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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丽·褒曼的表姐

2021-03-15聂与

小说林 2021年2期
关键词:表姐夫表姐杰克

表姐在我们家族一直以来是模范样本。就像万事万物都有它的呈现一样。仿佛一尊古风气质的青花瓷,含蓄着经典的低调,举手投足都那么温婉得体。我像什么呢,围在青花瓷身旁嗡嗡的蚊子还是趴在它脚下看似无所事事自相矛盾的蚂蚁。这是我们童年时代的写照。后来我发现,人是靠一种暗示活着的。比如,一开始大家说你长得好看,你就可能越来越好看。相由心生嘛。如果一开始大家都不喜欢你,将来也很难改变局势。因为人在长时间的暗示下会默认那种感觉,而对自我保护的唯一出路就是漠视,时间长了,就成为了一种心病。

表姐在二十八岁那年还是单身。她的单身让整个家族都认为是眼界太高,身价不菲。她在一家垄断行业的单位工作。垄断行业财源滚滚,即使是一个小科员,在人堆里一扎也有了老大的感觉。

在某一段时间里,给表姐介绍男朋友成为我们整个家族的一件大事。每次相亲,表姐的穿着打扮都令介绍人扼腕叹息。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儿,怎么看都觉得不舒服。这时的表姐已经在单位干得风生水起了,成为了财务总管,单位给家里安装了电话,配了汉显传呼机,后来竟然有了一部大哥大。当家族聚会的时候,她非常优雅内敛地把大哥大从包里拿出来接电话,全场不约而同地肃静,用一种柔和欣慰的目光看着她,欣赏那种荣耀。怀揣着这种心思的人当然也包括我。表姐比我大两岁,从小我就对她唯命是从,而且心甘情愿。

有一次我到她家串门,看到成箱成箱的饮料和啤酒,从地上一直摞到天花板,跟仓库似的。但她并没有从中拿出来一罐请我品尝。上高中我们在同一所学校,整个夏天,她都穿着白纱长裙和黑色半袖,远看清爽宜人,但近瞧才发现,会做衣服的大姑竟然都是用给人家做衣服剩下的里子给她做的。这还一度成为表姐同学背后的笑话。但表姐依然故我,照穿不误,后来大家就把这种笑收起来,反过来对我每天一套的装扮颇有微词。因为我和表姐每天放学了都会一起结伴走一段路,她的同学就说我像蛇精似的,成天蜕皮。当然这些话都是表姐放出去的,否则她的同学说这些话怎么会传到我们家族的聚会上。这样,表姐朴素大方,我华而不实就一直流传了下来。

后来发生一件事,让表姐的形象几乎折翼。我家亲属给表姐介绍了单位领导的儿子,他们正常相处了一个月之后,那个男孩正在单位上班,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喝了很多酒去找他,说表姐已经跟他多少年了,连流产都做了好几个了,说你他妈的还在那爱来爱去要死要活的,你脑子是不是有病啊。

那个男孩是个文质彬彬的大学生,当时坚强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椅子上,现出无辜错愕的表情,只说了一句话,你在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你说的那个谁谁谁,你找错人了。

那个人说,我没找错,誰谁谁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了。

男孩忽的一下子站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叫什么名。

男人说,你叫赵至伟。

男孩说,下面宣传栏里,我们每个人的照片和名字都在那放着呢,你当然可以说出我的名字,你把你说的那个女的找来,我们当面对质。

男人发现局势并不像他想象的发展,但在心里知道自己目的已经达到,至于演出是否成功并不重要。他转身往外走,仿佛还像来时一样带着醉态。

我们家族给表姐介绍对象的亲属非常气愤,她感觉自己被戏耍了,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表姐仿佛的青花瓷扮相。她说,我一辈子都没给别人介绍过对象,因为我就是害怕担责任,今个儿好明个儿赖的,今天睡一个被窝明天就翻脸,谁有闲情和精力跟着他们打官司告状。但青花瓷,她跟我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带着愤怒的幸灾乐祸,她还青花瓷呢,我们领导从来就对我不好,那天不知发什么风到我办公室来,说有没有合适的好女孩给他儿子介绍一下,儿子都三十二了,挑得很,一般人看不上。要工作好,个子高,不胖不瘦,贤惠文雅且耐看。她当时就升起一种被重视和受托付的感觉,脑中想都不用想,这么多年了,表姐脱颖而出。相见之后,男孩对表姐一见钟情,领导这一阵子明显对她话多了起来,想一想,就在不久的将来,她和领导竟然可以攀成亲属关系,随之而来的进级、职称、升迁,太令人兴奋和神往了。

