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女人
2021-03-15黄金明
1.雪的故事
书评家沈敏在孙周的小说《囚徒或爱的遁逃》中,看到了其引用的雪等四十九个女外遇者的口述实录。孙周声称,这些故事最早见于李文出版于一九九七年的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但李著充满了篡改、歪曲和编造,他撰写此书完全是为了驳斥李文。雪的故事,在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排序第十六,是沈敏看到的最匪夷所思的外遇故事,不仅口述者雪否认了他们不是在搞外遇,而其情形及最终结局也让人无语。
“阳就是一座大山,如果我无法像沉香将它劈开或像愚公将它移走,就让我爱欲的暴风雪将其覆盖!这是我见他时的感受。但他也像一艘潜水艇,不知不觉地潜入我内心的深海。”雪说,“我们是真心相爱的,这毋庸置疑。尽管我们争斗了无数次,但总能冰释前嫌,回到最初的爱情。这就够了。这够了吗?我也很茫然。遇上他,我很难简单地说到底是幸还是不幸,这得视我的情绪或他的反应来定。我们无法在一起了,又不能分手,这就是我们的僵局。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我重新选择,我还是愿去爱他。否则,我从来不会知道爱的滋味。当然是真爱,如果不是造化弄人,我们不可能不厮守一生——我是说如果都是未婚或单身者,将会成家并过上一辈子,不知有多幸福!无论是我还是他都不可能再爱别人了,不管精神还是身体,我都能确定彼此的无限忠诚,即使艰难如现在,也是这样。我最恨‘外遇这个词语,也许有的女人是满足于肉欲或男人绕着转的感觉,而我不是。只有爱情才是唯一的力量之源,犹如倏忽而至的电流,至于发光的是身体还是光管,这有什么要紧?”
采访者李文问:“既然他真爱你,那么什么时候爱上都不算晚。相见恨晚这样的借口,好像不适于你这种内心独立的女性。”
李文的问题遭到了雪的迎头痛击——大意是李文的想法太自私了,太不体谅阳的难处了,要不就是根本不知爱为何物。雪的情绪差点失控,而让采访几乎难以为继。雪的反驳让孙周很痛快,他用五百字读后感来支持雪的观点。
雪说:“阳是不可能离婚的。要离也离不掉,他的老婆就是要将他活活折磨,至死方休。本来他们之间没有半点感情,这是有利于我的,但他们之间弥漫的雾霾也使我呼吸困难。这样,我无法再往前推进一步,已被定位于最恶心的‘外遇或‘偷情的境地,这是我无法忍受的。拜托你不要再将我描述成一个外遇者了,我只是去爱。另外,我为了堵住你们这些人的嘴,早就成功离婚了。因此无论是从形式还是内容或别的什么见鬼去的角度而言,我都只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而不是什么外遇者,哪怕我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孙周有点幸灾乐祸地点评:但雪的‘爱人还一直在搞外遇啊)。我可以慢慢等,我坚信,只要有爱,就会有一切!”阳曾跟雪说过一个故事:一条经过沙漠的河流,出现了危机,它要么干涸,要么放下自我,聚拢成云朵,越过辽阔的沙漠——河流本质的那部分将会被风带走,而又在山的另一侧变成一场雨,重新形成一条河流。他就是风,而雪要信任他。
雪对阳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但他们越来越难以达成的“见面”仿佛已被人诅咒,甜蜜已远远少于恐慌。雪“收支”不平衡了。如果连面都见不上,那“放下自我”有什么用?她就要干涸了。她在漫长的煎熬中等待他的约会,见面的狂喜又让她无法适应接下来暗无天日的孤寂。雪觉得自己越来越像是奥德修斯的妻子了。奥德修斯远航十年,珀涅罗珀在漫长的等待中坚贞不屈,拒绝了无数的求婚者。雪当然也不乏追求者,但她除了阳谁也不爱。那个关于等待和考验的故事,她是在一场叫《何为爱,如何爱》的情感讲座上听到的,但她不太明白故事的寓意。那天下午,陽作为爱情心理学的专家来主讲(沈敏旁注:看来阳比史更有学问,史只是一个普通的读书人)。阳授课的内容不是针对少男少女探讨恋爱技巧,而是针对被情人伤害尤其是有爱情有创伤的中年女性恢复心理健康。至于男性通常只会给人带来伤害而毫发无损,这是主办方弄的噱头。那时,雪婚姻幸福,性爱和谐,丈夫事业有成,对她也呵护备至。她去听课很偶然,刚好那天无所事事,也对内容略感好奇。
但阳的第一句话就粉碎了她的头脑(她相信不少女人也有同感,但只有她“有幸”被选中):“所谓的‘幸福家庭有多少真正地存在?更糟糕的是,所有家庭的不幸都是因为缺乏情爱吗?我相信不是。不幸的家庭中可能存在情爱,是情爱导致了它的不幸。情爱是一把双刃剑,既可以促进幸福,也能招致不幸!”这句话让雪重新思考她的婚姻生活,那种清汤寡水的幸福可能是廉价的。是的,她的家庭并不缺乏“情爱”,但是缺少激情或某种阳在演讲中一再强调的创造性。
孙周在引用李著时评论说,在阳的演讲之中,大量征用了C.S.路易斯著的《四种爱》(汪咏梅译)一书中的观点,有不少段落甚至直接搬取,但阳“拿来主义”而不作任何说明,这显然非君子所为。李文笔下的知识分子,大多是诗人、作家或艺术家,如B、M、白、刘、王、龙、山、史等等,就经常高谈阔论乃至信口开河,但往往是引用他人著述而又不作注解——这个责任当然得由李文来承担——可以说他是一个惯犯了,如果谨慎地说,他是一个抄袭者而《外遇的精神分析》是一部剽窃之书,这应不算过分吧。沈敏觉得孙周是鸡蛋里面挑骨头,见风就是雨。其实,李文笔下的人物在引经据典时,总会注明出处,譬如“阳”在讲演中,就说过“他”的观点来自C.S.路易斯,虽不够详尽,更没有一一标出,但对于一次讲演来说,也算是有交代了。孙周不是视而不见,就是有意为之。孙周进一步上纲上线,断定李著乃是抄袭之作,这就不负责任了。
阳在演讲中说:“也许,你得适当区分一下情爱跟爱情的不同,情爱基本上是一种欲望,是肉体性的、物质性的;而爱情更多的是精神性的、灵魂深处的,有点像从未喷涌的地下源泉,当然它并不排斥肉体之欢。还是C.S.路易斯说得好,我很想将他的观点跟大家分享——爱情中肉欲的成分或动物性,我称之为性爱,而在‘爱中发展起来的、人类特有的一种性欲,我称之为爱情。基督教对爱给予肯定,圣约翰说:‘上帝就是爱。佛教徒却认为爱欲是人类痛苦的根源,叔本华可能受此影响,弗洛伊德则将理比多作为痛苦或快乐的根源。《圣经·哥林多前书》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凡事包容。但基本上是禁欲的,儒家也有存天理、灭人欲的说法。而爱情当然比性欲更深邃、更丰富、更神秘也更美。当一个人的性欲被满足之后,仍然对其本人充满渴望,这也许就不仅是性爱的渴欲。对女性来说尤其是如此——依然想他,继续想他,而不仅限于或特指他的性器官。这个时候,爱情诞生了。当然,在有性行为之前也可能诞生爱情。在爱情的潮水上涨之前,性欲只是沙滩上的小水洼。当爱情的潮水到来之后,冲垮沙丘,形成岛屿,在新浪潮的推动下,终于淹没(而不是取消)了天性中的性欲。而奥威尔更喜欢将性欲保持在自然状态,不受爱情的污染。在小说《一九八四》中,那位可怕的男主角在与女主角做爱之前,问:‘你喜欢干这事吗?我指的不只是和我,是指这事本身。直到对方回答说‘我非常喜欢,他才感到满意。这解释了爱情的重组:没有爱情的性欲追求的是它——这事本身,而爱情追求的是爱的对象。不是情侣说他们想把彼此‘吞下,就是在极力表达他们的一部分渴望(所表达的有限)。
