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那株正开花的树

2021-03-15计文君

山花 2021年3期
关键词:西厢不语金圣叹

计文君

《西厢记》在金圣叹眼中,是“第六才子书”。

前面五位同侪是《庄子》《离骚》《史记》《杜诗》和《水浒》。可惜他生前只完成了《西厢记》和《水浒传》的评点;也幸亏他肯从后朝前评,因为前四部的好处,纵然缺了金批,也不至于被湮没,而《水浒》与《西厢》,若无金批,只怕在后人眼中,这两部书的面目,与今日或会有所不同。

相比较而言,金批《水浒》又比金批《西厢》名头要响,好歹《水浒》写的是英雄好汉,天罡地煞,也算自有一番慷慨豪迈,悲怆苍凉。

《西厢记》写的实在是个小故事,穿越一点说,普救寺西厢内发生的故事,不过是张生和莺莺人生中的一段“小插曲”,不影响其人生的主旋律。

这样的一个小儿小女的青春情爱故事,世人所谓的“淫书”,何以入了金圣叹的法眼?

金圣叹自己这样解释:“圣叹有才子书六部,《西厢记》乃是其一。然其实六部书,圣叹只是用一副手眼读得。如《西厢记》,实是用读《庄子》《史记》手眼读得。便读《庄子》《史记》,亦只用读《西厢记》手眼读得。”

少年时读《西厢》,遇到的就是金批的本子,只是对那些啰哩啰嗦的批语很不耐烦,也不大看得懂——语句倒还明白,意思却是糊涂的,譬如上面引的那段话,实在不知所云,就都跳过去,只看王实甫写的句子,觉得满目锦绣珠玉,字字嚼得出香味。

如今再读,虽然《西厢》原文依旧是“沁梅香可嚼”,但参校金圣叹的批语评点,《西厢记》的味道于是变得丰富、醇厚。

《西厢记》的确可以当作《史记》来读,写人物形容毕肖,声闻在耳,不假一辞,褒贬透纸。至于金圣叹点出的“目注此处”,笔下从别处迤逦写来,及到此处就停住,不直接说出来,而让人从文章中“瞥见”——这种笔法,不仅构成了文本叙事的摇曳美,同时也生成了含蓄蕴藉的诗性——诗是指向月亮的手,而不是月亮本身。

把《西厢记》当作《庄子》来读,就算有金圣叹的提点,多半也定要到中年之后,才能做得到。

《西厢记》是一个关于诱惑和沉溺的故事,满纸的香艳旖旎,豆蔻年华读来,应如87版《红楼梦》中“双玉读曲”的画面:芳树下,落英缤纷,花映人面,人面如花,一册《西厢》,读的人自然会成为“倾国倾城貌”,“多愁多病身”……诱惑越发是诱惑,沉溺只会更沉溺。

最基本的理解,《庄子》说的是解脱,是超越——《西厢记》是反面的《庄子》。少年时听了也不会懂,风月宝鉴是要从背面来照的。

《西厢记》是“正照风月宝鉴”,而《庄子》是“反照风月宝鉴”。

金人瑞读《西厢记》的手眼,一如风月宝鉴。人过了中年,翻过跟头的,再看《西厢记》,依旧活色生香,却已然是镜花水月了。

少年时,从未想过张生与莺莺的结局——虽然也知道写团圆的是别人续的《西厢》,王实甫的《西厢记》只写到张生与莺莺离别就住了。离别固然惆怅,但却觉得幸福是在握的,至少是可期的——那时,还看不到人性深处的诡谲变幻,换了眼目,再张望,人性是一口望不到底的深井。

张生和莺莺的结局究竟如何?

王实甫在《西厢记》里没有说,莺莺在“哭宴”一折中,长亭送别张生,曾经吟出一首诗:“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这原是元稹的《莺莺传》中莺莺另嫁他人、张生也娶妇别家之后,张生偶遇机会,想再与莺莺见一面,莺莺不肯见,派人送出了这么一首诗。故而这首诗在《莺莺传》里是通的,合情合理,放在《西厢记》“哭宴”一折里,却显得古怪——莺莺何苦如此说?