现在,这一切不但成为了泡影,还将让她陷入比先前更加不堪的境地。她把这样的货色介绍给人家的公子,差一点儿就成为终身悔恨,关键是给人家公子的名誉带来的负面影响,本来挑剔已经成为了他的招牌,到头来惹成一身骚,简直就是笑柄了。

表姐的相亲运动在这一次巨大的冲击下暂时告一段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发现表姐萎靡了不少,我心生怜爱,下定决心帮表姐嫁出去。

谁也不会想到,表姐最终嫁给了我的前男友。说是前男友有些夸张。应该是他猛烈地追求过我,我们只见过两次面,他就到外地驻在去了,我们书信往来了一阵,他明确告诉我至少要三五年才能回来,我们的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和后来成为我表姐夫的他,是在我们共同认识的一个朋友的婚礼上相遇的。我们坐同一桌吃喜酒,后来他对我说,他对我一见钟情。之后他托我们共同认识的那个人给我送来一封足有八页之多的情书,其他什么话我都忘记了,只记得,他说我像他心中的偶像,英格丽·褒曼。我呆呆地想,我怎么会像一个有着高鼻梁,深陷眼眶,蓝眼珠的外国人呢。我在镜子前仔细地端详自己发现我的眼珠还真有些发蓝,这让我吃惊不小,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是维生素A缺乏造成的,给我开了点儿药就回来了。其实除了蓝眼珠被确定是病态之外,其他我的鼻梁也不太高,眼睛还因为近视有些外凸,他怎么就说我像英格丽·褒曼呢。难道是我的身材,这个倒是有一拼,我们相遇那天我穿了一身具有欧美风情的蕾丝落地长裙。但那年那样的装束很是流行,也不能突显我与众不同啊,我想,他说我像英格丽·褒曼,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讽刺,一种是看我的这个人有些不大对头。

事实证明他是后一种。当他从外地驻在回来,我已经嫁人了。而表姐正好二十九岁,我很为表姐着急,正好我们共同认识的人把他介绍给了表姐。当时,我只跟表姐说了一句话,我说这个人我感觉还算不错,因为他曾经在他的情书里写过这么一句话,他说,不管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已经过去了,我不会在乎,我只在乎现在和我们的未来。够诗意和深刻吧。表姐怦然心动,不久他们就结婚了。

但这个给我写过情书,说我像英格丽·褒曼的人真就是一个脑袋不大对头的人。表姐说,他一直在表姐面前号称我特别的漂亮,表情真诚,语气坦荡,让表姐恨得牙痒而无从发泄。表姐甚是不服,在单位年终联欢会上,试图推翻他心中偶像的地位,把我和她们单位最漂亮年轻的女孩相比,他竟然说,那还用说吗?

你是说——表姐试探地问。

当然是你表妹。

表姐当即崩溃。

表姐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觉这个男人不光脑子有病,而且有心理疾病,虐待加自虐。表姐单位的那个美人我见过,真的非常的漂亮,身材气质没的说,看来他的审美跟大众严重脱钩。后来很多事情证明,他不仅在审美上有问题,他的问题遍布生活的各个角落。

有一次,有一个亲属搬家,他自然也到场,在搬床的时候,大家刚把床放到地上,他一下子躺了上去,把手臂越过头顶进行丈量,然后自言自语,跟他家的一般长。负责搬床的人四目相对,等待着他起身摆整齐,他又一轱辘坐在上面自言自语地说,没我家的舒服。

作为博士的他,在大家眼里就是一个书呆子,所以不以为意,但表姐的脸却是一阵红一阵白。我连忙走开,不忍与表姐对视。

我和表姐从小一起在奶奶家长大,比亲姐妹还亲,我们无话不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她,她跟我说表姐夫对我的赞美我也只当是笑话,有时我们一起哈哈大笑,接着逛商店进行狂扫。所以当她一次又一次在我和表姐夫面前设置障碍的时候,我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有一年冬天的晚上,我们相约在一个商场门前我要给她送一件东西,但表姐迟迟不来,我打电话也一直不接。而那天刚好凑巧,通往她家的路深挖地沟,被拦着过不去。我其实可以选择离开,但我害怕表姐来时看不到深沟摔下去,就是这样一种信念一直让我在冷风里等下去。我不停地站在原地打电话,一会儿换左手,一会儿换右手,足足打了近一个小时,表姐夫才接电话,说,你表姐洗澡去了。

我说,我们约好的在商场门前见面的。

他说,我不知道。

我说,她什么时候走的。

他说,不知道。

我说,不知道?我对他对我这样的态度感觉吃惊,这哪里像说我是英格丽·褒曼的人呢。本来在外面已经等得我心力交瘁,再被他气个疯狂,我更加愤怒。我说,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们不是在一个屋子里吗?怎么能不知道?