“弥尔顿进一步表达了这种渴望,他想象天使类的造物拥有光质的身体,能够彻底穿透彼此的身体,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只能拥抱。查尔斯·威廉姆斯说‘爱你?我就是你时,也表达了一些类似的含义。没有爱情,性欲就像其他欲望一样,只关系到我们自己;有了爱情,性欲就关系到爱的对象。性爱就是一个爱恶作剧的神灵,与其说像神,不如说更像小精灵,把我们嘲弄,这是性欲的可怕之处。而爱情同样有其可怕之处,当然伟大的爱情标志是,宁愿与心爱的人分担不幸,也不愿意在其他条件下享受幸福。我宁愿这样也不愿分离,宁愿有她的痛苦,也不愿没有她而幸福。只要两颗心在一起,心碎也愿意。
“诸位扪心自问,若非如此,就不能说是爱过——有时,受苦正是爱存在的证据。”(孙周抨击说,这是关于爱的学说的大杂烩,无非是在宣扬一种无条件的爱,东拉西扯,似是而非,蛊惑人心,阳想将性欲跟爱情相区分,其实这是徒劳的。沈敏觉得孙周有失公允,他经常为了攻击而攻击。其实,阳在演讲中引用的来自C.S.路易斯的原话,是精当而贴切的。只是阳将他人原话跟自己的话语混在一起说,确实不够严谨,这也难怪给人口实。)
“朱大可在《神话》一书中解构了中国古典爱情的四大传说——《鹊桥仙》是一个双黄蛋,其实包含了牛郎织女及董永七仙女这两个故事。下凡嫁给董永的仙女,其原型乃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阿特拉斯的第七个女儿墨罗佩(其前夫是推巨石上山的西西弗)。而织女居然难耐寂寞,红杏出墙,跟郭翰大搞外遇。《白蛇传》则是蛇爱的不能承受之重,朱大可进一步指出:法海以阳具化身的宝塔镇住白蛇,只是一个象征的占有仪式,而伤害白娘子的真正元凶乃是许仙,这有冯梦龙的拟话本及梦花馆主的《白蛇全传》可资佐证。至于梁祝故事,并非‘蝶恋花而是‘蝶恋蝶,这乃是一个‘男同志的比翼双飞。至于孟姜女作为女高音歌唱家哭塌秦始皇超级围墙的哭声,不仅是反抗暴政的号角,也是捍卫爱情的铁盾。然而,这都是爱情的悲剧,尤其是女性受的创伤之巨,恰好证明了雅克·德里达的观点:‘我们所有的爱都是不可能的。这跟佛教徒对爱欲的根除或否定相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美人无非白骨骷髅,肉体转瞬即化飞灰,一切都是虚空的、流逝的。
“在这里,我想向大家介绍唐·库比特《不可能的爱》一书的观点,进入后现代社会,上帝已死,何况爱神丘比特?但爱却是永恒涌动着波涛的幽暗之海,如何去爱而又能避免痛苦?叔本华主张摒弃肉欲,但他本人从未做到,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人不到七十岁就不可能扼制性欲。生活本身是最大的宗教,我们要过一种勇敢的生活,也就是勇敢地去面对生活本身所具有的偶然的、短暂的和有限的乃至无法把握的一切。不可能的爱包括爱死者、爱大爱及永恒的分离、爱死去的上帝、爱失去的东西及爱不可能的东西、爱不可能的理想、爱无目的之爱等等。爱这种不可能的爱,具有非实在论的性质,爱不可能者,这只能是以非实在论的、表现主义的方式去进行的爱。这种太阳式的生活,也许就是最好的。具体到女性,只是去進行一种爱的本身,这是没有功利性的,自然的,爱本身才是目的。只有这样,才能做到真正的独立,而不依赖男人及其回报而得到内心的安宁……”
阳最后总结说:“爱情只存在于独立、自由的关系之中,但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试图控制他人而实质上被控制。请大家一定要记住,狱卒就是犯人,他们都被囚于同一座监狱之中。因此,我们以爱的名义冲突不断,伤痕累累。约翰·邓恩说,爱不会扼杀我们,也不会自行消失。但你首先得确定是真正的爱情还是性欲在作祟。否则,被爱情伤害就是一个伪命题。”
孙周也承认阳讲的内容很不错,但他认为阳只是一个学舌的鹦鹉,而恰好缺乏他所鼓吹的“创造性”——这也是李文的一贯作风。阳的全部观点来于他人——当然不能简单地将阳认定是李文的化身,但阳的观点无疑都是他设计的,谁让阳是他创造的呢?沈敏在其论著中转述了这第十六个口述,就是因为她被这些观点震撼了。阳嘴上的观点惊世骇俗而自圆其说,当然经过了李文的剪裁、设计及处理,不得不说他处理精当。当然,阳没有个人观点也是事实,他只是贩卖知识,借题发挥,他对佛教的理解更有谬误——不要说受到孙周的抨击,就是她也无法苟同。
那次讲座将雪打碎了。她首先看清了自己的婚姻是缺乏爱情的,而等她得到了阳的爱情,却又寝食难安。阳只是教导她去爱,并让她明白——他是她不可能的爱,而他太太也是他不可能的爱。尽管阳也明白,他再三强调的是,他们之间的爱是存在的、真切的、牢不可摧的。这就够了。爱上不可能的情人,唯一的优点就是不至于因满足而无聊,从而也不会枯竭。但雪却觉得不够,她充满焦渴。她也缺乏正常浇灌而时有干枯之虞。她有一个困惑:“我没有半点控制你的意思,你对太太也没有,而你的太太显然在主宰一切。我想不通,也放不下。但你不可简单地认定我是嫉妒。”阳回答:“我的太太从未懂得爱的滋味,这也是我们无法沟通的原因。我理解的太阳式的生活,就是带着喜悦和阳光去生活,但不要带着任何希望,希望只是幻象。”然而,阳却是苦闷、抑郁的,至少在雪面前表现得像是一个乌云密布或淫雨霏霏的阴天。作为一位心理学专家,他没有解决自己难题的能力,至少,没有办法解决他跟雪的难题。有时,雪想到阳的名字对其生活构成了尖锐的反讽,这两者是一对悖论。雪也充满悲伤。要么她黯然离去,要么无限期地等待下去。
在该故事的结尾,沈敏看到,阳真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外遇者。在太太的淫威之下,他不得“外出”,又不能跟雪“相遇”,几乎等同于软禁状态。他们的处境跟牛郎织女好不了多少,牛郎织女还能在特定时刻公开相聚,而他们只能像两只老鼠在地下偷偷摸摸,见不了光。有时,一个月才见上一两个小时,每一次,雪都恨不得立马变成一条河流,融化或汹涌在阳的身体里。后来,她逐渐觉得情欲越来越枯竭,有时连季节河也不如了,随时都会断流乃至干涸……他的身体也越来越像荒漠。雪现在担心,即使没有阳光,她也会像积雪在缓慢地融化、流淌及消逝。让她苦笑的是,她是“雪”,他却建议她去过一种太阳或阳光式的生活,却又给了她一间爱情的黑屋子。
