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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幽居(小说)

2021-03-15俞妍

安徽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阿森司机

俞妍,中国作协会员,2017浙江“新荷十家“之一。2009年开始练习小说,自由投稿,有短篇小说发表于《十月》《清明》《长江文艺》《安徽文学》《天津文学》《四川文学》《朔方》《雨花》等刊物。曾参加首届鲁迅文学院浙江高级作家研修班,首届鲁迅文学院河南作家研修班。已出版短篇小说集《青烟》《蜗牛》《裂瓷》。

1

畅畅的笛子袋静挂在壁上,已有两年了。拿到省艺术特长A级证书后,他很少再去碰它。那个袋子鼓着肚子,一声不响地贴着墙壁。袋子边缘起了褶皱,开始脱皮,露出里面的涤纶布。

叶华去文化馆“百姓课堂”学二胡就是畅畅怂恿的。他说,老妈学会拉二胡,就能与他合奏,以后遇上什么灾难要出去流浪,就可以母子搭档了。叶华被逗笑了,拍了几下儿子的屁股。儿子的屁股变结实了。这小子长得像他父亲,瘦身板,大长腿,但臀部很显力量。

“你家暢畅发育了没有?”那日学二胡回来,叶华搭了月姐的车。月姐说她发现她家小子在偷看小黄片。“你怎么知道的?”叶华很惊讶。月姐撇撇嘴道:“自己生的孩子,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真是不像话,这种事让大人怎么开口教育。”叶华笑着说去年夏天畅畅还没发育,洗澡时还常常唤她帮他拿浴巾,就那样光着小屁股……

可现在,这小子的屁股已露出性感迹象了,洗澡关紧门也快一年了。忘拿浴巾还是常有的事,但他只开一点点门,勉强伸出细长的胳膊。淋浴房里的水流声却越来越长,长到几乎可以生个孩子出来了。“这么久在里面干什么?”“洗澡呀……”“洗澡要这么长时间吗?”“不花时间,能洗干净吗?”都是不容质疑的理由。

那日,叶华打扫畅畅房间,一个激灵,用扫把在床底下钩出一个旧鞋盒子来。鞋盒里塞满了畅畅初中后的日记本,这是她一年前收拾房间时无意发现的。第一次翻阅贴满TFBOYS头像的小本子,叶华也呼吸紧张。尽管家里只有她一人,叶华还是下意识地锁住门。畅畅的日记里,大多用了洒脱的狂草,叶华的近视眼端详老半天,才辨认出他写的是关于TFBOYS的一些演出讯息。什么三小只,四叶草,什么小凯,源源,什么十年相约……偶尔也有相对工整的,大概在骂任课老师,大熊猫,勇哥,毒贩王,平时饭桌上没少听到他噼里啪啦地批斗,其实叶华始终没搞清楚那些绰号对应哪个老师。

叶华最好奇的是小儿女狗儿猫儿似的感情,谈不上恋爱,更多的是朦胧的喜欢。由此滋生的愁绪呀醋意呀,日记里也填得满满的。让她惊诧的是,儿子喜欢的女孩子好像也不固定,时而小双,时而阿姐,时而YY……臭小子简直像贾宝玉,要把大观园里的姑娘全爱一遍。叶华一屁股歪在床上。床上的三件套是博洋家纺的儿童款。床单和被套上的小熊,憨态可掬地趴在青草地里戏耍。想象一下,夜晚裹在小熊被子里的傻小子,用正在发育的身体,写下对小女孩们的思恋,

历经山水 幽居山野

有一段时间,我去文化馆的“百姓课堂”学二胡,总是坐5路公交车。那个时点的5路车几乎没什么人,常常我一人“包车”。有好几次,司掀一位中年男子,喜欢循自环放一首歌曲,《远走高飞》呀,《鬼迷心窍》呀,都是很入心的曲子。注视他的背影,我感觉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刚巧也在那时候,几个女友向我诉说她们的故事(我历来是很好的倾听者),一女友为她儿子的青春期而苦恼,一女友邂逅了初恋正情不自已。那个深秋的黄昏,我在公交车上揣摩着她们的心事,那个中年司机循环了王俊雄的《山野幽居》。那段音乐我非常熟悉了,因为彼时我刚好在听《蒋勋细说红楼梦》,《山野幽居》正是其背景音乐……

我决定写这个小说。我感慨青春是一场劫难,需要救赎,中年何尝不是如此。青春的骚动需要成年人的引导,中年人更需要抱团取暖与自我慰藉。如果说青春很迷茫,那么中年更为绝望。怀揣着少年心的中年人,手指揉触着青春的余温,却不得不迫使自己成长,迫使自己放下、放弃、原谅,学会淡然,归于理性。

《山野幽居》就是想表达这种淡然与隐忍。小说女主人公在处理与前夫、初恋和司机的关系时,都表现出一种内敛与克制,就像一个人经历了情感的山水之后幽居山野。小说里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叶华却觉得自己像深居在某个僻远小镇的老妇人,坐在火炉前,拨弄着燃烧的木柴,回忆自己平淡却难以言说的一生。”在我们这座小城里,绝大多数人都这样平淡地度过一生,但是无论青春情感还是婚姻,都有着太多的难以言说。也许,所有生命的波澜最后都会化作一首曲子,归于宁静,深藏内心。实在好笑……用“思恋”也许过头了吧。叶华偷看另一本日记时,发现小子胡乱涂鸦的“诗词”。什么“闲梦江南梅熟日,夜风吹笛雨潇潇”,什么“到霸陵,半曲阳关。叹庾郎,十里西湖。暂把笔,留住风骨,吹作水袖。”一个见缝插针抱起篮球横冲直撞的痘痘男生,何来的惆怅与闲愁……

