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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意象对于非模态知觉是必要的吗?

2021-03-16孙誉奇

江汉论坛 2021年2期

摘要:非模态知觉是知觉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指我们对缺乏相应感觉刺激的对象部分的表征。在视知觉中,非模态知觉可以根据发生的场景被划分为不同的类型,它们为理解我们的视觉经验带来了困难。纳奈认为我们在表征对象被遮挡的部分时使用的是心理意象而不是信念或其他后知觉的心理状态。纳奈的塞拉斯式解释受到了布里斯科、多基奇、卡拉比等人的批评,他们认为心理意象与非模态知觉在神经机制、现象学和功能等方面存在着差异。但是,纳奈的心理意象理论只能部分地回应这些批评,因而无法为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提供一种普遍性解释。考查心理意象能否解释非模态知觉现象為理解知觉与想象力的关系提供了视角。

关键词:非模态知觉;非模态完成;心理意象;神经机制

中图分类号:B84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21)02-0050-06

“非模态知觉(amodal perception)”或“非模态完成(amodal completion)”指的是这样一种现象,即我们在知觉一个物理对象时能够意识到那些没有给予我们感觉刺激的对象部分①。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总是在不同场景中知觉到对象的可见部分,并且非模态地知觉到它的不可见部分,而那种知觉中不包含有非模态知觉的情况并不多见。知觉的这种特点引发了哲学家们关于如何理解“知觉经验二元性”的讨论,而对非模态知觉经验的解释是其关键所在②。

本斯·纳奈(Bence Nanay)认为他的心理意象理论不仅能够说明非模态知觉如何进行表征,还能说明它所具有的现象特征。在纳奈看来,“心理意象(又译‘心象,mantal imegery)的运用对于非模态完成是必要的,即对于知觉对象的不可见部分的表征是必要的”③。就视觉模态而言,心理意象不是指我们通常理解的主动的想象,而是指在没有直接的视网膜刺激的条件下发生的类似知觉的心理状态。心理意象对于非模态知觉是否必要直接关系到我们如何理解想象力与知觉的关系。在这一问题上,纳奈的观点接近于康德、斯特劳森和塞拉斯,他们都主张“想象力是知觉的必要组成部分”④。心理意象理论受到了布里斯科(Robert Briscoe)、多基奇(Jér?觝me Dokic)和卡拉比(Clotilde Calabi)等人的批评,他们从不同角度质疑了心理意象能够解释非模态知觉的观点。本文的考察表明,心理意象理论在面对这些批评时无法得到充分的辩护,因而并不是一种关于非模态知觉现象的普遍性理论。当然尽管如此,对心理意象理论的批评并没有否定“知觉中渗透着想象”⑤ 这一论题。

一、非模态知觉现象及其问题

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关于外部事物的知觉中总是包含着非模态知觉。与知觉相比,非模态知觉发生在没有来自特定模态的感觉信息的条件下,或者说,它是一种不依赖于某一感觉模态的“知觉”⑥。在视觉模态下,当我们从某一视角观察一个不透明的、有体积的物体时,我们能知觉到的比它给予我们视网膜刺激的对象部分更多。但是,“非模态知觉”这一术语也被用来指我们对那种可以由多个感觉模态提供的感觉信息的知觉,如一个对象的跨模态属性(如体积、尺寸等等)可以由不同的感觉模态提供。尽管如此,本文在使用“非模态知觉”这一概念时并不关注“共感觉(synesthesia)”现象。下面将主要介绍发生在不同场景中的非模态知觉。

