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阳关林场的“毁林罗生门”
2021-03-16何国胜
何国胜
“这两天,外地车牌的车来得比较多。”1月28日,跟国营敦煌阳关林场(以下简称阳关林场)紧挨的龙勒村一位葡萄园承包户告诉南风窗记者。
1月20日,媒体曝光阳关林场万亩防护林被毁。当天,敦煌市成立工作专班开展调查。同日,甘肃省副省长刘长根也带队赴敦煌调查。次日,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办相关人员抵达敦煌,就媒体报道问题展开调查。
1月26日,甘肃省在阳关林场被毁问题调查情况新闻发布会上称,2000年以来未发现阳关林场林地大面积减少情况。并称阳关林场防护林面积长期以来只有6000余亩,而非媒体报道的1.3万亩。此外,林场目前实有葡萄园地面积3704亩,自2013年来再无增加。
发布会次日,新华社发文质疑防护林面积6000余亩这一数据。文中有3份材料明确载明,阳关林场防护林面积为1.3万亩或1.4万亩。至此,阳关林场防护林的具体面积成为“罗生门”。甘肃省和敦煌市政府也深陷“塔西佗陷阱”,所公布的调查结果遭到大量网民质疑。
1月28日,生态环境部表示,中央环境保护督察办公室的调查工作基本结束,正在梳理调查报告。下一步将向甘肃省反馈结果,并向媒体公开,若发现确实存在问题,将严肃问责。
1月28日至2月1日,南风窗记者前往敦煌阳关林场实地探访。在现场,记者并未发现大面积“剃头式”砍伐现象,但确有一些树存在“树头”被砍和从根部被锯断的现象。林场工作人员和两位承包户告诉记者,被“砍头”和锯断的树木多是树头和整树枯死,出于安全因素进行了砍伐。
记者通过无人机观测发现,阳关林场中部分防护林带存在“断带”现象,有些林带断了一半,有些则整条缺失。此外,林场西南侧,洪水沟南岸的上千亩乔木林大面积枯死。北岸一处堆积了大量树木躯干,其中有些已经腐烂,有些仍完好。
历 史
从敦煌市驱车往西南方向行一小时,经过大片的戈壁和荒漠后,一片绿洲出现在眼前,便是阳关林场。时值冬日,整个林场满目枯黄,与夏日里的郁郁葱葱截然相反,尽显萧瑟。
据老职工刘福军介绍,阳关林场南北约5公里,东西约3公里,林场主体位于西南和北部片区。林场西北与中国八大沙漠之一的库木塔格沙漠相连,东南与阳关镇龙勒村接壤。
1963年,为治理风沙危害,阳关林场建立,属全民所有制,目前经营面积2.57万亩。刘福军介绍称,阳关林场防护林属于防风固沙林和农田防护林,呈“口”字形网状分布,而非成片林。林木大多分布在农田四周和道路两侧。建场初期,防护林中间开垦出耕地种植小麦等作物,解决林场工人吃饭问题。
在网上广泛传播的那张堆满沙包的照片,拍摄于林场场部西侧800米处的一块葡萄地。堆起的沙包是刚运进来不久,准备掩埋葡萄藤用的,整个林场只发现一处。
1970年代,林场提出“以林护果,以果养林”的经营思路。因而从全国陆续引进葡萄、苹果、梨、杏等果树品种,最后发现葡萄最为适宜。刘福军记得,80年代后,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林场大力推广葡萄種植,以期增加林场收入,维持经营。“1999年,我们林场被甘肃省林业厅评为‘小康林场。”林场老职工说。2003年时,林场年产鲜葡萄30万公斤,收入450万元。
2006年,林场改制,实行企业化管理,“将所有经济林租赁给林场职工,一亩1.1万元,承包期30年”。刘福军告诉记者。根据甘肃省通报,当时改制时,葡萄园实测面积3304亩,包括改制过程中安置3名下岗职工新开垦的21亩。
2007年,阳关林场分别与敦煌市葡萄酒业有限责任公司、敦煌飞天生态产业有限公司、永登碧泊产业有限责任公司(分别简称敦煌酒业、飞天公司和碧泊公司)签订林地承包合同,敦煌酒业2000亩,飞天公司2000亩,碧泊公司1000亩(碧泊公司为飞天公司最大股东)。后来,敦煌酒业将400亩残次林改造为葡萄园。
