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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叔和他的矿山

2021-03-15邵忠奇

参花(上) 2021年3期

作者简介:邵忠奇,男,供职于泸州市文化广播电视和旅游局,系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泸州市作协副主席。

黄土都堆到了脖子的满叔,这些天来,总觉奇怪得很。每逢夜深人静之时,有两拨似曾相识的人,拿着锄头、镐和镢,端端地走进他的梦里,一个个冷木啾啾地看着他。一群说:“满叔,矿山是印月磺厂的,你得带头守住!”另一群说:“印月磺厂垮了,该把地还给我们了。”满叔往往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惊醒的。醒来,满叔就鼓着两只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到天亮。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细想想,不觉出了一身冷汗:闹嚷嚷的人群中,说话的竟然是似曾与满叔混得很熟,或是满叔帮助穿过衣服的那几个人——其实,他们已经死去了很多年。

这样的梦境在现实中也演绎过好几次,满叔也被扣在这样的锅里好些年了,最近,这种被扣住的感觉越来越甚。

这些年来,满叔他们成功地改良了一片矿山。这矿山,亲得就像满叔的父亲,此生此世让他有了依靠。树,就是满叔的儿子,哪一片,哪一块,甚至到哪一棵,树种是什么,树龄多大了,满叔一清二楚。种树那年,那是一个夏天,一个和往常一样的清晨。矿山下过一场雨,矿石的湿腥气息与水气交杂着,弥漫在磺厂上空,杂乱的矿场被雨水冲洗过后,显得更加杂乱了。在湿漉漉的清晨里,满叔在他的耕地旁种下了第一棵树。看着满叔种地,磺厂人跟着种地;看着满叔种树,磺厂人也跟着种树。二十多年来,山青了,水绿了,天蓝了,空气清新了,生态和环境都变好了。

退耕还林、水土保持、世界粮园工程等的补贴、物资,叠加起来也给了一些。满叔他们不是农民,大多数的政策,他们享受不到。一九九五年,满叔带头种树的事迹,受到省市电视台报道,但也引来了苟村和太阳村民的检举,他们去上访,质疑给磺厂人的补贴不合理。所以退耕还林政策,满叔他们享受了三年后,就被取消了。但是政府支持满叔,政府对上访者说:“人家搞绿化有错?”

村民管的不是这些,生态好和坏好像与他们毫不相干。想打矿山主意的村民,明里暗里的都有,任何时候都有。早些年,水泥厂的挖掘机被撵走了,但那些房屋着边的,总会挤过去一点;农地连着的,一分地就会无限扩张成半亩或是更多。这些满叔曾经都不计较,地大着呢。修房造屋,种田种粮,适度占点也无妨。但是麻烦随之来了,村民相互攀比,比的不是谁家富裕,而是矿地。你家占了一点,他家也要占;实在巴不上边的,也来选占一两处阴地。别以为他是玩笑话,仅仅一个晚上,后山坡就衍生出一两个活人坟来,直到这些活人坟发展到了十几个,满叔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怎么办?报警吧。派出所来了人,镇政府也来了人,问:“所占的地是哪个的?”答:“是磺厂的。”再问:“磺厂还存在吗?”满叔沉默了,再无话可说了。后来,派出所和政府的人员劝导他:“田相邻、土相近的,吃饭都听得见碗筷响,当地的风俗就是这样,满叔你也是知道的,你就放他们一马吧。”其实,满叔并不是一个十分较真儿的人,这么多年来,他没少和这些村民打交道,但是你让出一尺,说不定就会放到一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呢?

满叔急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到县里去找当时处理磺厂改制时的罗克刚副县长,没想到罗克刚早调走了,他找不着,就径直来找新的县长,说罗副县长表过态,要给我们下发文件。新的县长不知道要下发什么文件,但他知道满叔就是磺厂那位种树的满叔,是在维护国有资产修复生态,就安慰满叔,说文件适时会下发,他还请办公室的人员给镇政府打了一个措辞严厉的电话,又鼓励满叔一番,要满叔发挥余热,好好干,满叔听了这番话,虽然还有点疑惑,但是心里舒坦多了。

镇政府派出一批人,強行将那一批活人坟拆除了,又拘留了几个人。镇长召开群众大会宣布:破坏林地者,必当严厉执法!村民发现满叔到底是“后台”硬,就搁置了下来。最近,林地重新确权,“矿地应该归还农民”这个说法,历经了好多个寒暑,又渐渐冒了出来。说来也不怨这些村民,三十年土地不动,家里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那些增添了人口的农户,看着满叔家发了,此前下岗的那批磺厂人都领养老金了,他们还需要林地干什么?就又去反映林地问题。

满叔一开始说:“矿山是公家的。”见总有人想着这矿山,后来满叔又说:“这地是公家的不假,但现在是我们管着,就由我们说了算。不过,我把话撂在这儿,这地国家不管在上面搞什么建设都可以,苟村、太阳村要我们可不给哩。”满叔心里很是透彻,他不会将这片林地带入棺材,然而这问题现在又被翻出来,就像平静的水面被扔下了一颗石子,虽然掀起的波澜不大,却让本来就憋了一肚子气的满叔像皮球一样,谁听了谁都会一蹦三尺高。

“矿山不是我们的,难道是你的?”这话一直在满叔心里憋着。心里说这话时,他脸红红的,喉咙咕噜咕噜响动,像仰起头含着一口水直打转转。将这话说出口时,满叔满眼张望,看着那一片树,再看看苟村和太阳村,遍地搜寻一遍,似在鄙视一群眼光短浅之人,然后狠狠将拐杖一戳,方才畅快了。

满叔没当官,却有着无可类比的权威。

入厂时,他是一个彻头彻脑拿着钢钎二锤的井下工人。摸爬滚打了一段时间之后,仅有高小文化的他靠刻苦钻研自学成才,很快就脱颖而出了。他是第一个知道水叫“H2O”硫黄叫“S”的人,他懂得从硫铁矿转变到硫黄要经过燃烧、氧化、蒸馏、冷凝的原理,也是率先摸索着从窑沟炼磺到小高炉炼磺转变的人。

印月磺厂先后建设了滴水桥和苍弯两个水电站,其水轮发电机组从安装到调试,都是在满叔的主导下完成的。特别是进口的大型柴油机组,由于当时的特殊局势,出现了20多处人为破坏的故障,满叔靠着四处求学、讨教,硬是读通了德、英、俄三国文字资料,在摸索中安装、调试、试车成功,并创造性地对调速器等关键技术进行了革新。此后,满叔成为高炉三组组长,他荣获了全国“学铁人”标兵、省劳模、省科技先进工作者等系列荣誉称号。