非模态知觉可以发生在与二维对象和三维对象有关的场景中。与二维对象有关的非模态知觉很少发生在自然场景中,它更多地发生在使用被部分遮挡了的二维轮廓、图形的实验场景中。例如,在卡尼莎三角(Kanizsa Triangle)中,人们倾向于非模态地观察到三个完整的黑色圆圈,尽管它们实际上被部分地遮挡了。与三维对象有关的非模态知觉在日常生活场景中则很普遍。我们几乎可以随时观察到那些处于我们周围的立体的、不透明的事物,它们可以是一座房屋、一支签字笔等等。一般来说,非模态知觉多发生在“叠加(superposition)”或“自我遮挡(self-occlusion)”的条件下,这是由于观察者在同一时间只能从同一位置观察一个外在的对象,或者说是由于我们的视觉的视角性特征造成的。所谓“遮挡”通常指的是一个物理对象相对于观察者来说遮挡了另一个物理对象,如栅栏部分地遮挡了躲藏在它后面的猫。“自我遮挡”指的是物理对象的一部分遮挡了自身的其他部分,如一座房子的正面遮挡了它的背面。但是,非模态知觉不一定是由遮挡现象造成的,还可能是由不均匀的照明或阴影引起的。例如,在夜晚路灯下被部分地照亮了的景物,它们的不可见部分是由于缺乏照明而不是由于被其他对象遮挡造成的。此外,非模态知觉还包括由视觉生理盲点造成的现象。例如,当观察者只用一只眼睛观察对象时,他没有从这个对象的那些投射到视网膜盲点的部分接受到任何感觉刺激,而他对这一对象部分的表征也属于非模态知觉⑦。因此,纳奈建议根据“缺乏相应的感觉刺激”来界定非模态知觉,而不只是根据视线是否受到了阻挡。对于偏好使用“表征”这个术语的心理学家或哲学家来说,非模态知觉就是观察者对知觉对象的那些他没有接收到感觉刺激的部分的表征。

围绕对非模态知觉现象的解释产生了一些理论问题。我们从特定视角观察对象时能够非模态地知觉到它的那些在严格意义上没有被观察到的部分,这意味着有非直接知觉到的对象部分呈现在我们的视觉经验之中。这里所说的对象“部分”不仅具有专属于视觉的属性,还可能具有共同属于视觉和其他感觉模态的属性。以关于一个红苹果的视知觉为例,它表面的红色不仅是现实地存在的而且是亲自地呈现在观察者的视觉经验中的,这种描述也适用于苹果的反面和内部⑧。具体来说,在经验中呈现的不仅有苹果反面的红色和内部果肉的白色,还可能有它不可见的反面的形状、质地和内部的多汁性等等。然而,即使我们相信苹果的反面和内部在经验中呈现,但我们的确没有像看到苹果正面的红色那样看到它们。对此,塞拉斯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定量的白色苹果肉没有被看到,它如何能够作为现实性呈现在视觉经验之中?”⑨ 与此有关,诺伊(Alva Noё)提出了“知觉呈现问题”(the problem of perceptual presence):当我们观察一个番茄时,我们如何能够知觉地意识到这个番茄的那些严格来说我们没有知觉到的部分⑩?在纳奈看来,“知觉呈现问题”关注的是我们在非模态知觉中获得的经验的现象特征,它追问的是:“我们如何能够解释意识到知觉对象的被遮挡的部分是什么样子相似于知觉到未被遮挡的那些部分是什么样子?”{11} 纳奈还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即“我们如何表征(represent)我们看到的对象的被遮挡的部分”{12}?这个问题还可以用其他心理学术语表达为:我们如何插补(interpolate)那些知觉对象的不可见的部分?我们用来完成(complete)对象隐藏部分的表征(representation)的是什么?尽管上述问题各有侧重,纳奈认为他的心理意象理论不仅能够解释在非模态知觉中发挥作用的表征是什么,同时还能够对知觉呈现问题进行说明。

二、纳奈的心理意象理论

纳奈认为在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中发挥作用的是一种心理意象,它使我们能够表征不同场景中对象之不可见部分。

关于心理意象的传统争论有两种观点:以斯蒂芬·科斯林(Stephen Kosslyn)为代表的描绘进路认为,心理意象与知觉在很大程度上有着共同的过程和机制,心理表征具有类似图像的视觉属性;以泽农·派利夏恩(Zenon Pylyshyn)为代表的描述进路认为,心理意象依赖于关于世界的隐性知识,心理表征具有抽象的类似符号的形式{13}。纳奈强调他所采用的是科斯林式的心理意象概念,它在本质上是一种类似知觉的过程而不是命题式的想象。我们在这种心理意象中获得的是似感觉的经验,它的内容并不包含具有命题形式的语句。心理意象可以是非故意的、被动的而并不一定是故意的、主动的,因而不同于我们通常所理解的主动的想象或视觉化。或者说,心理意象不一定是自愿的、有意识的行为。纳奈明确反对把心理意象看成是知觉表征的反面——认知的推测。

