昂山素季被拘，缅甸政局剧变

吴阳煜

早上七点钟刚刚起床，Win就发现自己的手机打不了电话、上不了网，下楼找手机店修理，才知道此时全国的手机通讯都断了。Win回家打开电视，几乎所有的频道都是黑屏，就连收音机也失声了。直到当天晚上，她才得以拨出第一个电话，向家里报了平安。

这天是2020年2月1日。当天凌晨三时许，缅甸军方人员携带武器进入国营的缅甸广播电视台，要求关闭电视转播。

清晨，缅甸执政党全国民主联盟（下称“民盟”）发言人苗纽表示，国务资政昂山素季、总统温敏及民盟的其他高级政要遭到军方扣押。

上午，军方发表声明，宣布接管政权，并称根据宪法第417条，对国家实施为期一年的紧急状态。待到下午，军方再发表声明说，在紧急状态结束后，将会重新举行全国大选，把国家权力移交给新任执政党；在国家实施紧急状态期间，计划对联邦选举委员会进行改革，并重新核查去年11月大选的“舞弊情况”。

就在当晚，军方罢免了原来的民盟内阁，组建新的内阁并任命了共11名新部长。在新的内阁名单里，有多位退休军官赫然在列。

没有流血的“军变”

已经是第四代华侨的Win住在仰光，是一名会计师，日常需要对口政府部门，协助来缅投资的外国人处理税务、审计和办理各项许可证等事宜。“2月1日发生‘政变之后，仰光很多主路都被封锁了，由军队把守着，尤其是市政厅一带，更为防卫森严。”Win告诉南风窗记者，自己2月2日出门时，仰光街头的军人已有所减少，但同时街上的车流量明显少了很多，“不少公司员工停止了上班”。

另一名在仰光任职销售经理的华侨Roger今年30岁。他称，早在2月1日前几天，就目睹军方装甲车和军事人员进入仰光主干道，亦有警车被安排在政府单位和官员家外。“2月1日早晨的时候，除了缅甸军方电视台外，我家里的电视接收不到其他频道。”

首都内比都“军变”后，仰光、曼德勒等城市都出现了市民抢购大米、油等生活必需品的情况，有银行的提款机前也排起了长龙。

“大家都知道局势发生动荡，所以会在家里储备很多粮食，超市的人流量增加了许多，相当于疫情刚暴发的时候。”Win称，自己身边的朋友有做医生的，也有公务员和企业老板，大家都是民盟的支持者。

尽管政坛突发惊变，但Win向南风窗记者表示，自己在仰光市内观察到局势相对平和，在街上没遇到严重的抗议行动，仅在自家楼下看到有敲锣打鼓的非暴力示威聚集。“目前没有流血事件的发生。民盟的支持者们认为，军方会以治理民盟动乱为由接管政府，如果大家都不闹事，‘政变就不会进一步发展下去。”

可在互联网上，缅甸人将自己对于民盟政府的感情更加直接地表达了出来。就在脸书等社交平台上，许多来自缅甸的用户将头像换成象征民盟的红色底色图片，其中不少网民甚至配以昂山素季的画像及其语录，以声援这位曾遭囚禁20多年、如今又被拘押的国家偶像。

结果悬殊的大选

在去年11月引起争议的缅甸联邦议会选举中，昂山素季领导的民盟获得了实际选举476个议席中的396席，约占全部实际选举议席的83.19%，比2015年大选多了6席，远超组建新政府所需的322个席位；而被视作军方代表的最大在野党—联邦巩固与发展党（下称“巩发党”）仅获33席，相比2015年时获得的42席，话语权进一步缩减。

执政5年来，民盟在发展经济、民族和解、修宪等重大议题上表现平平，也导致其在参加2020年大选时，竞选态势不如上届那样高昂。

在此前2015年大选中，民盟通过民主程序从巩发党手中首次夺得国家政权。执政5年来，民盟在发展经济、民族和解、修宪等重大议题上表现平平，也导致其在参加2020年大选时，竞选态势不如上届那样高昂。

民盟在2015年参与竞选时，就承诺会推进和“民地武”（少数民族地方武装）的和平进程，立下了國家体制联邦化的转型目标，给予了少数民族未来拥有更多自治权的巨大希望，但这一进展至今仍相对有限。

在最近一次大选前，昂山素季一反政党领导人参与选举政治时常有的鼓动行为，通过脸书发表演讲称，无论大选结果如何，希望民盟的支持者都要平静接受，如产生不理想的结果，也不要迁怒于其他人。