可这一次,叶华却看到了完全超出她想象的文字。“2月9日,今天居然Lu了两次……”“2月11日,今天没Lu……怎么搞得,我居然又开始了……”“2月12日,作业快做完了,今天看了片……”“2月14日,我怀疑源可能跟我一样的,凯也可能这样,玺子哥就很难说了吧……”

耳朵一阵轰鸣,不像蜜蜂从头顶飞过,而是大批小蝌蚪从水渠里疯狂游来。叶华感觉自己像沉到水底,连耳膜都被蝌蚪群冲击得要碎裂了。

“你下次关注一下儿子,要是荷尔蒙雄起来,那可是挡不住的……”月姐的话果然得以印证。

2

什么时候开始,这个时点的9路公交车总是空无一人。

叶华背着二胡上车,刚坐稳,汽车已飞驰到下一站。9路车的行车路线离县城闹市区有一段距离,起止站都在郊外,即便白天,也很少满座的。叶华时常在这个点享受“包车”待遇。车内的音乐和窗外闪过的景致,让她感觉犹如独自置身于被人遗忘的老咖啡馆里。

关注司机播放的音乐,完全是潜意识的。大多数司机喜欢听小城经典电台节目,那两个男女主播以呢喃之声俘虏了很多司机的耳朵。也有司机不爱听电台节目,满车厢的放流行歌曲。叶华平时不玩抖音,那些听着耳熟的抖音神曲大多是公交车里听来的。记得有个黄昏,她上车后,司机一直在循环《远走高飞》,金志文和徐佳莹富有弹性的对唱闹了一路。下车时,叶华瞥了一眼司机,黑T恤,粗壮的胳臂鼓起肌腱,茶色眼镜在橘色的日光中映出幽蓝的影子。叶华一下车,迎头撞见着了金装的夕阳。

这位司机的口味与众不同。音响里流出来的是二胡曲,旋律古朴清雅,好似明月夜溪水在山野树林间缓缓流淌,一直淌入梦境。有个男声插播进来,音色清澈醇厚,带着磁性。“我们教科书里的“情”太少,人应该从青春期开始唤醒发展‘情……如果一个人年轻时没在花底下读过禁书,他成年以后抓的东西可能会非常教条……我觉得一个人少年时代如果没释放很私密的情感,直接灌输那种家国情怀,其实是蛮空洞的……”当初第一次听这段,叶华就像被吸入了磁场。那慢调子的声音,像法国梧桐叶在夕照里滑落,又像古寺钟声在深谷里回荡。叶华听出了,那个男声在讲红楼梦。她查了一下百度,讲《红楼梦》的学者叫蒋勋,一位嗓音极富感染力的文化教父。那段二胡曲叫《山野幽居》,是台湾音乐家王俊雄创作的。

车子驶过一个个站台。偌大的车厢里,只有蒋勋在讲述贾宝玉的青春王国。叶华没有注意过司机的脸。她能看到的只有他剃著平头的后脑勺和穿着藏蓝工作服的背影。有好几次,叶华偷偷站起身。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他宽阔的前额,却无法看到他的眼睛。

《山野幽居》的旋律又开始流淌。叶华很想与司机交流一下听蒋勋细说红楼的感受,每次都在开口的那一刻,放弃了念头。对于一个习惯于自我陶醉的人,大概任何打扰都会令他讨厌,何况司机也不曾关注过叶华。每周这个时间段的“两人世界”,司机从未跟她搭过话,甚至连她上车时都没瞟过她一眼。大概在他眼里,她犹如空气,只是多了自动车门开关的砰砰声。

然而那日,叶华有些失魂落魄。耳朵里,蒋勋翻来覆去地在讲贾瑞无法自制的情欲——她突然发现司机听的内容竟然跳回前面章节去了。脑海里却一直闪现畅畅日记里的“Lu”……撸串,羊肉,烤鱼,红肠,街头摊贩边的新疆人,撒满辣鼻的胡椒粉,咧着血红的嘴唇,泛白的舌头上蹿下跳……她努力不让自己去想另一层意思,努力让自己的耳朵专注听蒋勋,但她还是没听仔细这个要调戏王熙凤的贾瑞到底有多可怜。她只记得当年读《红楼梦》时,最恶心贾瑞。这个不思悔改的家伙,拿着道士给他的那面救命镜子,偏偏要去看正面,幻想与王熙凤云雨,最后落得个命丧黄泉。而此时,蒋勋却在讲王熙凤的毒辣,贾瑞这个“乖孩子”无法挣脱情欲的痛苦,痴情太过的悲剧……

