不容易拿到人道主义签证,单程机票五万块一张飞回国了,还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不知道能不能救得回来。他们这个年纪的海外游子,别看每家都是大房子大花园,平日里租游艇出海,放假去欧洲度假,看着都是中产阶级精英似的,其实都是付完账单后剩不下多少钱的月光族。谁也不比谁强多少。国内爹妈好好的,他们的日子就好好的,要是父母住院或者卧床,还不是一夜就返贫。小时候觉得独生子女好,没人跟自己抢吃的,等到父母老了,最羡慕人家有兄弟姐妹可以分担。

林志强和邻居一比,这个黑暗的2020年里,自己并不算倒霉蛋。想到表妹韩晶春天得新冠肺炎,刚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公司就倒闭清算,也嘱咐他给谁都别说。这样一比,他觉得自己还算幸运。

韩晶和他视频了一次,他看到表妹脸上皮贴着骨头,发际线后退,瘦了十斤不止。曾经的天之娇女,时髦的曼哈顿金融圈女强人看起来老了十岁。遽然失业,纽约女郎的精英范儿变成普通中年妇女的贫乏,他心目中最优秀最成功的女性被新冠肺炎和失业打击得面色暗淡,看得他这个理工男都快要落下泪来。

韩晶刚刚经历过生死劫,她从前不化妆绝对不视频,如今她和表哥视频连睡衣都不换,也不再忌讳跟他说自己失业在家,失业补贴金没以为的多这种事了。他们以前聊哪里旅行,回国要吃什么玩什么这些话题,现在他俩讨论父母的养老、疫情的发展、孩子们在家会不会憋坏。

聊来聊去,他们只是充当了彼此的倾听者,谁都做不了谁的主。他们丧偶的一方父母无论八十岁还是六十四岁,都是他们的牵挂,是他们的责任,养老送终是他们必须面对的事。

这个2020年改变了很多。他们再也不能只负责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得随时准备面对父母的病或者死,再也没有人替他们挡在前面。

他们第一次像真正的兄妹那样坦诚直接,也第一次像中年人那样乏味沉重。

【王婷婷,曾为出版社现代文学编辑。2011年移居海外,2015年开始写作影视剧剧本、小说。小说作品散见于《小说月报》《香港文学》《世界日报·文学版》。】

责任编辑   李彬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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