也许莺莺和张生,在分别的那一刻,对他们这段“西厢之爱”的未来,心里都是清楚的。故而,《西厢记》的最后一折,是“惊梦”——张生草桥店梦见莺莺,惊梦而醒,旧愁新恨连绵郁结的张生,继续自己前往长安的路程。

《西厢记》在结尾处,成为寓言。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说过这样一段话:“读金圣叹所评《西厢记》,能令千古才子心死。夫人作文章,欲天下后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后代称赞之也。……誉人而不得其实,其去毁也几希。但云千古传奇当推《西厢》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自有《西厢》以迄于今,四百余载,推《西厢》为填词第一者,不知几千万人,而能历指其所以为第一之故者,独出一金圣叹。是作《西厢》者之心,四百余年未死,而今死矣。”

这番话里有奇绝的想象——千古文章成为作者灵魂的载体,在时间之河中悬浮,等待着后来者用理解来打捞。

金批《西厢》,着意与后人周旋,不知道后人的理解,能否让金圣叹“心死”。这种“心死”,该是何等美好的一种沟通际会、释放与满足!

中国古代叙事文学,塑造了许许多多爱情中的女性形象。如果我们要打造一个名为“恋爱中的古代少女”的榜单,我以为崔莺莺、杜丽娘和林黛玉应该是这个榜单的前三甲。这三个文学形象,从某种意义上,是有谱系关系的。在《红楼梦》的文本设置中,崔莺莺、杜丽娘之于林黛玉,具有“革命引路人”的意义。

黛玉在大观园——这个作者制造出的“桃花源”里,似有还无地“谈着恋爱”,心里什么都有,“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的诗句写了,最后烧了,到底一句话也没说出来。蜂腰桥宝玉倒是说出了肺腑之言,结果落到了袭人耳朵里,得了句“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这是哪里的话,还不快去!”宝玉也只能紫涨着脸皮而去。

杜丽娘在那个有着惹是生非花神的南安府花园里做梦,一场恋爱谈得“死去活來”——从梦到魂,等到丽娘小姐再度恢复为人时,恋爱已然变成了婚姻。

由此看来,这三位少女,只有《西厢记》里的莺莺小姐,扎扎实实在人间谈了一场灵肉结合的恋爱。

在《西厢记》的故事里,恋爱中的崔莺莺,更具现实感和现代感。

杜丽娘和林黛玉,在恋爱中的表现,更为诗化。她们都拥有自己独特而优美的经典抒情画面:描容和葬花。

丽娘小姐被一瓣落花惊梦,继而寻梦不得,于是便丢了卿卿性命——然而在死前,她还要“描容”,把自己美丽的容貌描画下来——这是一份怎样的对美和生的执着?

黛玉姑娘恋爱谈得不顺利时,就去“葬花”,提前祭奠如同花一样明媚鲜艳却终将逝去的青春。

莺莺小姐显然没有这样的幸运,同样是绝妙好辞的《西厢记》,作者却没有给予她如此这般独一无二的抒情段落。虽然有拜月和听琴,只是太过庸常,难以与“描容”和“葬花”这样清艳奇绝的场面相比。

莺莺拜月,比不得貂蝉拜月;莺莺听琴,也比不得文君听琴——终究是落了第二层,然而莺莺却被作者赋予了一个不那么引人注目、却格外耐人寻味的动作——不语。

莺莺的“不语”,发生在《西厢记》最为高潮的一幕——“酬简”。

莺莺在书信中答应了张生幽会的要求,红娘再三催她“去来,去来”,莺莺“不语”,但还是跟着红娘去了西厢。

张生见了莺莺,“跪抱”,莺莺不语;张生起来,挨着莺莺坐下,莺莺不语;张生抱莺莺,莺莺不语;宽衣解带,“一片眼泪,一片快活”,张生跪谢,“张珙今夕得侍小姐,终身犬马之报”,莺莺依旧不语;红娘催促离开,提醒怕夫人知道,莺莺起身走,不语;张生不舍拉住,叮嘱再来,莺莺还是不语!

有意思的是,在元稹的《莺莺传》中,对西厢欢会这一情节,也有着类似的描写,此前张生跳墙,被莺莺训斥之后,于是绝望。然而红娘又陪莺莺突然降临西厢,“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矣。”在元稹的笔下,那个西厢里的夜晚,莺莺也是“终夕无一言”。

莺莺为什么不说话?

