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个体畸变的影像表达艺术研究
2021-03-17潘程晨
潘程晨
摘要:20世纪,人类不但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的创伤,而且也遭受着长期以来的极权统治,因而开始对现代社会的社会关系、自我价值产生质疑。人们在精神层面极度空虚和寂寞,转而从本能的自由性爱运动中探寻存在的价值。《巴黎最后的探戈》在泛着黄色、阴郁影调的画面中,直面人物欲望与道德、现实之间的选择,诉诸着狂热又病态的情爱故事。这部曾獲戛纳电影奖的经典艺术影片,在场面调度中戏剧化诠释个体的孤独、苦闷、叛逆、逃匿等命题,包括画面视觉、镜头、演员、空间的调度。观者不论从视觉的直接感官刺激,还是到空间形式变化的心灵冲击,都在随着小人物一同感受他们的畸变人生历程。意大利导演贝尔托鲁奇通过极具张力的场面调度语言,向我们大胆揭示滚滚的现代主义巨轮下,底层人民受到压迫的畸形、狰狞的面貌,直陈徘徊于传统道德与现实文明之中的个体畸形变态的悲剧生活。
关键词:个体畸变场面调度影像表达艺术
海德格尔指出,现代技术的出现,将人类从这个大地上“连根拔起”®,人们不再拥有自己的根基,并且开始迷失自己的存在于世的意义。这意味着个体的精神支柱需要立足于社会纽带这一基础,而非科学技术力量,由此灵魂方可鲜活而生动®。然而,现代社会中,个体与他者、社会的关系是难以依附的。西蒙娜·薇依声称,没有了像过去社会所带给人的天然信赖感和精神营养补给,人们如同无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地游荡着。③人们开始表现出一种非常态的人生态度,在审视自我、他人、社会中不断否定自我,从而产生一系列个体生命的畸变现象。尤其对于受剥削的底层人物,更容易深深陷入身心分离的无助感、宿命感,情感渐趋荒芜。人们之间的情感变得支离破碎,亲情成为可有可无的存在,爱情亦出现裂痕。罗洛梅对此谈道,“一旦个体的精神生活开始枯槁,对周围世界无法感知,便将暴力视为接触外界的原动力。”®在《巴黎最后的探戈》影片中,贝尔托鲁奇通过影像表达艺术,特别是其中出色的场面调度。导演以冷静的客观视角,诱导大众窥视20世纪年龄悬殊的男女之间充满性与暴力的原始关系,向我们展示物质文明高度发达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下,人们在贫瘠的精神沟通和脆弱的人际纠葛中,试图从性爱活动里寻求治愈与救赎自我的驱动力。然而,在个体寻找自我的畸变历程里,最终还是向文明世界那股势不可当的压迫力量低下了头®。
一、透过画面视觉元素的调度照应畸形的心态
在场面调度中,画面框架内的色彩搭配、构图形式这些视觉元素对于电影的叙事有着关键作用。对于色彩而言,其不但承担着丰富和统一画面视觉元素的角色,还秉赋象征意义,一定程度上可以烘托人物的心理活动。此外,构图一般讲究对称的稳定平衡概念,但若采用不平衡、失重的构图则会突显导演的关注点,引导观众重视特别注意之处,而人物的内心状态也会和这种构图形式相契合。《巴黎最后的探戈》大面积的高纯度黄色与血色在观众眼前摇曳,沉溺、颓靡的爱的色调很是聒噪与腻味,如同抑扬顿挫、不断间歇停顿的探戈,令观者对人物复杂、矛盾的心态勾起浓厚的解读欲望。在构图上,影片多具有强烈的透视感,甚至有些事物的形象开始变形。这给观众提供了一种特殊视点的影像奇观,让人们体验到身处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个体如同深陷在囚牢中无法解救自己。
1.运用高色彩饱和度表现角色矛盾的心理
