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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二三线城市干互联网

2021-03-16江文

南风窗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厂工作

江文

年初,拼多多员工回家途中猝死的消息让人惋惜,更让人意外的是整个事件发生在新疆乌鲁木齐,一个三线城市。一时间,有网友疑惑:二三线城市也能这么拼?

对初出茅庐的应届生而言,一线城市的“月亮”与二三线城市的“六便士”似乎难以兼得,却又在不经意间,出现了“围墙”效应。

在二三线城市100多平的屋子里,流传着年轻人在大城市月入过万、生活光鲜的故事;在一线城市逼仄到只有近10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夜不能寐的年輕人也会暗想:老家轻松自在、鲜少加班的工作节奏,是不是没有那么“社畜”?

随着互联网无孔不入地渗入各行各业,边界趋于模糊。一个显而易见的注解,是中国移动互联网的人口红利趋于消失。当增量见顶,互联网公司的竞争开始转为存量搏杀,下沉到二三线城市成为常规动作,大厂的岗位开始呈现地域分散化的特征。

那些拿到二三线城市大厂offer的年轻人,又将面临怎样的际遇?

加 速

“楼下找个喝东西的地方等我一下,半个小时就好。”许艳发来一个苦恼的表情包,表示她还得加一会儿班。

此时已经是夜晚十点,位于长沙马栏山的芒果TV大楼依然灯火通明。这个脱胎于湖南卫视、制造过多档热门剧集综艺的视频平台,去年更是创造了大爆综艺《乘风破浪的姐姐》这一现象级作品。目前月活仅次于爱奇艺、腾讯和优酷三家,吸纳着不少留在长沙工作的年轻人。

在许艳看来,应届生在长沙找工作,相对吃香的去处主要就三种,除了考公务员进体制、去三一重工等国企,就是去芒果TV这样的互联网视频平台了。

“芒果TV是最累的,其工作强度就像在一线城市。由于规模体量上和‘优爱腾存在差距,公司便在独家爆款内容方面重点发力以提升声量,所以每当新节目要上线那段时间,基本上就是连轴转,不停地要开会,一个项目结束了,下一个项目又来了。”许艳有些苦恼。

这样的工作节奏,也源于芒果TV近几年架构上的大调整。相比电视台的工作室多采用制度逻辑,芒果TV的工作室主要以经营逻辑为主— 分设17支节目团队,并形成了独立工作室、S级团队、A级团队、初创团队的四级管理体系。整套体系可以看作是“体制内的市场化”,只有做大项目,才能养得起工作室;而要想让所有的人过得更好,则必须要接一些中小型项目。

交谈中,许艳提到了同事张姐,年龄30出头,此前一直晋升艰难,差点要离职。直到遇到改制,她觉得升职的机会来了,便暗下决心努力。经过一年的拼搏,她终于成为leader、自己带团队了。

只是,家庭那块没法有效平衡,许艳常常听她私下抱怨,改制之后,整个人像上了“发条”一样,每天加班谈项目、开会、审片子,忙起来就是从早到晚不着家,自家孩子只好扔给外公外婆带,都快变成“留守儿童”了。

许艳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她本以为在长沙这样的城市不用加班,却深陷其中。熬不下去的时候,会安慰自己平时还能亲眼见到很多明星,这是其它工种不曾有过的待遇。

事实上,对这些初创型大厂来说,规模是问题的解药,也是问题的根源。在二三线城市的大厂工作,并不意味着不加班。

以2012年为分界线,国内的互联网公司已经发生了代际分化。第一代老牌大厂崛起于PC时代,包括人们俗称的BAT(百度、阿里、腾讯)三家,它们曾有过极度高压的状态,推行过狼性文化、奋斗者协议等。然而十年过去,业务稳定后,相比于新兴公司,它们反而成了相对没那么苛刻的雇主。

应届生在长沙找工作,相对吃香的去处主要就三种,除了考公务员进体制、去三一重工等国企,就是去芒果TV这样的互联网视频平台了。

第二代新兴大厂则崛起于移动互联网时代,以字节、拼多多、美团、滴滴、快手等公司为代表,在二三线城市里,还包括芒果TV、美图秀秀等地方性的独角兽公司。

对这些新兴大厂来说,眼下正是高速发展阶段,一面是不停招人以壮大员工规模,另一面是产品要在最短时间内上线,抢占市场,再快速迭代,业务扩张的过程中,将版图拓展到一些二三线市场,便成了应有之义。