当然不是这个人物不善言辞。无论是元稹唐传奇《莺莺传》,还是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诸宫调》,崔莺莺这个人物,都是机敏多才、很会说话的。且看她此前教训张生,说得合情合理,进退得宜。纵然大家闺秀矜持,可到了以身相许的定情之夜,竟然一言不发,也实在有悖常理。

莺莺不说话——或者说作者在此处不让她说话,其实是一种用心良苦的设计。金圣叹在批“酬简”一折中莺莺几处“不语”,都用了“妙”字,这不语的妙处在哪里呢?

莺莺的“不语”,如同黛玉的“葬花”、杜丽娘的“描容”一样,是塑造人物非常有力的一笔。两情缱绻的时候,张生的反应很正常,赞美,亲昵,欢喜得充满感激和感动,然后就是给出誓言——莺莺对这一切都不置一词。这样反常的行动设计,展现出了莺莺复杂而深刻的精神情感世界。

莺莺来了西厢,她在挣扎和纠结之后,勇敢地或者冲动地抛开了现实世界的种种利害关系的桎梏,准备不再压抑自己的情感和欲望,她要享受自己的青春。只是,她很清楚这样的享受无异是一种放纵,同样很清楚自己可能要付出的代价。莺莺是冷静的——始乱之,终弃之,这样的结局也许在她决定去西厢之前,就想到了。莺莺的不语,其实是无语。面对张生真诚而脆弱的誓言,她能说什么呢?

莺莺的无语里,有一份勇敢和担当。我愿意相信,月移花影的那个晚上,莺莺是为自己——而非为张生——去了西厢!

与其说《西厢记》是个爱情故事,不如说《西厢记》是个诱惑的故事。

莺莺的美,无意间诱惑了张生。

因为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于是,张生为求取功名奔波的脚步,停留在了普救寺。

莺莺生就“宜嗔宜喜春风面”,不是莺莺的过错,“尽人调戏”拈花而笑的莺莺本是天真的。

“临去秋波那一转”千载流传,但在金圣叹眼里,却已经是“第二句”,更高妙的是“尽人调戏”四个字。

金圣叹批道:“天仙化人,目无下士,人自调戏,曾不知也。……《西厢记》只此四字,便是吃烟火人道杀不到,千载徒传‘临去秋波,不知已是第二句。”

浑然天真的莺莺带着红娘走了,“眼花缭乱”、魂飞天外的张生“疯魔”了。张生于是开始行动,先是满口谎话向法本长老“借厢”,心里发狠,若是不肯周全,让他住进普救寺,他会“埋怨杀法本和尚”。正好遇见红娘来向长老问询为相国做法事的事宜,张生竟然胡思乱想到认为崔家女艳妆,是看上了老和尚!

这种癫狂的心理设计,虽然夸张,却极具青春的特质——它是没有逻辑的,不经大脑的。

知道了是莺莺要做法事为父亲尽孝心,张生忽然也哭起了父母,也要为父母做法事,确定能在法事上见到莺莺,张生对自己说,“这五千钱使得着也!”

张生不无可笑而步步为营地展开了对莺莺的诱惑。弹琴,吟诗,不过是才子诱惑佳人的规定动作,面对莺莺这位有见也有识的相国小姐,显然无法取得实质性进展。如果不是孙飞虎横插一杠子,发兵普救寺,要抢莺莺为妻,张生只怕多半是要失望地离开普救寺了。

莺莺的灾难,成为了张生的机会。

难怪在白马解围之后,张生不禁长叹,“孙飞虎,小生感谢你不尽也!”虽然书生救美,靠的是人脉,而非真的横刀立马,但莺莺对于这位认识人很多的张先生,还是充满感激和肯定的。

张生赢得了美人的青目,莺莺隔墙酬韵时被逗引出的一丝情愫,此刻已然氤氲成了满腹的缠绵想象。女儿心性最禁不起揉搓,接下去揉搓莺莺内心的,不是张生,而是莺莺的母亲,相国夫人。

