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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节不回家,会上瘾

2021-03-15朱秋雨

南风窗 2021年5期
关键词:林森亲戚家乡

朱秋雨

“结婚为了什么?父母:生。”继而产生第二个问题:“人活着为了什么?结婚?”

虚岁40的河北邢台人李韬问道。

因为没结婚,李韬在过去6年的春节没回老家,要么去旅行,要么自己当厨子,煮一顿海鲜盛宴。回家过年成了他一个模糊的回忆。

“约是八九年前”,他只要回家,一出门,亲戚、邻居都会问候婚事。问得多了,他感到无奈,只想躲在家不说话。

他清楚地感知到,外人的催婚给他的焦灼和无力感。他相信婚姻的价值,认同费孝通《生育制度》里持的观点—两性的结合并抚育孩子是社会发展的必要条件。

只是,到他自己身上,他以为现实更像是一个哈哈镜—将他的缺点无限放大。多年在沪漂泊,他经历过生意失败,认为自己不具备健康的条件结婚。他索性说自己爱自由,与家人也逐渐疏远,对自我的要求变成了“不妨碍别人就行”。

在“过去”的人们看来,李韬是个“异类”。但因为不可抗力因素,2021年,异地过年成了人们眼下最合理的年味。同样受催婚、家庭关系困扰的人,第一次拥有了拒绝远方亲人唠叨的理由。

他们有的最终还是回了家,和亲人也谈好了条件—“要是我回家就不准催婚了”。

而一些不回家与回不了家的人,在逃离亲戚、亲情关系换来的耳根子清净后,暗暗开心,独享自由。他们也在引发思考,过去拼尽全力回家过的年,究竟意味着什么?

异乡人的年

2021年,29岁的柳洁在北京的第三年,人生第一次过年没回家。

年三十晚上,她没有感到孤独。“北京最不缺的就是异乡人。”她的普通话口音里已经摆脱了过去的平翘舌不分。

身边同事不回家的多,有伴侣的回出租屋抱团过。单身的她则在社交平台上约几位陌生人,在她4100元月租一室一厅的房子,那张换上了新桌布的四方形饭桌上,一起涮火锅。

柳洁形容,这是她吃得“最肆意”的一个春节。不用想着年夜饭见亲戚的妆容和身材管理,也不再害怕在饭桌上要听到亲戚们冷不防抛出的问题。

她印象很深刻,家中长辈特别爱相互比较。就连她已经长大到工作赚钱,一次,她还是被迫与其他同龄表亲一起比量身高。

“谁更高啊?看起来还是姐姐更高”“姐姐的鞋子有增高跟”……几年前年夜饭桌上的对话和长辈们爆发的笑声,她如今想起来都感到羞愧。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到了“处处不如人”的年纪。亲戚们不满意她漂泊的状态,和那没有着落的“婚姻大事”。

她形容她是“不上不下”,没有在大城市买房的实力,也放不下这份影视行业的工作带给她的成就感。

预料到回家过年会被与已经结婚的表亲们当面比较,这成为她不愿归家的第一动因。有了疫情防控的理由,哪怕父母为此给她打了两周电话,查找了各类回家的办法,承诺为她买来回机票,她也没有松口。“单位不允许出京”的理由,让她坚持到了最后。

8年“深漂”林森今年同样没回老家山西晋城。

“首先你得有不回去的想法,其次要有合适的时机”,他介绍经验,“一切就都顺其自然了”。他已经记不清有几年春节没回家了,但他总有很多说服自己和家人的理由。

“首先你得有不回去的想法,其次要有合适的时机”,他介绍经验,“一切就都顺其自然了”。他已经记不清有几年春节没回家了,但他总有很多说服自己和家人的理由。

“一张机票近4000”“疫情回不了家”,他以各种借口搪塞爷爷奶奶辈。

最近几年,林森母亲也从家乡到深圳打工,常拉着他和同城的亲戚见面。过年期间到亲戚家,他们还會准备家乡独有的铜火锅,里面有晋城味道的炸丸子、粉条、大白菜。这让林森感受到温情,更加认为回乡是个“添堵”的举动。

