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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城的背后

2021-03-15刘星元

安徽文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旗杆县城

磨坊顶端的旗杆朽了

事实上,是一座郊区磨坊。

位于县城西南方位的郊区磨坊,像一架孤独的风车或一个被遗忘的稻草人,在广阔而空洞的平原之上矗立着。多少年了,我无数次从磨坊的一角穿行而过,偶尔会擦出一点儿感性的火花。

令我感兴趣的是它的神秘。当然,也有可能是故作神秘。我曾在一段文字里讲述过它的神秘——作为窥伺和被窥伺的通道,磨坊的那扇窗户似乎从未被打开过,如一部叙事糟糕的悬疑书,它将本身的神秘已经渲染得有些故作神秘。窗户之外,蜘蛛画蛇添足,又悄悄为它糊上了一层窗户,好似在防备谁的不期而至……

事实上,没有谁会不期而至。这是一座无人惦记的荒废磨坊,几近坍塌,里面没有劳作的工人,更没有机器的轰鸣声。作为一座被人遗忘的粮食改造所,它已经没有了一丁点儿生活的气息。

与磨坊擦肩多少年之后,我终于注意到了那杆竖立于磨坊头颅之上的旗杆。在此之前,它的确未能植入我的视野。那木质旗杆,就好像是磨坊凭空多出来的一只触角。木头已经朽了:腐烂像一种易于传染的皮肤病,一点点侵蚀着它的躯体。它的身体发黑、发软,如墓碑或旧抹布,唯有底部的几块白斑还在做着宁死不屈的挣扎。显然,那些油漆质地的白斑在告诉我,旗杆也曾拥有天使一般圣洁的白。我无法接近它,只能从低处和远处看。我看到,旗杆的上端已经开裂为两片半圆的触手,就像在向着天空以示友好或者是在索要什么。其实它不明白,天空对它始终是排斥的,它最终会被天空的轻给重重压倒,它将隐藏到大地的某处,以居高者的自傲,继续体会低处的寂寞,直至大地将它腐蚀,溶解。现在,它已经在高处站了那么久,一定是疲惫了,以至于它的底端也倾斜了起来,整个身子,看起来就要向着和我相反的方向扑倒。

一杆旗杆,它将自己举在空中,显得那么吃力。或许,它的生命,只取决于一场风。

当旗杆成为我无聊生活里的一部分的时候,我有幸充当了它的观察者和解读者。就像生活对于我们每一个人的观察和解剖。当然,任何观察和解剖都因事物本身的意义和无意义以及观察者与解剖者的视角,而折射出不同的镜像。而我所观察和解读的旗杆,也仅仅是我眼中的旗杆。

我看到的是,一只麻雀在它身上停下来,又飞走了;一只鸽子在它身上停下来,又飞走了;一只喜鹊在它身上停下来,又飞走了。日暮时分,我还曾看见一只通体烏黑的乌鸦在它身上停下来,它凄惨地叫了几声,也飞走了。不同的鸟类,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神情,就像是在向依附在旗杆上的虚拟的神灵,供奉一种来自异域的仪式,而这轻巧的仪式,它们恰恰认为是庄重的。唯一让我不解的是,它们为何要向人类的旗杆,供奉出那么多鸟屎——那些白色的、灰色的、杂色的鸟屎,沾着羽毛的鸟屎,干瘪或湿软的鸟屎,顺着旗杆,滑向人间。

我看到的是,那些聚散无常的云朵,总是喜欢在旗杆的头顶飘过,更有甚者,竟会在它头顶上的那一片小小的天空中稍作停留。有一次骑车路过磨坊,小雨缠缠绵绵的下个不停,而颜色最浓,储雨最多的两片云彩,一片正不疾不徐地追着我走,另一片则安静地浮在旗杆的顶端。

平原之上的暮色似乎也很愿意贴近这座郊区磨坊,贴近这架陈旧的旗杆。暮色日复一日地贴近它、吞噬它、修饰它,但旗杆那么陈旧,即使牵来整个平原上的暮色以及暮色延展出的广阔,也无法修饰它因衰老而越来越把持不住的肃穆。