那时,印月磺厂开始不景气,工人得不到足月的工资,但是烟囱依然冒着磺烟,四大工区的高炉燃放出绿莹莹的火焰,磺厂依旧是炼磺,只不过那时候的磺厂,已经和现在的满叔一样,到了暮年。

暮年的磺厂就像一艘即将沉没的大船,大浪的冲击让它千疮百孔。但是这艘大船一应俱全。除去四大工区的四个矿井外,供销、机修、电站、水泥厂等无一不是肥缺。子弟校的校舍、医院的病房、紧闭大门的仓库,盘整下来,竟然还有不下七千万元的净产值。留守下来的人们都有一个精明的头脑,都在一遍遍打着小算盘,也许,这是大船即将沉没前最后的机会。一旦选择离开,这样的机会就被自动放弃了。

满叔没有离开。但他没有和其他人员一样,去各个车间瓜分大大小小的浮财,他没有去捞一块钢板,拆走两台机床,或是开走一辆汽车。看着别人拆的拆、分的分,连小高炉都逃不了被砸毁的命运,满叔不屑一顾。有人说他是劳模、先进,得装模作样做个姿态,也有人说他大智若愚,岩鹰打瞌睡主意在心头。

成群结队的人涌到厂部,他们乱哄哄围着厂长万铁章,要生活费,要资产,要工作,要抚恤金,要说法。这些诉求在万铁章听来,除了自取少量的生产资料算是自救之外,别的要求都不能允许。然而人多势众,哪怕万铁章硬着头皮,说烂了口舌,工人也不愿离开。这时候,满叔恰好来厂部办点事情,见万铁章在讲话,也参进去听听。满叔来了,人们激动了,像抓住了救星一样。然而满叔面无表情,他看见带头闹事的里头有个娄阳利,他是前厂长娄兴明的儿子,一个机修车间十几台机床都被他锁着,紧闭着大门不让别人进来。另外,还有女工王三三,赵细种,带头破坏小高炉的就是她俩。这些人中大部分都或多或少窃取了资产,真正纯洁的没有几个。满叔终于忍不住了,对着他们就是一顿饱骂:“炼磺人就要有炼磺人的样子,没见过糟蹋厂子的人,骨头嚼成渣渣都还不肯吐出,这样的闹事,究竟是要变条狗还是要变成狼?”

娄阳利从小就有些怕满叔,被他这劈头一骂,口气立刻就软了下来。他脑壳子还算转得快,表示:“把机床锁起来,并不是为了卖废铁,而是替厂里保管着,算是保护国家财产。”

满叔离开时,还没有忘记打趣了娄阳利一句:“没想到我们的娄阳利也变了,现在社会不同了,这个时候管理财物,光荣得很啊。”

然而现实慢慢残酷起来。满叔要生存,也得为家人着想。满叔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的满叔,现在,他得把全部的责任终身都负起来。

满叔义无反顾,一早就去了厂部,找到万铁章,向他递交了提前退休的申请。曾经容光焕发的青春,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流年似水宛若南柯一梦。现在的满叔全然是酸甜苦辣五味杂陈,心头梗塞像卡了一根鱼骨一样。眼瞅着烟囱不冒烟,宽阔的矿场里,散落和堆积的矿石少说也有七八千吨,这不仅是井下工拿命换来的,而且饱含着锤矿石的女工们一锤锤敲击的血和汗。四大工区一派萧条,每一寸土地,每一根烟囱,每一个小高炉都凝聚着一代人战天斗地的心血。小高炉的每一块条石,都是从三公里外的雪坑洞开采后,冒着苦寒酷暑,工人们喊着号子,一块块抬下山来又抬上山去。一寸山河一寸血,作为一个炼磺人,对于厂子的钟爱,那是一种情结,这种情结如同一根鱼骨,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满叔的心里。

退休,俨然将满叔与他的职业做了一个悲壮的切割。谢幕,对于一个精力还旺盛的炼磺人来说,是多么的不甘与痛苦啊。他觉得自己还有一份责任,一份守土有责的责任。退下来之前,他得把这份责任担当起来。满叔向万铁章提出要求,他要将废弃在矿场上的几千吨矿石全部炼成硫黄,算是为国家做最后一次贡献。

满叔虽说得很平淡,却让万铁章以为是听错了耳朵。待再次确认是真的后,他才浑身一抽,如同体内隐藏了一个小型发电机,突然通电了,全身振动不休,两眼一潮,差点振出眼泪来。万铁章说:“需要什么?我們全力支持,包括电、煤和水。”

万铁章什么都可以给,就是不给人和钱,还似乎是咬着牙表的态。满叔也不会勉强,磺厂有资源,水、电、煤都不缺,单单缺的是人。此刻的万铁章虽然管理着几千人力资源的工矿企业,但是除了行政上的几个人勉强听他的招呼之外,他拿不出钱来,他就是一个“空军司令”,没有人听他的,他已经没有任何号召力了。

英雄暮年,壮心不已。满叔要尽最后一次努力,让烟囱再一次冒出青烟,硫黄再一次出产量。时年五十出头的满叔,精力和体力还相当充沛,爬坡下坎常常是跨越式的,快得很呢。然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磺厂要垮,只手擎天的满叔你拦得住?满叔啊满叔,你还能指望,你那最大的回光返照,能够将磺厂保住吗?

从工矿地走出来的人,总不忍心离开工矿地。现在,只有空旷的工矿地才是满叔独自散心和消愁的地方。心上结了一个疙瘩,人到矿地上站站,望望远处,走一会儿神,疙瘩或许就消得松快些。心里不是很干净,看烟囱,看小高炉,看地上堆积着和散落的矿石,再看人不是人,看鬼不是鬼的时候,深深吸了几口气,再长出了几口气,心里就清净多了。

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排排密密低矮的工房。借着星月光辉,满叔去挨家挨户串门。走进卢乔乔家,那家人正在埋头吃晚饭。卢乔乔喝着小酒,见是满叔,赶紧招呼:“满叔,来来来,喝一口。”满叔不坐,站着说:“我看矿场那批矿石不能丢弃了,明天一早上班去,将那批矿石炼了。”这话也让卢乔乔产生了一种被电击的感觉:“你说什么,还炼磺?厂里发钱吗?”满叔答:“钱没有,是我自己组织的,与厂里无关。”卢乔乔尚未答话,满叔已经推门走了。满叔走进李鼓眼家,也说“矿场那批矿石不能丢了,明天一早上班去,要钱没有”。走到水生、邱顺顺、牛大旺、赵细种家,都这样说,一句不多,没一句废话。满叔走完三工区,人就稀稀疏疏在他回程的篮球场上聚集了,大家禁不住再问:“没钱,为什么要干?”满叔反问:“都是你们拼老命换来的矿石,你们就愿意丢了吗?”