车子像在慢慢靠近一个站台。司机开了一下门,又砰地关上。深秋的夜雾甚是浓密。有那么一瞬间,叶华茫然地看了一下车头顶部的电子屏,发现自己已坐过了站。原来刚才司机停下的站台,就是“文化中心”,只是自己错过了。她站起身,攀着扶手走向车门按车铃。猛地一个急刹车,肩头的二胡壳甩在“爱心座”背上,晃得她差点跌倒。

汽车终于停在了下一站。叶华跳下车,一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寒风中,踩着地上黑熊似的影子,她想起畅畅的最新一篇日记:“不要命了,两天四次,腿发虚……”

3

带着畅畅独自生活,叶华还不到三十五岁。房晓轩留给她儿子、房子,外加三十万,离开了他们共同生活八年的“叶萼小筑”。

那个深秋的午后,他们从民政局出来,房晓轩抱起了畅畅,使劲蹭他的小脸。叶华没去看房晓轩瘦削的背脊。她只望了一眼他停在银杏树下的奥迪车,担心车门会突然打开,那个声音甜美的包老师袅袅婷婷地走出来。她从没见过包老师,唯一看到的几张照片还是从度娘那里搜肠刮肚找来的。从照片上看,包老师除了年轻,实在看不出有多漂亮。圆嘟嘟的包子脸,宽到耳朵下的嘴巴。因是半身照,看不出身材。让叶华惊讶的是她的声音。叶华第一次在房晓轩的朋友圈里听到她的歌声,就深感魔力。房晓轩说,那是他的朋友自己作词作曲并吟唱的。“才女呀……”叶华戏谑了一句。房晓轩的眼睛笑得弯成月牙。之后,平时很少发朋友圈的房晓轩时不时转发包老师的歌曲。对于下面的评论,他也是每条必回,犹如一向疏于政务的皇帝夜以继日地批阅奏章。这跟他以前说发朋友圈浪费时间,判若两人。

有一段日子,房晓轩也摆弄起蒙上灰尘的吉他。一个人关在书房里,弹拨着艰涩的乐音。畅畅找他一起去遛狗,他也不太情愿。直到有一日,他们桥城官方发布的文艺微信公众号里,头条发布了房晓轩的一组歌曲,叶华才知道原来包老师唱的歌曲,有一大半是房晓轩谱的曲……畅畅如是说。

房晓轩放下畅畅,打开奥迪车的门。畅畅跑过来说:“爸爸刚才哭了。爸爸说,以后想他,就给他打电话……”叶华点点头,摸摸畅畅的脑袋说:“爸爸还是你爸爸……”她拉着畅畅往外走。民政局门口的那棵银杏树一片金黄,蝴蝶状的叶子很诗意地翻飞飘落。叶华眼睛模糊了,耳朵里竟然响起那位包老师唱的歌:“叶的翅膀,飞在天空,看过世界,感受过你的爱。为爱飞翔,没有方向,为爱飞翔,消亡在天涯……”那歌曲,旋律缠绵轻盈,音色清澈,让人听了感觉空中有什么东西飘落,又有什么东西浮起,一时驻足难以离开。叶华始终没有问房晓轩怎么爱上包老师的,只要听这首歌,就知道自己的男人难敌诱惑。就像很多中年男子,在交际场上疲于应酬。某夜,客尽人散杯盘狼藉后,一个乖巧的女孩拉他去阳台外看空中的流星,他转身拥住女孩热吻……

奥迪车从后面缓缓驶上来。房晓轩拉下车窗,问要不要送他们回去。叶华摇摇头。奥迪车就快速驶出民政局。叶华拦了一辆出租车。

那日晚上,叶华在哄睡畅畅后,看到了房晓轩在朋友圈里发了一张银杏照,正是民政局的那棵银杏树。他只写了三个字“银杏落”。下面没有什么人点赞,只有他们小区超市的老板娘用方言评了一句:“天哥郎哉”。(天气冷了)这种不明就里的戏谑,让叶华笑出泪来。

之前,叶华总是自作多情地以为,如果他们的婚姻散绷了,一定是她的缘故。这些年,她与房晓轩一直过着不咸不淡的生活。叶华在办证中心上班,基本遵循着早九晚五的作息。房晓轩在一个家电企业里任副总,天天身陷于各种杂事各式应酬中。他半夜进门,叶华早已搂着畅畅熟睡了。有一晚,房晓轩喝醉酒,上不了楼梯,大着舌头打电话给叶华。叶华裹着睡衣下楼,拖着酒气熏天的房晓轩爬楼梯。房晓轩摸着叶华的头发,嗡着鼻子道:“我醉成这副样子,你怎么不骂我?”叶华没有理睬他,自顾扛住他的肩,仿佛扛着沉重的米袋般,步履艰难地上楼。房晓轩磕磕碰碰走进门,突然手势轻薄地伸向叶华的内衣。叶华使劲推开,他又扑上来,嘴里叫着“小央”还是“小丫”的名字……叶华挣扎着,一个耳光扇过去。房晓轩晃着头,倒在沙发里。等他缓过劲,竟恬不知耻地笑起来:“我以为你不在乎,看来,你还是在乎的。”

那是叶华唯一一次向房晓轩动粗。

4

那个周末,畅畅被房晓轩接走了。房晓轩说,包老师去省里培训,他们爷俩正好开心度假。他问叶华要不要和他们一起去吃饭。叶华拒绝了。房晓轩带畅畅离开后,她又有些后悔。她本来想跟房晓轩说说畅畅的问题,但她实在说不出口。当然,在微信里跟房晓轩说同样艰难,她害怕“Lu”这个字。

