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史子集与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
2021-03-16李建中
李建中
按照朱自清先生《诗文评的发展》一文的说法,现代学科意义上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其“名”(即“文学批评”一语)是舶来的,其“实”(经典、理念、方法、演变等)则出自《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集部的诗文评类。(1)参见朱自清《朱自清古典文学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45页。笔者曾著文,将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百年嬗变描述为“从‘学出集部’到‘识通四库’”。(2)李建中:《从“学出集部”到“识通四库”——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的范式演进》,《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4期。“经史子集”不仅仅是传统文献的分类方法,还是学术研究的思维方式和批评方式,更是汉语学术的知识学谱系和理论范式。同理,《总目》不仅仅是一部文献学或目录学经典,更是一部具有明显的“兼性”特征(3)国内学界较早论及文学之“兼性”特征的,当推栾栋《辟文学别载》,《文学评论》2010年第4期。的阐释学或批评学经典。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无论是兼通四部的“中国古代文论”,还是学出集部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均渊源有自、顺理成章地带有经史子集及其《总目》的兼性阐释之特质。
在现代性语境下,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正面临两大挑战:一是“以西律中”或“以中证西”的强制阐释,二是“分科治学”或“专业主义”端性思维。二者合谋将中国文论从其兼性阐释的学术传统中剥离出来,从其经史子集的有机整体中切割开来,从而酿成当下中国文论研究的“无根化”和“标本化”的双重困境。如何在经史子集之知识学谱系与中国文论之阐释学理论的深度关联的基础上,重新清理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学理依据、古典形态、现代嬗变和当代价值,对于突显中国文论的“中国性”,对于在文学理论研究领域重塑中国方案、中国范式和中国特色,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和实践价值。
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学理依据,既植根于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又生长于“兼”“通”互训之语义根柢,从而在兼性主体、兼性思维和兼性文本的逻辑层面有机生成兼性阐释的学术内涵及学理框架。“中国文论”又称“中国古代文论”和“中国文学批评史”,三千年的“中国古代文论”,与“经史子集”的范式生成基本上同向同行、同体同构,从而在文献的互文性、学派的交融性和心态的“平心而论”等不同层面建构起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古典形态。近百年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从“学出集部”到“识通四库”,分别在“集”奠其基、“史”开其局、“子”拓其疆和“经”聚其力的不同领域交织成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现代嬗变。对经史子集与阐性阐释之学理依据的重构,对三千年古典形态的重塑,对近百年现代嬗变的重建,最终是为了揭示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当代价值:如何行之有效地将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用之于文论典籍“新四部”和大学教育“新文科”的建设,如何在镜鉴西方、通变传统的基础上重建文论话语的“中国性”,于文学理论领域重塑中国方案、中国范式和中国特色。
一、兼性阐释的学理依据
讨论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学理依据,需要从“兼”这个关键词说起。
西语有词根,汉语也有词根,而汉语的“词”之“根性”有二:一是决定这个词之根本义的字,二是这个字最早的释义。就本文的关键词之一“兼性阐释”而言,“兼”这个汉字是它的词根,“兼”最早的释义(手持两禾)则是它的词根之词根。“手持一禾”者,固守一端,偏于一方,是《庄子·天下篇》所说的“方术”,或称为“端性思维”或“端性阐释”;“手持两禾”者,兼和包容,会通适变,是《天下篇》所说的“道术”。依照《天下篇》的描述,上古文明史之嬗变是“兼”在前而“秉”在后,“悲夫!道术将为天下裂”。在汉语阐释学的语境下,中国文论研究如何从“方术”返回“道术”,如何从“以西律中”的强制阐释和“专业主义”的端性思维返回到传统文论的兼性阐释,正是本文所要探讨的核心问题。
生长于“兼”“通”互训之语义根柢的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其理论的逻辑维度有三:一是主体身份之兼性;二是思维方式之兼性;三是文本纂集之兼性,三者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兼性主体具备兼性思维,兼性思维创生兼性文本。分述如下:
(一)兼性主体