沈敏对阳的太太很感兴趣,但该口述没有更多信息,也许雪也所知甚少。雪的“爱情”(雪再三强调,她是真爱而非外遇)很扎眼,在四十九个外遇者中无一类同,雪和阳的关系也十分特殊。雪的本事就在于,她不得安宁,又总能平息内心的痛苦。她不得解脱,而又不能放下,只好在两难之中保持着危险的平衡或诡异的“中道”,就像在走钢丝绳。她接受采访时,这种“不可能的爱”仍在持续,这么多年了,应当早已终结或圆满,但也许仍在保持着走钢丝绳的状态。阳将性爱跟宗教相联系的形而上学,沈敏能理解,也很受启发,不就是要将爱情当宗教吗?她又觉得阳的观点不错,但仍无法让她满意。也许是阳没讲清楚,也许是雪转述时有所遗漏或误读。李文曾在第三十八个口述中借人物刘之口,引用过叔本华的观点——满足了就会空虚无聊,不满足又压抑痛苦。但雪处境不妙,正如孙周所嘲讽的——雪的情人阳得到满足而又能避免痛苦,只有雪生不如死,她不是完全的得到,也不是完全的失去,而是悬在半空中,一切全在“阳”的掌控之中。
孙周说:“请读者注意,阳是一位心理学家!在这四十九个‘他之中,就算不是最有学问,恐怕也是最懂得读心术乃至精神控制的了。”沈敏的理解是,孙周在暗示李文认为“四十九个他”都是同一个人的假设不攻自破!该口述实录也是唯一一篇关于“外遇”的精神分析。他们在现身说法,尤其是阳在分析和自我分析。从叙述者雪的视角去进行的分析很深入,他们的恋爱关系却杂如乱麻,根本无法理顺。尽管孙周对李文的谩骂和抨击不绝于耳,但沈敏不敢苟同,至少李文叙事手法的高超让人叹服。这则口述成功运用了心理叙事的技法,对人物的潜意识有深度探测,若跟第四十八个(女外遇者吕是一位心理学家)口述比较阅读,效果更佳。
2.吕的故事
孙周在其著作《囚徒或爱之遁逃》中宣称:“李文在《外遇的精神分析》中附加了一则作者手记,这是全书唯一的一则,无论其形式和内容都颇为惹眼,这当然吸引了我的注意。当时他在采访女心理医生吕。李文的手记如下:我不太了解心理医生这个行当,对其工作方法也所知甚少,更无法保证吕的说话句句属实。她虽然沒有一句话关涉于我,但觉得她藏于眼镜后面的眼睛异常锐利,她恐怕已于不知不觉间对我分析了。这是一次极不舒服的采访经历。吕娇小文静,衣饰讲究,一副宽框大眼镜使她平添了书卷气,透出知性女人的优雅。她语调柔和、清澈、通透,圆润如玉石,悦耳之至,但不是发嗲,也不像播音员的声音那么刻板,而是像花朵像蝴蝶像羽毛斑斓的热带鸟类,在盛开、飞舞或鸣叫。听说功力深厚的心理师都有催眠的能力,我也仿佛被催眠了,却变得更觉知精神更集中,这样才能听清楚吕那些思辨性强、逻辑严密、线索繁复的讲述。她讲述的仿佛不是一次外遇,而是在给我上一堂何为性何为爱的课。她对外遇这个词不屑一顾,她说,有无数为情所困的男女咨询过她,而她只用三言两语就将性爱剖析得一清二楚,来者茅塞顿开,满意而去。吕说,无非都是性冲动在作祟,我不是要贬低性,而是提醒那些只盯着下半身的人不必扛着爱的十字架去受罪。作为一个心智健全的女人,我相信婚姻,但不相信爱情。你问我是否有过心灵创伤?你说对了。我十七岁时爱过一个穷困潦倒的大叔,他有一门吹洞箫的手艺。我就是为了治疗自己才当心理师的。但没想到,后来会爱上我的病人。这是禁忌。但这种打破禁忌的事也是屡见不鲜的。吕的声音清脆湿润,又简洁准确,直截了当,就像神箭手总是一次次射中靶心。她探讨的问题尽管宽泛、复杂而深入,我大致还能掌握。吕就像是花木兰、樊梨花、穆桂英那样的巾帼英雄,虽貌美如花,却擅使长枪大戟,冲锋陷阵,让人啧啧称奇。当我听了她的讲述之后,又不禁怀疑,这到底真是吕的一次外遇,还是她关于外遇的一次讲演?但我想,这个记录仍是有必要的,至少为理解其他的四十八个外遇故事提供了理论支撑或线索。这是一个气场强悍的女人,仿佛宇宙的奥秘全隐藏于她的三寸不烂之舌——只要她轻启朱唇,娓娓道来,人间的恩怨情仇就如显微镜下被解剖的小青蛙,每一件内脏都暴露无遗。可惜,她拒绝透露她跟外遇男友的结局或现状。她只是强调,爱是独立的,可能跟性并存,也可能跟性分离。
“这是关于吕的口述实录,序号是第四十八,全文引述如下:李记者,你采访过多少个外遇者的故事?(我答:怕有三四十个了吧。)我不用采访,每天有多少痴男怨女找上门倾诉,我是数不清了。外遇这个说法,肯定是寡妇或鳏夫发明的,带着腐败及阴冷的气息(孙周注:李文毕竟还年轻,当时又尚未有外遇经验,外遇意味着意外、惊喜、未知数及可能性,那是何等鲜活而有生命力,又怎么会是腐败的呢?他塑造的这个女人吕,不足信。沈敏跟着批注:吕这个人真假难辨,倒也不像是塑造,孙周的论断有点草率了)。饮食男女,不是性就是爱,不是分就是合,相对于外遇这个词,我更愿意使用一个术语:性吸引,我没见过不上床的外遇者(可惜当时我忘了对洁的采访,也就没有反驳吕)。但要断定这种性吸引是否有爱在其中,却非老手不能为之。你这么年轻,又未婚,倒像站岗的卫兵妄谈军机了。惯于捕猎情色者,多是性格外向之人,但来找我的,却又大多是内心纠结乃至抑郁的人。他是一位叫M的小说家(沈敏旁注:李文也是小说家啊,他倒对此不置一词。吕好像也将他当成了咨询的病人。据说心理医师因为每天都得接触大量的负能量,心理不堪重负,要想办法化解,甚至得去找更高明的医师排除。不知吕属于哪一种?)。
“M应当没什么名气,至少,我没听说过他,也跟我想象的小说家形象不符。这样说吧,我以为小说家都是能说会道、妙语连珠的,一副真理在握、舍我其谁的样子,目光锐利如刀锋,一眼就能看出你皮袍下的小来,并有能力将他所遇到的任何人都变成他下一部小说里的角色。估计他没到三十岁,衣饰朴素而得体,像个邻家的大男孩。目光有点忧郁,神色羞怯,但基本还是灿烂而温暖的。据说,文人中的外遇者甚多,但我很少遇到作家。
“之前遇到一个网络小说家,是写盗墓及捉鬼成名的。他跑来告诉我说,老是梦见一位面目模糊的女人,乳房像坟包,阴户如墓坑,老是在雨夜不远不近地跟着他。有时又梦见自己的阳具变成了一把洛阳铲,之后是整个人都变成了一把扁平、锋利的洛阳铲,趁着月黑风高,在古墓里游荡、挖掘……即使白天也神思恍惚,也在不断挖掘,但泥土在铲落,更像是填充,而墓坑越来越深,他想起了精卫填海,欲壑难填。他一看到老婆,就像看到了胸前堆着两座土坟的山冈,一做爱就想起了洛阳铲在挖掘……我猜想,他的妻子不是性欲太炽盛,就是性格太剽悍。
“他说,我一闭上眼就是噩梦,我该如何才能摆脱恐惧呢?我说,你恐惧的根源是性压抑,你无法使配偶或性伴侣满意,你不断去寻找露水姻缘而又无法得到满足。在你的潜意识里,你一直在挖掘女人的宝藏而没有结果。我给你的建议有两条,要么积极锻炼身体,多吃补肾的食物,适当吃点海狗丸、鹿鞭等药物,以保证你有能力一直挖掘下去,直至大功告成;要么欲练神功,挥刀自宫——我说的自宫当然是象征意义上的,但却必须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视美人如白骨骷髅、粪堆蛆虫,杜绝女色,以求安宁。从你目前的情况来看,后一种方法虽是猛药,却干手净脚。哦,你还要问我什么食物能补肾?诸如鲈鱼、干贝、生蚝、墨鱼、羊腰子、黑芝麻、黑豆、韭菜、淮山药、栗子、藏红花、西红柿等等都不错。《黄帝内经》云:肾藏精,主生长、发育、生殖……想壮阳就要先补肾,举凡补肾皆壮阳。但我认为这终究是治标不治本。你问我哪种方法更好?你自己决定吧。他说,其实我来的初衷,是想向你请教爱的技巧尤其是做爱的技巧。我怒斥说,爱不是技巧。请记住,爱不是一种技巧,也不能成为技艺,如果说你把技巧用进去,你就败坏了爱。西方世界正在这么做,在西方,性爱技巧比比皆是,每一个人都从书本上学习怎样做爱,怎样提高做爱质量和技巧,怎么获得更大的性快感,诸如此类。所有这些东西——有许多书提供的这些东西——正使人们变得无能……(沈敏批注:初读之下,就觉得这段话很熟悉,过一段时间才想起这出于某位印度哲人之口。这位心理师貌似渊博,却实是学舌的鹦鹉)。
