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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判决》:卡夫卡的救赎美学之一瞥

2021-03-16张瑞钦

大众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卡夫卡世界

张瑞钦

(湖南大学,湖南长沙 410205)

卡夫卡曾经在行将崩溃时写到存在于自己身体内的“两个时钟”:“内心的钟以魔鬼的速度,或者说着了魔的速度在疯跑,外部的钟则以慢腾腾平常的速度走着。除了两个世界发生分裂以外,还能有什么呢?两个世界的确分裂着,或者说至少以一种可怕的方式互相撞击。毫无疑问,内心进程的疯狂速度是有多种原因的;最明显的原因是内省,它不允许任何感觉或印象定型,而是一定会紧紧跟上,使感觉或印象成为意识,只有内省可以成为一个感觉或印象,反过来它又被新的内省所逐。”主观的心理感受被客观世界的现实力量撕裂,瞬间的碎片化的感觉沉浸于审视社会和观察自身的飞掠和加速之中,要捕捉这些转瞬即逝的印象,就需要在无数重复浮现的心理循环间建立内省意识,从而形成内省自身到把握现实再到反思自我的追逐。

两个世界的时钟是卡夫卡的灵肉辩证法,一方面是主体敏锐意识到现实社会阻滞着精神创造物的诞生,同时企图与现实社会的同化努力宣告失败以后又陷入不可遏制的绝望;另一方面是物质世界赋予个人的力量的超越性,同时又惯于依赖熟知环境的固有形式支配自我的精神结构。灵与肉之间的奇异纠缠,往往是肉占据上风,使个体重复同化而不得-发觉而苦痛-反抗而妥协-崩溃而绝望-毁灭而解放的荒谬过程。“同化-发觉-反抗-崩溃-毁灭”的链条就是罪的过程,个体抛弃自省而又时时惊觉,小心翼翼地模仿旧世界的生存法则;罚就是主体与客体之间这般关系永无休止的轮回,“灵”漂泊无依而又苍白无力,“肉”并非新世界的代表,必将与旧世界一同沉没。

一、作为中间物的审视——造物者的意义

卡夫卡并没有执着于个人童年不幸经历的阴暗记忆,助长潜藏在心底深处的阴郁,也没有理所当然地认为成长以后旧世界的崩溃必将迎接新生的到来,而是转向对充斥着动荡和崩溃的时代的审视以及对自我痛苦更大范围内的剖析。造物者已然崩溃,被创造之物依旧保持惯常的生活,而卡夫卡是造物者与被创造之物的中间物。

(一)卡夫卡的补充对话:一切是中间物

卡夫卡经由父亲自幼时以来的威权压迫以后生发出的朴素愿望,就是尽力捕捉童年时期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刻和健全心智存在的回忆。不幸的是,这些卡夫卡着墨不多的纯净的片段描写并不是主色调。卡夫卡心底拥挤着的形形色色的感觉,而真正扎根于记忆深处的碎片是“村庄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城堡山踪影皆无,雾霭和夜色笼罩着它,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出这座大城堡来”。

个人化的萎缩是最为容易的,似远在彼得堡的朋友那般,实际缺乏必要的社会联系,也企图退缩到男欢女爱的狭窄的私人空间——走向作为社会最小限度组成单位的二人家庭,而在这狭窄的领域内自我主宰以及主宰他人的急切愿望可以轻易实现——这一端就是格奥尔格。

《判决》粘结着如此鲜明的作者自传色彩,然而卡夫卡既不是置身事外而孤绝挣扎的远在彼得堡的朋友,也不是投身于同质社会的被异化的格奥尔格,更不是文本的任何一个人物的话语,而是结尾处落水时呼喊的那一声消逝之音——尽管发出呐喊而又迅即被喧嚣声淹没,但仍旧妄图引起活着的世人必要的注意。

卡夫卡显然把自己审判给旧世界。他希望旧世界的消亡是迅疾的,甚至不顾舍弃自我的生命,主动把自己所经历过的和觉察到的痛苦埋解到一部部荒诞作品中,声称旧世界的灭亡也并不意味着新世界的降临。一切的荒诞现实和社会的人,只是一切可能的中间物——它将成为而且已经成为社会先觉者痛苦的总根源,而他的上帝也不动声色,既不听取祷告施以援手,也不俯视苍生判罚善恶,只是冷眼旁观。

(二)冷漠的关系:最低限度的自我存持

格奥尔格、远在沙皇俄国的朋友、行将结为夫妇的未婚妻、待在二层阁楼阴暗房间的父亲,上述人物之间的关系可以说微弱到难以觉察究竟处于何种层次,甚至于小说也不动声色地揭露着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冷漠。

格奥尔格声称拥有远在俄国的至交好友,而那位朋友得知格奥尔格母亲去世以后也不过是用枯燥的语言表示慰问;格奥尔格实际上则是对照着朋友流潦倒困顿、举目无亲的情况建立起自己的优越感的;行将与格奥尔格结为夫妇的未婚妻,不过是属于“一个冷漠的男人和一个冷漠的女人”又一个婚约;已经连续几个月并未踏足过父亲起居室的格奥尔格,平时也是互不打扰的生活在同一空间,忽然关心起父亲的衣食起居来,只是盘算如何夺取一切事务的控制权。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是处于冰点状态,奇异地消解着人性的温度。除却生硬的冰冷的自以为是的人物关系模型外,其余关于人性可能的渴望和努力都不幸落空。一切的人物和那封充满阴谋诡计的未寄出的信一样,不过是被荒诞拨弄的对象,重复演绎着日常生活的逻辑。