中国学术史上,第一次对阐释主体作类型学区分的当推《庄子》,其《天下篇》将上古学术史之流变描述为“道术”向“方术”的裂变,“道术”之主体是“四通六辟”“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的圣人、至人、神人和真人,而“方术”之主体则是“不该不遍”“得一察焉以自好”的“一曲之士”。(1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1073页。后庄子(或者说前学科)时代漫长的历史时期,中国并没有职业的文学家,更没有职业的文学理论家或批评家,赋诗作文或者品诗论文并非是文学家或文论家单一的立身之道或谋生之途。就社会身份而言,文学家亦官亦民:达时为官,穷时为民;出仕时为官,隐遁时为民;天下有道时为官,天下无道时为民。就文化身份而言,文学家亦学亦文:“辨章学术”时为学者,“独抒性灵”时为文人;撰著《新唐书》时为学者,闲谈《六一诗话》时为文人;出任四库馆臣时为学者,退居草堂阅微时为文人。就学者身份而言,文学家又悠游于经史子集之间:于经部立天下公理,于史部识前车辙痕,于子部拓展视野,于集部涵养性情。阐释主体这种一身而数任、一人而多能的兼性特征,成功地超越了《庄子·天下篇》所说的“方术”而返回到“道术”,从而成就了三千年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的博雅多元和文备众体。
(二)兼性思维
有什么样的阐释主体,就会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其主体身份的或仕或隐、亦学亦文和学通四部,直接酿成思维方式的会通适变、惟务折衷和弥纶群言。《文心雕龙·杂文篇》:“智术之子,博雅之人,藻溢于辞,辩盈乎气。”(12)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54页。刘勰字彦和,俊彦之士,协和众说、等观三界,既于时空层面兼通古今、兼和佛华,又于逻辑层面敷理举统、笼圈条贯。前者就是《通变篇》所讲的“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因其通而亘古亘今,因其变而日新其业。天下之理,不可以不通;古今之道,不可以不变。后者则是《序志篇》所特别标举的“擘肌分理,惟务折衷”。就《文心雕龙》的文本而言,刘勰诸多文论范畴如体性、风骨、情采、奇正、比兴、通变,等等,都是“惟务折衷”的结果,亦即叩其两端或多端以作深度辨析和辨证,从而扬弃、超越两端或多端之局限或偏颇,在更高的层面达成新的融通和统一。若将《文心雕龙》置于“长时段”(即几千年中外文学理论批评史)来考察,刘勰文学理论批评的“解析神质,包举洪纤,开源发流,为世楷式”(《题记一篇》)(13)鲁迅:《鲁迅全集·集外集拾遗补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32页。也是“惟务折衷”的结果。就思维方式而言,刘勰之所以撰写《文心雕龙》是有感于在他之前和与他同时代的论文者大多只能“诠序一文”,只能“各持一隅之解,欲拟万端之变”,“各照隅隙,鲜观衢路,所谓东向而望,不见西墙也”(14)范文澜:《文心雕龙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726页。。针对这种流行的“端性思维”的方式,刘勰主张“弥纶群言”,主张“笼圈条贯”。从根本上说,宗经征圣的刘勰是继承了经学的传统:“笼圈”源于《周易》的经纬天地、苞举宇宙,“条贯”源于《周礼》的整饬六官和《尚书》的洪范九畴。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比较司马迁和班固,称“迁书通变化,而班氏守绳墨”,“迁书体圆而用神,……班书体方而用智”(15)叶瑛:《文史通义校注》,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9页。,说的也是思维方式的“兼性”与“端性”之别。
(三)兼性文本
对于学术书写而言,有什么样的思维方式,就会有什么样的理论文本。太史公的思维方式是“体圆而用神”,故《史记》才能“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刘舍人的思维方式是“笼圈条贯”,是“惟务折衷”,故《文心雕龙》才能“弥纶群言”,才能“体兼四部”。就后者而论,刘勰的《文心雕龙》是一个典型的兼性文本:《隋书·经籍志》将之收入集部的总集类,后来的《总目》将之收入集部的诗文评类,在从7世纪到18世纪的千年历史中她都属于“集部”,此其一;刘勰有着浓厚的圣人情结和自觉的宗经意识,《文心雕龙》从“文之枢纽”到“论文叙笔”,从“割情析采”到“才略知音”,全书一以贯之的以“论文”的方式“述经”,以至于成为中国古代文论的经学阐释之范式(16)李建中:《中国文论的经学范式》,《武汉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6期。,此其二;《文心雕龙》大到理论体系的建构,中到分体文学史的演绎,小到作家作品的评骘,无不遵循“原始以表末,观澜以索源”的史学路径,此其三;刘勰既有“博明万事,适辨一理”的子学方法,更有“融通儒道,等观三界”的子学胸襟,故《文心雕龙》的子学特征同样鲜明昭著(17)关于《文心雕龙》的子学特质,请参见游志诚《文心雕龙五十篇细读》,(中国台湾)台北文津出版社2017年版。,此其四。不惟《文心雕龙》,古代文论经典文本的诂训传译、层累纂集,既有文献学之版本考证,又有目录学之系谱厘定;既有文字学之语词诂训,又有历史学之源流考镜;既有义理学之求微言大义,又有文章学之辨奇正华实……真正是体兼四部,文备众体,交互交汇,兼和兼通。
二、兼性阐释的古典形态
“中国文论”之一名二指已如前述:或偏于研究领域(中国古代文论),或偏于学科命名(中国文学批评史)。若放在历史时空中考察,则“中国文论”的一名二指又有三千年之“古典形态”与近百年之“现代嬗变”之别。本文的二、三两节将分别讨论: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与三千年古典文学理论批评的兼性阐释,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与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兼性阐释。