“他说得诡异恐怖,语多谵妄,已有精神分裂的迹象,遂建议他去精神科看看。他对我竖起中指说,你就是作为一座古墓,也没什么好挖的!我说,你写小说正如追逐女人,纯粹是受性欲所驱使。你立志写作也是因为要讨好某个女人吧!但你注定会失败的,你可以放弃写作了。他突然怒吼道,操你妈!他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后来我又遇到一位写诗的,自称是打工诗人,其实是一个在东莞开制衣厂的小老板,五短身材,虽然举止粗俗、土气,但也不像乡镇企业家,倒像是一个开皮包公司的滑頭,一双贼眼骨碌碌乱转。他不像是来听心理辅导的,倒像是要来性骚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胸部和腿部看,饶是我见惯风浪,也不禁有点儿恼怒。我问他有什么问题?他笑嘻嘻地说,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吕老师你是明眼人,给小生排解则个。我望着他豉油鸡似的黄脸皮,带着烟渍的黄板牙,心说这副尊容还襄王呢,就说,你可是爱上了流水线上的打工妹?他说,打工妹每天都有几个往我身上贴,但我好歹也是一个乡镇企业家,还会写诗,现在就看不上她们喽。如今我已非吴下阿蒙,可是慕名来请教你的。
“打工诗人说,这几天来,一连多晚都梦见了一林桃花,那些梦境也在彼此抄袭,就像是复印似的,每个画面每株桃树都彼此相似。桃树妖娆,桃花灿烂,宛若一位绝代佳人在一瓣瓣地打开自己。最让我称奇的是,其中一株桃树看上去就像一个美貌女郎在风中摇曳生姿,或者说,那是一棵桃树又是一位女人,这两者在相互变幻或混合。看来我要有好事临门了吧?碰巧就在昨天,我在果城市电视台看过你的节目,我惊呼,梦中的桃树或美女不就是你吗?咱们也算是有缘之人,你说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皱眉说,我从来没上过任何电视节目,先生你搞错了。他说,你叫吕对吧,本城名气很大的美女心理医生。我不仅梦见过桃花,还梦见过你啊。我狂喜之下,于昨夜赶写了一组诗,请你斧正!我的心病全在这沓纸上,请你好好参详——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沓A4纸,上面打着分行文字。我瞥了一眼,第一页的标题是:献给吕的第一首情诗。我终于忍不住了,将那沓纸张往门口一扔,吼道:你给我滚!好在诗人还是识相,他走了,留下一句话:你真没教养!我很后悔被那行文字玷污了眼睛,就像被癞蛤蟆溅了一脸毒汁。
“这两个家伙,跟我认知中的作家大相径庭,好在他还像个文人。我是指小说家M。小说家的工作其实跟我辈大同小异,无非也是研究人,窥探乃至捕捉人心最隐秘的风景(当然诗人也是,但上次那个诗人真倒我的胃口)。是什么东西也让一位心灵的捕手为难呢?M满脸愁苦地说,不管是帝王将相还是平民百姓,几乎每天都上演着偷情的剧目。对吧?人类历史就是一部出轨的历史。我说,不太赞同使用偷情或出轨之类的字眼,这个情本来就是天赋人权,这个轨却是人为设定的,我并非是要公然挑衅现行的社会规范、公众道德乃至法律。但我认为探讨男女之事,还是尽量以中性的措辞为好。毕竟婚姻是可结也可离的。M先生,是你的太太使你烦恼吗?他说,是我的行为不符合现行的社会道德,我爱上了另一个女人。我只是想搞清楚,既然轨道是人为设置的,人类也常有出轨之事,为什么我还有那么深重的负罪感呢?我问,你太太知道吗?他说,应该不知道。我说,叔本华说,所有两情相悦的感觉,无论表现得多么超尘脱欲,都根源于性冲动。你大可心安理得。
“M五短身材,脸容忧郁,双眼无神,憔悴不堪,他措辞的内容与语调都笼罩着一种梦游般的朦胧性质,而他类似于梦游的神情如孩子般天真,眼睛像清晨的露珠那样干净,我仿佛在前世跟他相遇过,我的心跳在加快,他就像一个小漩涡要将我像落花那样卷入。我深呼吸,努力使自己平静。他微笑说,我长期为失眠所苦,被焦虑症所折磨,而近期的一系列噩梦更是加深了我的恐惧。譬如说,我常梦见骑羊,梦见雀,梦见鱼,梦见蛇,梦见鼠咬衣服……所梦多是禽兽。其中又反复梦见一只龟,无尾,却老是伸出头来,不知何故。我笑说,据《周公解梦》所载,都是好事,不必担心——梦见鼠啮人衣,所求皆得。梦见雀者,有好事。梦见骑羊,得好妇。梦见龟鳖,得人所爱。梦见蛇,遌人妻,吉。梦见得鱼,百事如意,由此可见,先生诸事顺遂,不必忧虑。蛇乃性器之喻,龟频频出头,又梦见骑羊,说明你近期会遇上真爱了,那将是你命中注定的女人,灵肉交融,美不胜收。
“M苦笑说,我不仅有太太,还有一位情人,还敢去招惹女人吗?百般烦恼皆由此而起啊。我手抚胸口,心里却在呼喊——那都是露水姻缘,俱往矣!真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不敢打草惊蛇,缓缓地说,你不必担心,太太有义,情人有情,你不知作如何取舍,对吧?你梦龟无尾,其意指已无后患,而龟频频出头,看来你的性压抑在此二女身上都得不到满足。M说,也不尽然,只是对太太负疚甚深,对情人又有罪恶感。
“我说,弗洛伊德认为,内心冲突,是压抑与被压抑这两种力量之争,而性欲乃是本能,追求的是满足,根源来自于你生物的、生理的因素。然而,那两个佳丽都无法使你得到满足,反让你心神难安。你又说两位皆是美妇,要么是你性欲太强,要么另有缘故。依我看来,这不是你的错。按卡伦·霍尼研究,冲突发自于困扰人的内心的相互矛盾的神经症倾向,其产生不仅可以归因于偶然的个人体验,更主要是归咎于生活其中的特定的文化环境,这些冲突使一个人与自己、与他人的关系发生了扭曲和紊乱。冲突的根源在于人所处的社会文化状态,与他的社会性——而不是生物性或动物性——生活密切相关。你必须像一只鸟理顺羽毛那样梳理内心的混乱。卡伦·霍尼认为,被弗洛伊德看作理比多的那种东西实际上只是处于神经症冲突中的人对温情与友爱的渴求,其诱因是焦虑而不是性欲,实则是为了消除不安而不得。你梦见龟头频伸,是渴望得到安全感——频伸即是频缩,无缩则无伸,一伸一缩乃张弛之道(沈敏批注:这个吕医师真是胡说八道,穿凿附会,牵强之至)。与其说你是要频伸龟头,貌似是要立刻满足性欲,实则是想消除不安而不得,否则就不必做缩头乌龟了——你是惊恐于风吹草动啊。M眼前一亮,略为放松。我又说,我们来好好分析一下,你也是有灵性的人,只要了解自己的问题,并加以纠正或完善,就可以彻底消除内心的冲突。爱是让人喜悦、平静的,无爱的性只有狂野和暴力。依我之见,你还是没找对女人。但从你梦中的征兆来看,很快就会有佳人了。