不久前,在厂部被满叔抢白了几句的王三三突然走向满叔,惨白的路灯亮光将她的脸蛋映得绯红,她站在高坎上,尖溜溜地说:“我们白天黑夜地锤矿,手都磨满了泡泡,矿石不能说扔就扔啊。”说完这话,眼睛红红的,像要流泪。

卢乔乔喝了酒却铁青着脸接过话茬,高声说:“我们明天都去,跟满叔一起干!”满叔抬眼观望,见陆陆续续还有人说着话聚过来,像要闹事一般,不久就将场子排满了。

满叔没多余的言语,他撂下一句话:“各位要去的话,明天吃早饭,自带晌午饭,去高炉三组。”说完,没管身后嘈杂且带有义愤填膺和不平的声音,他带走一阵风,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二天,天还没有完全亮。晨曦裹着雾气,睡眼惺忪地瞪着一双硕大的眼睛,打量着无比广阔的旷野,似乎要看看一夜过去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多了点什么,或者是少了点什么。

矿场上除了小高炉和矿堆,就是人了。黑压压的男女,少说也有千八百,他们表情严肃,齐刷刷集中在矿场上,挺有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气势。男男女女粗大的脚起起落落,溅起的尘烟弥漫了半个天空。最耀人眼的工具是铁铲,金属部分反射出灿灿的光芒。像战场上准备投入战斗的士兵,悲壮地等待着将军最后的训话。

一股热浪从脚底往上升,将满叔的任督二脉都打通了,那根卡在心口好多天的鱼骨刺也被冲走了,眼泪伴随鼻涕一股脑儿都掉了出来。

这是满叔真正的哭,不过满叔很快止住了。因为已经有轻轻的抽泣声了,满叔要不及时止住,现场就会迅速爆发出比他还要悲催一万倍的哭泣声。他擦掉眼泪鼻涕,站在土坎上,身旁摆着他的独轮车。这辆独轮车从矿井工到高炉工,伴随他几十年。那根机器皮带作的车套很结实,驴也拉不断,上面结着他的汗凝成的一层白色的盐。

满叔的姿态,很像我们在电影上看到的前线指挥官的姿态。只是现在在他的面前没有炮火硝烟,但这并不影响他此刻一脸严肃地分配任务。现场很静,庄重肃穆,像死了人一样,静得掉下一颗小石子都能够听见。鱼骨刺没了,但满叔却还在哽咽,声音不大,他说:“我希望我们一起抱团,热热闹闹干上三天。现在煤炭是现成的,矿石是现成的,活路就是将地下堆积的矿石搭上煤炭都装到高炉里,包括散落的,都要全部捡起来。”满叔要求:“要干就要干好,必须是一层煤一层矿,不能走过场。”说到这里,满叔鼻子一酸,将头低下低声说:“没人监督你们,各安其事吧。”

满叔这一哽咽,就把所有人伤心的泪水泉水一般引发出来了,不过都竭力在止住。男男女女都知道,矿石从井下到矿场,那是拿命换来的。每一个环节无时无刻无不倾注了血和汗,这不是工资不工资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情感问题,所以大家简单凑了凑,很快就井然有序组合成了十来个班组,分头干活儿去了。没有人再面对满叔,他也就没有必要把那威武的姿态,继续保持下去了。

满叔把车套往肩上一搭,车套就长在肩上了。满叔两肩耷拉着,弯着腰,一副老要向前奔跑的架势。很快,王三三和牛大旺的两支铁铲迅速伸过来,将矿石一铲铲入了满叔的独轮车里。劳作惯了的炼磺人已经在家里蛰伏了好多天,这一路闲下来,便感觉浑身酸痛,以往他们自己骂自己,生就的一副累命,生就的一副贱骨头。一旦投入矿地,就释放出无穷的能量来,这是炼磺人真正的激情所在。

炼磺人的劳动时间是没有八小时工作制的。此前,他们完全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表交给了矿石。论重量,或是计件,每天收入多少自己当场能算,透明度极高,想要高收入就加加班,实在太累就提前点走。走时班组长会到场来点卯,核对一下数量,准确无误后自己签个字,简单极了。矿石得先从矿井里打出来,再从两三公里远的矿井运至矿场,打矿是男人们的活儿,搬运一开始都是男人们用独轮车运输,后来开通了小火车,除了装载之外,开车的活儿就交给女工了,几个女工悠游自如地驾驶着带有自卸功能的小火车,倏忽飘转,像剪纸一般落在山梁上。铁轨从矿井延伸到矿场,矿石就一堆堆地堆满了矿场。

锤矿成了必不可少的工作,女工们入场了,这个时间段恰是男矿工们休假的时候。矿场上一边在叮叮当当地响,一边站着两眼圆睁绿猴猴勾着看的男人。长期的劳作,让女工们身体丰满,结实,尽管脸庞油黑油黑的,然而她们丰满的胸部,圆润的屁股,粗壮的大腿,在洗得很白的劳动服衬托下,展示出她们那一种特殊的、健康的美。锤矿的时候,看她们盘着双腿,用胯裆部位护着矿石,双手举锤击碎,然后双脚一伸、再一推,把矿石推下去。一股女人的体香从西飘到东,飘到远远观望的男人的鼻孔里。

然而这样的浪漫已经不复存在。虽然多年以后,人们在取笑满叔和魏花时,才有意无意将满叔发动那场流汗流泪却不要钱的劳作,与满叔怜香惜玉的故事结合在一起。一次,一群老头子打趣满叔:

“那天你是不是想魏花了?”

“呵呵。”满叔笑了。他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一直貌似老实的满叔其实心机很深。直到很多谜底的揭晓发生在他退休之后,人们才恍然大悟了。事后有人浮想联翩,说全磺厂隐藏得最深的人其实是满叔,要不然满叔为什么单单钟爱着这一批夹带着女矿工体香的矿石呢?