作为汉语知识学谱系的经史子集,首先是一种文献分类方法。中国古典学术的文献分类,虽然刘歆《七略》的“六分法”早于荀勖《中经新薄》的“四分法”,但前者亡佚,后者则藉隋志庚续,至《总目》而集大成。从隋志到《总目》,四部的总体特征就是“兼性”。《总目》卷首《凡例》:
阐明学术,各撷所长;品骘文章,不名一格。兼收并蓄,如渤澥之纳众流,庶不乖于《全书》之目。
《总目》集学术之大成,既不乖于“全书”之名,亦不有违“兼收并蓄”之实。《总目》卷一一《书类叙》亦称:
尺短寸长,互相补苴,固宜兼收并蓄,以证异同。
只有兼收并蓄,方能取长补短、补苴罅漏,方能求同存异、各得其所。《总目》从卷首之《凡例》到四部之总叙,从44条类叙到近万条提要,不仅有自觉的“兼收并蓄”意识,而且始终贯穿着兼性阐释的理念和方法。如果说,作为一部文献学和目录学经典,《总目》是对“四分法”的总归和集大成;那么,作为一部文化和文学批评学经典,《总目》则是对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的一次最为成功的兼性阐释。就后者而言,不仅《总目》自身即是兼性阐释的古典形态,而且《总目》的理论和实践又是对经史子集之兼性阐释范式的检验和确证。
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所特有的兼性阐释,对包括《总目》在内的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的影响是深刻而广泛的。分而论之,兼性阐释从三个方面铸成中国文论的古典形态。
(一)典籍的互文性
《总目》所赓续并定型的文献四分,虽然典列四库,其实四大部典籍之间具有明显的互文性特征。《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这就公开宣称“经”之外的“子”“史”“集”是相通或相同的。其实,子书与经书也有相通之处,比如《论语》和《孟子》,原本为“子”,后来升格为“经”。“经”中不仅有“子”,“经”中还有“史”与“集”:“经”中之“史”如《尚书》《春秋》,“经”中之“集”如《诗经》。《尚书》和《春秋》分别为最早的记言体和编年体史书,《诗经》则为最早的诗歌总集。章学诚《文史通义》讲“六经皆史”,则是要以“史”之德、才、法,既融通经、子、集,又兼和考据、义理、辞章。
古典形态的中国文论,在文献类分上的最大特征就是典籍的互文或互通。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即下一节要讨论的“现代嬗变”),受西方“纯文学”观念和“分科治学”方法的影响,不仅要区分“纯文学”与“杂文学”,还要区分“文学”与“批评”,落实到文献类分上,就有了“文学文体”与“批评文体”之别。但这种区别或类分在古典形态的中国文论中并不存在,《总目》卷一九五《诗文评类叙》称“建安黄初,体裁渐备,故论文之说出焉,《典论》其首也”(18)(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779页。,可见《典论·论文》之前的先秦两汉并没有“批评文体”或“文学理论批评文献”意义上的“论文之说”,关于文学理论和批评的种种言说,还是“寄生”在经、史、子、集四大类文献之中:被誉为“中国文论开山纲领”的“诗言志”首见于《尚书》,影响中国文论几千年的“发愤著书”出自《史记》,原始儒、道两家的文论散见于先秦诸子,《诗经》中的以诗论诗则可视为首部诗歌总集中的文论……滥觞期的中国文论,其文献的互文性表现为一种特殊的“寄生性”形态(19)关于早期中国文论相关文献的寄生性特征,可参见李建中、阎霞《从寄生到弥漫——中国文论批评文体原生形态考察》,《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5期。,既是批评文体的“文备众体”,又是批评文献的“文兼四部”。三千年的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其典籍的互文性从早期的“寄生”到中后期的“弥漫”,既是经史子集四部文献的互渗互透,又是文论文献与四部文献之间的互文互通。这种典籍的互文性从古代延续到现代,直接铸成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学出集部”与“识通四部”。
(二)学派的融通性
中国传统学术以经学为纲纪,而经学之流变又以汉学与宋学为统系。《总目》卷一《经部总叙》先是清理历代经学的六变与六弊:两汉之“拘”、魏晋之“杂”、两宋之“悍”、明初之“党”、晚明之“肆”和清初之“琐”。在此基础上总括经学“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夫汉学具有根柢,讲学者以浅陋轻之,不足服汉儒也;宋学具有精微,读书者以空疏薄之,亦不足服宋儒也”。显然,经学六弊和汉宋之争,皆为端性思维而远离兼性阐释的海纳众流、兼收并蓄。如何既消除经学六弊,又超越汉宋之争?《经部总叙》主张“消融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则私心祛而公理出,公理出而经义明矣。盖经者非他,即天下之公理而已”(20)(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页。。这个“公理”,从阐释学的层面论,就是“兼性阐释”之理,也是张江所说的“公共阐释”之理。
《总目》对汉学与宋学的折衷或融通,是中国文论兼性阐释之古典形态的典型案例或学术范式。“消融门户之见”既是经学阐释的任务,更是文论阐释的使命,三千年的中国古代文论,大体上表现出一种“学派融通”的大趋势和大气魄。在《庄子·天下篇》所描述的“道术”时代并无学派之分或门户之见,即便是在百家争鸣的“方术”时代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言意观”而言,老子讲“大辩无言”,孔子讲“天何言哉”;庄子主张“得意忘言”,孟子主张“不以辞害志”:儒、道两家皆有“言不尽意”之体认。从根本上说,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纲纪性知识客体是“经”,融通性阐释主体是“圣”,故《说文解字》称“聖,通也”,“聖,通而先识”(2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92页。《说文解字》中“圣”与“聖”是两个不同的字,前者从“土”,而后者从“耳”,本文指后者,特此说明。。