我的很多胡思乱想,都是在与旗杆的互为观察中完成的。我渐渐发现,当我以观察者的身份去解读它的时候,它或许也在以自己的视线和方式,去阐释我存在的意义。也就是说,我们在以不同的标准思考彼此——这是我们之间最融洽的联系,也是唯一的联系。

作为驻扎在郊区的两个思想者,我和它是天马行空的仇敌。我们的目光对峙多年,内心却彼此皈依。这是一种十分奇特和绝妙的皈依,我们皆是弱者,却要互为信仰。我已经觉察出来了,有时候,为了让我低头向它认罪,它会向我盘点生活的悲苦,将思想的尖刀插入我的肉体。作为反击,我则会借助异教徒的遭遇,向它历数它所谕指的过错。

事实上,在被众人忽略的郊区,任何一方自身的信仰都是不堪一击的。我的生活和它的命运都已背弃了他们最忠贞的信徒。作为自欺欺人的思想富有者,我们其实只拥有用孤独支撑起来的落日和彼此,我们只能把自己的信仰寄托在彼此身上。

我们彼此为镜,它在高处的身份,恰好映照出我在世间的位置。

五岔路口的第五个岔道

所谓县城,不过是几座村落拼凑而成的更为大一些的村落。只不过,它比村落多了几座楼、几条街而已。

无论怎么说,那条东西走向的街道都是县城最重要的一条动脉。那条街道像根扁担,被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流担起来,扁担的东侧,担着县政府大楼,担着东城区的肃穆;扁担的西侧,担着五岔路口,担着西城区的喧嚣。位于西城区的五岔路口,是县城最为喧嚣的所在,小城里最大的购物商场、最老的批发市场、最时髦的高仿品牌店,大多坐落于此。作为一座小城仅有的几处被集体认同的坐标,五岔路口被人们一次次提及,在波澜不惊的生活里,左右着许多人的脚步。

长久以来,我对“五岔”这个命名是质疑的。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分明是一条南北道和一条东西道在交汇,分明是一个十字架在延展,分明是四个方位割据而治,分明应该被叫作十字路口,哪里来的“五岔”?

我不是本地土著,少年时代只是在县城的另一角读了三年中学;我不是本地土著,只是在大学毕业后才又回到此处安家落户。因为不是土著,这县城里很多的典故,我其实是陌生的,当我决意在这座小城安顿下来的时候,我开始关注它的每一条街,每一棵树,每一处值得或不值得深究的所在,而五岔路口中的“五岔”是迎面而来的第一条疑问。但我不喜欢别人以一个饱学者的身份对我的疑问立下结论,不喜欢别人强加给我一个空洞的答案,因为那只是他们的县城。我希望能用自己的视线抚摸这座县城,用自己的躯体深入这座县城,用自己的内心感知这座县城。无论如何,想要了解一座城,自己才是最恰当的工具。

事实证明,这件工具是有效的。我很快用自己的脚步弄清楚了,这条路口的确拥有第五岔道。当我在一条不知晓名字的小道行进的时候,我并未预料到它的指向竟是那条被称之为五岔路口的十字街;当我从那条小道走出来与那条被称之为五岔路口的十字街喧嚣的人流交汇的时候,人流中也没有人知晓我内心的欣喜。五岔路口就这样在我无意的脚步中合拢,成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以胜利者的姿态回顾来路,只见窄小的巷道隐藏于楼宇之间,就像里面只住着两户人家的死胡同,绝不会有人想到曲径通幽、别有洞天。那一刻,我为自己一次次从那条十字路口经过却从未发现第五岔道的过失找到了绝妙的借口。