“过年,很麻烦”,他形容。他在家乡没有归属感,出外生活久了,他与亲友出现了极大的观念差距。他总结,是否成家是乡镇的人关注的中心。

25岁,当地婚嫁的高峰期。渐渐地,同龄人见面只聊婚姻、孩子。

他便有了感悟:“农村的节奏不适合我。”

单身的选择

过节不回家,会上瘾。

有了第一年以后,第二年、第三年,林森都不再想费力气,挤春运赶回家,只为迎合传统意义上的“团聚”。

哪怕是没有家人的陪伴,他依然认为原地过年是个最佳选项。他曾好几次面对空城过年,无聊时与朋友打游戏,独自看书、看电影,七天假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竟没觉得一丝孤独。

他的诀窍是—“不把这个当过年”。他喜欢一切与朝气蓬勃有关的日子,深圳的冬天让他感到和煦。没能在春节回家的年份,他会挑盛夏的日子,返乡看望长辈。

与林森不同,34岁的服装业从业者孙玥,在那个与家相牵绊的故乡面前,只能丢出一句“回不去了”的叹息。

在广深两地奋斗的12年里,她单身了近8年,认为自己恋爱结婚已经无望,接受了她认定的现实—“35岁的女人没人会要。”

她决定一个人过一辈子。“专心搞钱”成了她2021年的宣言。

不结婚生娃,在孙玥家人眼里,即为“大逆不道”的事情。

为了劝她结婚,母亲曾几次在发生“小病痛”时,躺在病床告诉从外地请假回来的孙玥,最大的心愿即是见女儿嫁人。以前一周一次的电话,母亲也会反复念叨,自己坚持运动,保持健康的动力即为了将来给她带娃。

她还尤其喜欢买金饰。等孙玥一回家,母亲就会到家里摆满保健品的角落,神秘兮兮地从药罐子掏出新的金手链,说是给将来的孙辈准备的。

随着时间流逝,比她小5岁的妹妹率先成家,母亲也有了精神寄托。4年间,妹妹生了两个孩子,也辞去了工作,成为别人眼里的“贵妇”,还将母亲接去同住。

而她,4年没回老家。理由正是与家人对女孩婚姻观的不相通。

迈入虚岁30岁的那一年,她记得饭桌上亲戚与长辈们的“嘴脸”,从“看热闹不嫌事大”变成赤裸裸的“嫌弃”。在亲戚的话语里,过30岁的女人已经失去了价值,她的“嫁不出去”,成了自此以后聚餐饭局上姨妈们的谈资。

亲戚们也并非没有提出解决方案。不过,在30多岁的女人难找对象的论断下,给她介绍的多为中年离异、身材矮小的农村“剩男”,月收入都比她低一截。孙玥认为,亲戚为其介绍对象时,从没站在为她考虑的角度,这样的相亲她便一次也没去过。

“他们的感觉像是,只要是个男的就可以。有男的我就要像抓猎物一样扑上去。”她以为这很像是过去农村给母猪配对,只要有公猪,能生产下一代,人生便万事大吉。

2021年,她一个人留在深圳过春节,连迂回的理由也没给。

“谁让我不爽,就别再联系了。”

孙玥解释,这是她花很久学会的课题,爱自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柳洁也有类似的感悟。在大城市待久了,她见识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的小日子,更加坚定地认为,人生不止一套公式,结婚与人生幸福并不能划等号。

但她是矛盾的。在亲戚间被人用婚恋比较时,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在“落后”,心理上逃不开单身的“耻感”。

在成长经历中,柳洁被教育成了“什么年龄段该做什么事”的人。甚至,她极其享受快人一步的感觉。

他的诀窍是—“不把这个当过年”。他喜欢一切与朝气蓬勃有关的日子,深圳的冬天让他感到和煦。没能在春节回家的年份,他会挑盛夏的日子,返乡看望长辈。

在上小学时,为了赶上当时中学部的招生免费政策,她从五年级直接跳级到初一。而到了研究生阶段,为了争取时间早点毕业,父母让她放弃了保研名额,选择到英国留学,“一年就毕业”。