天气有些阴湿。桥城的初冬,阴雨绵绵,冷风席卷着银杏叶,沾在柏油路上,被过往的车辆一次次碾过。叶华仍然按时去上二胡课。这一次,司机没等她招手,就放慢车速。“好冷呀……”叶华跳上车,坐到永不变更的爱心座上。《红楼梦》已讲到了宝玉挨打。为了宽慰黛玉,宝玉让晴雯送两条旧帕子去。黛玉深感知己之情,在旧帕子上题了三首诗。第二日,黛玉在怡红院门口,远远看着一拨拨人进去看望宝玉,自己就是没进去。“也许,真正的爱是孤独的,寂寞的,甚至带着自负与矜持。黛玉爱宝玉,根本不需要让宝玉知道,那是她内心的自我完成。那些大喊大叫的爱,反而多了表演的成份……”蒋勋的声音里透出多情与慈悲。

叶华静静听着。窗玻璃上的雨丝密起来,泪痕般蜿蜒着滑落。耳边似乎飘过一声叹息。她转身看整个车厢,没有其他人。只有司机铁塔似的端坐着,右手握着手动挡把。叶华低头刷微信,下意识地寻找一个头像。那个“闲云野鹤”的头像已经沉到很下面了。

最后一次与“闲云野鹤”见面,是在秋日午后。那次重逢,是他主动找上门来的。彼时,他正遭遇着婚姻危机,像一只坠落枯井的可怜虫,祈求她的拯救。那日,他约叶华见个面。叶华哆嗦着在镜子前换了一套又一套衣服。旗袍太妩媚,卫衣太幼稚,职业装简直是公事公办。最后,她穿了一条藕色棉麻长裙,脚蹬米色中跟皮鞋,出了门。

他们在桥城的巫山公园见面。二十多年前,他们通了十来封信后,也是相约在这个公园见面。当时,彼此说了什么,叶华已经淡忘。只记得头顶有一棵硕大的银杏树,好多银杏叶在空中飘舞,落在石凳上,也落在他们身上。而后,他们跟许多少男少女一样,一次次相约来这个公园玩。有一日黄昏,他们走过山顶的风雨长廊时,他突然搂住她,贴住她的唇,用舌头打开她的嘴吮吸着,几乎要把她的魂都吸进去。彼时,夕阳在长廊外的樱花上燃烧,紫藤萝垂挂着,每一朵花盏里都盛满了香醇的蜜。多年后,叶华一直记得他舌尖上的津甜,那种令人销魂令人眩晕的津甜,以至于与房晓轩同床共枕时偶尔午夜梦醒,都会莫名其妙地泉水般涌上来。

或许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那次见面,“闲云野鹤”毫无尴尬之意。仿佛这中间的十年时光,二十年时光,都已经省略,好像这些年他们本来就天天在一起。他坐在石凳上,手里捏着一把波斯菊,一片片撕着菊瓣。叶华望着他高起的发际线和头顶处的一圈薄发,一阵怅然。十年前,她离婚后,曾经约他在茶馆见面,彼时他的眉眼里还剩有少年情态。叶华望着他犹如弯月的明眸,淡淡地说着这些年来,她的灵魂常与他的影子相伴。“你不要这样说……”记得当时,他慌乱地打翻了茶杯。叶华用纸巾擦去茶桌上的水迹。“你放心,这事与你无關,是我一个人的事。”那是叶华结婚后,第一次与他见面,见面只是为了告诉他,她已离婚……

他撕着菊瓣,全然忘却了他们十年前的那次会面。他只是颠来倒去地控诉着老婆的各种疯狂,中年婚姻的恣睢疲乏与寥落。叶华叹息着劝慰他,老婆再怎么“作”,也不能忘记当初她与他的同甘共苦。“我记得你结婚前给我说过,你是你老婆的一片天……”叶华道,“二十年前,你就那么一个穷小子,要不是你老婆奋不顾身要嫁给你,说不定你还在某个车间里拧螺丝呢……你可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哟……”她笑谑道。“她是一直爱我的,可我发现自己从来没有爱过她…一”他孩子似的望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全是酒精浇灌的浑浊。她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被扎了一下,但她忍住没问不该问的那些话,只是劝他少喝酒,少应酬,回家多陪陪妻子。“要珍惜呀…一”她像一个铁哥们拍拍他的肩站起身……

《山野幽居》的音乐又在车厢里响起。叶华静静听着,倒没有山野的空旷感,而是身处某个雪日的午后,窝在书房里的沙发上,捏一本闲书,落寞地想着心事。叶华望着车窗外黑漆漆的田野,世界像坠入了一个深井。

5

家长会结束后,叶华被畅畅的班主任李老师单独约谈了。

李老师跟叶华年纪相仿。听畅畅说她的儿子也在桥城二中,原本在李老师自己班里。只因母子俩天天斗成乌鸡眼,李老师只好把儿子放到别班让同事去教训。“现在,李娘娘白天收拾我们,晚上回家收拾她的小畜生……”