磺厂停产那段日子,满叔始终没有见过他的魏花。于是他天天瞎悠悠转到厂部,魏花都没有出现。在那个感情需要信件联络的年代,满叔知道,哪怕是那么一丁点儿个纸条子,都会给双方带来不幸。

在这段时间里,磺厂几乎每天都有点儿什么事发生。但是在满叔身上,满叔总想發生点什么,每当他的身上发生一件事时,魏花都会准时出现他的面前。别看那天他一路埋头拉着独轮车,其实他的眼光始终没有忘记在人丛中搜寻。魏花出现时,太阳已经升起了老高,将她圆润饱满的身段可怕地放大,始终单调的小高炉在这一刻猛然呈现出了令人心动的流金溢彩。满叔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要有明显的变化,他戴着安全帽,在小高炉旁边走来走去,全然不顾对着他挤眉岔眼的魏花。满叔走进东边,站着,看看天上,看看地下,脸丧得拧得下水来,又到西边,又看看天上,又看看地下,看完就走。

说来也怪也不怪,那天他从早到晚竟没有一点儿疲累,应该说,换了谁都会和满叔一样来劲。满叔混在几百个人中,其中还有个女特务一样的魏花袅袅婷婷也混在人丛中,一直在暗处关注着他的举动。尽管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但魏花可是视线遮不住的,只有满叔能用感觉触摸得到。

满叔是有家室的人,在那个特殊年代和比他小近二十岁的魏花有着些许暧昧关系,这是完全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他们的这种关系却始终能够埋在“地下”。直到花婶去世了,此时他们的关系在议论纷纷中半公开了。一次,他们结伴去林地,一条花蛇在关键时刻蹿到了他们面前,把魏花吓得跳了起来,伴随着尖叫一下子扑到了满叔的怀里,这一来反倒把蛇吓跑了。蛇跑了,他们两个却像蛇一样,死死地缠在一起了。

原定的三天仅仅用了两天半,几千吨矿石就伴随着一层层煤炭分装在四百多座小高炉里。那天傍晚,当夜幕的黑斑盖着白雾,笼罩在上空之时,一排排小高炉被干燥的木柴点燃了。火架得很大很旺,火焰蹿得老高。熊熊的火光映红了夜空,照亮了大地。高耸入云的烟囱成了烽火台,一齐冒着浓黑色的烟雾,很快在云端凝聚成黑压压一片,慢慢向前飘移。成百上千号人集中在小高炉的两边,就像举办着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青烟熏得满叔鼻涕眼泪直流,揩都揩不赢。倒是魏花经得住熏,一边揉眼睛,一边抹鼻涕,忙活着在人群中间穿来穿去。满叔在窃喜的掩映中,靠着一把砖刀的掩护,满头大汗沿着小高炉走来走去,假装看看有没有漏气冒烟的地方,有,则填补上一层灰浆。

东升的太阳嬉皮笑脸地散布着火热的情绪,让光秃秃的矿山默不作声地承受着一切将要来临的燥热。十多天来,满叔和卢乔乔、邱顺顺等吃住都在矿场里。此时的炉膛,已经闪烁着柔和的粼粼焰光。磺烟的颜色,火焰的变化,烟味的浓淡,任何物理和化学的变化都休想逃过他们的眼睛。每一个程序都小心翼翼,每一个时间段都不敢错过,每一道工序都触目惊心。

闭掉火,颀长的火钎在几十个值守人的手中快速旋转着,舞成了一道优美的弧线,炉膛中的废渣便被干净利落地勾了出来。硫蒸气开始神奇地流向冷凝的模具,像活泼可爱的绸缎在轻轻摆动。气体很快变成硫液,被快速地压缩、冷凝。第一块硫黄成型的一刹那,是心情极为愉悦的一刻。出磺哪!出磺哪!一块一块呈六角体形状的磺砖闪耀着金色的光辉,让满叔他们的心也“咯噔咯噔”的,周身的血液也随之沸腾了。紧接着,一块块磺砖被搬运到了库房里,成了一座座金山。这次的硫黄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出得多,金银满仓的收获,将满叔、卢乔乔、邱顺顺的脸都染成紫金色,一种壮怀激烈的狂喜,从他们的心底迸发出来。

夏日里久久不肯落下的余晖终于和矿场齐平了,那种绚丽多彩的虚荣很快被铅灰色的烟雾所覆盖。不久,太阳跌进了天底,在头顶上出现了圆圆的一块不很蔚蓝的天空,这天空很快被一点一滴渗下来的暮色所覆盖,一缕缕磺烟随风散去,矿山黯淡下来。

终于卸下了担子,可以歇歇了。不炼磺了,没磺烟了,没磺烟了好!然而,满叔习惯了磺烟的气味,这个气味不是刺鼻而是好闻。就像长期生活在高原的人,一下子不习惯充足的氧气一样。磺烟没了,矿场的灯也熄灭了。夜沉沉的,连夜风的声音也沉沉的,夜很寂静,满叔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当然,这个夜黑风高的晚上,满叔究竟是不是想魏花了,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反正,那一夜,浑身带着油汗和矿物质,间杂着磺烟味的满叔没去洗澡,他一个人独坐着,沉默了很久、很久。

临近天明,满叔才姗姗进了澡堂。洗完了,又刮了胡子。脸变得有些白,白得不大自然。再照一下镜子,脸皮变薄了,近似于有些害羞。满叔清闲了,卸妆不干了,满叔要休息了。

然而满叔人闲下来,心却静不下来。他那不足额计发的工资养得活一家人吗?现在,整个厂子的人都在躁动着,都在动脑筋、想办法。满叔不贪不占,供销、机修、水泥厂、电站,这些车间他不沾边也挤不进去,家也住在矿山的半腰,改个小门面做点小生意都不可行。此前的厂长、副厂长甚至班组长,都掌控了资源,满叔呢,他哪里有半点资源啊?

满叔又到矿地去散步了。他捡了块小石子,把在手心里玩着。眼瞅着紧依矿场的太阳村和苟村,这些村庄与矿工的工房都混杂在一起,庄稼地连着工矿地。伴随几十年来的磺烟熏损,那些亿万年前就能长成的庄稼地,一层一层叠加在一起,黑得是那么深,那么厚,除了一些人为种植的植物之外,寸草不生,寸木不长,光秃秃一片连着一片,连小河里的水都是黄桑桑的,鱼虾不生。是啊,地下轰隆隆地开采了几十年,地上焰熊熊地燃烧了几十年,熏死的庄稼一茬接一茬,一排接一排。但是眼前却还有那么一批是极其顽强的,那高处的一片,种的是高粱、玉米等高秆类作物。低处的一片呢,却是红薯、蔬菜等趴在地上的作物;紧邻水沟,还有几块稻子。它们的叶子残缺不全却高昂着不屈不挠的头颅,结着一些给农人享用的果实。譬如水稻,看着干扁扁蔫巴巴的,似乎刚燃烧过,但走近细看,居然有着灌浆饱满的稻子,那是水稻长期适应了恶劣的环境产生了抗体和耐性。就像蚊虫,它们一代一代被硫黄熏,居然产生了不畏硫黄的尖嘴蚊,它们隐藏在小高炉旁,要被它们叮上一口,皮肉上立即就会隆起一个大包。