郑樵《通志·总序》:“惟仲尼以天纵之圣,故总《诗》《书》《礼》《乐》而会于一手,然后能同天下之文;贯二帝三王而通为一家,然后能极古今之变。”(22)郑樵:《通志二十略》,中华书局1995年版,总序第1页。一个“惟”字,或可见出在郑樵的心目中,自有书契以来,能够识“会通”“融通”或“兼通”之大义者,孔子为第一人,故可称“天纵之圣”。司马迁心仪孔子,“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作《史记》而“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史记》之后,尊孔子为“圣”而通变古今、消融门户者代不乏人,如“随仲尼而南行”的刘舍人,不屑古今也不屑佛华,而是弥纶群言,惟务折衷。被誉为儒家诗圣的杜工部,“不薄今人爱古人”“转益多师是汝师”(《戏为六绝句》)。直到“但丁式”终结古代文论并开启现代文论的王静安,更是主张“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国学丛刊〉序》)。古代文论兼性阐释的学派融通性,在最高的层面融通了“经”(阐释对象)与“圣”(阐释主体),因为“经”之“消融门户”也就是“圣”之“中庸为德”,这也是以刘勰为代表的古代文论家如此执著于“征圣宗经”的阐释学缘由之所在。
(三)批评态度和方法的“平心而论”
有学者将《总目》文学批评的特征与方法分别概括为“全知批评、官学批评、书籍批评”与“贯通批评、打通批评、通观批评、双向度批评”(23)何宗美:《〈四库全书总目〉的文学批评》,《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就前者而言,《总目》的文学批评带有明显的官方色彩和权力意志;就后者而言,《总目》的文学批评大体上是兼通、兼容和兼和的。读《总目》,发现四库馆臣在撰写各种提要时最爱用的一个词是“平心而论”。《总目》卷一五一《樊川文集》条:
平心而论,牧诗冶荡甚于元、白,其风骨则实出元、白上。其古文纵横奥衍,多切经世之务。(24)(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96页。
《总目》关于樊川诗文的“平心而论”,针对的是杜牧诗歌评骘中的“冶荡”之讥。杜牧有“十年扬州梦”,故难免“青楼薄幸名”;但杜牧更有《赤壁》《河湟》《泊秦淮》,故被刘熙载《艺概》赞为“雄姿英发”,虽生于晚唐却不乏盛唐风骨。“平心而论”的批评态度和方法,用在具体的作家品评上,是了解之同情,是求同而存异,是刘勰所说的“见异唯知音耳”;用在文学史的通变上,则能识大体,通大道。《总目》卷一四八《别集类叙》推论历代别集的存佚之因:
文章公论,历久乃明。天地英华所聚,卓然不可磨灭者,一代不过数十人。其余可传可不传者,则系乎有幸有不幸,存佚靡恒,不足异也。(25)(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271页。
若无“平心而论”的心态和方法,是很难总结出如此通达又如此明畅的“文章公论”的。
就学术研究的具体方法而言,经史子集,各有各的方法:诸如经学方法的“字以通词,词以通道”,史学方法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子学方法的“博明万事,适辨一理”,集部方法的“讨论瑕瑜,别裁真伪”。经史子集知识谱系的这四种方式,在古代文论的兼性阐释中都有成功的运用;或者反过来说,正是经史子集的四种方法构成古代文论的兼性阐释。刘勰《文心雕龙·序志篇》将自己“论文叙笔”(即文体论)的方法概括为“四项基本原则”:原始以表末,释名以章义,选文以定篇,敷理以举统。刘勰的这四种方法,分之为“经”“史”“子”“集”,合之为“平心而论”。“释名以章义”是经学方法的名物诂训、词以通道,“原始以表末”是史学方法的溯源寻根、考镜源流,“敷理以举统”是子学方法的博通万事、自成一家,“选文以定篇”是集部方法的淘沙汰滓、别裁真伪。四种方法总而合之、兼而通之,则是《总目》卷一《经部总叙》所说的“参稽众说,务取持平”,也就是四部馆臣念兹在兹的“平心而论”。
从方法论的意义上讲,经史子集各有一套成熟的方法,合起来就是兼性阐释的方法;而在四种(或四套)方法之上,则是“平心而论”。这既是《总目》卷一《经部总叙》所标举的“天下之公理”,更是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之兼性阐释在方法论上的总体特征。“平心而论”的兼性阐释方法和心态,近而言之来自《总目》,远而言之则根源于孔儒的中庸和中道。《总目》所举经学六弊,或为“过”,或为“不及”;汉学与宋学的互为攻讦,亦为批评方法和心态的偏于一端。孔子喟叹:“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26)(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1页。所以庄子后学要浩叹“道术将裂”,刘勰要标举“惟务折衷”,四库馆臣要主张“平心而论”。
三、兼性阐释的现代嬗变
本文二、三两节分述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古典形态”与“现代嬗变”,其中的“古典”与“现代”之分,既是时间层面更是研究主客体及研究内容层面。就研究主客体及研究内容的区分而言,“古典”之中国文论指的是古代文论家对古代文学的批评及理论总结(故又称“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现代”之中国文论则专指现代学者对古典文学理论批评的研究(故又称“中国文学批评史”)。这一区分,放在本文的研究视域(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与中国文论兼性阐释之关系)来考察,其各自的特征就较易辨识了:“古典”之兼性阐释,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与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是同向同行、同体同构的;“现代”之兼性阐释受西学冲击和影响,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则在两个不同的层面展开,一是以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为内核的本土范式与外来西学范式的博弈与融通,二是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在百年批评史研究历程中的潜行与嬗变。关于前者,笔者另有专文论述,下面着重讨论后者。