此时,叶华坐在办公室里,跟这位操碎了心的“李娘娘”交流畅畅的问题。“李娘娘”看上去有点老相。刚才坐在后排时,只看到她的大波浪,这会儿才看清她微凸的颧骨和密集的抬头纹。或许是长年操劳的缘故,她的脸上涌动着疲惫与抑郁,因着粉底霜的覆盖,使脸色混沌一片,让人难以琢磨隐藏在下面的情绪。

“做老师累,做母亲更累……”“李娘娘”一开口,叶华发紧的喉咙就放松了。她没想到李老师不讲畅畅,先诉说自己做母亲的辛苦。她说她儿子懒,不爱学习不爱劳动,只想着玩游戏,还说她儿子已经叛逆了,她一絮叨,这小子就要反抗。她又说要不是亲生的,她连放弃的心思都有了。“畅畅还是乖的……”她渐渐转入正题,说畅畅热情开朗懂事,真看不出是单亲家庭出来的孩子。叶华忙解释说,她与畅畅爸爸离婚,但并没有彻底决裂,只是觉得大家已经不适合一起过日子了。李老师点点头,给叶华续了一次茶。叶华望着李老师瘦削发白的手指,有一种想握住它的冲动。

李老师接下来说的话题,让叶华的喉咙再次发紧。她说畅畅的脸色有些难看,好像不是健康男孩有的脸色。她用了“又白又黄”这个词。“我猜想着是……青春期的男孩……”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叶华一眼,艰难地说,“就是那种放纵……”叶华红着脸点点头,说自己懂的。“他跟女同学特别要好,好几次与女同学打闹,一直追到女厕所里。当然,他肯定没进去,但旁人看来,他好像是从女厕所里跑出来的……”李老师不知碰了哪个按钮,办公桌上的小日光灯咣咣跳了几下,亮了。叶华一阵心悸。

从学校出来,已近黄昏。解放街上,砍掉枝条的梧桐树像一群嶙峋的老人。叶华独自走着,被一个个炫目的广告牌晃得头晕。几个化浓妆的女孩,穿着包臀裙和皮靴迎面走来,她们只穿丝袜的大腿摇摆着,白花花的肉感。

想到肉感,叶华脑子里又跳出“Lu”字。三十年前,叶华读初中时,同班一个男生跳楼了。叶华已忘记那个男生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大家都叫他“阿森”。阿森跳楼前,曾与邻班的一个女生纠缠不清。叶华还记得阿森妈妈被叫到学校后,班主任质问她:“难道你洗儿子短裤时都没发现?”在一旁分试卷的叶华觉得班主任好恶心,怎么可以对家长说这么下流的话。

阿森似乎并没有被班主任吓倒,一如既往地追求隔壁班的女孩。他的脸色越来越差,是姚镇老人说的那种又白又黄的“晦气色”。他常常在上课时呜呜哭出声来,有时还用拳头揍自己的鼻子,搞得满课桌都是鼻血。有男生说,阿森的左臂上刻着邻班女孩的名字,叶华没有亲眼见过。

阿森跳楼的那个傍晚,天色昏暗。放晚学前,几个课代表在黑板上布置作业。邻班阿森的“小情人”跑了过来。在一阵喧嚷后,叶华听到一声吼叫:“你不信,我立马死给你看……”等她回过头去,阿森已跃上窗台,一拳打破北窗玻璃,在同学们的“哎哟”声中,纵身跳了下去……

阿森没有摔死。落在自行车篷上,又滑到水泥地。送阿森上医院的同学回来说,这家伙只是摔裂了小腿。

此后,直到毕业,阿森都没有回学校。二十年后同学聚会,阿森也没有参加。同学们说起当年阿森的故事,都唏嘘不已——不知道为了青春,还是为了爱情。而叶华却无端想起了“闲云野鹤”,那银杏树下凝固得如雕塑的身影,还有舌头上残留的津甜。

此刻,想起阿森,叶华的脑壳开始发涨。她相信畅畅不会落到阿森这一步,但畅畅的放纵实在让她无语。一阵冷风迎头而来,也带来烤番薯的香味。再往前走,一个戴白帽子的新疆人,用生硬的普通话吆喝着:“撸串了,正宗新疆烤羊肉,五块一串……”

6

大雪日的那节二胡课,叶华又跑着赶公交车。天色墨黑,寒风里已有刀子的锋利。公交车刚到停靠站,叶华就冲上去。车门砰的一下开了,一股暖气扑过来——车里已开了暖空调。

叶华坐定后,车子立即驶动。瞥了一眼穿深蓝棉工作服的司机,叶华感觉哪里不对劲。原来司机没有听蒋勋说《红楼梦》,叶华有些不安。车厢里只亮了一盏灯,所照面积很小,车厢似乎陷入一种难以描述的混沌状态。

突然,汽车停了下来。司机按了几下喇叭,骂了一声。叶华往前望去,街灯下,私家车密密匝匝地压满马路。

“堵车了……”司机嘟囔了一声,回过头来说,“离你下车的地方还很远……”叶华嗯了一声。这是近三个月来,司机第一次跟她说话。他的声音不清澈,但也不像一般中年男人那样浑浊。“这会儿,你下了车也没法过去……”他咳嗽了一声,说不清是挽留还是阻止。叶华撩了撩长发,拉拉羽绒衣的后襟,说应该不会堵很久吧。“很难说,这个时间点,没半个钟头,估計不会动。”叶华没有接话,她在纠结用怎样的措词跟二胡老师解释迟到的原因。最后她拍了一张堵车的照片,发到二胡群里。