他说,她走时也没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你刚才为什么不接电话。

我没听到。

没听到?我打了那么长时间你竟然没有听到?

你还有事没?他突然抬高了声音冲我喊了起来。

我真想气愤地摔掉电话,但我想起深沟的事,我说,一会儿表姐回来,你让她别出来了,外面有深沟,黑灯瞎火的别摔了。

他说,我不管你们的事。

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他说,你别问我了,我不知道,说着把电话挂掉了。

我气愤极了。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就像被什么吊在半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似的一个劲儿地愤怒,这叫什么人呢,简直不通人语。我继续打电话,终于表姐接了电话,她说,她忘记我们的约定了,她也忘记带手机了,她说她刚进家门就听到电话声了。她问我你在哪里呢。我说我一直在外面等你呢,都一个小时了。表姐说,我马上下去。我说修道了,你过不来。表姐说,我知道另一个小道可以过去。

我们见面之后,我把等待一个小时的焦虑和表姐夫对我的态度全部发作给表姐,我说他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一问三不知,而且态度恶劣。

表姐说,他就那样。

他太气人了。

表姐把电话递给我,你骂他一顿下次他就不敢了。

我看着电话没有接。

表姐拉我,去我家你当面骂他一顿,气就消了。

我一气之下跟着表姐往她家走,走到半路,我说太晚了,以后再说吧。

回到家,越想越气,跟家人说出前因后果,家人说,怎么听着不对劲儿呢,这里面有问题。

那一刻,我才惊觉,这是一场阴谋。表姐恨我。她恨我的原因,就是因为表姐夫说我像英格丽·褒曼。我能想到,当时是表姐导演的这一出戏剧。她就坐在他的身边任凭我站在大风中一个多小时拼命打电话,就是不让他接。然后在我即将要崩溃的时候,才让他接,让他怎么跟我说话,甚至还在接电话之前进行了语气和表情的双重演练。

这个打击对我是空前的,整个上学之前的童年期,我和表姐天真烂漫。后来又在一起读高中,一起放学,一起说知心话。现在,因为一个口无遮拦的傻子,唉——

从此,我和表姐形同陌路。

我再也没有联系过表姐,当然表姐也不会再找我。而这之前的二十多年我们隔三差五地就见面。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吃小吃,说言情小说。后来我想起来,有两次跟表姐逛街,她突然口中冲出一摊脏物,我问她怎么了。

她說,吃减肥药过敏了吧。

说完又喷出两大口。我说你快回家吧,我害怕。

她说,没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没事,一会儿就好了。

我紧张得不行,紧紧握着她的手,姐,我们去医院看看吧,你这样子我害怕出事。

她说,没事,我心里有数,你回家吧,我回去躺一会儿就好了。

现在想来,这就是那个领导的杰作。

当给表姐介绍对象的亲属告诉我 表姐的这件事后,我最大的受伤是她其实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知己,虽然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看似无话不谈。即使我对她唯命是从,而且心甘情愿。

虽然因为那个傻子,我和表姐的关系戛然而止,但其实在心里我对表姐还是怨恨不起来。我能理解一个女人,在自己的丈夫那么坦荡荡地赞美和神往一个她认为并不优秀的女人时的心情,恨不能把自己的眼睛抠下来摔到对方的脸上。

表姐对我的设防和仇恨后来我才知道,源于父亲那一代。她的母亲也就是我大姑,我父亲的亲妹妹,曾经在他们都上学的时候,据说学习成绩比我父亲还要好很多,基本就是年组前一两名。那时,家里穷只能供一个人上学,自然是供男孩,大姑就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辍学了。

后来,父亲考上大学,一路顺畅当了官,而大姑辍学后在服装厂当学徒工,后来服装厂解散,就下岗回家了。

如果事情到此为止还好说一些,关键是大姑嫁给了一个魔头丈夫。那个丈夫暴戾至极,成天喝大酒不说,还打人,如果表姐的哥哥没有考第一,就会挨一顿暴打。后来,表哥离家出走接触了坏人跟人合伙盗窃,他负责放哨,一起被送进了监狱。