经史子集,作为自本自根、原汁原味的知识学谱系,构成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思想灵魂、历史本末、文化精神和批评方法。站在21世纪回望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百年历程,可以将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在近百年批评史研究历程中的“潜行与嬗变”概括为四句话:“集”奠其基、“史”开其局、“子”拓其疆和“经”聚其力。以“集”之诗文评性质的各体批评和各种方略奠其基,以“史”之重新书写和各种理念、风格及体量之史著的再度辉煌开其局;以“子”之多元文化视野的思想争鸣和博明万事的知识纂集拓其疆;以“经”之“文以载道”式的本体阐释和“词以通道”式的范畴辨析聚其力。
(一)“集”奠其基
20世纪初叶,处于开创期的中国文学批评史,有两大学术事件值得大书特书:一是1914年至1919年黄侃在北京大学开坛讲授《文心雕龙》并作《札记》31篇,二是1927年陈中凡出版《中国文学批评史》,前者可谓“‘集’奠其基”,后者则为“‘史’开其局”。《总目》集部的五大类,一头(楚辞)一尾(词曲)是狭义的文学,第四类(诗文评)是狭义的文学批评,而二、三两类(别集和总集)则是广义的文学和文学批评。因此,集部的五大类文献,对于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而言,既提供了研究对象(文学文本),又提供了研究范式(经典文本、核心理念、话语行为和研究方法)。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以说,无集部则无中国文学批评。黄侃在北京大学讲授集部诗文评的代表作之一《文心雕龙》,作为中国文学批评史草创期的标志性事件,则是“‘集’奠其基”的有力证据。
对于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现代嬗变”而言,“‘集’奠其基”的要义有三。一是前述黄侃在现代大学设坛开讲集部之《文心雕龙》,既宣告现代龙学之开启,亦标志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之肇始。二是“中国文学批评史”这门现代学科的开创者们,从《总目》集部的诗文评(朱自清称之为“集部的尾巴”)发现了“中国”的“文学批评”,具体而言是发现了中国文学批评的“最简历史”(从两汉“文成法立”到明人“喜作高论”)、经典文本(《典论》《文心》《诗品》《诗式》,等等)以及路径(考证旧闻,触发新意)、方法(讨论瑕瑜,别裁真伪)和目的(博参广考,有裨文章)。三是集部诗文评的类叙和140余条提要(含诗文评类存目),是典型的具体批评,从而为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提供了“具体批评”的学术范式。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对古典形态之兼性阐释的通变,承续了集部具体批评的传统,在借鉴西学范式的同时,对失焦于“文学”、 以“理论”自身为目的的倾向保持了足够的警惕,从而远离“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之窠臼,远离“理论生成理论”之陷阱。《总目》卷一八七《文章正宗》条引顾炎武《日知录》称真德秀选诗,病在“以理为宗,不得诗人之趣”:
故德秀号为名儒,其说亦卓然成理,而四、五百年以来,自讲学家以外,未有尊而用之者,岂非不近人情之事,终不能强行于天下欤?(27)(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下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99页。
西方文论强制阐释的“没有文学的文学理论”和“理论生成理论”,均属“不近人情之事”,故“终不能强行于天下”。
(二)“史”开其局
这里说的“‘史’开其局”有双重内涵:一是20世纪初叶的“初开其局”,二是20世纪末叶与21世纪初叶之交的“重开其局”。先说“初开其局”。20世纪初,中国文学批评史这门现代学科的开创者们,从经史子集之“集”发现了文学批评,随之通过“史”的书写打开了研究局面。1927年,陈中凡《中国文学批评史》问世,这是与学科同名的第一部专著。1931年,朱东润在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其讲义数易其稿,1944年由开明书店出版;1935年之前,朱东润在武汉大学的《文哲学刊》发表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系列论文。1934年,郭绍虞、方孝岳和罗根泽三位学者的“中国文学批评史”同年问世: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册在商务印书馆印行,方孝岳《中国文学批评史》在世界书局出版,罗根泽《周秦两汉文学批评史》则由人文书店推出。几位学术大师同时推出极有份量的中国文学批评史专著,不仅打开了这个学科的局面,而且为这个学科将来的发展构筑了较高的起点,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世纪下半叶,在经历了长达十多年的沉寂之后,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重新繁荣,也是靠“史”重开其局。如果说20世纪的30年代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第一个春天,那么20世纪与21世纪之交则是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第二度春天,而“第二春”的显著标志同样是“‘史’开其局”:各种体量、体类、体式、路径和风格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著作,重新打开中国文学批评史的研究局面并酿成一个不小的甚至是全局性的高潮。以复旦大学七卷本《中国文学批评通史》为代表的诸种批评史,自觉引入文化史、学术史、思想史和精神史的史识、史观和史法,在民族文化、民族心灵和民族精神的层面揭示中国文论的历史意义和当代价值。《总目》卷六五《廿一史识余》条:
所重乎正史者,在于叙兴亡、明劝戒、核典章耳。(28)(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582页。
文学批评史作为“史”之一类,亦有“叙兴亡、明劝戒、核典章”之三大功能。“初开其局”的陈、朱、郭、方、罗五史,有根有据地叙述着三千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的崇替兴衰;“重开其局”的后学诸史,有声有色地叙述着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波诡云谲:二者相续相承,既昭明前覆后鉴、经验教训,又核准经典辞章、义理考证,从而为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提供史论、史观、史识和史法。
(三)“子”拓其疆
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若套用现代学术分类,经学属于思想类,史学属于历史类,集部属于广义的文学艺术类,子学则属于文化类。相比之下,子学的疆域最广:不仅包括了先秦两汉的诸子文化,还包括了整个儒释道文化。《总目》卷九一《子部总叙》:
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夫学者研理于经,可以正天下之是非;征事于史,可以明古今之成败,余皆杂学也。……然凡能自名一家者,必有一节之足以自立。(29)(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769页。
不仅“经”外皆“子”,而且“经”内亦有“子”;子学不仅能以证经史,而且能以广见闻;子学不仅有思想之争鸣,而且有资料之纂集……子学的博通与庞杂,在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之中尤其具有兼性阐释的意味和特色。
兼性阐释现代嬗变中的“‘子’拓其疆”,对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影响,突出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文化视野;笔者的“中国文论诗性特征研究”,就是以子学之文化视野开拓出古代文论的诗性空间,揭示儒道释文化的诗性精神如何孳乳出中国文论的诗性特征:儒家文化“比德”的人格诉求和“比兴”的话语方式铸成文论形态的人格化和理论范畴的经验归纳性质,道家文化的“道法自然”和“得意忘言”酿成文论言说的诗意性和审美性,印度佛教对世界的想象和中国禅宗对语言的超越助成中国文论诗径与理路的融通。二是批判精神;子学缘起于先秦诸子的百家争鸣,其间既有墨家对儒家的“非乐非命”,也有法家对道家的“解老喻老”,还有儒家内部的“问孔刺孟”,既是见仁见智,也是立言立说,体现出子学“博明万理,自成一家”的批判精神。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无论是摩罗诗力学与“为艺术而艺术”的对话,还是审美主义与历史主义的对峙,抑或文化诗学与语言诗学的对谈,思想与方法或许大相径庭,但内在的批判意识与子学精神则是一脉相承的。三是资料编纂;子学的思想争鸣是需要文献支撑的,故各类资料的汇编和纂集也是子学功夫之一。百年批评史研究的成果中,有大量的文论选注、文论辞典、文论资料汇编等。比如文论选注有郭绍虞、王文生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文论辞典有赵则诚、张连第、毕万忱主编《中国古代文学理论辞典》;文论资料汇编有徐中玉《中国古代文艺理论资料丛刊》、张少康《中国文学理论批评史资料选注》以及王水照《历代文话》、黄霖《历代小说话》等。
(四)“经”聚其力
经史子集的知识学谱系,其四部之间并不是并列关系,经史子集四部并不在同一个层面,借用《文心雕龙·宗经篇》的话说:“经”是“根柢槃深”,“史”“子”“集”则是“枝叶峻茂”。“经”是根本,是纲纪;“史”“子”“集”是衍生,是羽翼。在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现代嬗变之中,“‘经’聚其力”表现为“文以载道”式的本体阐释和“词以通道”式的范畴辨析。
《文心雕龙》开篇便讲“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与天地并生的“文德”之力从何而来?来自儒家经典的“太山遍雨,河润千里”和“鼓天下之动”,来自儒家诗学的思无邪、兴观群怨、知人论世、与民同乐、发愤著书、精诚由中,等等,这些先秦两汉诗教的主流话语,构成了一个经世致用的理论系谱。《总目》卷首《凡例》:
圣贤之学,主于明体以达用。凡不可见诸实事者,皆属卮言。(30)(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卷首第18页。
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无论是对古典文学理论批评的重新阐释,还是古今通变、中西比较意义上的现代阐释,均不约而同地带有“明体达用”“见诸实事”的经学本体论色彩。笔者从事中国文论及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十多年,有两点很深的感受:第一,那些生命力最旺盛、幅射力最辽阔、震憾力最强烈(我称之为“命大、辐大和力大”)(31)李建中:《元典关键词研究的中国范式》,《河北学刊》2020年第2期。的文论关键词,大多是出自先秦两汉的经学元典,或者是出自对经学元典的训诂诠解之著;第二,这些出自经学元典的关键词,之所以命大、幅大和力大,之所以能鼓天下之动,是因为它们是对文学理论之根本问题的本体论回答。比如郭绍虞早期的批评史研究,《中国文学批评史》的书写是围绕“文学”这一根本观念展开的,全书的框架是“文学观念的演进期”与“文学观念的复古期”。郭绍虞早期的批评史研究论文,也多围绕核心观念立论,如剖析“神气”“文道”和“文法”,等等。