现在,请让我为这条岔道正名;现在,让我们走进这第五条岔道。第五条岔道就位于十字路口向西五六十米的路南方位。以此方位为起点,它一路向西南方向奔去,直插与县城的喧嚣为邻的城中村。与十字路口的喧嚣相比,岔道竟然出奇的安静。岔道里行人很少,只有几个五六十岁的半老汉子和婆娘在自家门前支起桌案,以打牌来消磨时光。岔道两侧的营生也极富特点,远离商业区的那一侧,坐落着二三十家算命馆,墙上、门上、玻璃窗上,处处张贴着麻衣神相、指点迷津、加持人生这样的大字,并且,每个算命馆内都安坐着一位白发老者。以此看来,第五岔可以称得上是“民俗文化”一条街了。毗邻商业区的那一侧,却是另一番景象。这一侧也坐落着二三十家商铺,只不过它们被称之为洗头房。洗头房的墙上、门上、玻璃窗上,也处处张贴着各种大字,那些大字读起来是:红色玫瑰、迷醉人生、夜色撩人……洗头房一律有门帘,帘子一律放下来,透过帘子的缝隙,隐隐约约可以瞥见商铺里的景象:房间里设置简单,能够说得出的家什,似乎僅有一张沙发和一台老式电视机,沙发上坐着一位或者两位穿着暴露的女子,她们在用电视剧消磨时光。再往里,是一条浅色布帐,它将不大的商铺分割成两部分,据说,它拦在商铺最里面的家什也非常简单,简单到只有一张简易的床。

我曾骑着单车,无数次从第五岔道穿行而过,左右两侧每次都呈现出它们的不同侧面给我,但有一个侧面是相同的:两侧的生意都很冷清。

但这看似相同的冷清仔细想想其实也是不同的。是商铺总要开张,总有客来,只是客人造访的时间不同而已。民俗街这一侧,客人大多选择白日来访。白日的巷道里,偶尔会看见几辆颜色不一的小汽车或电瓶车杂乱地停放在几家商铺门前。车子的主人从巷道外的喧嚣区而来,他们在人生的路途中遇见了过不去的坎,遭逢了解不开的结,来求隐居在此的半仙指点迷津。和庙宇的神佛菩萨们相比,或许是因为在宗教界的地位低下,半仙们并不高高在上,他们和颜悦色地引导迷途之人坐下,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倾听来访者内心的不安,像是和蔼的老祖父。老祖父轻轻地和缓地点着头,用满是皱纹的手一会儿捻捻自己的胡须,一会儿摸摸他们的额,真像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面对他百里求医的患者。等到来访者将自己的症状和愿望表达完毕,半仙沉吟片刻,这才道出解救或破解之法。为了佐证他的处方是正确的、合理的、出自名门的,他还搬过那一堆泛黄的卦象书,从中抽出一本,手法熟练地翻到某一页,指给来访者阅览。那本书来访者其实是看不懂的,看了也只是求个心安,看完之后,必是千恩万谢,急忙从钱夹里抽出卦金,双手呈到半仙面前,然后满面春风地和半仙告别,坐上自己的车子,在颠簸之中驾车离开第五岔道,汇入巷道外的人流、车流。半仙送他们出去,是不会送出门口的,他依然像是老祖父一样和蔼中带着几分自持自重,面对儿孙们的离去,礼节点到为止。

洗头房这一侧,客人大多选择黑夜来访。黑夜里对面民俗街的灯盏依次熄灭,与此同时,洗头房的灯盏依次点亮。洗头房的灯光很有看头,暗红、暗黄、粉红、浅蓝,一路走过去,这些灯光像是喝了点小酒儿,昏昏暗暗地亮着,漫不经心地亮着,安安静静地亮着,让人想起元宵节灯会上光怪陆离、姿态各样的观赏灯。客人多是四五十岁的中年男子,看衣着,有穿西装的体面人物,也有穿工装的底层小民,洗头房姑娘对他们一视同仁,热热乎乎地将他们引入商铺里,这和喧嚣区里的大多数商家的嫌贫爱富不同。我曾刻意观察过那些客人,发现他们大多都很小心、敏感。驾驶汽车的客人会把车子停放在喧嚣区的地下停车场,徒步而来。骑电瓶车或自行车的客人,则会把车子锁在喧嚣区的某一户商家门前,也是徒步而来。在即将转入第五岔道时,客人们会变得愈加小心谨慎,频频巡顾四周,以防发生变故,直至确认一切正常,这才加快脚步,向着闪烁着暧昧灯光的巷道走去。他们前脚刚走进洗头房,洗头房的姑娘后脚就立刻将铺门关闭,原本懒洋洋的灯光便会立刻被黑暗吞噬,四周一片宁静。其实,宁静只是相对的,往大了说,第五岔道宁静的对立面是县城的喧嚣区;往小了说,洗头房门口的宁静只是为了衬托铺子的最里面那一场接一场的风暴。极个别的时候,里面的风暴还在进行,外面更为剧烈的一场大风暴已经聚集完毕,大风暴的指向当然是小风暴。我的一位高中同学正是这大风暴中的一员,他在城区的派出所工作,酒桌上,给我们添油加醋地讲述过是如何带着一帮便衣摸入第五岔道,如何在洗头房砸门而入,如何将一场小风暴扑灭在洗头房的床铺上。我的高中同学讲到兴奋处又喝了一大口啤酒,他笑嘻嘻地环视我们一圈,说有一次他还遇见一个人,那个人我们都认识。至于是谁,他不说。