满叔改变了习惯。他每天都在田间小路上随意走走停停,或干脆坐在一处的土坝上,对着虫鸣声声的红薯地发呆。不要以为我们的满叔开始游手好闲了,满叔是才卸下担子不久的矿工,必定属辛苦之人。看他盘算来盘算去,眼瞅着对面那一片工矿地,渐渐有了方向和目标。他想:要是改造成几块农地,就成了永久性的生產资料。不仅是自己,就是儿孙都不愁吃的了。这种与众不同的心态,让人觉得他的憨厚与愚蠢。放着一座大矿现成的物资不捞上一点,却看上那些玄而又玄,不着边际的废物。

还真是个犟牛筋。满叔去工矿地忙活了,他忙活些啥别人一开始看不懂,他要干的是一件秘不示人的法宝。他用镐头、镢、锄硬生生将地翻了个遍,捡去乱石,仿佛时间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一声不响地率领儿子根子和爱黄,在工矿地旁垒了一个简易的石灰窑子——这是一个宏伟的开荒计划,艰巨的改土工程,以至于爱黄连连追问满叔,到底要干什么时,满叔都紧张得不敢直视他们。满叔就地爆了几炮石灰石,烧制了几窑子石灰,这个过程,前后花去了一个多月。

满叔将生石灰与土壤搅和在一起,待土壤咬熟后,就用湿毛巾捂着鼻子,推着独轮车,去公共厕所拉大粪了。那大粪全是人屎人尿,臭不可当,但肥效绝对比农家肥还要好。那时候,天还没完全亮开,矿野黑漆漆的,厂子还在沉沉熟睡,有一阵下了雨,雨又细又密,打在满叔的脸上、眼上,他什么都看不清,心里骂着:日怪?下雨就像在下土。公鸡也不管是阴是晴,照满叔远一声近一声,长声幺幺地叫起来,在冷飕飕的秋风里,真有说不出来的悲怆,直到他将一整车臭熏熏的粪水倒入地里。

天大亮的时候。有人捏着鼻子远远向满叔打招呼:“满叔,要当农民了?”满叔闷声回答:“嗯。”就一屁股坐在地上。

前后忙活了几个月,俨然改造出几块酱色的地,这是高炉三组给一个炼磺人适时馈赠的礼物。晚间的时候,他还用竹竿偷偷丈量了一下,乖乖,少说也是两亩出头。满叔是一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从此,他把一门心思全放在这几块地上了。种水稻、种玉米、种蔬菜,日子过得不紧不慢。

人啊,总是这样,有事干着的时候,大家就会冲着一个方向一股脑儿地使劲。没事干的时候,就一门心思去研究起张家长李家短来。满叔清空了好几个厕所的粪便时,有人还嘲笑他,说劳模总会做好事。待满叔的地里长出了粮食,满叔一家很快成了矿区人嫉妒的对象。

一些人说满叔拿着退休工资当了上等农民。接下来还真有人散布闲话,并向厂里告满叔的刁状,说他“劳模不像劳模,先进已经不再是先进,将国有土地圈作私有”。满叔听了这些闲话,气得牙齿打战。他知道冷言冷语的人,就是为数不多那几个懒人,所以他下了更大的决心,定要干出一个道道来。其时万铁章还在任上,问题自然反映到了他那里。万铁章是护着满叔的,说了不少口水话,却解释不了,就干脆将反映问题的十来个人召集在会议室,其中还有上次炼磺时,一直没有参与的张妞芬。他们的诉求有两个,一是满叔的收益得折算折算,该提成得提成,该上交得上交;二是国有土地不得随意圈占,要占人人有份,要不就收归国有。伶牙俐嘴的张妞芬口水爆天说:“国有土地,满叔动得,我们动得。”万铁章说:“磺厂漫山遍野都是闲置的土地,谁会阻拦?只要愿意,你们都可以去复垦!”

万铁章接着问:“要多少?”

张妞芬说:“山背后那一片,我全要。”

万铁章知道张妞芬是一个懒得烧蛇吃的懒人,不镇住她,日后还会滋事,就调侃似的宣布:“大家记住,我把山背后那一片地全给你,看看你能折腾出个模样,就算给厂里人做个榜样了。”

还真让万铁章请准了脉。张妞芬也学着满叔去翻地,她忙活了不到半天就腰酸腿疼,直骂“这个简直不是人干的活”,便自觉放弃了。但不久,有人也学满叔了。他们慢慢在工房旁边翻出一些蔬菜地,渐渐发展为成块成片的粮地。他们也种地了。

土地承包后,农村劳动力都有了富余。磺厂改制前,厂里将四大工区的矿井承包出去,以产煤为主,收取一些承包费维持机关的运转。采煤本来就是高危作业,工人们都不愿意挖煤,这恰恰给当地农村的劳力提供了机会,一天能够找到好几十块钱。满叔要种田,总有眼睛瞅着他。看着满叔有着退休工资,白捡了两亩多地,既不上公粮也不交农税提留……村民苗二和薛老猫去找村主任杜成奎,说:“磺厂的土地历史上就是苟村的土地,国家不炼磺了,满叔将土地复耕了,理应将农地归还给苟村。”那天晚上,杜成奎主持苟村一组的三十多户村民开会,本来是安排布置农税提留和集资办学的事情,没想到刚打开话匣子,人们就抛出满叔的土地问题。苗二有些义愤,大声问杜成奎:“村主任,你管不管?你再不管,我们就要管了。”苗二的言语有一定的煽动性,大家跟着吵,你一言我一语,恨不得把满叔那块地都分到自家去。

满叔虽来自遥远的山东,然而这些农户中,有十几户和他有点儿沾亲带故。薛老猫是杜成奎的姐夫,和满叔母亲是一个姓,论起来还是不太见外的实亲。然而,他们六亲不认了,每个人都闪现出鬼一般难看的脸孔。他们拿着锄、镐、镢等,特别是苗二、薛老猫最积极。在满叔的地上搞起了井田制,先是用石灰将地瓜分成一家一份,将种上的庄稼、蔬菜全铲掉了。满叔气得浑身发抖,却是一言敌不过百嘴,看着辛辛苦苦浇筑的庄稼被糟蹋,恨不得跳到雪坑洞去。

万铁章来了,还带来了保卫科科长及十来个人。此时,落西的斜阳射得让人眼睛难以睁开,穿着红背心、外罩白衬衣的万铁章晃着膀子走向高处,日头正好趴在背后,将那肥硕脑袋变成了一枚巨戳,在烟囱映衬下夯下了一串碾砣大的印章。万铁章抖一抖背负着的日头,挥一挥手,高声护着满叔:“磺厂的事情是国家的事情,磺厂的土地是国家的土地。磺厂人种地,是自救型的。我们磺厂的土地,哪怕是废弃了,也只能是厂里的人占用,谁要胆敢在国有土地上滋事,别怪磺厂两万多人不答应!”