“经”之影响中国文论范畴辨析,就是戴震所说的“由字以通词,由词以通道”,即从“小学”(文字学)经由“经学阐释学”再到对文论关键词的释义与诠解。经学范式的方法论意义,是关注“字”“词”“道”之关系,由“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两条路径,衍生出诸如文以载道、通经致用、以意逆志、立象尽意、深究诂训、精研义理等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的方法。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的诸多著述中,成功运用经学阐释法的,有刘师培《文章源始》、章太炎《文学总略》、姚永朴《文学研究法》和钱钟书《管锥编》等。《管锥编》是双重意义上的经学阐释:它的研究对象是经学元典,如《周易正义》《毛诗正义》《左传正义》等,此其一;它所使用的方法也是经学的,如训诂、传注、考订、诠解、正义、辨伪等。当然,《管锥编》更是一个典型的兼性阐释文本,其阐释对象遍涉经史子集四部,其阐释方法既有经学的“字以通词,词以通道”,也有史学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还有子学的“博明万理,自成一家”和集部之学的“讨论瑕瑜,别裁真伪”。从《管锥编》这部中国文论的现代经典之中,我们又可以看出,古典形态的兼性阐释,在百年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嬗变之中,仍然有着极强的生命力。
四、兼性阐释的当代价值
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植根于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其学理依据内置于兼性主体、兼性思维和兼性文本的逻辑互联,其古典形态积淀成典籍的互文性、学派的融通性和心态的平和度,其现代嬗变呈现为“集”奠其基、“史”开其局、“子”拓其疆和“经”聚其力。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在理论和逻辑的层面整合成主体、思维和文本的有机统一,在历史和实践的层面,生生不息地繁衍成三千年古典形态的根柢槃深和枝叶峻茂,曲曲折折地流淌为近百年现代嬗变的参古定法和望今制奇。
兼性阐释的知识学谱系或理论范式是经史子集,经史子集的根柢和纲纪是“经”,是作为天下之公理的经世致用。文学理论和批评的当下之“世”,一方面是主流意识形态大力倡导并推行复兴传统文化、构建中国话语,另一方面却是实际研究中对传统文化(包括兼性思维、兼性阐释)的淡漠和疏离,后者又突出地表现为两点:一是西方话语对本土理论及实践的“强制阐释”,二是大学专业主义教育所导致的“端性思维”。当下之世,“强制阐释”与“兼性阐释”,“端性思维”与“兼性思维”,构成深刻的冲突与对立,而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当代价值,正是建立在对“世”的清醒认识和对“用”准确体认之上。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在经历了三千年的“古典形态”和近百年的“现代嬗变”之后,如何完成当下的创造性转换,如何实现其当代价值?本文拟从文论典籍之“新四部”、大学教育之“新文科”和学术话语之“中国性”三个方面略加陈述。
(一)文论典籍的“新四部”
作为传统学术知识学谱系和理论范式的经史子集,首先是一种文献分类的方法,因而经史子集对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影响,无论是“古典形态”还是“现代嬗变”,一个最为基本的层面还是文献学的。三千年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从兼性主体、兼性思维到兼性文本,均与文献学密切相关甚至就是文献学本身。近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从“集”奠其基、“史”开其局,到“子”拓其疆、“经”聚其力,每一个步骤或阶段,若离开文献学则为无根之谈甚至是痴人说梦。就文献学层面而论,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无论是主体、思维、文本,还是考据、义理、辞章,一个基本的功夫就是“学通四部”。前学科时代的古典时期,文论家的“学通四部”自不待言;分科治学的现代社会,真正的大学问家无一例外地“学通四部”。
不仅仅是“学通四部”。我们看到,百年中国文学批评史研究领域经典著作的作者,除了“学通四部”,还是“学贯中西”,具有跨文化、跨语际、跨学科的知识构成,有的原来学医而后来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有的是历史学家而同时从事文学理论研究,有的更是精通多种语言或者在多个学科领域开课授徒、著书撰文:以跨学科经典阅读为基础的学术研究和教书育人是他们的共同之处。在这个意义上或可将文献学层面的“学通四部”作现代解读:对中国文论的研究而言,“学通四部”在古代是兼通经史子集,在当下则可引伸为兼通四大类文献,后者又可称之为“新四部”。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是主流意识形态的理论根基,是包括“中国文论”在内的所有学术研究的纲纪和根本,因而是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经”或新“经部”。以《总目》集大成的经史子集,它的总叙、类叙及万余条提要,以及提要所评骘的海量典籍,构成中国文论的全部史料性文献,置身于当下时空或可将其统称为“史”或新“史部”。全球化时代的中国文论,既打通了中与外,又突破了“文学”与其它领域的囿别区分,从而在后现代语境下返回到前现代,用《庄子·天下篇》的话说,从“方术”返回到“道术”。