“M突然浑身发抖,嚷道,我再也不去招惹女人了!我柔声说,你怕什么呢?什么都不要怕,这里很安静,外面花木茂盛,鸟雀啁啾,世界一片平和,车辆和尘嚣都被花树阻隔于数十米开外。
“我端起水杯喝水,又说,你太太很美,对吧?你们的性生活也很和谐?他说,那不是重点,我认为当初被娜吸引,首要的不是性,我跟她睡觉之前有过三个多月的交往,我就没想过那回事。我想是真的爱上了。相反,我跟太太的性生活一直很好,也很有激情。我不解的是,我又喜欢上了娜,这里头有什么问题吗?我说,弗洛伊德说,他们对所爱的人没有欲望,对于他们有欲望的人却又没有爱。贪新厌旧,本属人之常情(沈敏批注:关于M的问题,这个能说会道的吕老师似乎拧反了)。他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虽然很默契,但仍没有肌肤之亲,这能算是精神出轨吗?我觉得娜像女神那样圣洁,是不容亵渎的。
“我说,请你说实话,你跟娜睡了吗?他说,睡了。我问,感觉如何?他答,琴瑟和鸣。我笑了,这倒像是形容夫妻生活了。你现在有让新欢取代旧爱的念头吧?他说,正因为这个,让我羞愧难当。萨福诗云:性爱冲昏了我的头,如同一阵来自山中,吹倒橡树的风。柏拉图说,那鄙俗的情人是邪恶的,他爱肉体更甚于灵魂——我是否也是邪恶的呢?我说,你至少有罪恶感,但你又可能是真爱,你说你一开始喜欢娜是无欲的,那么后来做爱了也是自然之事而非目的。爱是无目的无条件的。米兰·昆德拉说,爱是无我的,甚至不曾要求爱的回报。从来不问:他爱我吗?他是不是爱我比爱别人更多?他爱我甚于我爱他吗?所以我想问你,你能否像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那样去爱一个人?不要求爱的回报,甚至也不苛求性的忠贞?他说,睡觉是娜主动的。我一直这样做,不认为自己是在牺牲,因为我爱娜,但我读到匈牙利作家桑多·马芮的一段话时,反而糊涂了。他说,什么是忠贞?我们对自己所钟爱的女人有什么期待?难道忠贞的概念不是可怕的自我中心主义?难道它不是跟人类大多数的渴望一样虚伪吗?当我们要求忠贞,我们是否希望对方拥有快乐?如果对方无法在忠贞的微妙牢狱里得到快乐,我们却一味地要求他忠贞,那么我们还爱他吗?要是我们没有以让对方快乐的方式去爱对方,我们是否有权期待对方忠贞或是作出其他的牺牲(沈敏旁注:之前一直是吕引经据典,现在轮到M了,毕竟是小说家)?我说,恰如克尔凯郭尔所说——你反驳,是啊,山盟海誓。山盟海誓又代表什么,这些誓言都毫无意义,它们只不过是恋人的情绪反应,不然,他们怎么会想到在月光下发誓。那么,我的回答是,你扭曲了初恋的本质。初恋之所以美,正是因为它借由爱情的力量让万物都变得真实。对天发誓的毫无意义,只有在事后反省时才会明白,那些对着月亮的誓言内容都是空洞的,然而在信誓旦旦时,誓言具有效力——爱不是一种交易,更不是商人式的算计,同样是克尔凯郭尔所说——我想强调的是,是那种尽可能不问为什么的婚姻的美丽。当人们看到婚姻的真谛时就会发现,问为什么越少,爱就越多。当然轻率的人事后會明白,问为什么是无足轻重的,而认真的人会很高兴地了解到,为什么的问题其实很重要。的确,为什么的问题越少越好。柏拉图也说,爱神是非常内行的诗人,它让所有人都变为诗人。
“我望着M,发觉他像一盏灯在暮色弥漫时亮起来,浑身闪光,头上仿佛有着光圈。我觉得他就是一位诗人,而我成了‘娜。但愿他不要有罪恶感才好,我的心跳在加速,脸上像有火灼烧那样发烫。尽管我在性观念上秉持西方自由主义者如罗素、福柯等人的态度,但一直没有以身试法。不是我受制于道德或教条,而是没遇对人。我脱口而出:我觉得你唯一的问题就是,还没有跟娜分手,她不适合你。M说,我想会跟她分手的,但爱不是分手就能熄灭的,就像婚姻也不是争吵就会解体的。克尔凯郭尔说得好:在最近上演的一出戏里,一个平凡的裁缝女品评那些英俊绅士的爱情。她说,他们爱我们,却不会娶我们为妻,他们不爱那些漂亮的女人,但会娶她们为妻。我的情形大抵如此(沈敏批注:男人真是太可怕了。跟女人订婚而又一辈子独身的男人比结婚而出轨的男人更可怕,譬如克尔凯郭尔和卡夫卡,少女蕾吉娜、密伦娜们犹如撞入蛛网的昆虫,万劫不复)。我说,克尔凯郭尔还说过,在某种程度上赞同被婚姻排斥的婚外情,也在某种程度上同意没有爱情的婚姻——我们试着去理解这句话。你说娜要求你离婚,而我认为她大可不必。我同意你那种虽有性却无爱的婚姻,但是必须提醒你,克尔凯郭尔还说过,结婚以后,一个男人没有变成幽默大师的话,他必定是一个可悲的丈夫。M先生,你不像是一位小说家,倒更像是一位诗人。如果你娶的是悍妇,那么你会被迫成为哲学家;如果你娶的是贤妻,你会成为生活惬意的人,有什么好担心的呢?男人总能找到出口,而女人往往不能,自古红颜多薄命,女人总是较容易受到摧折。另外,你也不像是一个男人,倒有些女人的气质;我倒像一个男人,我喜欢你的女性气质,英气中有妩媚——你简直就是一个美人(沈敏旁注:吕公然去调情了,她后来才想起,在某次聚会上,她将这句话改了改就用上了)。
“我说,我有兴趣读一下你的小说。M说,那下次给你带两本。我说,还等下次?待会我跟你上门拿可好?去你太太家还是去情人家?我心说,既然遇上了,你还想跑?老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在家里憋死了,才开了这个心理诊所,也幸亏我懂得如何清空内心的垃圾,才一直活得舒舒服服。我也算阅人无数了,但能说上几句话的人之前还真没有遇过。感谢上帝,天上给我掉下一个M先生。
“我略为停顿,对M说,你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坐着(沈敏批注:这是禅宗师傅教导门徒的静心办法),你甚至不用听我说话,什么也不用感觉,哪怕是寂静。请你将头脑里的不安扔出去,帕坦加利说,随着气的呼与吸及停留相互交替着,头脑也会变得安静——湿婆说,用任何舒适的姿势,渐渐地在两腋之间,会充满伟大的平和,此刻你跟宇宙源头融为一体,既充满活力,又有和平。你在很快乐的心情下见到一位久已未见的老朋友,让快乐洋溢,我就是这位朋友,我在祝福你,当你感觉或被吸引到心里,那就到达莲的中心了……在这样的拥抱中,你的感觉会如树叶般颤抖,并溶入这种颤抖——现在,你看着我手上的这块水晶,不要看它的边缘或材料,而是注视它中心的透明之处,对了,然后你再将眼睛闭上,你将会看到真实的本性。你的本性在发光。吕说,当光以一个圆圈来运动时,天和地的所有能量、亮和暗的所有能量都被结晶了——湿婆又说,而无论你是醒着、睡着还是在梦中,都将把自己当作光——我悄悄地拉上了厚重的窗帘,室内漆黑一团。我以一种细雨般的声音在吐露:湿婆教导说,在一场黑夜的雨中,进入那份黑暗是所有形式的形式——现在你看到我了吗?只有我才是你真正而唯一的女人,你就要畅饮爱的甘泉了,你不会有任何恐惧。请亲吻我!”