在大选前夕这样具有安抚性质的话语，对曾在2015年选举中气势如虹的民盟来说，是没有任何必要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民盟对2020年大选的选情预估，也并没有像上届那样充满信心。

在2020年11月大选前夕，由于民盟执政期间亮眼表现不多，加上昂山素季的个人光环因罗兴亚人问题在国际上失色不少，军方对选举的信心更加高涨。甚至一度有传闻称，军方将推荐敏昂莱出任总统。

最近几年，若开邦、克钦邦等多个省邦战事不断。而在交战区内，军方为被困的民众送去食物和水等生活必需品，赢得他们不少好感。

在这些地区，缅甸军方和巩发党的支持率持续上升。孰料就在2020年11月7日举行投票前，选举委员会以正在发生种族冲突为由，取消了若开邦、孟邦等地区超过150万选民的投票权。尽管在抗议之下，其后选举委员会又恢复了部分选区的投票，但对比如此悬殊的选举结果出炉后，这一程序漏洞自然成为军方攻击大选合法性的最有力武器。

尽管在2015年选后，内比都、仰光及曼德勒等城市出现了军方支持者的游行示威活动，但碍于国际观瞻的军方顺应了民意，认为民盟的大胜，更多依靠的是昂山素季的个人强大号召力，由此承认了选举结果，延续了缅甸自2010年以来民主化转型的进程。

当时缅甸军方内部就有声音认为，在军队对国家内政部门牢牢把控的基础上，民盟的执政表现难有亮眼发挥。昂山素季的光环褪去之后，民众对民盟的支持率不会在高位继续保持。缅甸军方打的“如意算盘”，是凭借手里25%既定议席的底牌，趁着民盟支持率回落的态势，意图联合巩发党和掸邦、若开邦等地的少数民族政党，再度掌控政权。

对于如今的缅甸军方和巩发党来说，2020年大选惨败的局面难以接受，更关键的原因可能还在于，2015年大选中受阻的敏昂莱，不会再等待下一个5年，坐视民盟政府的影响力继续增长，从而进一步蚕食军人集团在国家统治上的超然地位和体制内的特殊利益。

就在上届大选巩发党落败后的2016年1月，缅甸军方宣布敏昂莱的退休年限延长5年。迄今，以作风强硬著称的敏昂莱已在军中超期服役四年有余。这位本应在今年7月达到65岁退休年龄离任的国防军总司令，在缅甸进入“紧急状态”之后，又获得了至少一年的实际掌权期。

进入21世纪第一个十年后，缅甸开始从军政府向民主社会转型。一直以来，缅甸军方主导着所谓“民主路线图”的进度。特别是在2019年，军方将综合事务管理局移交给民盟政府管理的让步举动，被缅甸国内外看成是民盟在民主化方面的成就。

以作风强硬著称的敏昂莱已在军中超期服役四年有余。这位本应在今年7月达到65岁退休年龄离任的国防军总司令，在缅甸进入“紧急状态”之后，又获得了至少一年的实际掌权期。

而就在2020年大选巩发党再度惨败后，“连庄”的民盟提出要和少数民族政党联合执政，却未积极回应多次指控选举存在“舞弊情况”的军方和巩发党。

内比都事变过后，缅甸民主政治的发展之路是否已经宣告终结？对于这次因大选结果分歧所引发的政坛动荡，从公开声明来看，缅甸军方似乎不像西方国家所认为的一般，将其看作是僭越2008年宪法的政变。

未来三种可能性

广西大学中国—东盟研究院助理研究员韦宝毅认为，缅甸的现行宪法，是军方在实现民族和解与推进民主进程的意愿下推动出台的。在当下，维护现行宪法不仅与当年军政府的初衷相合，也让权力地位稳固的军方继续合法地在政坛发挥作用，“这符合军方的利益”。

韦宝毅认为，现行缅甸宪法给了军方特殊地位，而军方在缅甸政治舞台上的地位，更是其多年经营的结果。“这是缅甸各方博弈妥协的产物，也是缅甸发展历程中特定阶段的产物。民盟对军方及巩发党关于大选的质疑不上心，这势必会引起‘释权后的军方更强烈的警惕。”