如同百年批评史研究的“‘子’拓其疆”,当下中国文论的“子”或新“子部”就是中外学术文献及中外文学经典。上述新经学、新史学和新子学的各类文献,在互联网时代均能以数字化方式储存、阅读、检索和引用。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中国文论又称之为e批评,而e批评所必需必备的海量电子文献及各种数据库则可称之为中国文论的“集”或新“集部”。概言之,马克思主义经典文献、传统经史子集四部文献、中外学术及文学文献和海量数字化文献,共同构成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新四部”。就学术研究的知识学谱系而论,“新四部”既与传统四部有着内在而深刻的文化关联,又是对传统四部的合理性扩展或延伸,从而在文献学领域突显出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当代价值。
(二)大学教育的“新文科”
作为现代学科的“中国文学批评史”,肇始于黄侃先生1914年在北京大学向诸生讲授《文心雕龙》。由此可知,中国文论兼性阐释的“现代嬗变”是从“大学教育”开始的。百年之后,中国大学开始讨论“新文科”,而“新文科”的重要内涵是如何走出“专业主义”的狭窄遂道,走向“博雅通识”的新天地和新境界。从百年前黄侃在大学讲坛创生“新龙学”,到百年后中国大学倡导“新文科”,这里面有一条内在的脉络:中国文论的兼性主体、兼性思维和和兼性阐释如何用之于人的教育和培养。《大学》有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32)(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页。三“在”所指皆为“人”,人的德才兼备,人的知行兼善,人的古今兼明,人的文史兼通。前面谈到,《文心雕龙》是中国文论诸多典籍中最为典型的兼性文本,这缘于刘勰学兼佛华、识通四部的兼性才能和弥纶群言、惟务折衷的兼性思维。作为“新龙学”的开创者,黄侃先生以古文字和古音韵学家的身份而涉猎文学理论,其“文学”观又兼通章太炎之文字学、阮元之文选学和现代西方文论之纯文学观,其思维方式及阐释理念有着鲜明的兼性特征。古典形态的《文心雕龙》和现代嬗变中的黄侃龙学,二者所共有的兼性阐释成为当代大学“新文科”建设的宝贵思想资源和文化遗产。
以兼性思维和兼性阐释以内核的“新文科”,第一要义是跨学科经典阅读。就汉语人文经典的阅读而言,至少应包括《总目》卷首《凡例》所开列的“马、班之史,李、杜之诗,韩、柳、欧、苏之文章,濂、洛、关、闽之道学”(33)(清)永瑢等撰:《四库全书总目》,上册,中华书局1965年版,卷首第19页。。传统社会中无须出仕的大家闺秀(如《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尚且学通四部,而将要成为国家栋梁甚至行业领袖的当代大学生,岂能满足于只读本专业的书籍?笔者在武汉大学主持通识教育,提出“博雅弘毅,文明以止,成人成才,四通六识”的十六字方针,其中“四通”指一通古今、二通中外、三通文理和四通知行,“六识”指渊博的学识、卓越的见识、经典阅读意识、独立思考意识、文化批评意识和团队合作意识。四通六识乃至十六字针作为当代大学“新文科”的范例之一,其教育理念和教学方法有着明显的兼性思维和兼性阐释之内核:既包含了前述“新四部”意义上的跨学科经典阅读,又兼备“经”之立德树人、“史”之以古鉴今、“子”之六通四辟和“集”之文备众体。
(三)学术话语的“中国性”
从中西比较的层面看,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是中国学术所特有的,根源于古老华夏先民的文化基因、思维方式和话语传统。中国的知识性和学术性活动及其成果,无论是传统的儒道释还是现代的文史哲,也无论是主体、思维和文本,还是原创、传播和接受,无一不打上经史子集的烙印,带有经史子集的色彩,秉有经史子集的特质。三千年的古典时期,中国文论的兼性阐释与经史子集知识谱系同步;近百年的现代进程,经史子集依然潜行其间。而在 “强制阐释”与“端性思维”的双重困境之中,能否充分阐扬经史子集知识谱系的兼性思维及兼性阐释,关乎学术话语之“中国性”的重塑和重建能否真正实现。
经史子集的兼性阐释,自有其完整而系统的学术话语;而经史子集四部,又各有一套自己的话语体系,包括认知路径、理论面向、主要流派、核心命题、基本范畴、常用方法和典型案例,等等。经学话语体系,其认知路径是思想语境下的“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其理论面向是文学理论批评的“征圣宗经”以及经典阐释的“敷理举统”,其主要流派是汉学与宋学的对峙与互通,其核心命题是字以通词、词以通道,其基本范畴是是道、圣、经、文,其常用方法是文以载道,通经致用,以意逆志,立象尽意,等等。史学话语体系,其基本范畴是史才、史学、史识和史德,基本方法是举本统末、知人论世、尚友古人和察古鉴今。子学话语体系,其基本范畴是立言、忘言、博物和游艺,其基本方法是见仁见智、非乐非命、解老喻老和寓言储说;集部之学话语体系,其基本范畴是文章、文体、文脉和文事,基本方法是选文定篇、寻章摘句、敷理举统和得意会心。经史子集各自的话语行为及范式,在漫长而曲折的历史流变中,在内部的话语融通和外部的话语博弈中,整合成一个关于中国文化之思维方式及阐释理论的宏大的话语体系。这一话语体系,既区别于现代学术“分科治学”的专业主义(方术式的端性思维)和“以西律中”的后殖民主义(单边式的强制阐释),又区别于西方理论的形而上学独断论和从理论到理论的形式化。
以经史子集为知识学谱系的中国文论的兼性思维,是世界文明的“中国基因”,是知识考古学意义上的“本然之中国”;以兼性思维为方法或路径的兼性阐释理论是“中国智慧”,是中西文化比较意义上的“相对之中国”;以“兼”“通”“中”“和”等中华文化元关键词为核心理念和意义世界的话语体系是“中国特色”,是话语重构和范式重建意义上的“必要之中国”。在镜鉴西方、通变传统的基础上标举文学理论批评话语的“中国性”,正是本文讨论经史子集知识学谱系与中国文论兼性阐释之内在关联与历史演变的当代意义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