第四十八则外遇故事,至此戛然而止。这一篇口述实录,是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一书中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顶多只是讲述了一对男女的初次见面、交锋而动心的情景,其实是春秋笔法,没有交代他们之后的结局(是分手、结合还是只以‘第三条河岸的形式流淌?)。书评家沈敏在这则故事的空白处用黑笔作了几行批注:“孙周曾说李文著作所记录的四十九个外遇故事,无一不以分手告终,此处也属一个硬伤耶!看来,吕当时对M施了催眠术无疑,她在勾引M。我有位朋友热衷于灵修或静心,听她说过一鳞半爪,但我对催眠术一无所知。如果说催眠术是一种心理控制,这跟爱又有什么关系呢?M只是吕的傀儡,他失去了觉知和自我,而吕就像精神的猎手在捕获并吞噬猎物。他们之间的交流并不对等。M会快乐吗?他最终消除了不安吗?”
但孙周没有掉以轻心,多年来跟该书苦苦缠斗的经验告诉他,越是平淡无奇的地方,越有可能隐藏着惊人的秘密。他反复拆解这篇文字,又结合李文的手记,跟其他诸篇口述实录作横向对比,试图找出勾连之处。孙周虽一口咬定李文有见不得人的阴谋,却一时又拿不出足以服人的证据。他只是含糊地说,该篇在书中排序倒数第二,却像是一篇前言、导读或后记之类的指示性文本,就像是一幅情欲的地图,其中贩卖着李文关于情欲、性爱及爱情的奇谈怪论,虽然通篇引用了不少大人物的言论,却也掩盖不了他在学识上的浅薄无知、苍白无力乃至牵强附会。依我看来,这只是一篇纯理论的东西,没有采访者,也没有受访者,那么外遇者及其故事亦就纯属虚构。那么,M并非李文(毕竟李文当时尚未结婚),心理医生吕也不像是夫人——这是孙周认定第四十八则故事纯属杜撰的最有力证据。另一个证据是,吕跟网络小说家及打工诗人的那一段,明显有着对“网络大神”的嫉妒及对打工诗人的挖苦,这种酸溜溜的口吻,颇符合李文的“狐狸”习性,且编造的痕迹也太浓了,暴露了李文作为一个小文人的阴暗心理。
3.唐的故事
据孙周著作《囚徒或爱的遁逃》记载,李文著作《外遇的精神分析》中的第六个口述实录,是关于唐的故事,她的外遇经历很短促,却异常惊险——这也就引起了沈敏的重视。该口述不短,一万两千多字的篇幅,倒有六七千字在讲唐是如何引诱史而得手的事。对照来读,唐被分手的理由也很荒诞,至少让沈敏感到毛骨悚然。但她也知道这只是史的借口而已。她并非英这样的外遇菜鸟可比,而是身经百战,深知一个男人要走,女人的眼泪只是白流,根本就无法挽留。
然而,唐极难放下,她付出的更多。为了跟史好上,她费尽心机才捉到这只天堂鸟,但也不过是十几天,就被他奋力挣脱罗网,振翅飞离。她之前从未追求过男人,连婚姻都是丈夫当年苦苦追求她的结果。在婚后遭遇的那些数目庞大的追求者,只有极少数有幸成为她的情人,也许她比男人更能领悟或欣赏“外遇”的精神。如果“外遇”被视为一种合法性的关系或“准婚姻关系”(介乎于婚姻及谈恋爱之间),她肯定舉双手赞成。
唐视性爱如面包,爱情如牛奶。她是一位西餐爱好者,嗜好牛排、鹅肝及吕宋汤。牛排呢,一定要多放黑椒汁或咖喱,她有点重口味,蔬菜和水果倒是其次,而对米饭从不感冒。别人是节食减肥,她是吃肉减肥,肤色天然是小麦黄,像麦芽糖泛着光泽和甜味,使她看上去像西欧海滩上晒太阳的美女,颇具异国风情。她从不担心来自男人的伤害,譬如丈夫或男友有什么不满或举动,她不在乎,这也是一种独立或强悍。她跟丈夫早就达成了微妙的平衡。他们是真正的民主式婚姻,有时还交换对各自新欢的看法,并品头论足——这不妨碍他们在性生活上的和谐或狂野,既民主又集中,充满了消极自由主义的精粹——人只有不妨碍他人的自由。而唐更不担心遭到新男友的抛弃(每次都是她提出分手,并很快就有了新欢)或旧男友的纠缠(在上床乃至调情之前,必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双方有完全的自由,他人不得干涉,明码实价,童叟无欺)。
唐是一个清醒的人,不做有后患之事。不知为什么,她竟心生厌倦了,肉体依然生猛,大口吃肉,大声做爱,旁若无人,但内心是越来越感到空虚和无聊了。叔本华说,如果得不到满足,就会痛苦,得到了又会无聊(这是史转述的)。以前,她认为鱼与熊掌均已兼得,婚姻和性(或爱情)双全,她还奢求什么呢?但她发现跟哪个男友都没法说一句心里话了。而她从不是沉默之人——莫非这是她日渐衰老的征兆(她才不过三十出头)?一种毛扎扎的、气势汹汹的孤独感像苍耳子的尖刺,钩住了她的心肺,让她的胸口堵得慌。在她的恋爱史(主要是外遇史)中,很少有男友能跟她持续三个月以上,她将青春、肉体和爱情(当然还有炉火纯青的做爱技艺)留给了更多的男人。她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她是一次次外遇的开拓者,也是终结者——这是她保持活力及快乐的方法之一。她知道有更多更好的男人在等待着她(“要尽可能过更多的生活”,加缪说。这也是史告诉她的,这跟她不谋而合,这些哲人的教诲让她窃喜,仿佛她也是一个外遇上的哲学家,至少也是实干家),但也说明她的裙下之臣还不够分量,像灰头土脸或过于贫乏的小镇,无法使她驻足、留连并定居。
史每天都在读书。那些书很厚,内容又偏,她一翻就头痛或打瞌睡,但从史的嘴里说出来,却那么美妙动听,深入浅出,连他的嘴型也线条优美,让她恨不得立马去亲吻。唐在他那儿知道了萨特和伏波瓦,海德格尔和阿伦特,莎乐美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那是尼采、里尔克和弗洛伊德,而跟她结婚却从未担任过世俗意义中“丈夫”角色的安德烈亚斯并不算在内),萨福和她数目不详的女弟子,“只要有女人经过我身边,我就想拥有她们”的季诺。有一千零三次恋爱纪录的唐璜,而卡萨诺瓦也有一百三十二次。加缪这样评价唐璜:“当他离开一个女人时,绝对不是因为他不渴求她,美丽的女人总是让人有欲望的,问题是他渴望另一个女人,是的,另一个女人,他正和未婚妻眺望窗外……此时一个年轻女孩转身走到街角,他突然觉得她是他真正倾慕的女孩。然而,就在他寻觅女孩的踪迹时,他突然又分心了,如此反复不断。”加缪进一步指出:“唐璜的生活并不绝望,而是受制于情欲,而情欲生自恐惧,唐璜本身就是恐惧,而恐惧却正是他那魔鬼般的生命欲望。”