很快,现场聚集了好几百磺厂人,他们团团围着村民。磺厂人内部可以不和,对外却展示出空前的团结。曾经因为用水的问题与村民群殴过几次,结果都是工人取胜。邱顺顺、李鼓眼摩拳擦掌地问:“想要打架吗?”闹事的村民脸都吓白了,一个个拿着工具,灰溜溜地走了。

满叔还是小心翼翼地讨好着村民,也用心地慢慢和他们融合。眼看着秋后,水稻穗子和玉米棒子都很结实,再过十天半月就有了满满的收获了,满叔脸上绷紧的弦就开始松了下来,也算是可以过上清闲的日子了。

一早起床,满叔照例去看他的庄稼地。还没走到,就发现了异样,只见满地是散落在田里的稻谷,砍倒的玉米秆,踩踏得一塌糊涂的蔬菜……“是谁这样缺德?”满叔抬起那颗沉重的头颅,睁开模糊的双眼,看到地里的一副惨象,一口鲜血从他胸口涌出,他大叫一声,栽倒在了地上。

事件像一盆凉水,把满叔心底燃起的火焰给浇灭了。他茫然地睁着眼,头脑一片空白,回到家里就蔫塌塌的。花婶问情况,他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话来。花婶说:“那你不要去种地了啊。”满叔说:“不种地你我都喝西北风?”花婶说:“那你去找万铁章啊,他那天说,他是你的后盾嘛。”满叔说:“看他那股子买煤厂的劲,你能见到他?”

仅仅是半点看得到的利益,就把村民诱惑得丧失了最基本的理智,甚至做出了超出分内不敢想象的事情。满叔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叹息着平静下来。根子和爱黄早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到村子里去暗访了好几天,终于证实就是苗二和薛老猫带的头,参与者不下三十个,弟兄俩暗暗记住了这些人。苗二和薛老猫既狡黠又可恨的影子,反复在爱黄的脑子里晃动。满叔的心里也梗塞一团,总是恶心那一群村民,那真是一群小之又小的小人。他躺在床上,吐出一口夹带着些苦涩的血丝。爱黄和根子便安慰他說:“爸,你别把这件事情放心里去,我们就是不蒸馒头也绝对要争一口气呀。”

磺厂的改制,带来了一些不安和躁动。满叔好了些,就还牵挂着他的地。他想:我得用什么方式先把这两亩地的界限圈起来。后来,他又想:就在土边种上几棵树吧。所以,他并不太在意改制的事。改制就改制吧,公鸡下蛋,鱼儿上树,男人生娃,满叔没心思再去管它了。这年头,除非那两亩地需要下种、供肥、浇水,除此,谁有心思管别人的事?再说,磺厂改制,就像长了肿瘤得了大病的人,不切上一刀当然不行,切了,死活它都不疼了。

李鼓眼、邱顺顺正在厂部商店坝坝的茶馆里打牌。每人攥在手头的都是些油腻腻、毛翻翻的小票子。但他们玩得认真,玩得执着,玩得高兴。正在兴头上,王三三进来,扯声咽气的尖叫破坏了他们的兴趣。王三三说:“你们还不快回家去,工作组正在挨家挨户串门,要清算补发拖欠的工资。见不到人,就不认账了。”

满屋子打着麻将的人都慌了。李鼓眼起身,整理着一大把零钞,眼睛鼓得像两个铜铃:“老子七百八十六块六毛六的工资要是少了一分,我就拽他们到天塘去吃黄泔水,看哪个怕哪个?”邱顺顺输了十多块钱,正在气头上,一看人要走,怕场合散了没机会捞回来,就说:“走啥子走?他们不来我还就去找他们,有账算不落,又不是好多的一堆银子。”

王三三站着看。几人稳定下来,依旧打着牌。边打边谈磺厂的改制,骂完工作组,又骂万铁章,还有前厂长娄兴明。有谁冒出一句,二工区的高煤,一天一个价,值钱得很。李鼓眼说:“二矿井是娄兴明退下来那年,包给了苟村村主任杜成奎,合同一订就是五打五十年,娄兴明绝对有干股。”王三三说:“现在还只去了一两年,他的票儿像高炉坡的煤炭——越堆越高了。”邱顺顺问:“一个月会有多少?”李鼓眼比画着在掌上弯下小指头说:“少说也要三四万吧。”邱顺顺说:“磺厂还拖着我几百块钱,大半年的工资,老子不管他什么工作组,直接去把井口炸封球了。”李鼓眼说:“杜成奎是娄兴明的妹弟,上面下头都有关系,现在人心都不齐,枪打出头鸟,你敢去?”

承包出去的矿井都一律停产等待改制,杜成奎却还在偷偷干。地面看似平靜,井下却分布着二百多人,三班倒。近几年硫黄不再由国家调控,价格放开了,反而特别掉价,跌至四百多元一吨,连成本都保不住了,硫铁矿早没采了,就采煤,煤炭的价格一再攀升,连煤矸石间杂的渣都特别值钱。

改制工作组是县上派来的,住在厂部的旅馆,吃在食堂。他们的工作先是搞清产核资,每一个车间每一台设备,都一一登记估算,忙得很。此前拖欠工人的工资,还有独生子女费等也清算了出来,刚张贴在工会的大门口,就引来了不少人。然而问题正是买断工龄那一笔,那才是涉及矿工今后的依靠和保障呢。最尖锐的问题往往要留到最后,越往最后,麻烦就会越多。买断工龄这笔账务一公布出来,眼瞅着扣除养老保险后,没有剩下几个,磺厂的工人就开始发疯了。整个厂部在短短五分钟内陷入了一片大混乱中。有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大喊大叫,有人靠在桌子边痛哭流涕,还有几个拍着水泥墙壁高声咒骂。整个厂部犹如发疯的变奏曲,噪音直冲云霄。副县长罗克刚任改制组组长,他的办公室紧闭着,不管大家怎么捶门他就是不为所动。

厂部这边买断工龄的事情正吵闹得不可开交,而另一边的李鼓眼、张妞芬已经带着三四十号人,都拿着铁铲子气势汹汹到了二工区的煤场,说要封井,还要求停止卖煤。空旷的煤场立刻显得十分热闹。几个农民工正往一辆货车上上煤炭,神还没缓过来就被缴了铁铲,李鼓眼可不管煤场那几个人连声责问“干什么,你们要干什么”,他一跃爬上车,将半车煤炭一铲铲地铲下来。