表姐说,在她青春期的时候,父亲总会偷偷地跟踪她。当她发现了回家哭闹,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来头。她父亲说,他要保护她,害怕她上当受骗,害怕她被坏人拐走,害怕她会被人欺负。

表姐说,他一生都在用他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式爱着别人,不管别人是怎么想的,能不能接受,他那样做是否正常。他把我哥弄进了监狱,现在又在逼得我无所适从。

表哥是在监狱出来不久后精神失常的,因为他曾经是学校的高才生,只是因为没有考第一就不停地挨打,对于自己成为罪犯的事实他不能接受,苦苦地折磨了自己无数个夜晚之后终于在某一个醒来的凌晨成了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

表哥会间歇性地拿着刀架在表姐的脖子上说,你为什么要抢我的家产。

表姐看似非常的冷静,但其实身体不停地颤抖,尽量控制住自己和表哥的情绪,用柔和的声音说,哥,这个家全都是你的,我马上就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你放心好了。

表哥把刀更加地贴近表姐的肉皮,你说的是真的吗,你什么时候走?

我现在就走,你别害怕,我现在就走,一行清泪滑下表姐的脸颊。大姑早已吓傻,张着两只手在空中抓挠。而大姑夫早已经喝多了昏昏大睡。

表哥把刀放下,坐到地上号啕大哭。

大姑扑上去哭着抱住表姐察看是否受伤,表姐把表哥扶起来,给他擦干眼泪。然后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离开家。推开家门,她又去找那个让她流产了好几次的男人,那个想要一辈子霸占她的青春和肉体,还四处捣毁她名誉的男人。因为那个男人是她的领导,可以让她当主管,可以把成箱好吃的运到她家去,可以帮她找一个暂时的住处,可以帮她家处理一些只有男人才能担起来的事情,还可以时不时偷跑出来陪她睡一觉,让她感觉到来自人间的体温。

表姐跟表姐夫在一起,没有起什么波澜,或许是因为那个男人终于良心发现放了表姐一马,或许他有了更好的人选,不屑再当恶人。或许表姐用惨烈的方式与他进行了谈判和对决,这些都不得而知。

表姐跟表姐夫是在结婚两年之后移民加拿大的。因为表姐夫是博士,技术移民没费多大波折。我听到这个消息,也没有太大吃惊。这么多年来,表姐一直不停地拼命学外语,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出国躲出去,她是惊弓之鸟了,外面那个男人的不断纠缠,谁知道他还会不会卷土重来,里面是哥哥随时对她生命的威胁。她的离开是明智之举,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早就让她千疮百孔。早已经容不下她了。

我没有送她。我想表姐也不想见我吧。后来的几次家族聚会,我都没有参加,是有意地躲开了。听母亲说,表姐夫当着表姐的面一直打听我怎么没有来,一遍一遍地询问。所以我没有送他们,我害怕在他们临上飞机离开祖国之时因为英格丽·褒曼而阴影浓重。

他们移民加拿大,也许是因为我的哥哥也在那里,感觉有个照应吧。听到他们的消息也都是从哥哥每次来电话时跟母亲偶尔地谈起,说表姐夫的不正常已经近乎非人的状态。比如在出租屋的浴盆里洗衣服,把人家的浴盆弄坏了,使楼下的屋顶遭到了损坏,他不但不主动道歉,人家找上门来,还坚决不给开门。后来,人家报警,他装瘫痪在床,还是我表姐到警察局说明情况,进行了赔偿,拿礼物去道歉。

我哥在加拿大开了一个超市,表姐夫非要跟着帮忙,因为他的口语不行,根本找不到工作,但因为是博士又拉不下脸去语言学校学习,我哥拗不过,只好答应,可是自从他来店里之后,顾客越来越少。后来才知道,老外特别不能容忍把工作和家庭搅在一起,表姐夫总在店里做饭吃,更加讓人不能容忍的是,他餐餐吃大蒜充满口臭,老外掩鼻而跑,我哥才知道问题过于严重,只好跟表姐商量不让他来店里上班。

没有班上的表姐夫成天待在家里,表姐一个人出去上语言学校,然后去打工,开始在服装厂做胸罩。后来在赌场当发牌小姐,但据说那是一次上当受骗的打工,骗了她五百加元的实习费。最后她终于因为在教堂做礼拜,教会的人知道她在国内有财务工作经验,给她在一家会计事务所介绍了一个会计工作。她说,感谢神。