从神经机制角度来看,“心理意象指的是在特定的感觉模态下不由相应的感觉刺激所触发的知觉加工”,而且是“早期皮层加工(early cortical perceptual processing)”{14}。一般来说,知觉加工是由在特定感觉模态下的感觉刺激触发的,而心理意象中的知觉加工是在没有相应的感觉刺激的条件下进行的。大量实验证据表明,在非模态完成中有早期皮层知觉加工,这种加工甚至在初级视觉皮层(V1, primary visual cortex)中就已经进行了{15}。由于我们在表征被遮挡的对象部分时视网膜没有接收到相应的刺激,所以负责非模态完成的知觉加工不是被来自相应感觉模态的感觉刺激所触发的。就此而言,心理意象与非模态知觉具有相似的神经机制,即它们都是未被直接的感觉刺激所触发的早期知觉加工。纳奈在此意义上认为“非模态完成是一种心理意象”{16}。

心理意象比其他心理状态更适用于解释非模态知觉现象。纳奈反驳了吉布森(James J. Gibson)所主张的非模态完成真正属于知觉的观点,因为非模态完成不符合成为知觉所应具有的两个条件,即局部的感觉信息输入和被遮挡的对象部分与视觉信息之间的因果联系{17}。在纳奈看来,即使我们像吉布森那样承认知觉不要求局部的感觉刺激,被遮挡的对象部分也不会因果地为任何视觉信息负责,因而非模态知觉并没有真正知觉地进行表征。纳奈还反驳了把非模态完成解释为信念或其他后知觉的心理状态的观点。信念的解释认为,我们是根据对象的未被遮挡部分提供的感觉信息推理出它的被遮挡部分的特征的,而原初视觉皮层被激活则是在信念层次发生的非模态完成的结果{18}。纳奈认为信念的解释面临着两个难题:在概念层面,把非模态完成看成是信念表征等于否认有对应于对象之不可见部分的被激活的早期皮层加工;在神经机制层面,非模态完成中的知觉加工所需要的时间很短,因而不可能发生在信念表征阶段{19}。此外,信念的解释还受到一些经验观察的挑战。我们能够找到大量对信念不敏感的非模态完成现象,甚至那些缺乏关于对象的信念的人也同样具有非模态地知觉对象的能力。例如,我们对二维轮廓被遮挡部分的表征遵循简单性原则,即使信念推理告诉我们这一部分的轮廓更为复杂。与此相比,心理意象解释避免了上述困难。

心理意象也能够回答知觉呈现问题。纳奈认为,如果视觉意象和视知觉具有相似性,而我们对被遮挡的对象部分的意识就是拥有视觉意象,那么就能够说明非模态知觉经验具有的现象特征{20}。这一论证的关键在于说明视觉意象与视知觉之间的相似性。根据纳奈的解释,我们在借助视觉意象表征对象之不可见部分时,它“允许我们在我们的自我中心的空间中定位想象的对象”{21}。例如,当从某一位置观察一座被树部分遮挡了的房屋时,我们把它的被遮挡部分表征为在我们的自我中心空间中具有具体的空间位置。也就是说,我们凭借心理意象能够像在视觉中那样把一些特征空间地而非命题地归属给对象的不可见部分,而这一特点在一般意义上的想象中是缺失的。纳奈由此认为,“知觉内容和心理意象的内容其实是一致的”{22}。此外,纳奈还认为派基实验(Perky Experiment)的结果能够说明视觉意象和视知觉之间具有相似的现象特征。该实验表明一些受试者把自己的心理意象误认为是真实的知觉{23}。