第五岔道里的半仙都是本地人,商铺也都是自己的产业,说起地方方言来,敦敦实实落地有声。洗头房里的姑娘们她们的商铺是租来的,她们都是外地口音,说起话来,飘飘荡荡甜甜腻腻,听得人骨头发软。以职业论,以年龄论,以籍贯论,以语言论,半仙老者和洗头房的姑娘似乎都可视为一对矛盾,再不济,也应该是各过各的,各活各的,不相往来,但实际却并非如此。第五岔道的夏日黄昏,大家都有空的时候,你常会看到他们各自坐在自己的商铺门前乘凉。坐在自己的商铺门前,看似是一种隔离和对峙,其实不是,走近了,你能听见他们在闲聊。有时候是半仙在讲本地掌故,对面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是姑娘在诉说自己的家乡,对面也能听得潸然泪下。

后来打听到,我小学三年级的语文教师竟也住在“民俗街”,竟也做了一名半仙。初听消息有些诧异,后来就释然了:可不是嘛,我许多年前就知道他家住在遥远而神秘的县城,他教学之余确实是喜欢在办公室里看一些古怪的旧书。我曾数次去拜访这位恩师,忘了是哪一次了,他竟提到了对面洗头房里的姑娘。他说那姑娘命真苦,他说她父亲死得早,他说她母亲改嫁了,他说她得养活自己的爷爷奶奶,他说她得供自己的弟弟上大学,他说她爱上了她的一位客人,他说那位客人给了她诸多承诺,他说她被那些承诺感动了,他说她拿出自己的很多积蓄给那位客人,他说那位客人最终消失了。他说,她是一位好姑娘。恩师口中关于这姑娘的故事,一点儿都不新鲜,我读过的那些烂小说里,这样刻意引人流泪的段落比比皆是,我对恩师报以同情的态度不置可否。但有一件事,改变了我的看法——那天早晨,骑着单车穿过第五岔道,正好遇见恩师口中的那个姑娘,她竟然微笑着对我说了句,早上好。那天的早晨的确很好,阳光明亮地铺在岔道颠簸的路面上,阳光明亮地裹在我的身上,阳光就像是一个没有交集的人的一声问好,阳光透过问好飘进了心里。我在心里不停地想,一个向早晨问好的人,一个向早晨的陌生人问好的人,应该是个好人。即便,即便她的故事都是虚构的。

很久之后,又路过第五岔道,发现恩师对门的洗头房改了名字换了门面,往里瞥了一眼,先前的那个姑娘已不知去向,而那坐在里面的姑娘,有一张陌生的脸。按恩师的话,我猜想,这也是一位好姑娘,不知被哪阵邪恶的风,吹到了我们这个地方。

县城里的三个诗人

整座县城只住着三个人。他们一个叫作齐贞,一个叫作鲁甲,最邋遢的那一个叫作刘星元。他们是一群诗歌的奴仆、人间的疯子和精神病患者。

他们很少正面示人。更多的时候,人们看到的是他们的身影。他们躲在一盏灯的下面,与一张椅子、一张桌子保持着某种平衡。灯光微而不弱,像神灵般笼罩着它的信徒,像火焰般抚摸着它的信徒。有时候,灯光也会像纷纷下落的尘埃,它穿过他们的身体,并以他们为模型,把他们的轮廓复制在地板上。地板上的身影,拉长,扭曲,像一幅抽象主义的不朽画作,在潦倒不堪的酗酒画家手中诞生,又迅速夭折于画家呕吐出的酒精。