不论是在室内空间的拍摄亦或是室外场景的表现,演员意向表达的情感和影片想要揭示的人物心理世界,与画面主色彩饱和度的呈现有着密切关系。比如《巴黎最后的探戈》的主人公的情感炽热,在影片色调上表现为强烈的色彩冲突。片中的室外空间,由于黯淡的光线,室外场景趋向灰色调。而黑色的空间主造型色为主人公对于社会极度失望的情感外化。在刚出场时,作家保罗穿着黑色的皮鞋、裤子,而黑色的上衣被棕黄色的外大衣所包裹,这正反映出保罗内心的阴暗和对社会充满猜疑的叛逆心理(图1)。而女主人公珍妮头戴紫色花的黑色礼帽,紫色隐喻着性感,花为生殖器、性的引申,将紫色之花置入未知的黑色里,仿若在传达性和死亡(图2)。在室内空间中,室内鲜明的光线、明暗对比,以及独具张力和感染力的橘红色地板与墙壁,是主人公被现代主义巨轮压迫下的个体欲望图景(图3)。
2.采取挤压式的构图传达扭曲的人物心理
不管依据导演还是人物的视角,人物所处的室外环境通常都是混沌和嘈杂的情景,投射出人物不稳定的内心活动,仿佛随时都会有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在挤压式的构图中,疾驰而过的火车与冷酷无情的车轨重重压过主人公的头顶,或者固若金汤的欧式石柱将人物紧紧包围起来……这些在失重环境下的人物角色,由于受到公共空间的挤压进入到边缘的位置状态,传达出毫无人本主义情怀的工业世界对于人性的糟粕。
除了公共环境的“挤压”还有来自人物对人物的震慑和压迫,比如在双方的情感互动中,一方把另一方逼入绝境。在影片33分20秒左右,在保罗和其母亲喋喋不休的争论中,镜头把母亲身体的局部推到画面的右下角处,占据画面范围很小,而另一部分则在人们无法看到的视阈之外。保罗处在画面左半边,俯身向被挤到一边的羸弱的母亲怒吼(图4-a),母亲被吓得措手不及,连忙快要退出画面外(图4-b)。在主人公对于母亲的非人、甚至变态的对待中,画面构图似乎要扭曲起来,充分彰显了母亲惊恐万分的神情与保罗野兽般的心态。
二、依循镜头的调度丰满人物形象和暗示命运走向
贝尔托鲁奇的镜头调度可谓独树一帜,在虚与实的景深表现中将人物的形象生动的刻画出来,同时在松与紧的景别状态下准确地控制人物情绪的走向。他利用镜头的俯仰之间所产生视觉的动势,营造人物角色畸形的精神世界,也在具有指向性的镜头画面中,暗示人物荒诞的选择和必然悲剧的故事结局。
1. 通过虚焦的景深勾勒人物封闭的状态
贝尔托鲁奇通过采取虚焦关照的方式进行开场设计,来展现主人公内心非常孤独、封闭的状态,珍妮在保罗的景深外徐徐行进,而后镜头焦点调整,紧紧跟随珍妮,同时把保罗置入虚焦的状态下。依据这种叙事景深的处理,表明了主人公之间相互隔阂的态度,以及人物对于社会环境的冷漠之感。
在保罗和母亲交流的情节设计中,导演将说话的保罗置于焦点状态,将镜头对准保罗,而母亲变为虚焦处理。当母亲开始说话时,母亲则为实焦状态,而保罗在实焦所在的景深边界中。这让镜头语言的叙事性极为巧妙,表现出保罗对于母亲感受的漠然,但是母亲对于保罗的情感份量很重。除此之外,虚焦和实焦的视阈重量相比,前者非常弱化,保罗一直处在醒目的景深范圍中和母亲展开虚焦照应,两者之间的心理势距一目了然。
2. 由紧到松的景别状态突显母子观念的冲突
在电影的叙事过程中,摄影师需要通过调整景别,来对于导演想要塑造的情节内容和主人公的情绪进行准确表达。在影片31分30秒时,当母亲将儿媳自杀的信息透露给保罗时,保罗恍若视而不见,孑然一身走向浴室(妻子自杀的地方),对于母亲置之不理。母亲见保罗不屑于和自己交流,并且无视自己的情感,一声气愤地狂吼。男主人公被吓得转身看向母亲,这时保罗的主观性画面是母亲的中景。在此之后情绪从紧张的矛盾状态趋向平和,镜头的景别从中景的局促状态延伸到舒缓的全景。经由这一简洁的镜头转换,让影片叙事的情绪稳定下来,同时也象征着主人公保罗对于母亲疏远的态度。除此之外,导演在同景别的剪辑处理中,采用短镜头对切的跳跃式,进一步让紧、松的情绪得到控制,也深切表达出母子之间观念的强烈冲突与对立。