“你去文化馆学二胡?”司机问。“嗯,百姓课堂。”二胡群里,老师在回话了,让叶华不要着急。司机却像打开了河蚌嘴,说自己读书时也会拉几段,现在全忘光了。“我老婆年轻时很喜欢玩弄乐器,会弹琵琶……”他吸着鼻子说,自己是个外乡人,大学毕业后,跟着老婆来这里,在一家企业里干了十多年,后来企业不景气,他就开了公交车。叶华嗯嗯应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低头划手机。

沉默再次降临。因为没有了蒋勋的声音,车厢里流动着奇怪的气流,好像一个巨大的气球,里面灌了好多乱七八糟的气体。叶华有点烦躁,拼命刷微信。每一次都在潜意识中寻找那个熟悉的头像。

前一次与“闲云野鹤”聊天,已过去一个多月了。那个周末,临近半夜时,他突然在微信里发来当年的日记。那些尘封已久的文字,隔着二十年的时光,纸页竟一点也不曾泛黄,字迹也很清晰,几乎像昨日刚写上去的。“叶子,我这辈子最难忘的,大概只有你了。”“叶子,这辈子最了解我最懂我的,也只有你了。”“叶子,我喜欢你,但我们回不去了……”

“你疯了,你发我这些做什么……”叶华在朦胧中回过去。其实,自从与他见面后,她晚上的睡眠也成障碍,常常感觉睡意像浮在水面上。即使在做梦,也能感受到大脑的清醒。“闲云野鹤”终于在五分钟后发来一句话:“原来当年我这么喜欢你,只是这些往事像一场旧梦,我居然想不起来了……”

“哈哈哈”,叶华在微信里发去这样一个表情,脸上的泪水已汹涌成河。“叶子,照这么推测,我年轻时肯定也爱过我老婆的,否则再穷也不会与她结婚,你说对吧……”他又不依不饶地发来一条,似乎在祈求她做一回见证人。“是的,那肯定的!”她坚定地发过去。“哦,我明白了,谢谢!”对方客气后,再也没有说话。叶华沉默了十分钟,又打了一句话:“好好待你老婆……”临发送时,却又删掉了。

“你在学什么曲子,反正闲着,不妨来一段……”寂静还是被司机打破了。他说这话时,非常随意,好像他们老早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叶华吃了一惊,搓着手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开二胡壳,拎起二胡竖在腿上。试了几声后,她拉开了弓。几乎是潜意识的,她拉出了这几日自学的《山野幽居》。“蒋勋讲《红楼梦》的音乐……”司机惊叫道。叶华微微点头,自顾拉弓:鸟儿脆鸣,小溪潺潺,古道小桥,茅屋依依……这是网上的二胡老师说的意境,叶华却觉得自己像深居在某个僻远小镇的老妇人,坐在火炉前,拨弄着燃烧的木柴,回忆自己平淡却难以言说的一生。

一曲终了。司机没有拍手,只是说好听。“我的毛孔都张开了。”他说了一句玩笑话。叶华感觉手心里都是汗。她把二胡装进盒子,轻声道:“你常常听的《蒋勋细说(红楼梦)》,真是好呀。蒋勋说《红楼梦》是一本写青春的书,好像是这么回事……”司机没有应声。车窗外有喇叭传来,车子慢慢驶动了。

“我们可以钿个微信。”他回过头来道。

7

圣诞节是年底最后的狂欢,又恰逢双休日。

叶华忙完家务,坐在书房里拉二胡。《山野幽居》的曲调摇漾着铺散开来,好似整间书房都在晃动,感觉自己就像坐在公交车上。那个坚持听蒋勋的司机,自从跟她加了微信后,只联系过她一次。他发微信来,问她是谁。大概他当初忘记了备注。叶华说自己是他的乘客。他发来了一个笑脸,就没有下文了。没有联系,自然是最好的。要是他时常发来微信,叶华真不知该怎么办了。虽然那日在车上,叶华也很想把心头的抑郁诉于他听,到底只停留在想象中。一对不算陌生的陌生人,初次交流就讲那些话,总归是尴尬的。前不久,叶华又乘过一次他的公交车,她向他打着招呼,他轻笑着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再说话。

房晓轩来接畅畅时,天色已晚。他一进门,叶华就叫住了他。“你等等……”叶华压低声音,双手紧握在前胸,说起了畅畅的问题。足足有五分钟,她语无伦次地说着自己的忧虑,还不断提起初中同学阿森,脑子里却莫名地闪现“闲云野鹤”的面容。房晓轩倚在沙发上瞪大眼望着她,手里翻来覆去地揉着车钥匙。终于,他放下车钥匙走过来,张开双臂抱住她。惊愕,一瞬间的惊愕。眼泪夺眶而出。她能感觉到那宽大的胸膛,结实的胳膊,有着胡茬的下巴。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扭了一下身子摆脱出来。“不不……”她低头抹着眼泪,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客厅里,灯光暗淡,头顶的筒灯近乎一半没有亮光。书房里传来跺脚声,畅畅赶作业时,总是喜欢制造各种噪音。