在那短暂的交往中,史卖弄他的学识仿佛比跟唐做爱还要起劲,还要陶醉。他跟唐介绍了许多关于性爱的名人名言,这于唐来说只有催情的作用。他说:“亚里士多德说,在交媾以后,所有动物都会忧郁——而男人无疑会更忧郁。弗洛伊德说,在性交过后的一段时间里,男人往往会四肢乏力,疲惫不堪,这恰恰让他们充分感受到了女人的可怕——韦罗妮克·莫捷在《性存在》中也支持了弗洛伊德的观点:奥维德讲述了一个名叫提瑞西阿斯的男人的故事,提瑞西阿斯曾被诸神变成女人长达七年。在作为男人和女人分别体验了性关系之后,他被要求前去裁决宙斯和他的妻子赫拉之间的争辩:男人和女人谁的性快感更强?当他宣布答案是女人时,赫拉出于报复弄瞎了他的眼睛,因为他道破了这一女性的秘密。而柏拉图更早就洞悉了男性或女性的秘密:男人身上的生殖器不听节制,自行其道,有如一头不可理喻的野兽,狂暴的欲望让它想支配一切;而女人所谓的阴道和子宫亦复如是:它们像是住在女体里的活物,如果生气了或不耐烦,就开始搞怪,在体内到处分泌体液,堵住呼吸通道,使得呼吸困难,引发极度的恐慌,同时散布种种疾病,直到彼此的欲望和爱情使得男女结合,犹如从树上摘下果实一样。尼采也说,婚姻要经得起考验,就得承受例外状况。依我看,所谓的‘例外状况就是婚外恋或性自由,恰如法拉梅兹·达伯霍瓦拉在《性的起源》中所说,现代性文化的出现是启蒙运动的核心部分,并有助于创造一种新的西方文明的模式,即平等、隐私和个人自由的原则。弗洛姆则指出了婚外情的必然及根源:人类变得更清醒,更现实。许多人不再将性的吸引力和爱混为一谈,却认为友好而保持距离的伴侣关系等值于爱情。这种俗人看法虽然能让人更加坦诚相见,却也让人们更频繁地更换伴侣。但是它却不会让人们更容易找到所爱。在高度商业化的国家,婚外情的趋势逐渐增加,这不足为奇。现在的物质世界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组成物必须每年更新。消费速度的加快摧毁了婚姻体制。”
在史天马行空、滔滔不绝的话语激流之中,她最爱听的还是史关于中国古代房中术的介绍,如对《素女经》《彭祖经》《洞玄子》等秘籍及道家(尤其是吕纯阳)阴阳双修的谈论,这不仅让她在理论上恶补了一课,也让她觉得自己早已无师自通,不禁窃喜。史还略说了中国的春宫画简史以及明末最著名的两种春册题辞《风流绝畅图》及《花营锦阵》。史说:“这些题辞生动传神,当然也是一等一的艳诗。《风流绝畅图》的第一图名《折芦苇》,还不算露骨,我念给你听:‘竿间水净时,那管鱼和鳖。无意戏鸳鸯,有情捉蝴蝶。兰桨衬水肌,扁舟载风月。不学漫橹摇,翻作孤苇折。隔岸芙蓉花,因風亦着力。”(孙周评论说,这些内容恐怕全都来于荷兰汉学家高罗佩的学术名著《秘戏图考》吧,李文只是一个文抄公而已。沈敏对此倒是闻所未闻,也缺乏学术兴趣。)
后来,唐翻来覆去地回想史跟她灌输的这些哲人语录,他到底要干什么呢?莫非就是为日后的分手作铺垫吗?但看来也不像,她到了这个地步,已如温水煮青蛙(在一种类似于催眠般的暖洋洋的氛围中昏睡过去),却不留意史不知不觉间像换了一个人。他不想跟唐说话了,这跟他们初次相识时有云泥之别,往昔的如漆似胶已不见踪影。
当时,他们相遇于一处高档会所的酒会。史安静得像个哑巴,但气场很大,仿佛他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那些在卖弄口才或搔首弄姿的一干男女皆是鹦鹉或蜂蝶,而他既不是八哥,也不是花朵,他像一座山那样沉稳。他在看一本很薄的书,书名却很吓人:《会饮篇》。后来,史跟唐说:“这本书探讨的是爱,从低到高,犹如上楼梯似的。正如译者王晓朝所指出的——宴饮的主人、诗人阿伽松谈论的是凡人的爱,而苏格拉底的发言从凡人之爱转到神的爱,很接近使徒约翰的说法(只要我们彼此相爱,神就与我们同在)。苏格拉底说,我们起先爱的是可见的肉身之美,然后爱的是不可见之物,即美的灵魂。由此我们继续爱美的思想和观念,在这种真爱的影响下,我们不断地升华。这样,我们在美的海洋中越来越接近美本身,最后察觉到那不存在于任何具体事物,但却又是绝对、简洁、永恒的美本身。通过这种观照,我们也就成为神的朋友。在爱的引导下,我们抵达这个顶峰。苏格拉底对爱无以伦比的赞美,使人联想起四百年后使徒保罗在《哥林多前书》第十三章对爱的无以伦比的赞美。”
孙周在著作中大力抨击李文对柏拉图的学说只是拾人牙慧,并无新意,他对柏拉图的了解仅停留于“柏拉图式的情人”这个词语。当时唐却很感兴趣,她仿佛在听史布道,就像抹大拉的妓女遇上了耶稣。她听得一头雾水,似懂非懂,但她对“爱可见的肉身之美”早已心领神会,而对“爱的灵魂”或“成为神的朋友”则没有经验而心生向往。
唐以她多年猎艳生涯所炼就的金睛火眼,发现史当时根本就没瞧她一眼,这对她姣美的脸庞、性感的身材、高贵的晚礼服及玉颈上的钻石项链是一个侮辱。而她很不幸地认定,这是一个坐怀不乱的人。但正是他的纯真和柔弱使她心疼。史真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他言说滔滔又默不作声,强悍张扬又怯懦低调,活力四射又静若处子。他仿佛从未经受女性之瀑的冲刷而保持着童真般的懵懂和纯净,让她有做启蒙者的冲动,但估计没那么容易。相较之下,之前那一个个唾手可得的果实,就有不劳而获之嫌。唐认为,只有跟史共坠爱河,才让她有可能摆脱日渐严重的虚无感。史给她这样的感觉,之前暴风骤雨般的情爱生活都是错误或扰乱,而史将会像一道彩虹将乌云密布、雷鸣电闪的天空纠正,并让动荡不安的草木平静下来。史会使她得到净化和升华。他的静谧像一个蓝色的湖泊,而她将像小船那样被轻轻托起、荡漾。她真想像传说中的仙女脱下罗衫,让身体被清凉澄澈的湖水包围。她曾经是一艘情欲的航空母舰,停泊于各式各样的港湾,而她最终在辽阔无边的大海才得到自由。他就是那个大海。或者说,他安静如崭新的木船。她一看到他,内心的波涛就像海啸般飙起,一定要将他拉下水,将他推动、摇撼、颠覆乃至撕裂。总之,不能放过他!