3.充满张力的镜头角度暗示人物的未来
贝尔托鲁奇在开端段落中运用62个镜头、13分36秒的时间展现波谲云诡的人物心态,暗示未来命运的走向。在摄影师斯托拉德极富艺术性的镜头中,经由俯仰角度,从而无与伦比地呈现剧情,将一名深陷于妻子自杀苦恼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将要结婚的年轻女人之间的不伦故事,大胆揭示于观众眼前。本文通过选取开场段落的3个经典镜头,对其镜头运用方式和画面视觉呈现予以剖释。
在影片的2分58秒时,镜头以广角高位俯桕,由小推至特写的方式进行刻画情节。在画面视觉效果上,首先,这种镜头处理让轻轨列车桥墩产生由一处向外发散性的扭曲(图5-a),上部的桥墩让人感受到放射性的膨胀感,变形强造型让人产生崩溃的心态。其次,主人公和斜线构成不安定的失重动势,广角俯桕使得空间营造出人物非常孤独的环境氛围。镜头再到特写之处,土黄色上衣外套的主人公保罗的头部于景框中,形成失衡的倒三角状(图5-b),在异常不安的画面颠覆中,保罗随时要分崩离析的心理被强烈暗示出来。
在影片3分46秒时,摄影师利用中焦仰桕和横移结合的镜头方式,利用场景中的柱子将轻轨下的空间进行分割(图6-a)。主人公像要迈入隧道口(象征着命运的分叉口),但是他们又似列车驶向终点般(图6-b),共同朝着一个方向(图6-c),走向空房子这一终点。这透视着他们的交集将要开始,然而街道口的行驶的汽车在人物运动的过程中构成障碍,似乎在预示着人物充满波折的未来。
在7分23秒时,影片通过特写拉开、跟移,然后仰桕电梯的镜头方式,充分刻画出管理员喊住珍妮(图7-a),并且紧紧抓住珍妮的手(图7-b),将钥匙递给珍妮的情景,但是女主人公挣脱开来,义无反顾向着漆黑的空房子走去(图7-c)。而仰桕的镜头处理,使得电梯像放射性的线条般向外变形延展(图7-d)。在这种状态下,主人公还是决然开启了自己飞蛾扑火的悲剧命运,随着电梯间的运动向通亮的巨型灯逼近(图7-e、图7-f)。电梯停下,珍妮随即进入待出租的空房子,这预示着女主人公开始迈向与文明世界秩序相背离的第二空间,使得光怪陆离的非常态剧情得以进一步被推向高潮。
三、通过演员的调度塑造极富霸权的叙事语调
贝尔托鲁奇通过巧妙调度演员之间的距离、位置关系,展现底层人物在欲望和道德之间的彷徨,生动地将被压迫的人物心理戏剧化表达出来,为观众营造充满霸权、凌厉意味的主题氛围。《巴黎最后的探戈》中的人物高默契配合,让故事角色有时以嘲讽的态度旁观,有时以强烈的语势步步紧逼。在大众对演员和情节的猎奇性偷窥中,造成影像信息输入端(作者)和输出端(读者)的不平衡感,从而在剧情的叙事历程中,形成浓厚的霸权叙事语调。主人公保罗与珍妮的第一次相见,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几乎兽性的性爱之举。而在珍妮和不认识的男子进行享受的交浊之后,她没有静躺发呆,而是在地上翻了几个滚,便来至摄影机旁,让大众以可触摸的人物距离,静静窥探着珍妮的心理世界。由此通过演员的巧妙调度,全景到近景的自然转换得以天衣无缝地呈现。这在增强观众的沉浸体验感的同时,也将贝尔托鲁奇的统摄欲予以巧妙消抹,不但使得观看者深切感受着主人公的压迫与畸形的内心状态,亦将极具恐吓意味的霸权语势传达给观众。
四、在封闭与开放空间的调度中实现文明的冋归