“筒灯都坏了,下次我买几个新的。”房晓轩随意地说道,她却始终低着头,双手捂住脸。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这事,我会提醒他,但不是我们可以解决的…一当然,男孩子嘛,也没有你想象得那么严重……”他压低声音道。叶华想挪开一点点,听他强调了“我们”,她又钉在沙发上不动了。

“有一件事,你恐怕一直误解着……”他突然转了话题,说起离婚前一年他俩的关系。“其实,男人很需要这方面的安抚……但你总是不配合,总是说自己很累……”他輕笑着,艰难地选择着合适的措辞。叶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抬头惊讶地望着他。她突然发现这些年他也老了,发际线退到了头顶上,绛红的脸松弛得像一个熟过头的柿子,原本玻璃球似的眼睛,因两个下垂的眼袋失去了光泽。

畅畅跑出来,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冲到卫生间。顿时,卫生间里传来激射尿液的声音。一个激灵,叶华记起那时她在卫生间里撞见房晓轩,他背对着她,他的肩膀有节奏地耸动着,呼吸急促,喉咙里发出让人恶心的呜咽声。尽管在黑暗里,但她知道他在做什么。是的,卫生间的锁坏了,他一直不肯换,那次之后他立马换好了。分房似乎也是从那时开始的。分房之后,有一次他跑过来,死皮赖脸地钻进她的被窝,她却侧过身,抱住畅畅,任凭他怎么蹂躏她的后背与臀部,死活不肯转过身来。

卫生间里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畅畅像只藏羚羊快速跳回自己的书房。“你的意思是那时你还不认识包老师?”叶华吸了吸鼻子,她的眼泪再一次涌出来,房晓轩抽了几张纸巾递到她手里。“是我不好……但我是个男人,我们畅畅也是男人,有些东西,不是说说可以解决的……”

沉默像一堆熄灭的火,只留下燃烧的灰烬。房晓轩起身拍拍她的背,悄然走向畅畅的书房。十来分钟后,他走出来告诉叶华,他跟畅畅说好了,今晚不接他走了,明天带他一起去玩。“他选了巫山公园,我们以前经常带他去玩的地方,你也一起去吧……我们好好散一回心……”他这样说着,带着不容拒绝的口气。

她跟着他走出门,一起下楼。“别去想那么多,都会过去的……”他发动汽车后,拉下车窗叮咛了她几句。随即,车子驶入黑暗,只瞥见车尾灯的亮光越来越远。叶华伫立在门口,感觉胸口似乎轻松了一些,好像雨水将淤积多目的河道冲刷了一遍。

也许,不加干涉,一切交给孩子自己去解决是最好的办法,就像“闲云野鹤”的淡忘也许是对她最好的拯救——让时光去冲洗那个痛苦的执念吧。那夜,她躺在床上这样想。

8

第二天八点左右,房晓轩的奥迪车已到了小区。像多年前带着畅畅去公园玩一样,叶华背了一个硕大的包,里面塞满了各类零食。他走上来,从她肩上扒下背包,扛在自己肩上,那么自然,好像多年前的某一次出门。

车子很顺畅地跑出闹市,直奔巫山公园。太阳暖融融的,沿路的白杨树落尽叶子,默默挺立着。坐在后排,叶华几次从后视镜里偷看房晓轩的神情,都没发现他有什么异样。他与副驾座的畅畅正聊着关于NBA的话题,他们的嘴里暴出“科比”“詹姆斯”“杜兰特”的名字,这些名字对于叶华就像游戏里的“王者荣耀”那么陌生。

他们很快到了目的地。房晓轩与畅畅各自背着包从车上下来,叶华给手机装上套子,也斜挎着,似乎这样更贴心踏实。他们穿过大门的蟠龙石柱,沿着鲤子湖走向去山顶的石阶。两边的雪松上挂着很多彩带和小铃铛。房晓轩问畅畅,还记得五岁那年抓了小铃铛划破手指哭闹的事吗,畅畅不好意思地抓抓头,说还记得。他们嬉笑着,三步并两步爬上台阶。在山顶城门处,父子俩大声喊着叶华。“轻点轻点……”她抓下脖颈上的丝巾挥舞着。她自然不担心畅畅,只是房晓轩像往日那样叫着她的小名,她有点不适应。

等她跑到山顶,父子俩已跑向东边的游乐园。冬天的游乐园生意比较清淡,因为圣诞节,还是有一些年轻人在玩。畅畅说,他想与爸爸妈妈一起坐过山车。叶华摆摆手,说自己怕头晕。房晓轩推了推叶华,叶华就不说话了。房晓轩买了三张票,三个人坐在同一排座位上。一开始畅畅坐在中间,房晓轩提醒畅畅让叶华坐在中间。过山车启动了,机器剧烈震动,叶华感觉自己像一只失去平衡的鸟,上下左右地翻腾着。因为摘掉了眼镜,她看不清周围的一切,只感觉头颅,胸口,背部,臀部……身体的每个零件都在翻腾中散架。“妈妈,不要怕!”畅畅在一旁鼓励着。她的右手被握住了,那分明是右边那个男人的手,那手里传递过来的似乎是温热与力量。