桌子上平放着一张白纸。白纸上,汉字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组合在一起。那些原本自卑、颓废的汉字,因为这样的排列而饱满起来。它们仰着头,像一只只螳螂,摩擦着自己的刀锋。其实,那是一首未完成的残诗,它最精彩的部分还藏在生活里,等着他们提着思想的灯盏,与它相遇。事实上,这三个人穷得连一盏思想之灯都买不起了。他们的灵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穿行,黑暗把他们也涂抹成了黑色,讓他们迷失在无尽的黑洞里。

这注定是一首永难完成的诗篇。余下的日子里,他们终将一一离去,不知所终。那张白纸以及那纸上被排列成出征军队的文字,将会被永远地拦截在那里,与桌子,与椅子,与灯光,与尘埃,一起老下去。它们将会在时光里泛出越来越浓的黄色,它们组成的军队在永远保持着冲锋姿态的气焰中化为尘土,被风发表到世界上的每个角落。而人类的书籍上,那些原本应该被齐贞、鲁甲和刘星元占据的位置,将会由他人补上。要说占据,这三个被人遗忘的妄想者,也只能占据墙上的一张相框和大地上的一座墓碑。

这只是我安排文字出演的一小段倒叙。事实上,他们三人都还没有写下那首残诗。在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他们还像一个没有任何规则可言的三角形一样,隐藏在这座不大不小的县城里,隐藏在县城的夜晚。

齐贞住在城西。那是老城区,在时光的发酵中,时常会折射出腐败、溃烂的气息。齐贞将自己埋入一块块被叫作书籍的砖头里。砖头深处,道路纵横交错、曲径幽深,以它为起点,一直延伸到他的目光无法触及的远方。在砖头里,一路向西,他会遇见名字叫作马尔克斯、福克纳、艾洛特、乔伊斯、博尔赫斯的农夫,并向他们问路;他会和那个叫作荷马、托尔斯泰或者雨果的固执的老头儿陷入莫名其妙的争论;他会与被叫作歌德、席勒或茨威格的绅士并排站在多瑙河的秋天里,等待黄昏的降临。有时候,他也会向东走,在想爱上春天的时候,就随那个叫作屈原的贵族子弟,去辨识大地上的那些花花草草;在想做梦的时候,就怂恿那个叫作庄周的落魄书生,一同去做化蝶游戏;在什么都懒得想懒得做的时候,就蹲在一个古老王朝的图书馆里,看着那个叫作李耳的图书管理员慢慢老去。砖头里还有一处叫作“北平原”的所在,他将一次次抵达那里,去探寻祖先、姓氏、生存、死亡以及山川、河流的来源和去向。

鲁甲住在城东。那是新城区,占据着报纸最为光鲜的版面和电视最为虚假的时段。除了诗人、小公务员,他的另一层身份是小偷。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盗贼,在成功偷过了小城的褶皱和时光的片羽之后,将目光瞄向了距离县城西北二十里外的安乐庄。那个轻飘飘的村子,住着他摆脱了时光的父亲和仍受时光折磨的母亲,住着一个始终长不大的灰孩子。他们镇守着村庄,让鲁甲在白日里无从下手。只有到了夜晚,乘着镇守者因沉睡而松懈的空隙,他才拿起那支被称之为笔的作案工具,一个人潜回安乐庄。他先是一点点地偷,前晚偷一草一木,昨晚就偷一砖一瓦。后来,他偷上了瘾,偷大了胆,就大批大批地偷——今晚他偷走了一座院子,明晚他打算偷走一座水库。安乐庄在他的阴谋的覆盖下,被源源不断地运往县城,运入他县城的房子里,运到他的笔下和纸上。他依然不敢松懈,他得继续争分夺秒,他害怕村庄里流传已久的神话提前实现,害怕神话里的仙人在他未能完成偷盗大业之前,将这座村庄放入鸟笼作为宠物豢养,害怕仙人提着鸟笼乘风踏云,飞向他方。

刘星元住在城北。城北是一个几乎不存在的地方。我是说,它在这座县城的地位,约等于无。这个住在城北的半吊子诗人,除了写下了一些不痛不痒的文字,实在没有什么值得肯定的。除了那些劣质的诗篇,如果非要去介绍他,也应该是在许多年之后了。许多年后,后人将写下以下文字,作为他的墓志铭:他教了半辈子书,打过二十三个学生,他死的时候,只有这二十三个学生怀着恨意来到城北,参加了他的葬礼,为他盖棺定论。他教过的其他三百多名学生,如今都散布在这座县城的东西南各个方位,他们今生的使命之一,就是负责把他遗忘。