于是,这些大厂在各地都设置了办事处或区域中心,每年会有总部团队成员去到所在城市安营扎寨半年甚至一两年,直到项目结束才返回。

其中,最典型的莫过于社区团购。由于负责社区团购业务运营,在美团北京工作的钟宏被派去了长沙,负责对接一个又一个“团长”。工作期间,他要不断推陈出新、策划各种营销方式来拉新促活。

但在反垄断新政实施后,这一业务出现了降温。“一下子,资本促销补贴变少了,大家热情好像也褪去了,但该推进的还是得推进,只是方案要再迭代一次,营销细则要变了。”钟宏说。

在钟宏眼里,一切的关键还是在于加速向前。“迭代是在往前滚的,进入存量社会,甭管什么业务类型,每家公司都在拼命抢流量,那种对流量的渴望和不安就差写在脸上,就像圈地运动。要想避免流量被竞争对手抢走,基本上都会对标推出一些新产品,还要比谁迭代快,比谁干得多,比谁铺得广,比谁能加班。”说完这段话,领导的电话打过来,钟宏瞬间换了一种状态,热情昂扬地回应着电话那头。

挂断电话,钟宏垂下脸来,言语中有些无奈:“更可怕的是,没有退出机制。有时候我都不知道庸庸碌碌是为了啥,你看吧,忙完这一茬还有下一茬,领导刚刚又指派了一个新方案。”

平 衡

跳槽,几乎是大厂人或多或少都会考虑的事。有的是在被淘汰前谋求更好的出路,有的是针对高压工作的一丝抵抗。

尽管随着经济下行,更多人还是选择按兵不动或是在熟悉的工位上继续“摸鱼划水”,但能划多久,没人能知道,“35岁被优化”是一把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在深圳漂了两年后,腾讯程序员刘顺军选择内部转岗,回到了老家成都。

这意味着,他将告别深圳南山两点一线的枯燥日子,不用在夜幕降临之时,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出公司大楼,不用担心一时半会儿打不到车。

尽管还是类似的工作内容,还是游戏开发,但对刘顺军来说,换个城市,生活节奏完全不一样了。

作为互联网大厂“第二总部收割机”,成都天府新区的街道上云集了阿里、腾讯、京东、新浪等知名的互联网公司,成为其西部拓展的局域核心。成都还被誉为中国“手游第四城”,王者荣耀便诞生于此。根据2020年中国游戏品牌产业报告,目前成都游戏公司的增长率,位列全国第一。

但是,互联网的“加班文化”在成都似乎无法孕育。

“在深圳,我们都有一种‘溜圈习惯,就是临下班之时,大家先去吃饭,下楼走几圈,去健身房、去便利店,混到8、9点左右再打卡下班,这样就能打车报销。但在成都,除非是赶周期,或者必须当天完成的工作,大家很少留下来加班。”谈起两座城市的工作节奏,刘顺军有些感慨。“如果你要当一个‘奋斗逼,领导也不会因此而给你晋升,这完全是个人选择。”

被分到郑州轮岗一年的某大厂员工张雪,也是如出一辙。此前她从未踏足过这座中原城市,得知外派的消息内心写满了拒绝,可真的在郑州生活了一段时间,却由衷地感到舒心。

“目前还没有感受到那种狼性的加班文化,每天到点下班,回去了还有时间做做西式甜点提升生活质量,周末就约同事去打卡心仪的咖啡馆。”张雪说。

在她看来,兴许是轮岗培训的原因,大家视她为迟早要走的“临时工”,并不会给她安排太长线的工作,因此压力并没有那么大。但等她最终定岗,哪怕被分到郑州这样的二线城市,也很难清闲下来。

但张雪身边的那些同事,尤其是商务销售岗的,基本上手机24小时都处于待命状态,似乎早已习惯那种996的节奏。

“加班并不全是坏事,一方面这些同事认同公司的企业文化,另一方面是觉得钱到位就行。你知道吗?好几个同事的加班费,比当月的基础工资还要高一倍。”说到这里,张雪语调有些上扬,透露出一丝羡慕。

落 差

“可算解脱了!”一个月前,刘梦离开了某互联网大厂的郑州分部。

回忆起整个工作过程,她用了四个字:“如坐针毡”。和部分文科生的路径选择一样,中文硕士毕业的刘梦从事“内容编辑”岗位。听起来洋气,真正做的却是“复制粘贴”的活儿—持续在APP里发布内容,主要负责改标题、分发文章、整合等工作。