不久,井下的农民工都出来了,杜成奎闻讯也来了。杜成奎问:“为什么不准上煤?”李鼓眼冷笑道:“别说上煤,还不准你挖煤呢。”杜成奎起火了,红着一张脸气狠狠拿起一把铁铲,像是要打架。

几十号矿工一齐举起铁铲,怒怼着杜成奎:“你敢干啥子?”李鼓眼、陈根子站在最前面。不一会儿,井下的民工都陆陆续续出来了,大约有五六十号,苗二、薛老猫站最前面,乱糟糟的煤场立即变成了一锅炒热的豆子。看着自己人比李鼓眼他们的人多,杜成奎就来了底气,大叫一声:“谁要阻拦,这堆煤炭就给他陪葬!”一边说,一边亲自拿来铁铲,将煤炭铲入车厢,还没有铲到第三下,双方就地捡起煤渣、拿着铲把一股脑儿混战在一起了。

凌晨三点,厂部突然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两百号工人簇拥着五六个担架摆在工作组驻地。大门口还举着白底黑字的标语:“严惩腐败分子娄兴明出卖二矿井!”罗克刚不得不起来,和一些人出现在阳台上。在这个节骨眼上,最关键的是要安抚好带头的闹事者。一群工人聚集起来的能量是巨大的,要处置得先和他们带头的进行座谈。这时候,根子与李鼓眼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两人自然就被当作带头的了。罗克刚下楼,才走了几步,却感到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跟对方说话,座谈?座谈倒是座谈,但是这么多人闹哄哄的,安静得下来吗?罗克刚很快走到人旁,轻声叫:“根子,根子。”

根子不知道罗克刚怎么会知道他的名字,吓得把头扭向一边。

罗克刚又叫:“鼓眼,鼓眼。”

李鼓眼胆子大,他和罗克刚早就混熟了。他回过头来,怒目圆睁道:“苟村村主任打伤了人,你们是一伙的!你们是腐败分子!”

罗克刚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心里反而自然些:闹事者无非就是想要发泄一下嘛,发泄了就好。罗克刚说:“我们已经通知医院了,伤者先拉去救治……”

一群人憋不住了,大声责问:“为什么不抓杜成奎?”

罗克刚说:“这样好不好,你们前面这几个,到我办公室座谈,怎么样?”

“不行,要去一起去!”一群人撒起泼来。罗克刚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语气也慢慢有了硬度:“我们容不得任何人胡来!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要安排警力了。”

“抓人吗?”王三三跳起来,顺手接过那幅标语,两下揉成一团往罗克刚怀里一掼,“好啊,你安排警力抓人啊,我们没有吃的,正好想进去坐两天呢!”罗克刚猝不及防,手里拿着一团烂纸,气得脸色发白。

第二天刮了一整天的寒风,一大群不怕冷的工人依然围在厂部,乱纷纷议论着买断工龄的事。晚上,罗克刚带着万铁章和一位小青年从后门走出,他们的目标是去二工区和三工区老工人的家庭走访,满叔家当然是第一站。此前他虽然不认识满叔,但他知道满叔集劳模、先进于一身,应该是有觉悟的人。但是昨晚看见根子参与闹事,罗克刚又怕满叔成为幕后的导演,所以他要先做通满叔的思想工作,让满叔全力站在工作组的阵容。去之前,他们假装在厂部四处转悠,这个商店看看,那个摊点走走,他不想暴露出要去满叔家的目标,哪怕天气有些寒冷,他们也瞎转了好一会儿,才摸黑慢行,这是他长期工作锻炼出来的耐性。

他们像猫入林莽一样偷偷乘着夜色潜进满叔家。满叔看万铁章带来了他不太认识的罗副县长,一同喝着茶的时候,他在心里对万铁章埋怨:万铁章呀万铁章,你怎么能把工作组带到我的家里来?你知不知道这样做,会把我和工人们割裂开来的?你是要把我给坑了,彻底逼上绝路去吗?

寒暄了一会儿,万铁章问:“你们炼了高炉三组那一批矿石,所有参加投勞的名单在你这儿?”满叔说:“在,保存着呢。”万铁章说:“你抽空去厂部复制一份,得给每一个人都算算,干了几天?除了工资,还有生活补贴,买断工龄时一并补发,罗副县长表了态,不能无偿让他们做贡献。”满叔看着罗克刚,点头答:“好!感谢罗副县长,早该这样了。”

罗克刚的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们希望你支持工作,也请你们家的根子和爱黄带头签字,这件事应该不成问题吧?”满叔说:“支持支持!我看看吧。”罗克刚柔中带刚地说:“根子他们年轻气盛,不懂从长远考虑。唉,劝劝吧,我不相信根子是死牛,死牛才不听劝哩。”罗克刚又说:“相信满叔是见过世面的人,点拨几句,能不懂吗?这个涉及你们家的切身利益呢,一会儿等万厂长给你细细吹吹,我们先去拜望其他的老工人。”说完推门走了。

万铁章笑了笑,抛出另一个话题:“买下三工区矿井的事情,就看你的支持了。”满叔问:“你要拿下矿井?”万铁章说:“不是,我只是承一个头,三工区的矿井要拍卖,整个磺厂的资产都要拍卖。我想着,拍下四个矿井,全厂的人合起来都没有这一根腰杆劲,先拍下三工区那个,还可以往二工区方向发展。全厂目前至少两千多人没有事情干,我们共同给他们找一条生路,有饭大家一块儿吃。”满叔问:“我要怎么支持你?”万铁章知道他的意思,立马说:“钱!你的工资本本可以抵押贷款。”

满叔累了这些年,不想再入煤矿,更怕背账。万铁章说:“你的两个儿子总该有点股份吧?把你和花姐的工资本本都拿出来。没三尺水不敢行船,找不到钱我把脑壳砍下来给你做夜壶。”满叔迟疑着:“容我再想想……”

满叔要再想想,爱黄和根子可没时间等他想。他们没等满叔做工作,第三天下午就去签了字,把买断工龄那一笔钱先领走了。同时签字的,还有厂长、副厂长的家属子女们。才两天,工作组的局面就由表及里慢慢打开了。满叔不知道,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让根子和爱黄从黑到红,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直到两个月后满叔去领工资,才知道工资本本被抵押了。爱黄说:“以后我数倍还给你。”满叔只得顺着了:“你总得给我和你花婶各打一个欠条,人亲财不亲,财贝要分明,你干你的,我干我的。”爱黄当即打了两个欠条,一个十万元,还落上了鲜红的指印。那段时间,爱黄和万铁章总是形影不离。万铁章走到哪,爱黄跟到哪,像一条奴颜媚膝的狗。