老夫人悔婚,客观上强化了莺莺对张生的渴望。如果没有悔婚,也绝无后来西厢里的风流韵事。张生只怕要抱着老夫人给他画的一张饼,怏怏地继续他求取功名的道路。

事情发展到此刻,不仅莺莺是张生的诱惑,张生也成为了莺莺的诱惑。

一切都在成为借口。无论是指责母亲言而无信,还是怜惜张生相思成疾;无论是投书递简约见张生,还是翻云覆雨不肯认账……莺莺所做的只是在被青春诱惑的磁场捕获前的挣扎。

而早在誘惑的泥淖里深陷的张生,内心的煎熬已然外化为躯体的疾病。

有研究者曾将张生的故事与《红楼梦》中贾瑞的故事作过比较,认为两者之间有着某种相似性。《西厢记》对于张生和莺莺之间的情欲诱惑给予了优美诗性的表达,而《红楼梦》对于陷入王熙凤所设“相思局”里的贾瑞,则是带着戏谑和喜剧色彩的刻画。一边清雅香艳,一边龌龊污秽,两段故事,在巨大的差异中,却都展现了情欲诱惑的毁灭性力量。

诱惑作为力量,有着独特的悖论性。从张生和莺莺之间情感运动的轨迹,我们可以发现,无论是客观上的助力,还是客观上的阻力,都会奇迹般地通过当事人主观上的发酵,成为接近欲望对象的力量。

其实,一切不过是借口,没有逻辑的轨迹,不需要明晰的思考,就是飞蛾扑火般要“在一起”!

爱情的力学曲线,却是恰恰相反的。我们有时候会不无悲哀地发现,所有为爱付出、力图接近所爱的力量,最后都会变成让你远离所爱的力量。虽然爱情往往是从诱惑开始的,但没有完成成长和蜕变的诱惑,显然还不是爱情。

如此绽放在青春里的诱惑,同样美丽,同样珍贵,甚至可以说是每个人生命中的奇迹。没有足够的好运气,是完不成这样的奇迹的——想想看,张君瑞的运气好得能中六合彩大奖了!

金圣叹说,“哭宴”之后,无《西厢》,又说《西厢》不可续,原因也正在于此。张生离开之后,莺莺和张生的命运会如何,那已经是另一个故事了。

《西厢记》结束在长亭送别,莺莺送走了张生,张生走向长安。

虽然有了约定,有了许多嘱托与眼泪,许多誓言与承诺,可莺莺和张生的结局,总让人担心似乎不会那么美好……

张生继续着求取功名的道路。草桥店,张生梦到莺莺赶来——如果说梦是现实中匮乏的反映,那么这个梦似乎说明,张生潜意识里渴望能带莺莺同行。当然这是个很难实现的梦想——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念头。

故而,张生“惊梦”——“千种相思对谁说”,《西厢记》到此戛然而止。

《西厢记》的故事还能继续吗?

金圣叹说:“何用续,何可续,何能续?”

诚哉斯言!

那个在普救寺西厢内发生的青春故事已经结束了,像梦一样美好,像梦一样短暂。

这样的梦如何能不醒?

张生与莺莺在《西厢记》结束时面临的困境,似乎是人类永远的困境,无论社会如何变迁,它似乎从未得到过真正的解决。

如果我们把普救寺置换成今天的大学,莺莺与张生之间的故事,立刻就变得通俗易懂了。毕业季,也就是分手季。为什么校园恋情如此脆弱?不是当事人的品质问题,也不是现实太过残酷——现实从来就没有温柔过。虽然每个时代的青春面对的具体问题不同,有时是身份门第,有时是战争灾荒,有时是政治劫难,有时是房价物价异地恋……但青春与现实相撞的那一刻,青春必然碎成一片!

虽然青春幻梦的破碎是必然,但破碎之后却未必一定就意味着悲剧。这是两个完全不同层面的问题。

让我们回到《西厢记》,张生与莺莺黯然分别之后的故事,不再是《西厢记》的故事。然而所有读《西厢记》的人,对此后的故事依然会抱有浓厚的兴趣。

于是,便有不知名姓的人来续写张生与莺莺的故事,就连金圣叹也只能“今偏要续,我便看你续!”

续写者对于张生和莺莺,俨然是个粉丝,而且是“脑残粉”,天真得近乎蛮横地乐观着。自然是张生高中状元,皇帝御赐姻缘,“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团聚”,这是童话般的结局。

当然,在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远永远之前,一定还是要有番波折的。

于是续写者就安排原来与莺莺有过婚约的郑恒来“争艳”。自然,郑恒不仅要败给张生,还要赔上性命——莫名其妙地撞树死了!