而那个博士表姐夫一直怀才不遇,成天在家里看电视学语言,出去了还是一句都听不懂老外说的话。

听哥哥说,期间他们闹得很凶,从打骂挥刀到分居冷战,表姐要跟他离婚,但他说,我是不会放了你的,当初在国内的时候我是谁啊,我是博士,一个月赚多少钱,你是知道的,在单位是什么人物你也是知道的。是你非要出国,哄着逼着骗着我考雅思,再把你带出国,现在我们出国了,达成你所愿了,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了,我像个乞丐似的成天在家里,都要得抑郁症了,你要跟我离婚,你还不如杀了我。在你杀了我之前,我要先把你杀了。

说着从厨房里拿出了菜刀架在了表姐的脖子上,表姐突然发现她走了一圈,她逃啊逃,最终的结局是一样的,同样的情节在上演,都是她最亲的人,都是从厨房里拿出一把菜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都是用颤抖得不能再颤抖的身体贴着她的后背,他们血脉相连,他们荣辱与共,但他们都把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她突然大笑起来,她感觉这一切都太滑稽了,太不可思议了,太离奇古怪了,但确确实实一次又一次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表姐夫同她的哥哥一样把菜刀扔在了地上,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也滑倒在地上,她感觉自己太累了,真的是太累了,没日没夜马不停蹄地工作,就是为了这个拿着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人。那天晚上,她竟然躺在异国他乡的地板上睡着了,表姐夫说,睡得还挺香,打起了响亮的呼噜声,跟头顶上躺着那把已经有些粗钝的菜刀遥相呼应。

当然这些都是我哥哥断断续续从电话里告诉我们的。我的心里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亲人们就给表姐出主意,可以报警啊,可以找一个老外投奔过去啊,可以离家出走啊,去另外一个表姐夫找不到的城市。反正他的语言也不通,他找不到你。

这些一听就都是气话,表姐除了忍受别无他法。后来,表姐夫一个人从加拿大回来过一次,说是在国外一直头疼欲裂,怎么查也查不出毛病,就回国要彻底检查一下身体到底是哪儿出了毛病。其实,他就是不能适应国外的压力,得了抑郁症,果然在家里待了半年什么病都好了。

后来表姐说,就是那半年,表姐夫不在家的日子,彻底地改变了表姐的后半生。表姐开始去教堂,她说当她第一次走进那里,她感觉自己从没有过的宁静、踏实,仿佛一切苦难和罪恶都离她而去。当赞美声想起,她流下了激动的委屈的泪水。然后就会每个星期抽出时间去听布道,她在悠扬的钢琴声中用英文唱响的那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其实也可以这样活着,安宁、静美、笃定、淡然。就是在那里她遇到了杰克拉。杰克拉是那里的志愿者,长年帮着做一些类似电工修理桌椅什么的工作。他看到表姐晶莹的泪水,他拿起她的手放到自己的掌心里,他说,我可以帮你吗?

他一直想找一个东方女人成家,所以至今还是单身,表姐就是他一直想要寻觅的东方美女。

表姐看着高鼻梁蓝眼睛的杰克拉,除了挣脱别无他法,她拼命地跑出教堂,泪流满面,她恨不能把自己眼睛挖下来扔到大海里。她知道她再也忘不掉他,他深邃的眼神,他用无比纯正的口音说出我爱你时的要把人融化了的表情和声音。她无法抗拒杰克拉的柔情似水,他纯正的语感,绅士的风度,美好的家世教养。她像飞蛾扑火,她不管是生是死,此刻她宁肯这样死去,躺在杰克拉的怀抱里甜美地死去。但她知道这违背了主的教义,她这样是要受到惩罚的,是不洁净的,是莫大的罪过。于是,她天天祷告和忏悔。哪怕与杰克拉在一起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她知道,从此,自己已经万劫不复。