从过山车上下来,叶华有点反胃。房晓轩从包里翻出一小袋姜糖递过来,她剥了一粒含在嘴里,恶心感很快过去了。

父子俩意犹未尽,又跑去玩自由落体。叶华坐在石凳上,仰望他们从高空坠落,忍不住哇哇惊叫。当他们安全回来时,她拍着胸脯反复叫嚷:“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畅畅拧开一瓶“激活”,说他小时候很想玩,却什么也不能玩,现在终于爽了一把。为了照顾叶华,房晓轩提议去骑旋转木马。他们三个人交叉坐在木马上,与那些小孩子一起,慢慢地旋转起来。叶华发现坐在她前面的房晓轩总是跟自己不同节奏。当她上浮时,他总是沉下去。他鼓胀的深棕色亮皮羽绒服,像一个刚刚出炉的咖啡面包。叶华有一种想偷拍他的冲动。这种奇怪的感觉,只有当初与他谈恋爱时才有。“老妈,耶!”对面的畅畅在叫她,她的右手摆出“V”的手势,前排的房晓轩也转过身来举起了右手……

游乐场出来,他们又去了植物园。植物园是最近几年开辟出来的,就在那几棵银杏树的位置。这个时节的银杏叶大多已凋零,只有枝桠顶端还残留着几片。风过后,它们飘零的样子,犹如这些年叶华在长夜里的叹息。叶华注视着它们烟尘一样在眼际滑过,耳畔响起了《山野幽居》的曲调,缓慢悠长。她在那条熟悉的石凳上坐下来,望着房晓轩和畅畅拿手机拍一大片非洲菊,心头异常平静。她甚至淡忘了两个多月前与“闲云野鹤”一起坐在这条石凳上,听他讲他与他老婆的纠缠与痛苦。她甚至也淡忘了十年前,房晓轩开着奥迪车驶出民政局门口,彼时的银杏叶如化疗者的头发,大把大把脱落。她想起第一次在公交车上听蒋勋讲《红楼梦》,說这世上有些缘分就是“一清如水,不受后有”,突然觉得这八个字很有意味。

9

他们的晚饭安排在巫山公园的雅乐简餐,那已经到了晚上六点。餐厅里,大多数游客舔着嘴角的残汁,纷纷离开。畅畅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舒舒爽爽地坐下。

菜都是畅畅点的,有冻鹅肝,泡椒鸡爪,蛋黄南瓜,清蒸基围虾,娃娃菜炖火腿肉,韭芽鸡胗糊……房晓轩哈哈笑着,说畅畅真会点菜,这些菜他都爱吃的。“妈妈也都爱吃……”畅畅补充了一句。叶华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许是饿过头了,一开吃就比较狼狈。畅畅与房晓轩聊着马尔克斯的小说,问他有没有读过《礼拜二午睡时刻》,叶华默默地剥着基围虾,听他们嘴里暴出一些陌生的名字。有那么片刻,父子俩停止了讨论,房晓轩问叶华是不是还在学二胡,最近在拉什么曲子。“《山野幽居》……”畅畅替他母亲报出了曲目。房晓轩轻笑道,说他已经好久没玩吉他了。“哦……包老师还在写歌曲吗?”她脱口而出,语调上扬,但没有嘲讽的意味。“没有没有,都忙工作,哪有这等闲心呀……”房晓轩夹了一块冻鹅肝,快到嘴边的时候,掉了下来……

车子驶出巫山公园,夜已降临。畅畅还与房晓轩兴奋地聊着摇滚乐队。等到家后,小家伙却倒在沙发上,不想动弹了。叶华烧了一壶茶,又去卫生间按了热水器烧洗澡水。走到客厅,她发现灯光很暗,畅畅身上盖着一条厚毛毯,房晓轩坐在另一把沙发上。他摆着手低声说儿子睡着了。“儿子今天很开心,看得出来,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他起身走向畅畅的房间,叶华也跟了过去。他说他已经委婉地提醒过他了。“这种事,关键还是靠他自己……只要不过度,不用太担心……”他搓着手,欲言又止的样子。叶华的手指纠缠着围裙下摆,终于憋出一句话来:“要不,你去洗个澡吧,我都准备好了……”她的声音很轻,蚊子似的,只在喉咙里嗡的一声。他像似没听见,也没有看她。她却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已经穿过门帘,到达了她的卧房。她的卧房还保持着当年婚房的模样,床铺干净,两个枕头整齐地靠在床板上。她的脸有些发烫,却仍然若无其事地走向隔壁厨房。在厨房里,她偷偷看到他走进卫生间,关上卫生间的门。正当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时,传来马桶的抽水声。他出来了,衣冠整齐,稀疏的头发像刚刚梳理过。

“我累了,想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他背上自己的挎包对她说。“哦哦……”她捏着抹布,抹了几下餐桌又放下。“今天真开心,但我确实累了……”他打了一个哈欠,“下周末,我还会来接儿子的。”他说着,走出门去。叶华听见他渐渐下楼的脚步,也跟了出去。在三楼的休息平台上,她往后窗望去,发现房晓轩在路灯下走路的样子一如当年。

“爸爸回去了,你回房间睡去吧……”她关了门,回到客厅,轻轻推了推儿子。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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