然而,唐深知史这样的男人是不会主动的,又担心他看不起投怀送抱的女人。她想着去搭讪,又怕打草惊蛇,想着不及时表白呢,又怕他溜了或被别的女猎人捕获。真是进退两难,为伊愁得人憔悴。
终于,唐以请教学问的名义,要了史的联系方式。当时,她紧张极了,心跳如鹿撞。她居然有了初恋的忐忑。她暗骂自己不够淡定。她想了个好办法,还是从《会饮篇》入手。她上网查看了相关资料,算是做了点功课,似懂非懂,但柏拉图这篇对话的内容让她欣喜不已。当她听史详尽讲述中国古代房中术时,已知大事可成。史从外表上看,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高人啊,而他的复杂性也超出了她的想象,她将会逐渐领略。史在床上的表现比他的嘴上功夫毫不逊色,他的理论和实践在相互印证。这让唐如获新生,在精神和肉体上都有了“与神同在”的幻觉。她是一坛好酒,而他人(包括丈夫)都不识货,只有史是“会”饮之人。她曾经同时跟三到五个男人保持亲密关系,他们对她百依百顺,真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她决定跟所有的男友分手(跟丈夫离婚倒是不必),她也无法确认自己对史的爱能维持多久。过去她哪一次不是尽情燃烧?但很快就成了灰烬。但等她意识到史才是她能过一辈子而不会厌倦的人时,为时已晚,史已杳如黄鹤。
唐当初以纯情佳人的面目出现,跟史说:“我除了丈夫外,只跟你一个人好过,以后有你就够了,不再需要任何男的了,别人我见都不想见,只有你有能力爱我,配得上我。不能这样说,我也配不上你,但很感恩你让我爱你,我会好好照顾你的。以前是无爱婚姻,很不幸福,心里很苦闷,老是外出吃饭应酬,现在觉得很无聊,这都要改了。我以后就待在家里,等你有空就约我。如果有什么饭局,我也会向你请假,你同意了,我才出去。”史笑了,也不说什么。没几天,唐就知道史其实已有家室,她痛彻心扉,也吃惊非小。她曾旁敲侧击地试探过,如果史愿意娶她,她会立马离婚嫁给他。但史顾左右而言他,也就暂时不便多提。
唐知史不允许她还有别的外遇,而她曾在风月场上如雷贯耳,难保他没听到风声。毕竟果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倒不如主动跟史有选择地坦白一二,希望争取宽大处理。譬如说,她也曾经喜欢过别人,但现在都断了,保证除了史谁也不爱。后来,她痛定思痛,认为自己犯了大错。
当唐确定已不可能离开他时,就向他表白,她只会爱他了。史抱着她亲,她像一只被主人抚摸的狗那样快活,甚至涌出感恩的泪水。“我一辈子都会听你的话,”唐躺在史的怀里动情地说,“我的身体只属于你。我对你毫无保留,什么都会交给你去支配,包括一切——亦即身体、心灵、以及想得到或想不到的一切,都不会吝惜,这是我的真心话。”史冷淡地说:“是吗?”她说:“那当然!”他说:“那你前天下午在干吗呢?”她说:“我去看了现在正火的电影《泰坦尼克号》。”他问:“跟谁看呢?”她说:“我一个人。”他说:“你说谎,我给你机会再说一遍。”唐毕竟久经阵仗,虽惊不乱,缓缓而清晰地说:“我真是一个人去看的,也是一个人离开影院的,我可没有把银幕里的‘小李子拐走。”她还为这句调皮话笑了,希望气氛稍为缓和。他说:“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仍有隐瞒。你在看电影的那一百九十四分钟里,有个男人的手一直在你的乳房摸索,也许还摸遍了你的全身。不管他是你的老相好还是现场勾搭上的,这都说明了问题。”唐矢口否认,情知无济于事,但若承认了,只会更糟。史冷笑,不再争论。唐望着他变得冷漠的脸,知道搞砸了。
后来,唐对采访者李文说:“其实他一直对我洞若观火,将我玩弄于股掌之中。如果我不是太贪心,仅是满足于做他的情人,我想他是不会走的,哪怕他爱上更多更好的女人都不會离开我。我威胁到了他的安全。他不可能为了任何人离婚,当然包括我。他的太太控制着他,而他是心甘情愿的。是的,史说的都是事实。那个人当然是我的前男友,我不是街头妓女,而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当我跟史好上后,提出要跟那个人终结恋爱关系时,他同意了。他是个绅士,但提了个请求,说能否陪他再看一遍《泰坦尼克号》。我们是看这部电影时认识的。这是公映的最后一天。我们的关系持续不到一周。我答应了。如果他不是请求而是闹腾,我是不会管他的。但这个请求不算过分,倒不好拒绝。我想将过去洗得一干二净了,好跟史在一起,反正这是见最后一面了,也不会有别的男人了。为了安全起见,我在电话里跟他约好,分头进入,看完了,再分头出去。前男友一见到我,就泪如雨下,说会尊重我的选择,会放手,但我身体的好他再也得不到了,这让他受不了,他保证以后不会再打扰我了,希望能让他再摸一次乳房,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也忘了,他说的是要决心记住还是忘掉我的奶及我身体的好,当时也怪我心软,毕竟爱过他,却以莫须有的罪名抛弃了他。我当然不想说分手是因为史。我想着影院里黑乎乎的,也不会有人看到。我就让他摸一次,之后彻底断了,那也好。没想到,就在这点上出事了。我说,只能摸一下,但他的手放上去就不肯放开了,还轻捻我的乳头。我将他的手想象成史的手才略能容忍。我当时就想走了,我发誓,我心里只有史一个。我没想到史会跟踪我,甚至当时就坐在我的旁边或身后也说不定。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感到脊梁骨凉飕飕的,仿佛有人或有望远镜在盯着我。”
书评家沈敏看到,唐的被分手,乃是被对方找个借口就打发了。而这个史还处心积虑捏住了她的把柄,恰好跟唐精心准备去勾引他互为镜像。看上去还是唐理亏了呢,她百口难辩。两对情人的含金量都极低,或者说女方是真爱,而“他”恐怕只是因为性爱,这也是通常男人外遇唯一的动机,跟女人重情感不可同日而语;还有一个共同点是,这两个外遇者都是电影爱好者,而“他”处理的手法确实是太像了……她编写这个故事梗概时有感而发,夹叙夹议,写了一千多字,她发现不知何时已成为外遇的精神分析者,不禁哑然失笑。看来,饮食会改变一个人的身体,阅读也会改变一个人的精神。这个故事的结尾不俗,她不忍舍弃。
采访者李文问:“跟史分手后,你的情感生活怎么样?”
唐说:“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作者简介:黄金明,1974年出生,广东人。现为广东省作家协会文学院作家、省作协散文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兼事小说、散文和诗歌,发表于《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小说林》《小说界》《诗林》《星星》《诗刊》《散文》《花城》《十月》《天涯》《大家》《山花》《钟山》等期刊,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等200多种选本,逾250万字。出版长篇小说《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说集《吃了豹子胆》,散文集《与父亲的战争》《凤凰村的昼与夜》,诗集《时间与河流》等12部。有作品译成英、俄、日、意、蒙、匈等语种。参加诗刊社第24届青春诗会。获得第九届广东省鲁迅文艺奖、首届广东省小说奖、首届广东省诗歌奖、第二届广东省散文奖、第三届《文学港》“储吉旺”文学奖、第三届《广州文艺》都市小说双年奖、第四届《红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