二、作为时代理解的恢复——现存者的绝望

卡夫卡出生于20世纪80年代初,而“世纪末”的阴云和前途末路的灰暗情绪却支配着卡夫卡短暂的一生——犹太种族歧视和威权的压制以及现存世界的动荡和崩溃,使他率先凝视起人的“此在性”,进而过渡到全面的审察世界,以便判决旧世界和属旧世界的人。

(一)同化的渴求和努力:成为旧世界的一员

格奥尔格努力追逐着既有秩序的社会认同,渴望成为掌握权力话语的主体,因而虚伪丑陋地遵循着一切道德、日常生活逻辑,包括虚情假意地处处流露出对彼得堡朋友的心理安抚、试图攫取年老体衰的父亲的威权。

其实“弑父”是成为旧世界掌权者必然的一环,同化的首要就是“弑父”之后对自我意志的确认。父亲的巨人形象被年老体衰的生物特征侵蚀,但是其精神统治的恐怖力量必须在格奥尔格成年以后被阉割除尽。从观察父亲的衣食住行开始,到宣判父亲需要充足的阳光、补充营养、安排家庭医生等一系列生活方式的改变,无一不证明格奥尔格企图成为旧有的权力话语的主宰——盖被的动作并不纯然代表着埋葬,而是赤裸裸的试探父亲让位与否的态度以及完成弑父行为后仪式性的举动。

显然格奥尔格没有预料到父亲的反击如此迅速和坚决,远比格奥尔格自以为形式上掌握一切事态发展的主观自信更为有力。躲在二层阁楼上阴暗房间的父亲静静地窥伺着一切,不留情面地指摘格奥尔格的鄙俗嘴脸,了如指掌地指控格奥尔格的肮脏目的以及自以为诡计得逞以后的得意忘形。格奥尔格仍旧希望父亲最后的力量耗尽以取得这场斗争的胜利,甚至于相信此后父亲再也无法掌控局面。

彻底让格奥尔格失控的是父亲过去几年来默默为今天这场对峙积蓄着力量。格奥尔格以为抛弃过去的自我所换取的阴暗幸福决计不会暴露于真相之前,以为稳操胜券的赌局却败倒于父亲眼皮底下的秘密活动。格奥尔格同化的努力宣告失败以后,注定被罪恶的世界判处死亡,再也没有发动袭击的可能——他以为冷漠的世界还存留着人性的脉脉温情,结果是对绝望的确信。

(二)非社会化的个体

格奥尔格选择的是社会化,而朋友选择的是非社会化,但朋友既没有体会到随波逐流的短暂的欢乐——像格奥格尔般迎娶娇妻、掌握增值的财富,也没有获取过反抗绝望的神性光辉——在异国他乡患黄疸病死亡。

作为童年时期的格奥尔格化身的代表,朋友存持着本初之我的反叛。但这种叛逃却是徒劳无功的,因为他既然把逃离作为摆脱既定社会秩序手段之一,抽脱于社会规则之外,就需要孤绝地创造一切,不能听到旧世界的一丁点欢声笑语。

非社会化是朋友执拗地选择,但是发掘原本标志着成年男性公民自我主宰意志可能性的生理特征——络腮胡,被成年以后社会的孤绝以及阴暗现实折磨成病态的脆弱神经。格奥尔格与朋友之间的命运较量,显然是格奥尔格牢牢占据着上风,因为绝大部分人拒绝成为孤独的斗士,或者说社会环境紧紧地支配着个体朝着更为不幸的方向走去,鲜有能够依靠自省而反击社会的个体,忍受痛苦的煎熬和前途末路的焦灼。

三、作为自杀式的袭击——牺牲者的沉默

卡夫卡不惜把自己判处给旧世界,而且还主动把自己觉察到的痛苦消解成日常生活的荒诞剧,执拗地追逐着永恒,冷酷地摆弄着演绎整套逻辑的生机勃勃的人物装置,一方面希冀我们以肉的欢乐的消遣抵抗也许虚无的寻求过程,免受命运必然性的屈辱和玩弄,另一方面却忧虑人性领域永存的苦恼和思索被荒诞的逻辑所支配可能出现的后果。

同化和反抗以及逃脱的方式均以失败告终,卡夫卡再也无法凭借人格力量的超越战胜这种关于人的生存处境的思考,而这些方式不断浮现于《判决》以后的诸多小说,譬如《城堡》的土地测量员K伟大的希望是被城堡所接纳。于是卡夫卡决意停留在荒诞的现实处境,全面的细致的审查社会和所处的世界,冷酷无情地宣布反抗无效、逃脱无门、同化无果,已经确认绝望的必然,又弄笔于不可思议的人物行动。

卡夫卡说:“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杜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远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边,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卡夫卡的伟大之处,在于使用日常生活的方式书写荒诞的现实本身,绝望油然而生以后。他声称别无可能,一切的救赎行动也将无果,转过头去编辑另一部荒诞作品。这是执拗,也足以维系希望,一场注定落空的希望并不否认人自身的力量。

格奥尔格是同化无果而投水溺亡的,远在彼得堡的朋友是逃离社会之外而被放逐的,这二者还不能算是突然发动的猛烈袭击——前者攻击的对象显然已经预料到突袭随时发生并且已经做好准备,后者反抗的对象早已脱离“我”的攻击所能抵达的范围。卡夫卡式的突然袭击就是格奥尔格落水死亡时那一声淹没在喧嚣声中的呼喊,以便引起社会绝大多数的人的注意,自觉拯救的必要。

注释

王慧.卡夫卡的罪与罚,我们的批评[J].山东行政学院山东省经济管理干部学院学报,2003(01):125-126.

城堡/(奥)卡夫卡著,张荣昌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8,第1页.

卡夫卡书信日记选/(奥)卡夫卡著,叶廷芳、黎齐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第2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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