金圣叹说:“何苦写至此?真为恶札!可恨恨也!”

这样的恶趣味,不是真正的乐观。但在张生的那个梦里,蕴藏着浪漫主义乐观的种子。

张生梦到莺莺追随他而来,莺莺的身后还有追她的人。张生在梦里,重提平生最得意的事——普救寺白马解围,他要再次拯救、保护莺莺。现实的压力在梦里依旧存在,但是主人公却比在现实中勇敢了许多。

仔细想想,“勇敢“这个词不准确——莺莺和张生,已经很勇敢了,至少他们是行动者,成全了自己焦灼的青春渴望,没有成为抑郁而终的怨侣,不用等着死后去变连理枝,双飞蝶。他们在自己最美丽的生命季节里,没有错过彼此。

但他们显然不够疯狂。

飞蛾扑火不是勇敢,是疯狂,他们都不是扑火的飞蛾。

我想,无论如何,飞蛾扑火般的疯狂爱恋,只能在审美层面予以肯定,这样的疯狂里,也有一种属于青春的蛮横力量,缺乏对人性的绵厚的体恤与宽容。

《莺莺传》里给出了一个怀抱这样体恤与宽容的莺莺,自然也给出了一个忧伤的让人百味杂陈的结局。

张生去了长安,莺莺怀抱深情给他写信,张生虽然“肠断萧娘一纸书”,却同时也决心对“西厢”作一个彻底的否定。

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然而张志亦绝矣。稹特与张厚,因徵其词。张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于时坐者皆为深叹。

后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求以外兄见。夫语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章词曰“自从消瘦减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后数日,张生将行,又赋一章以谢绝云:“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自是绝不复知矣。时人多许张为善补过者。予常于朋会之中,往往及此意者,夫使知者不为,为之者不惑。

元稹自说自话的这段解释,我第一次读到时,瞠目结舌——离开你,“只怪你过分美丽”!

当时也是太年轻,实在是没见过世面,现在看看,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啊。通过否定对方和过往经历来获得解脱,差不多的人皆如此。只是那些人“自我合理化”之后心安理得就好,不像元稹那么会“上价值”。

元稹说,像莺莺这样的天生尤物,不是别人的祸害,就是自己的祸害——他没有降服这样能“为蛟为螭”尤物的德行,所以“忍情”。

元稹发表这番高论,还让听到的人对他钦叹,认为他是善于弥补过错的人。我当时读只觉得荒谬绝伦,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能“懂”他的那一天。看懂了,他无非想说自己成长了,面对无法抗拒、同时也没有能力驾驭的“诱惑”,他至少有能力拒绝了。

青春结束,人生继续。

男另娶,女别嫁。

蓦然邂逅,张生又死乞白赖非要见人家——我当初读至此处,只觉得张生,其实也就是穿着“马甲”的元稹,讨厌得不行,而且还有点儿不可理喻。要到很多年之后才明白:张生面对“欲望的对象”,又变成了那个得不到满足就生气、闹别扭、寻死觅活的“孩子”……

此时的莺莺,则变成了一个温柔却有原则的“妈妈”:冰激凌不能再吃了,吃多了会拉肚子,还是回家去喝酸奶吧……

体恤,宽容,却也馊酸。

你非说是益生菌、酵素也行,其实就是“逾期青春”败坏的气味和样子,再怎么遮掩,还是让人不适。

金圣叹是对的。

《西厢记》也只能结束在“草桥惊梦”——张生醒后的那轮晓月,照了张生,照了元稹,照了柳永,照着一代又一代的青春与离人……

《西厢记》是关于青春的寓言,是古雅深沉的“致青春”。

“怎当你临去秋波那一转”,是远去的往日老歌的旋律,让我们想起,年轻时,遇上的那株正开花的树……

猜你喜欢

西厢不语金圣叹
回西厢
西厢故事
猫不语
金圣叹刑场别子
“西厢”瓷画及其在欧洲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兼论《西厢记》的早期西传
时光不语静待花开
放风筝
幽默到死金圣叹
金圣叹、张竹坡、脂砚斋点评中“犯”概念的探讨
此情不语 知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