截至目前,这三个混迹于县城的诗歌的奴仆、人间的疯子和精神病患者,他们都还活在人世。偶尔,他们会在县城里的小酒馆、大排档或者其他某个角落相遇——齐贞遇见了鲁甲,鲁甲遇见了刘星元,或者刘星元遇见了齐贞。像落难的胞兄胞弟,他们的眼里又重新被彼此点燃起灯火。他们只喝酒,不谈诗。他们把一座城的悲伤和颓废均分到各自的胃里,等它燃烧,等它冷却。

更多的时候,他们就散落在这座县城的某处,如微尘一般偶尔随风飘动,“偶尔”之外的时间,便守住自己的那个小角落,如顽石般静止不动。如果爬上县城中心的那座小山丘,如果爬上小山丘中心的那座塔,如果站在塔的最高处往下看,如果没有雾霾遮蔽,不大的县城就可尽收眼底。

俯瞰之下,县城就像一本铺展开来的没落史诗,街道和房屋就是它的行、它的句、它的章,而这三个隐藏其中的诗人,就是三个毫不起眼的汉字或标点。

作为汉字和标点,他们实在不足为诗。

作为汉字和标点,他们本身就属于诗。

那场戏刚刚落幕

买这个怎么样?要不买这个?最后他说,你总得买点什么吧?

看见我摇头,他眼睛里闪烁着的微弱的灯光渐渐熄灭了。他问,有烟吗?他问,有火吗?沂蒙山牌的香烟在他嘴里燃起来后,他就一言不发了。他叼着我递给他的烟,干起了自己的活儿——柳编的物件就放置在水泥地面上,水泥地面和物件之间,铺了一层皱巴巴的篷布。柳编的小筐,柳编的簸箕,柳编的花瓶,杂乱地摆在那里,等人问价。他坐在摊子边角处的路沿石上,低着头,一心一意编制手中的簸箩。他的手上,柳条儿白生生里带着油光,软绵绵里透着韧劲,它们像是一群高妙的舞娘,在他的手轻巧的弹动中,忽而向前,忽而向后,忽而向左,忽而向右,最后一段段地被排列在初成形的物件之上……

县城西郊的农贸市场里人来人往,我视而不见。我的目的单一、固执,只是想验证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是不是我长久以来所要追寻的那个人。就在昨天,路过这里的时候,同行的一位从文化部门退休的长者提醒我注意这个人。长者以无限惋惜的口吻叫出了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就在我脑中延展开来,搭成了一座时光之桥。

坐在我面前的这个人,腹微凸,背微驼,脸上干涸的河床纵横交错,显得邋遢、苍老。我不相信他就是那个名字被印在本地志书里的人,不相信就是那个二十年前草台班子里的名角儿,不相信就是那个甩着水袖就能把人的眼甩花、人的心搅乱的人。从他身上,我看不到一丝那个与他同名同姓者的神韵。

那个与他同名同姓的人,在本地的戏曲史上,绝对是个人物。倘若再将意义缩小一点,他的重要性依旧可以寻到落脚之处——在我少年时代的心里,县城这个概念的所指就是他,而他就是一整座县城。

当他还是个人物的时候,他的身份是本县最后一支草台班子的台柱子。他唱的是花旦,最拿手的是《贵妃醉酒》。那场戏,我是从一碟放映片中看到的。屏幕上,劣质的雪花夹杂着嗤嗤的声音纷纷扬扬舞了起来,纷纷雪花里,慵懒懒地站着一位盛装华服的贵妇人,在酒精和妒意的发酵中,贵妇人眼眸微闭,低沉沉地唱了起来。那时尚小,听不懂唱什么,只是惊异于屏幕上这个袅袅飘动的女子,她的身段是那么的柔软,声音是那么的连绵,就像是村前的流水,流起来的时候始终那么轻,始终流不尽。因此,当长辈们说她其实是个男人的时候,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是不相信的。