那段日子,是火与冰的交融。表姐天天去找牧师,让他为自己做忏悔。

当半年后表姐夫风尘仆仆地从国内回来了,杰克拉要找表姐夫谈判。表姐说,你要是去,我立刻死在你的面前。

杰克拉说,你这样是不道德的。对自己和他人的不道德。你太悲哀了,你应该有勇气争取自己的幸福。

表姐深深地凄惨地看了杰克拉最后一眼,转身离去,她知道此去他们就是永别。因为她必须带着表姐夫离开这个城市了,这是他们最后的道别。

那天,据表姐说,她真的听到了自己的心碎的声音。像八音盒,有天鹅在翩翩起舞。

多年以后,表姐从加拿大回国,时光把我们雕刻得都不成样子了,我们都老了,年少的嫌隙都云烟过眼,我们相约在咖啡馆见面。

我说,之后,你和姐夫就去了那个说法语的城市。

是的,我带着他重新学习我们都不会的法语。从零开始,就是为了激励他,否则他对自己没有自信。因为我们都是零,可以一起学习,我带着他,像带着一个小孩子,每天晚上,我们一起温习功课。写在一块大黑板上,所以他坚持下来了。

后来他干什么工作呢?

他还是一直没有工作过,靠政府的救济金。但他可以上街买点儿菜啊出去遛个弯什么的,比以前强多了。最起码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抑郁了。

那就是说,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国外打工养活他。

习惯了。

我看着表姐的表情竟是轻松愉快的。这多少有点儿安慰。

我说,你们一直都没有要孩子。

表姐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表情极其尴尬,说,他那个样子,要了也是问题,我害怕他跟孩子搞不好关系。你没发现,他特别像我的父亲吗?偏执,自负,眼高手低,适应力差,不能融入社会,自我为中心,这样的人怎么可以养孩子呢。父亲把我哥弄成那样,我真害怕他也会把我们的孩子弄得生不如死。

如果当初不是我跟你说他说的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他都不会在乎,他只在乎现在和未来这句话,你是不是就不会嫁给他。

这都是命运的安排,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后悔出国吗?

不出国还能去哪里呢。

可是出国了,你身边连一个亲人朋友都没有,还要照顾他,受他的气。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挺好啊,你看我不是挺好的吗。

调整得不错,你的心态气色调整得都很不错。我真挺佩服你。你简直就是女强人嘛。

人的能量是无限大的,事情逼到份儿上的时候,就越来越强大了。

那个杰克拉呢,你们还见过面吗?

没有,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但你的心里一直有他,而且永远不会忘记他,是不是?

他一直都没有走开,他送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最美好的礼物。

你是说你们收养的那个孩子。

嗯。

我完全不能想象,表姐在表姐夫的眼皮底下,是怎么十月怀胎,把小杰克拉生出来的,然后把他送到了福利院,再通过一系列繁复的手续收养下来。

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呢。

那段日子,我们一直分居,很少说话,我早上去上班时他还没有起床,下班回来他已经睡了,我们都避免看到对方。我们一人一个屋子,那时正好是冬天,我穿着厚厚的长长的大衣掩盖了身体的发胖。生孩子那几天,我打电话告诉她说单位出差,在医院住了几天把孩子送到福利院就回家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在我的身上太多了,我都习以为常了。那时,他抑郁得非常严重,吃很少的东西,基本躺在床上不会走动,快要接近死亡的状态。

后来怎么又好的呢?

因为小杰克拉。当我把小杰克拉从福利院收养回来,他像看到了一个大玩具,大救星,他开始关注生命,关注他自己,关注身边的一切事情。他从床上爬起来开始照顾小杰克拉的饮食起居,他找到了自己的价值所在,他终于又说了算了,有人听他了,依赖他了。那种久违的用武之地让他对生活一下子充满了希望和热情。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是小杰克拉救了他。

他对小杰克拉没有打骂吗?他的脾气那么古怪。

没有,他对小杰克拉出奇地疼爱,他说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精灵,因为长着黄卷发,蓝眼睛,他对他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拜。因为他的口语实在太差。后来还是小杰克拉把他的口语教好的呢。而且他说,这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更应该客气些,加拿大是讲究法制的,我可不想犯法。

正说着,表姐的电话响了。

小杰克拉给表姐打来电话,妈咪,爹地说话我听不懂。他发音不准确,还说自己是对的。

表姐说,你就一遍一遍地耐心教他好了,你是最棒的,宝贝,你一定行的。

小杰克拉说,妈咪,你在哪里呢?你快回来吧,我们都饿了。

我说快回去吧,他们爷儿俩离不开你。

表姐说,对了,那天他还说,他在加拿大看了一个国外的电影,电影里的女主人公特别像英格丽·褒曼,他说——

我像听到鬼似的,吓得飞也似的跑掉了。

作者简介:聂与,原名聂芳,女,70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钟山》《上海文学》等刊物發表小说若干。在司法部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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