影片中待租的公寓为导演贝尔托鲁奇精心选定的一间逃匿现代文明,而直陈人类最初性欲望的封闭房屋。对于保罗而言,它与家的概念大相径庭,因为婚姻的不幸遭遇给保罗内心留下隐痛的伤痕与油然而生的惧怕之感。而在珍妮看来,待出租的公寓是背离传统道德的与世隔绝的空间,所以其具有非现实性。在“文明”社会环境中,珍妮仅于男朋友拍摄的电影中对爱情有些论道,认为只有步入婚姻,才可尽情享受情爱,但是在和保罗的私会中,“文明”成为了珍妮虚无缥渺的幻影。透过夕阳的余晖,阴郁又空旷的房间泛着蠢蠢欲动的金黄色,在寂静中充斥着纯粹的原始欲望,似动物般宣泄着狂热之情,让人性的本能得以竭力释放。大众看到了天堂般美感的画面中投射出的压抑与苦闷,同时也感受到了地狱般的野性传达出个体的迷离感与患得患失。®在保罗与珍妮看来,“文明”是约束人性的诡辩,它为片中矫饰的戒指、水中“奄奄一息”的没气救生圈,但是性为人们夷愉和快活的渊薮,亦为人类无法逾越的屏障。空荡荡的出租屋是原初性爱的庇护之地,是“文明”沦陷的补偿。封闭的空房间,使得保罗和珍妮在迷失的文明征途中找回原始的性与情。当影片结束时,男主人公从空房屋走向外面的世界,这隐喻着原始和文明的辗转与交替。
在外面的空间为开放式的空间,诸如珍妮母亲家里的阳台、巴黎的街道等。这并非生活世界的简易复原,而是社会文明的表征。在欲望、孤独的释放中,如同一首结尾凄凉的探戈舞曲,在曲终人散中意犹未尽。由于保罗与珍妮将情爱视为人
性在文明中野兽般的沉沦和颠覆。当保罗与珍妮离开出租屋后,空房子重新面对外面的世界,开始接受文明的洗礼。保罗也在自然沐浴着巴黎阳光的时刻,向文明拥抱。在生命攸关之时,主人公将代表着净化寓意的口香糖粘在阳台的黑色栏杆上(图8-a),并把自己的身体蜷在一起,带着宛若投胎婴儿般的希冀的表情(图8-b),静默地长眠于珍妮母亲家的阳台上(图8-c)。他渴望在灵魂净化中获得新生,在文明世界寻求自己的栖息之地。
结语
影片中的男女主人公各自象征着现代社会中的两代人。尽管两者年龄相差甚远,也有着各异的经历,但是都陷入了孤独与寂寞的深渊。保罗与珍妮将彼此身上的原始情欲力量视作赖以生存的营养源泉,在畸形索取、占有中寻觅着安置自我的空间。贝尔托鲁奇在整体的场面调度中紧扣虚幻的“自我探求”的时代旋律,在浓重的色彩、如诗的光影、精炼的构图的基础上,让摄影机的运动和主人公的潜意识心理状态实现完美的配合。在开合空间的转场之间,探索现代人的重新价值定位,最终中年男人想要从少女身上获得救赎的价值愿望未能所尝,而企盼在重生中获得希望。影片《巴黎最后的探戈》淋漓尽致地展现出个体孤独的灵魂面临现代主义的强压,而无力挣扎的畸形姿态,让人们从精彩的场面调度中,深刻体会到现代社会中的底层人物,对于“原始与文明、堕落与救赎”等命题孜孜不倦的探索与追求。
注释:
① 海德格尔.海德格尔选集[M].上海二联书店,1996:432.
②ChiaraQuaranta.ACinemaofBoredom:Heidegger,CinematicTimeandSpectatorship.2020,24(1):1-21.
③ 两蒙娜·薇依:扎根一一人类责任宣言緒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二联书店,2003:37.
④ 罗洛梅.爱与意志[M].蔡伸章,译,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7:87.
⑤ 美国影评家杰·费希尔认为,“该影片主要关心的是若干人企图改变自己生活中的现实及改变他们身边其他人的生活的尝试。他们的尝试失败了,而这一失败又使他们面对自己生活中死亡的存在。”片中保罗和珍妮试图通过疯犴的如动物交媾般的行为来消弭内心的空虚与寂寞,渴望获得未来,但是保罗最后也逃脱不了死亡的宿命,这种畸形的“自我探求”过程仍究是空悲切一场!
⑥ 静空.虚无的欲望之舞——《巴黎最后的探戈》[J].电影文学,2004(5):61.
3744501908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