纳奈的心理意象理论接近塞拉斯对非模态知觉现象的康德式解释。塞拉斯认为,康德提出的“生产性的想象力(productive imagination)”可以用来解释人们在观察一个红苹果时遇到的非模态知觉现象。他说:“我们没有看到苹果的反面,或它的里面,或它的内部的白性,或它的凉爽,或它的多汁性。不过,虽然这些特征不可见,但它们并不仅仅是被相信的。这些特征作为现实性呈现在知觉的对象中。它们是凭借想象而呈现的。”{24} 在这里,想象力不仅被用来解释呈现在经验中的对象的视觉特征,还被用来说明可能呈现的其他感觉模态特征。塞拉斯认为,想象力在图像化和概念化两个层次上运作,而知觉是包含了感觉、图像化和概念化的混合体{25}。由此,关于一个红苹果的视知觉就包括两个方面:一方面,想象力构造出苹果在特定视角被观察时的“感觉—图像结构或模型(sense-image structure or model)”,其中包括了苹果的未被看到的反面和内部;另一方面,想象力把这个统一的结构概念化为一个多汁的、凉爽的红苹果,它现在成为不再具有视角特征的独立之物。在塞拉斯看来,想象力是統一知觉意识中非概念的感觉状态和概念活动的能力,它在知觉中发挥的建构作用以感觉输入和背景信念等因素的统一为指引。与此相比,纳奈仅把心理意象的作用限制在非模态知觉之中,但他的解释仍等于承认了想象力在知觉中的作用。他认为,“只要非模态知觉被认为是心理意象,我们就能够主张心理意象是知觉自身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26}。而且,纳奈明确表示心理意象解释可以看成是斯特劳森关于“想象力是知觉自身的必要组成部分”这一观点的弱版本。就此而言,纳奈在说明心理意象在知觉所预设的非模态知觉中发挥作用的同时,也间接地说明了想象力与知觉之间的关系。

三、非模态知觉是否需要心理意象

布里斯科、卡拉比、多基奇等人从不同角度批评了心理意象可以解释非模态知觉现象的观点。这些批评包括神经机制差异、现象学差异和功能性差异三个方面,它们中有的可以得到辩护,有的则难以得到合理的回应。

(一)非模态知觉与心理意象之间的神经机制差异

布里斯科区分了两种非模态完成:非认知的非模态完成(non-cognitive amodal completion)受感觉刺激驱动且不依赖于背景知识,它由相对低水平的、视觉特有的神经机制所驱动,并且对知觉者的信念和其他高阶认知状态不敏感;而认知的完成(cognitive completion)则依赖于观察者所掌握的背景知识,它需要对知觉对象进行识别和访问储存在长期记忆中的相关范畴信息{27}。如前所述,纳奈选择用心理意象来解释非模态完成的重要依据是它们的神经机制都是在没有相应的感觉刺激或视觉信息输入的条件下运行的。但是,布里斯科的分析表明非认知的非模态完成在本质上是一种知觉现象,因为它的加工机制能够使用有关遮挡的信息(如双眼视差、T型节点等等)来形成对象被遮挡部分的表征{28}。也就是说,虽然非认知的非模态完成没有对应的投射到视网膜的对象表面信息,但它可以由有关遮挡的视觉刺激所驱动。因此,作为不是被相应的感觉刺激所引发的心理意象同非认知的非模态完成有着明显区别。与纳奈相比,布里斯科还强调了负责科斯林式心理意象的神经机制的另一个特点,即“心理意象是在高阶对象识别系统(在颞下皮层)将存储的对象信息向后投射到早期视觉加工区域时形成的”{29}。尽管心理意象也涉及到了早期视觉加工区域,但它本质上是由自上而下的(top-down)神经机制所驱动的,因而更适合用来解释认知的完成。布里斯科承认,我们有时的确借助心理意象或信念知识来表征知觉对象之不可见部分,这两者都能够为认知的完成提供部分解释。换言之,认知的完成可以借助心理意象进行表征,或者说认知的完成中渗透着心理意象。就此而言,布里斯科对非模态知觉的划分间接地支持了“知觉中渗透着想象”这个论题。