现 状
因为是冬日,林场村户户家门紧闭,路上少见行人。据了解,林场村内的住户及承包户,多数都已在市区购房,每到冬天农闲时,都去市里过冬。
进入林场后,记者看到大片、连绵的葡萄田。在其四周,分布着新疆杨、胡杨等防护林木。进入冬日,葡萄藤已被农户掩埋在隆起的沙垄下,这便是之前媒体所称的林场土地“沙化”现象。林场内一承包户王斌告诉记者,地里的沙子是他们从外围沙漠运进来用于冬日掩埋葡萄藤,防止其被冻死。
王斌称,葡萄藤一般是在11月份掩埋,次年4月挖出,并将掩埋藤条的沙子铺平于田中,用以改良土地,使其符合葡萄喜沙地的生长习性。在网上广泛传播的那张堆满沙包的照片,拍摄于林场场部西侧800米处的一块葡萄地。堆起的沙包是刚运进来不久,准备掩埋葡萄藤用的,整个林场只发现一处。
关于“剃头式”砍伐,林场老职工和两位受访承包户均予以否认。记者基本踏勘了林场的全部有乔木的区域,的确未发现大面积的“剃头”和成排砍伐现象。但在一些行道树和葡萄地四周林木中,发现了一些树头被砍和从根部锯断的树桩,其中一些树桩有存活迹象。林场老职工告诉记者,这些被“砍头”和锯断的基本都是树头枯死和整体枯死的树,是出于安全隐患才进行了砍伐。记者在林场看到,所有被“砍头”的树木都被打上了红色的实点或圆圈标记。
承包户王斌和王军告诉记者,林场老职工的说法基本属实。而且王斌对这种树头枯死的隐患深有体会。两年前,他在自家葡萄地劳作的时候起了风,一棵树枯死的树头被风吹落在他对侧。“假如那边有个人,就被砸死了。”王斌说。
至于媒体反映有不少树木被烧死后砍掉一事,林场老职工表示,的确有树木被烧,但数量很少,也并非故意将其烧毁。而是农户在地头烧杂草和修剪下来的葡萄藤时,导致附近的树木被引燃。记者在林场发现了多棵树皮被烧毁的树木,冬天的缘故看不出是否被烧死。但在这些树附近,的确有焚烧杂草和葡萄藤的痕迹。
本文开头那位龙勒村的承包户也告诉记者,他之前烧地里杂草时,不小心烧黑了林场的一棵树。林场发现后,罚他在北林地栽了1500棵树。
此外,之前的媒体报道中曾出现过一棵完全被烧焦的树。记者在走访中,试图找到该树的具体位置,但遍寻不获。之后龙勒村一张姓村民告诉记者,该树是他们家的,是一棵柳树,之前在烧杂草时就被烧焦,不属于林场范围。在其指引下,记者找到具体位置,该树已被挖除,地上只有余烬。
面积“罗生门”
1月26日,甘肃省通报调查情况后,新华社发文质疑林地面积,从而使其成为整个阳关林场毁林事件中的关注焦点。但此争议指向的核心问题是,林场有没有大面积毁林开荒。
甘肃省新闻发布会否认了此事,并拿出阳关林场多年来的土地利用及影像图进行佐证。其中,两幅由生态环境部制作的阳关林场2009年和2020年地类现状分布图,清晰显示了12年间阳关林场土地类型的变化。
另一林场老职工向記者透露,以前1.33万亩的防护林面积存在谎报的情况。他表示当时向林业部门多报面积,就能多拿补助,而且那时候也没有进行过实地测量,不知道具体面积。
一是靠近敦煌葡萄酒业公司蓄水池北侧的一片灌木林,变成了目前的耕地。
根据甘肃省新闻发布会和记者现场了解,上述耕地是敦煌葡萄酒业公司在承包期间,通过残次林改造将567亩灌木林改造成耕地。其中,葡萄园400亩,枣园167亩。
二是北林地之前大片的未利用地,变成了未造成林地。刘福军告诉记者,这一变化是林场从2018年以来,在北林地新增了5000多亩的梭梭树、红柳等灌木。
此外,甘肃省新闻发布会后,中国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绿色发展基金会(简称中国绿发会)公布了多份敦煌林业局发给敦煌葡萄酒业公司的林木采伐许可证。其中,2012年的一份采伐许可证显示,敦煌酒业以林木过密,影响葡萄通风为由,申请采伐500株杨树,敦煌市林业局同意采伐。