可以说，在缅甸，军政府体制远远未到全然离场的时候。至少从短期来看，军方仍将在缅甸政治中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暨南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王子昌向南风窗记者预测称，如果军方像宣布的那样，在一年之后将国家权力移交给在重新选举中获胜的一方，那么缅甸的国内政治有望恢复到紧急状态之前的正常状态。“缅甸军方也将继续在缅甸政治中占据重要地位，不仅在人民院和民族院两院议会中仍将各占25%的议席，而且把控住国防军总司令、国防部长、内政部长和边境事务部长等关键职位。”

“如果在紧急状态期间，发生大规模的暴力冲突事件，危及联邦的生存，那么就有可能使紧急状态转变为缅甸政治的常态，使其重新回到军政府长期执政的状态。”

更微妙的是，军方动手的时机，选择在缅甸新一届议会即将召开之际。对此韦宝毅认为，这也是军方出于合法性的考虑。“一旦议会成功召开，相当于军方认可了该次大选结果的合法性和正当性，此时再宣布实施紧急状态，就失去了正当理由。”

而军方在动手接管国家权力以后，将引导缅甸的政治转型进程去向何方？在王子昌看来，军方再次长期收紧政权、不再推进民主化的可能性不大。“军方的利益不受选票和选举议席撼动。军方接管国家权力也不意味着民主化进程全面倒退。从目前来看，缅甸的政治运行还在既有宪法的框架之内。至于实施紧急状态一年之后会如何，还存在诸多的不确定性。”

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国际问题专家杨丹志持类似的立场：“现在缅甸的国家权力归于国防军总司令所有。为期一年的军管状态中，存在着各种力量博弈的可能性，取决于缅甸国内政治最新的发展事态和国际社会的施压力度。”

杨丹志向南风窗分析称，如果国际社会通过制裁手段等施压力度足够大，缅甸军方会做出部分妥协让步。“一个可能性是军方一年后继续实施严厉军管；或者新的民选政府上台；又或者民盟和军方双方达成妥协，联合政府上台。三种可能性都有。”

“缅甸军政府面临的国际压力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作为缅甸最主要的投资来源方和贸易伙伴之一，东盟奉行不干预内政的原则，不可能因为缅甸进入紧急状态的缘故，对该国实施制裁。”

“缅甸提前结束紧急状态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从历史来看，缅甸軍方不会屈服于国际压力，一直都是按照自己提出的民主路线图在走。相信缅甸军方这次也不会因为西方国家可能的制裁就很容易地改变自己的立场。”王子昌表示，“缅甸军政府面临的国际压力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大。作为缅甸最主要的投资来源方和贸易伙伴之一，东盟奉行不干预内政的原则，不可能因为缅甸进入紧急状态的缘故，对该国实施制裁。”

在1988年军人政权上台之后，缅甸遭受到来自美国为首的国际社会严厉的制裁，涉及经济、军事和外交等多个领域。在长期制裁未达到预期目标后，欧美等国从2009年开始，对缅逐步实施“制裁和接触相结合”的政策。

但在国内，缅甸面临的社会经济压力巨大，却是个不争的事实。缅甸的外国投资在2016财年达到高点后一路下滑，GDP增长率也在2013年达到8.9%后跌至2016年的5.9%，此后每年都在6%左右浮动。这样的数据，对于一个基建落后的发展中国家而言表现尚可，但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让缅甸的经济再一次受到沉重打击。

在缅甸，目前新冠病毒确诊病例累计约14万例，每天新增数百个确诊病例。此前，民盟政府连进口疫苗的资金都不足，还需要公开向民间募捐。而军方接管国家权力，也可能会对国内外投资者信心造成一定影响。Win就向南风窗记者表示，作为相对欠发达的国家，近年来缅甸经济得到一定增长，很大程度靠的是引入外资。“我们本来好不容易迎来疫情的转折点，觉得年后肯定会有外资项目的恢复和启动。这样一闹，很多外国投资者短期内是不会过来了。”

就在2月1日当天，针对军变，缅甸前总统吴登盛的顾问吴丹敏在社交媒体发表评论称：“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没有人可真正控制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要知道的是，缅甸是一个充斥着武装冲突、民族和宗教矛盾的国家，还有数百万人几乎无法养活自己。”

杨丹志认为，国内政治的博弈导致震荡、变动，对缅甸社会事业的各项发展和人民都是灾难性的。各方博弈之后，在宪法和法律框架下达成和解，继续国家现代化进程，才是这个严重落后的国家的未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