由此可见,心理意象只能部分地解释非模态知觉现象。这就是说,心理意象只能在“認知的完成”而不能在“非认知的非模态完成”中发挥作用。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各自所具有的神经机制是有差异的,它们的发生并不一定包含有心理意象。概言之,“非模态知觉不是一种单一的、统一的能力——就像一种自然的心理学种类一样——而是一种包含了在非认知的非模态完成中的知觉表征和在认知的完成中的信念和心理意象的混杂物”{30}。而且,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并不是相互排斥的,因为一个对象的一些特征可能是由知觉表征完成的,而它另一些特征则可能是借助想象或信念推理完成的{31}。与此相比,纳奈没有深入考查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具有的差异,进而假定心理意象能够成为一种普遍适用的解释。因此,布里斯科认为“我们有足够的理由拒绝心理意象对于非模态知觉是必要的这个观点”{32}。纳奈承认确实存在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但认为构成它们的神经机制中都包含了不是由相应感觉模态中的感觉刺激所引发的知觉加工,它们之间的区别仅在于是在早期还是在晚期涉及到这种知觉加工{33}。对纳奈来说,心理意象能够说明非认知的和认知的非模态知觉具有的共同特点。即使如此,心理意象理论还需要说明自身如何能够解释那些并不涉及高阶视觉区域的非模态知觉所具有的特点。就本文的讨论来说,我们首先关注的是非认知层次上的非模态知觉,因为它是其他渗透了想象或信念的非模态知觉的基础(如下文所述)。任何关于非模态知觉的理论都必须对此作出说明。

(二)非模态知觉与心理意象之间的现象学差异

布里斯科指出心理意象与非模态知觉之间存在着明显的现象学差异,使得前者不能用来解释后者。首先,在非模态知觉中完成的轮廓、表面和体积不具有一种视觉的或似视觉的现象学,而在有意识的心理意象中被表征的对象则具有视觉的现象学特征{34}。正如多基奇所指出的,关于对象被遮挡部分的视觉意识所具有的现象学“并不能很好地被认为是由视觉想象所构成的,甚至部分是由视觉想象力构成的”{35}。例如,在观察栅栏后的一只猫时,即使我们把它想象成没有尾巴或腿也不能改变我们通常把它看成是一只完整的猫的事实。其次,心理图像在缺乏持续努力的情况下通常不稳定且会迅速消退,而非模态知觉则无需努力就能保持{36}。最后,心理图像的形成是非强制性的、服从于意志的,而非模态知觉是由感觉刺激驱动、自动运行的{37}。这里的批评对纳奈的心理意象理论来说是可以得到辩护的。卡拉比认为,布里斯科所提及的上述三种现象学差异针对的是“故意的想象”,而我们完全可以找到那些免于上述批评的现象。布朗(Derek Brown)也指出在各种各样的想象力概念中总有一种可以合理地避免布里斯科的批评而是非故意的、稳定的和现象地有活力的{38}。虽然纳奈强调心理意象不一定是那种需要主动地努力才能进行的想象或视觉化,但这种界定仍为上述批评留下了空间。

与此相比,非模态知觉与心理意象之间在视点方面的差异更难以得到辩护。布里斯科和卡拉比都注意到了心理意象在解释与自我遮挡有关的非模态知觉现象时遇到的困难。例如,当一棵树部分地遮挡了房屋的正面时,它同时包含了异遮挡和自我遮挡两个场景。在这里可以区分出两种情况:其一,当一个观察者形成关于房屋被树所遮挡的部分的心理意象时,他的视知觉与视觉想象具有相同的以自我为中心的视点;其二,当这个观察者形成关于树的不可见的背面的心理意象时,他的视点必须发生转换因而不同于他直接观察树的正面或想象房屋被树遮挡部分时所具有的视点。而且,卡拉比认为观察者不可能在从一个视点看一个对象的同时从另一个视点想象这个对象的被遮挡的部分{39}。对此,有一种辩护认为观察者拥有树的背面的经验类似于当他移动位置观察到树的背面将会获得的经验。也就是说,观察者在特定时间点拥有的对象被遮挡部分的意识内容包含有一个条件事态,即“如果他在特定时间点能够在另一个位置观察树,他将会看到当下所看不到的景象”。卡拉比认为在心理意象理论中加入反事实条件并不能起到辩护的作用,因为感知者在这里无法想象一个反事实的条件事态,而且反事实性不是视觉经验的内容而是信念状态或知识的内容{40}。但是,卡拉比并没有彻底否定心理意象在非模态知觉中可能发挥一定的作用。在他提出的综合了知觉与认知进路的调和理论中,他认为心理意象可以作为关于对象被遮挡部分之反事实性知识的来源。