2013年3月5日,阳关林场在一天内取得两个采伐许可证,分别采伐215株和260株,采伐方式均为“皆伐”。
甘肃省林草局副局长田葆华在新闻发布会上也表示,2012—2020年,阳关林场共向林业部门提出办理29份采伐证,采伐林木8827棵,折合面积105亩。
之后,中国绿发会又公布了他们基于中国科学院空天信息创新研究院技术专家对国产高分二号0.8米卫星影像(2020)的解译图。图中可见,阳关林场乔木林和灌木林面积共7753.93亩,葡萄园地5703.59亩,与甘肃省公布的3704亩相差近2000亩。
记者拿到的一份敦煌市水务局在2018年12月25日印发的《敦煌市西土沟下游段水资源分配方案》(敦水务发〔2018〕578号)中写明,“阳关林场耕地面积4325亩,林地面积4425亩”。
另一林场老职工向记者透露,以前1.33万亩的防护林面积存在谎报的情况。他表示当时向林业部门多报面积,就能多拿补助,而且那时候也没有进行过实地测量,不知道具体面积。
殃及百姓生计
通过查询公开信息,记者发现敦煌阳关林场防护林被毁的声音并非首次出现。早在2002年1月10日,人民网甘肃频道频道曾报道敦煌沙漠森林公园(现阳关林场)3000余亩防护林带惨遭涂炭,敦煌园艺场3000余株防风林被私伐。2006年12月,中国经济时报反映阳关林场几年来几千亩防护林被砍,几百亩新栽防护林被羊群啃掉树皮。多数林木被砍伐用于木材交易。
2016年中央第七环境保护督查组也接到群众信访投诉称,阳关林场实际占地面积为8000亩,毁林造地面积5000亩,与政府公布结果不符。多年来,阳关林场一直被曝大面积毁林,但一直未引起重视,直到今年再次被曝。
该事件发生后,敦煌市遭到广泛批评。但在对此事的批评中,有一些声音将焦点从“毁林”转到讨论敦煌应不应该种葡萄上。甚至有些网民对敦煌的葡萄电商进行“攻击”。
张静就是被攻击的电商之一。张静在淘宝经营敦煌特产网店,主打敦煌葡萄干、李广杏和大枣等产品。平日里,她家店每天可以出两三百单,但自从阳关林场事件发生后,店内销量剧减,并受到一些买家的恶评和辱骂。
张静记得第一条“恶评”是1月22日出现在商品提问栏,过后两天,更多的恶评出现在提问栏和私聊中。有买家在提问栏写道,“请问这就是人血葡萄吗?好吃吗!”还有人私聊问:“是不是你们公司把防护林砍了?”
有买家在提问栏写道,“请问这就是人血葡萄吗?好吃吗!”还有人私聊问:“是不是你们公司把防护林砍了?”1月24日,张静下架了自己店铺中所有的葡萄干产品,并对前几日下单的买家进行退款处理。
1月24日,张静下架了自己店铺中所有的葡萄干产品,并对前几日下单的买家进行退款处理。有一位买家接到张静的退款电话时,第一句就问:“你就是那个敦煌败类吗?”张静起初觉得冤枉又很生气,试过一次反驳,“但对方骂得更狠,所以我就不理他们了”。
根据敦煌市电商协会的粗略统计,像张静一样遭到网民“攻击”的电商有19家。
敦煌与“飞天”往事
1月28日,《法制日报》刊文称,根据敦煌市相关负责人说法,这次敦煌毁林的媒体报道是飞天公司在背后动作的结果,目的是向政府施压,以期获得更高补偿。1月26日,甘肃省新闻会上通报了飞天公司的一系列问题,如拦水养鱼、在文保区和自然保护区内违法建设等。
一时间,飞天公司成为另一关注焦点。不少文章将此次毁林事件称为飞天公司和敦煌市政府的“较量”。
对飞天公司的“指控”不光来自官方。记者在林场采访时,受访的3位农户在提到葡萄收成时,均提到自从飞天公司来了后情况变坏,因为“他们在上面养鱼把水截住了”。
农户王军对此事感受颇深。他告诉记者,飞天公司在他们灌溉水源上游修建了养鱼场、人工湖和拦水坝,截住了他们的灌溉水,并将每年六七月的洪水改道至沙漠,导致他们的葡萄园无法按时足量浇水,葡萄大量减产。