作为互联网大厂“第二总部收割机”,成都天府新区的街道上云集了阿里、腾讯、京东、新浪等知名的互联网公司,成为其西部拓展的局域核心。

由于需要负责运营一个地方频道,刘梦的工作主要围绕挖掘所在城市社区的花边新闻展开,各种稿子拿到手,改个标题,就挂上去了,为了博眼球刺激阅读量,还免不了标题党。为了保证内容更新频率,她还得在贴吧、豆瓣寻找相关爆料,抄抄改改、整合一下就放进APP,“特别没技术含量”。

之前在其他公司实习时,凭着出色的文笔,刘梦运营过公众号,也在媒体实习过,以为在互联网平台可以发挥写作的自主性。结果,梦想照进现实的却是“无聊”二字。

气馁时,她有找过领导,领导却会对她说,这个频道的定位就是这样,重要的是数据好看、有流量,才好谈广告,你就当在执行你分内的工作,别那么理想主义。

时间长了,刘梦还是感到消耗,觉得自己每天都在重复做些意义不大的事,像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她会经常思考工作的意义,觉得自己好歹从一个211高校读了个研出来,为什么却干着不着四六的工作。

还没等三个月试用期通过,刘梦便不想待了。果断辞职后,她又去了当地的一家传统媒体见习,一边准备考公。

事实上,除了杭州、成都、武汉这些强二线城市外,其他省会城市的互联网企业屈指可数,大部分都是分部或是办事处。并且在这些二三线城市中,所谓的互联网企业主要都在解决软件服务的场景,以项目或外包的形式在做一些相对边缘的工作,难以拿到一线的投资,真正能贡献创意价值的业务少之又少。

于是不只是二三线城市,一些年轻人好不容易过关斩将拿到互联网工作机会,却在大厂光环下被迫规训成一个个执行者,不得已做一些琐碎又缺乏认同感的事。

实名制职场社交平台脉脉发布的《人才吸引力2020》显示:互联网是人才流入最多的行业,但互联网行业职场人的工作整体幸福感满意度并不高,在各行业中排名倒数第三,仅排在贸易批发零售、农林牧渔行业之前。

薪资待遇方面,二三线城市也与总部存在一定的落差,有的甚至面临工资腰斩。“在一线城市做内容运营,到手一万左右没有问题,但在郑州,税后顶多给你五六千,想来想去,图啥呢?郑州这几年的物价也不低啊!”刘梦吐槽道。

在二线城市大厂工作的落差还不止于此。

钟宏被派往长沙工作后,发现非一线城市有不同的营销策略,若想有个好的职业发展,需要掌握更多的软技能。“比如,一线城市互联网运营人员,非常注重有效流量,有效流量不等于流量數量,对公司业务发展有用的才可以。但在二三线城市可能分的不是特别细,只要是个流量就行,越多越好。屁股决定脑袋的事情常有发生。”钟宏说。

在郑州轮岗的张雪也观察到了一些门道:“在大部分二三线城市,互联网渗入的业务比较边缘,主要以执行为主。想要生存下来,就需要花更多的时间去打理好各种关系去拿更多项目,这个过程不要以为只是市场人员的行为,区域分部也就那么几个人,基本上都需要深度参与到这个过程中,你需要提前了解清楚用户的需求,准备好项目方案,及时反馈、迭代,并且大部分用户都来自B端和政府,压力并不小。”

“在一线城市做内容运营,到手一万左右没有问题,但在郑州,税后顶多给你五六千,想来想去,图啥呢?郑州这几年的物价也不低啊!”刘梦吐槽道。

可见,时代变了,即便在二三线城市,一些年轻人也注定无法摆脱加班、 35岁恐惧症、“工具人”的宿命。而真正能像刘顺军、张雪一样实现工作生活双平衡的少之又少,还多发生在一些业务发展相对稳健的传统大厂或短期内的非常规状态。

哲学教授刘擎曾在某综艺节目里谈道:八小时工作制、一周工作五天休息两天是一个进步,因为人不只是有效率,人是一个作为目的的存在。

可是,在互联网的“存量搏杀”中,这似乎成了一个美好期许。曾经代表着自由平等多元的互联网大厂,就这么一步步衍变为新时代的“血汗工厂”,屡屡成为“过劳重灾区”。

哪怕在一些二三线城市,也无法例外。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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