(三)非模态知觉与心理意象之间的功能性差异

与心理意象相比,非模态知觉具有真正的视知觉功能效应。布里斯科认为对心理意象理论最严厉的批评的根据来自非模态知觉的视觉组织功能,它“在知觉组织中发挥着基础性作用,即在深度上归类和分割可见的轮廓、表面和体积”{41}。我们关于三维场景的空间组织离不开非模态完成利用遮挡信息形成的关于被遮挡部分的表征,这些被表征的部分不是额外添加到我们的视觉经验中的。相较而言,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心理意象都不适合在视知觉中发挥组织作用,因为它依据的不是视觉信息而是储存在长期视觉记忆中的信息。例如,在观察一个被两个相同的黑色正方形以特定尺寸遮挡了两个角的八边形时,我们对被遮挡部分的表征通常不符合八边形的特征{42}。由此可见,我们在非模态知觉中形成的对象之不可见部分的表征与心理意象的构成物并不一致,后者是我们借助关于对象的背景知识形成的。

非模态知觉与心理意象具有不同的认识论作用。多基奇认为有关被遮挡的对象部分的视觉意识所具有的被动性与其证实或担保知觉判断的能力有关,而想象的主动性特征意味着它无法直接为知识奠定基础{43}。多基奇在这里强调的是,想象能够无意识地发生仅仅意味着我们无需改变它本质上具有的主动性,强制地去形成心理图像。如果我们非模态地获得的内容中包含了想象出来的东西,那么它的认识论作用将会被削弱。例如,我们把眼前的一个红苹果的背面想象成是残缺的并不能直接证实我们关于这只苹果背面的知识。那么,非模态知觉是否能够为知识奠定基础呢?一般来说,在发挥认识论作用的关于对象的知觉经验中总是包含了关于对象之未被遮挡的部分的经验,而后者并不适合用来证成知识。尽管如此,纳奈认为“至少一些包含了非模态完成的经验能够为关于知觉对象之被遮挡部分的知识奠基”{44}。但是,即使我们像纳奈那样承认非模态知觉在证成知识方面只具有一定的可靠性,我们也应当考虑到把这部分可靠性归功于心理意象是否合理。这里涉及到心理意象与非模态知觉之间的下一个区别。

非模态知觉与心理意象是两种不同的意识活动。胡塞尔认为想象是一种当下化的或再现的意识,是对作为原初意识的知觉的再造、变异{45}。由于当下性的知觉总是包含着关于对象不可见部分的意识,所以想象中也包含了对非模态知觉内容的再造。而且,即使在想象中我们也无法同时表征一个对象的正面与背面,因而只能在真实地表征对象的正面的同时非真实地表征它的背面{46}。也就是说,我们在想象中仍然包含了对未落入视线的对象部分的“视觉意识”,而对它的解释显然不应再次诉诸想象,尤其是被界定为图像式的心理意象。有鉴于此,多基奇认为不应借助视觉想象来解释关于对象不可见部分的视觉意识,因为前者实际上以对后者的独立解释为前提{47}。对此,有一种康德式辩护。布朗认为想象力在知觉中的作用不仅仅“局限于再造”,它还能够生成先前没有被知觉到的东西,从而使知觉不仅仅是接受外部世界之给予的能力{48}。但这一辩护还不足以回应上述批评。