为这事,他们从2015年开始,跟飞天公司发生了不少冲突,甚至有过诉讼。敦煌当地媒体也曾报道过林场葡萄园大面积缺水之事。而据王军的说法,飞天公司截水不仅导致葡萄缺水减产,林场防护林也因缺乏灌溉而大量枯死。
2月2日,南风窗记者在兰州见到飞天公司副总经理孙蕙丽。她向记者表示,法制日报报道称此次阳关毁林事件是飞天公司在背后运作,“这是对我们公司的恶意攻击和诽谤”。
2001年,碧泊公司作为敦煌市政府重点招商引資项目入驻阳关。之后,碧泊公司在林场南侧上游修建了虹鳟鱼养殖基地和月亮湖蓄水工程等,使得灌溉水源必须经过养殖场和月亮湖才能到达林场。2007年,碧泊公司成立飞天公司专门负责飞天生态科技园项目。
孙蕙丽告诉记者,他们的虹鳟鱼养殖属于节水流水式养殖,“进多少水就流出多少水,不存在截留水”。而且,敦煌水务局在鱼场进排水口都安置了水流量监测点。
为了证明鱼场没有截水,孙蕙丽向记者出示了由党河水库水文站监测的,2015-2016年鱼场水源进出口站实测流量成果表。经过对多次测量的对比,记者发现进出口的流量大致相等,差额基本维持在0.1m3/s。比如2015年7月29日,两进水口流量相加为1.086m3/ s,出水口为1.18m3/s,多出0.094。
孙蕙丽称,农户葡萄园之所以缺水,并非是鱼场截水,而是林场葡萄地大量增加,导致需水量变大。她说林场从2012年开始大规模毁林种葡萄,飞天公司持有林权证、拥有70年使用权的3000亩林地也不同程度遭到毁坏。
也是从那年开始,他们一直通过各种渠道举报林场毁林,但一直未得到重视。为此,他们在2015年将阳关林场毁林开荒的证据进行了公证。孙蕙丽称,因为频繁举报,他们守住了自己承包的3000亩林地,也因为此,2017年林场“违规”收回了他们的林权证。
而根据甘肃省通报的情况,收回飞天公司承包林地主要是因为其没有尽到管理责任,致使千亩防护林缺水枯死。
至于修建分洪坝、导致西土沟河截流改道一事,孙蕙丽称这项工程是“中央地质灾害防止专项工程”,是由敦煌市国土资源局实施,而非企业行为。 2012年,甘肃省国土资源厅批准西土沟泥石流灾害项目立项。
飞天公司成为另一关注焦点。不少文章将此次毁林事件称为飞天公司和敦煌市政府的“较量”。对飞天公司的“指控”不光来自官方。
阳关地区西土沟每年汛期洪水泛滥成灾(祁连山雪水和降雨叠加导致),对当地人的生产生活造成极大影响。如2007年汛期就发生大小18次洪水,最长洪水时间持续15天。飞天园区自从建立后就多次被洪水冲毁。
孙蕙丽称,分洪坝建成后,发生洪水时将洪水分流到沙漠,保护原河道里溢出的泉水不受洪水污染,保障农户生产生活用水。
关于在阳关遗址保护范围内违法建设一事,孙蕙丽也给出了不同的解释。敦煌市国土资源局在省政府还没公布文物保护范围的情况下,依据《文物保护法》违规停止了飞天公司的旅游项目建设,导致银行提前收回贷款本息,公司资金链断裂。之后经省法制办纠正,《停止建设通知书》被撤销。
此外,飞天公司被指在阳关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内非法建设,孙蕙丽称真实情况是在保护区于2009年批准成立前,飞天公司早在2005年就获批在西土沟修建拦洪坝和防洪渠道。
敦煌市政府相关负责人1月29日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在飞天公司发展中,该市确实存在行政过错,出过违规文件。在纠正过程中,给飞天公司造成损失,应该补偿,但对方提出14亿天价赔偿的无理诉求。
孙蕙丽告诉记者,飞天公司的确因敦煌市一些行政行为造成公司损失而要求赔偿14亿元。“但这并非狮子大张口,而是经过第三方机构评估企业损失和预期收益得出的数额。”
针对以上诸多疑问和争议,敦煌市宣传部门有关负责人称不作回应,等待生态环境部的调查结果。
(文中除孙蕙丽外,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