无形中,柳洁成了亲戚交谈比较间总是胜出的对象。这样的后果是,她脑子里总有个不经意的闹钟,提醒她如果不在一个阶段抓紧完成一件事,一切都晚了。

而在人生大事面前,柳洁感受到的焦灼,伴随着更多的无奈和委屈。她的工作节奏快,有时连花费精力在暧昧期的时间都没有。而谈恋爱结婚,不像是她成为家庭骄傲的学生时代,即便付诸努力,也不一定收获答案。

不回家过年的2021年,柳洁如释重负。在婚恋等人生议题面前,她没了自信。不用和亲戚同桌吃饭,成为她认为的,避免心理上的“闹钟”反复响起的方式。

家乡,回得去吗?

在催婚面前,与之相互勾连的是,婚姻制度背后连结和建立的家庭。经历过被催婚的人,怕的不只是婚嫁,面临的还有站在人生关口时,一切与小家有关的选项。

柳洁在广西南部防城港的家乡依然是她有无限羁绊的地方,因为“那都是亲人”。作为独生女被宠大,她在父母面前,还能做回孩子,可以撒娇和闹脾气,生活不如意时也会想到有家人做后盾。

只是,在年龄焦虑面前,她开始在曾经坚定选择的北京城前动摇。29岁,在北京看不见成家立业的可能性时,她意识到,再待下去是对父母苦心的辜负。她也知道,一直以来父母的生活重心,很大部分围绕着她展开。

她能一下子举好多例子。平日里父母对名牌、质量要求不高,家里唯一的一辆汽车也用了近10年,存下来的钱就为了给她未来的房子付首付。年轻时,她以为是束缚,想要尽早摆脱父母对她的高期望。而现在,她想到有这样的退路时,内心也开始思虑了。

回到南方的家乡,或许是满足父母念想、回馈家庭的“孝道”,柳洁给了一个这样的结论。

过年不想回家,更深层的原因就在这里—她担心自己动摇的小心思,在父母与亲戚面前被发现并戳穿,“年后就要收拾包袱回老家了”。

回家乡,柳洁需要勇氣,需要时间。她自嘲还不够有韧性,“一条道路走到黑”,那是她认为来北京能成功的必备条件。

林森也是独生子,他打算沿着深圳“走到黑”。他的人生选择里,强调的是个人,活得自由最为重要。他没有世俗上买房买车的追求,“没钱就先不买”,自认为在工作上也“没太大的上进心”。在只有“很拼才能升职加薪”的金融业中,他属于还想保持工作与生活平衡的人。

家庭也给他施过压。奶奶喜欢给他打电话,话筒另一头常说的无外乎两件事:一是催婚,二是催回老家。

林森一次也没动摇,他说“要把自己当作人,而不是一个晚辈”,于是他总强调会有自己的判断:故乡回不去了,婚也并非着急就能谈。

“谁让我不爽,就别再联系了。”孙玥解释,这是她花很久学会的课题,爱自己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在他的描述里,回不去的故乡与西班牙语电影《杰出公民》里的小镇萨拉斯很相似。后者讲述了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衣锦还乡,接受当地授予他杰出公民荣誉的故事。

有一幕林森记得很清楚。在主人公带着书前往小镇时,前来迎接他的是开着一辆小破车的当地司机。车子行驶至荒野中间抛锚,两人也被迫在外过夜。

司机当即拿出他的诺贝尔获奖书籍,用以烧火,甚至撕下多页,当成厕纸。

林森以为,作家身上,代表着与家乡截然不同的文明。他像电影里的主人公一样,在出外疾驰的岁月中,再也无法回头。

而在柳洁不回去的年里,父母寄了一大箱家乡的海鲜产品。她不会像母亲一样变着法子做,只会用油、盐煎炒,她觉得失去了家乡的味道。

如柳洁一般,2021年,很多人的回家之路发生改变。人们被迫与工作地城市融为一体,在外卖员驰骋配送的城市享受便捷,却也一并想念家乡的味道。

对很多中国人而言,家乡有独特的风味,那里有着养育无数人的小家与乡土间的连结。通过“年”,回归到与出生时最紧密的乡土时,归属感、安全感能否回涌,成为如今的中国人每年是否选择迁移的重要心理图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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