四、结语

非模态知觉是我们在知觉对象时关于那些没有相应的视觉刺激的对象部分的视觉意识,对这一现象的解释直接关系到我们如何理解知觉经验的二元性特征。纳奈认为我们在表征对象之不可见部分时借助的是一种似知觉的心理意象,这种心理状态具有与非模态知觉相似的神经机制。但是,神经机制并不能帮助我们彻底理解非模态知觉现象,它仅为我们的理解揭示了那些不可被忽视的物质基础。正如布里斯科等人的批评所表明的那样,在利用心理意象来解释非模态知觉现象时不仅应当考虑它们之间的神经机制是否相似,还应考虑到它們在现象特征和功能方面是否存在差异。非模态知觉不是一种统一的能力,在非认知的和认知的这两个类型之间存在着多方面的差异,因而不能被心理意象理论合理地解释。此外,即使心理意象理论能够回应上述批评,它还需说明“是什么为知觉与想象这两种分离的现象提供了统一”{49}。就此而言,心理意象理论无法全面地说明我们如何表征知觉对象之不可见部分,也无法回答“知觉呈现”问题。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完全否定某种类型的想象可能对非模态知觉产生影响,也不意味着能够彻底拒斥关于知觉与想象力关系的康德式观点。本文的考察仅限于表明心理意象并不一定在非模态知觉中发挥作用,因而不能认为心理意象对于非模态知觉是必要的。在心理意象理论成为一种关于非模态知觉的普遍性解释之前,它还需要根据不同类型的非模态知觉的特点调整自身的论证,并充分回应那些来自不同角度的批评。

注释:

① 在不引起歧义的前提下,本文在相同意义上使用“非模态知觉”和“非模态完成”这两个术语。尽管非模态知觉也在其他感觉模态中出现,本文将以视觉为例来讨论这一现象。

②⑥{35}{43}{47} Fiona Macpherson & Fabian Dorsch (eds.), Phenomenal Presence, Oxford University, 2018, p.182, p.168, p.190, p.190, p.190.

③④⑦{11}{12}{18}{20}{21} B. Nanay, Perception and Imagination, Amodal Perception as Mental Imagery, Philosophical Studies, 150(2), 2010, p.240, p.240, p.243, p.252, p.240, p.243, p.252, p.250.

⑤{34}{36}{37}{38}{41}{48} Fiona Macpherson & Fabian Dorsch(eds.), Perceptual Imagination and Perceptual Mem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8, p.133, p.175, p.175, p.175-176, p.135-136, p.177, pp.138-139.

⑧⑨{24}{25} W. Sellars,  The Role of Imagination in Kants Theory of Experience, in H. W. Johnstone (ed.), Categories: A Colloquium,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1978, p.233, p.234, p.235, p.236.

⑩ A. Noё, Experience Without the Head, in Gendler and Hawthorne (eds.), Perceptual Experienc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6, p.144;

{13} L. Foglia, J. Kevin ORegan, A New Imagery Debate: Enactive and Sensorimotor Accounts, Review of Philosophy and Psychology, 2016, 7(1), pp.181-196.

{14}{15}{16}{17}{19}{26}{33} B. Nanay, The Importance of Amodal Completion in Everyday Perception, i-Perception, 2018, 9(4), p.6, p.5, p.6, p.5, p.5-6, p.9, p.12.

{22}{23} B. Nanay, Perceptual Content and the Content of Mental Imagery, Philosophical Studies, 2015, 172(7), p.1728, p.1723.

{27}{28}{29}{30}{31}{32}{42} R. E. Briscoe, Mental Imagery and the Varieties of Amodal Perception, Pacific Philosophical Quarterly, 92(2), 2011, p.159, p.161, p.164, p.167, p.170, p.166, p.156.

{39}{40} C. Calabi, The Far Side of Things: Seeing, Visualizing and Knowing, in Annalisa Coliva etc. (eds.), Mind, Language and Action, De Gruyter, 2015, p.340, p.342.

{44} G. Helton, B. Nanay, Amodal Completion and Knowledge, Analysis, 2019, 79(3), p.415.

{45} Edmund Husserl, Phantasy, Image Consciousness and Memory(1898-1925), translated by John B. Brough, Dordrecht: Springer, 2005, p.331.

{46}{49} E. Husserl, Thing and Space, Lectures of 1907, translated by R. Rojcewicz, Dordrecht: Kluwer, 1997, p.47, p.47.

作者簡介:孙誉奇,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