饰演唐明皇的那个女人,我倒是一眼就看出来了。纵然穿戴着男性帝王的装束,纵然唱出了男性的腔调,也难以掩饰那装束之下纤细的腰肢,脸庞之上俊俏的眉眼,以及刻意压出的粗犷的声音里柔软的女腔。

屏幕上的那两个人站在一起,唱在一起,总是会让人想起“珠联璧合”这个词。确实是这样的,在长辈们边品边评的闲聊里,我听出来这确实是一对处于热恋中的神仙伴侣。显然,观众对他们俩恋人的关系是认可的。他们认为,再没有比这两个人放在一起更为合适了:一个男扮女、一个女扮男,一个柔弱、一个英武,一个知音、一个懂律,他们不在一起,真是天理难容。

什么是天理?副县长就是天理。我且隐去那位副县长的名字,来叙述从长辈义愤填膺的言辞中得到的信息。仿佛是一夜之间的事,草台班子说不行就不行了,有本事的人各找出路,没本事的人看着别人找出路。本地丧偶的一位副县长恰在此时高升到邻市的某县任职,他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女扮男相的“唐明皇”。副县长在本地的政绩,已经不可考,可考的是,听闻此事的乡党们,是在心里口里骂着他。当然,这都是事不关己的传闻,他们骂完就骂完了,像一阵风吹过日子后又吹向远方,日子决不会因风而变。

变的是他。先前提到的那位从文化部门退休的长者,曾向我讲述过这段经历。长者说,恋人離去之后,“杨贵妃”从此在本地的戏曲界中消失,再难寻迹。他的离去具有一种落日般的悲剧感,他最后的那场演出便是明证。依然是《贵妃醉酒》,并不是华服出场,但却恰恰应了“醉酒”二字。那一日,晚上,月光满天满地,须发凌乱、醉意朦胧的他不知从哪里摇摇晃晃地踱到了县城的广场上。他旁若无人地迎着那轮圆月沉默地看了良久,看了良久圆月的他竟然喉咙一响,唱了起来。先是低低地含糊不清地唱,继而又高高地撕心裂肺地唱。他唱起来无章无句,不给自己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唱的是: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终于,他被自己这一气呵成的唱法憋倒在那里,昏死了过去。从此,他在本县的踪迹消逝于无——就像这些年在这座县城里消失的那些建筑、物件和手艺。

多少年后观看电影《霸王别姬》。电影里,程蝶衣在历尽沧桑之后又一次与同样历尽沧桑的师兄段小楼同台,程蝶衣扮演的虞姬唱罢最后一句、最后一字,从段小楼饰演的霸王的腰上抽出了那把剑,接下来,观众们都在心中暗想:“她”就要饰演“虞姬自刎”的桥段了。而人们想不到的是,那是一把真正的剑,那是“她”曾送给霸王的一把带有悲剧意义的宝剑。“她”死了,死在戏里,也死在戏外。舞台上,“她”的霸王,“她”的师兄,终于紧紧地抱住了“她”。幕,落了下来。

多少年来沉浸于程蝶衣的恩怨情仇之中,我的眼前常常浮现的却是他的身影。而此刻,我却觉得这种联想是荒谬的,没有道理的。程蝶衣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于观众而言,程蝶衣是戏,他们不过是看到了“她”的生生死死、哀哀戚戚。而对程蝶衣而言,“她”却将别人的故事认作了自己的命运,这戏中的戏,像洋葱,一层层剥开,深入,最终,“她”将自己囚入了戏中人的躯体里。

而他呢?他抛弃了戏和戏中人,用接近二十年的时光,活成了我面前的这个人。我有些失望:我宁愿我的偶像像扑火的飞蛾,在火中覆灭,也不愿意他慢慢老去,慢慢死去,慢慢变得平庸。我又有些欣慰:他还活着,带着我少年时代的诸多记忆,像一个亡命天涯的人,用自己的余生,保留下最后的火种。更多的时候,我的脑中没有只言片语,只留下一座戏台,他无比慵懒地唱完最后一个词,贵妇人般地斜卧在戏台上,让世界陷于无声。

在无声的世界里,万物静止,只有幕布在下落。隔了近二十年的时光,幕布终于落了下来。

责任编辑 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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