一场国家层面的转型浪潮以势不可当的姿态,将土法炼磺这个行业彻底清洗。磺厂即刻就要改制为煤矿,四大工区的矿井面临着命运的十字路口,靠转型去获得新生。这段时间,万铁章带着爱黄每天都在矿区跑,他收了不少老工人的工资本本,全都拿去抵押在信用社。钱的问题解决了,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四大矿井同时挂牌竞价。万铁章带着爱黄、杜成奎带着苗二都来了。一工区和四工区的矿井,分别被重庆和深圳的老板以高价竞拍了。万铁章偷偷对杜成奎说,你我得联手,去打一些招呼。不久,外地来的竞拍者们都听到同一句狠话:“不给当地留两口矿井,就是竞到了,也干不好!”万铁章知道,眼下磺厂处于四面楚歌之际,拍下一口矿井,就是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万铁章又对杜成奎说:“我买三号井,你买二号井,我不与你去争,你我都不要在这两口井上去死扣着。”杜成奎说:“我听你的。”

第二天举行的挂牌竞价现场会,仍然吸引着上百人观看。三号井以三百二十万元起价,十几个竞价者纷纷举牌,先是以三十万元递增,后来又上升到每次五十万元。五打五十万,在城里能够买下半栋楼了。现场竞拍十分激烈,万铁章的表情渐渐凝重起来,连额头上都冒汗了。爱黄和苗二举牌,每举一次,都像压了一栋楼。好在,他与杜成奎达成默契在先。竞价到了最后,举牌的手越来越感沉重,爱黄开始发抖,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镇住内心的慌乱。当三号井被推至八百三十万元时,万铁章几乎没有胜利的把握了。好在,那些远来的竞拍者成了围标的演员,最后只剩下爱黄和苗二了。杜成奎给苗二打了一个手势,苗二就不敢再举牌了。万铁章算了算,积攒的钱本来就不足八百万,却一咬牙,最终以八百五十万的价胜出了,在拍卖师锤落之际,现场爆发出一片忘情的欢呼。

堆积着磺渣的山体没有纳入核算,成了弃儿。泥结石路四通八达,直至每一个角落,那是炼磺人几十年留下的杰作。体无完肤的外表下,包裹着的是掏空了的山体,这样的掏空随着煤炭的开采还在继续,谁关心它干什么。

然而挖掘机的到来,就发生在人们最不关心的时刻。这是太阳村的水泥厂开来的,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辆解放车。他们看上了这些废弃的磺渣,这磺渣,生产水泥特别好。

几天后,又陆陆续续开来了三四台挖掘机。这些挖掘机挺耐烦,就像挖自己家的宝物一样。它不挖就不挖,一挖就耐耐心心地挖,挖得认真,挖得顽强。三天过去了,它在挖,半个月过去了,它还在不屈不挠地挖,看样子,它要长久挖下去了。这期间,正是深冬,隔三岔五下雨,雨还下得挺大,泥结石的路面更加泥泞了。磺厂人谁也不再关心:狗日的,磺渣到处都是,你爱挖就挖吧。有本事你全拉走,总有你歇劲的时候!一切依然,该喝茶还喝茶,该打牌依然打牌,日子漠漠的,一切漠漠的……

最近,卢乔乔一家也搬在厂部的过磅房里。他凑合着把过磅房围了一下,弄成个茶馆。虽然无比简陋,但还是蛮顶用的,工人们从早到晚都来这儿聚会,打大二,搓麻将,下象棋,喝茶聊天。满叔走进卢乔乔的茶馆,发现“茶客”们都到了。刚找了个藤椅坐下,卢乔乔就送过一杯盖碗茶来。等满叔吹着茶叶,慢慢喝的时候,里里外外的三座麻将就开始了,闹哄哄的麻将声就像那几台挖掘机的轰鸣声,始终盘旋在满叔的耳边,闹得满叔耳朵直发麻。

磺厂人就是这样单调单纯。只要有那么一块小小的生存空间,他们就会满足得忘乎所以。只有满叔,他在家坐不住了,本想来和一些人讨论一下挖掘机的问题,见他们一个个快活着只顾搓麻将,卢乔乔满脸挂着微笑,穿来穿去的又是加开水,又是收茶钱,忙得不亦乐乎,满叔就无聊了。他坐了一会儿,见无人搭理,就起身出来。

挖掘机来了,说不定还有人会饿虎抢食扑上这座千疮百孔的山体,这让满叔心急如焚。然而磺厂人的冷漠却让他很是忧郁,满叔就是被这一种忧郁的心情所驱使,默默地一意孤行地、毫无目标地走着,没有知音,他只得去商店坝坝一家一户去瞎转,看看大家有没有感觉。然而当满叔提议制止那些挖掘机拉运磺渣时,他的动议却让大多数的人都哑然了。人们变得很现实,不再有以往炼磺的那种激情,他们只想过眼前看得见实惠的日子。这让满叔有些孤独和凄凉,挖掘机在掏空山体,就像正在掏空他的心一样。

但满叔就是满叔,他坚持的事情就一定要执着地坚持下去。现在,他下了更大的决心,哪怕只有他一个人,他都要将上万亩的矿山整体“拿”下来。

满叔是个果断的人,做事情从不拖泥带水。他要下决心牢牢守着记录着磺厂历史的最后一道屏障,守住了,就守住了磺厂人最后的生命线。

满叔来找罗克刚。罗克刚勾着身子,脸上笑容不变。认认真真倾听完满叔的问题后,他当即给了一个肯定的允诺:太阳村的挖掘机立即得停止下来,矿山永远归社区管!他还表态:“磺厂人可以改良工矿地,谁改良的是谁的;可以种树,谁种了是谁的。”这话让满叔原本有些灰暗的心头忽然闪过了一点光亮,这光亮将他混沌的思想照耀得透彻通明。在他的脑海里,原本只有两样东西属于他的:一个是磺厂,一个是退休金。虽说磺厂没了,矿山又还于他们了,但满叔仍然有些放心不下,想讨要一个白纸黑字。罗克刚说:“政府一言九鼎,看看适时给你们发一个正式文件。”

满叔仍然有些底气不足,他对罗克刚说:“你们派人管理,我们怕管不了。”

罗克刚答:“满叔,这话我不爱听,政府永远是你们的后盾。有什么难处,该支持的我们一定尽量支持你。”

三天后,罗克刚带来了一群人,他们与满叔一同去矿山转悠,从一工区到四工区。回来的晚上,罗克刚就分组召集了磺厂人的会议,贯彻“谁改良工矿地,就是谁的”这个指示。罗克刚还说:“接下来还要把退耕还林的政策落实给你们,说具体点就是将钱和物全部划拨到你们的头上,谁能保证,这寸草不生的山体得全部绿化起来啊?”

满叔站出来,当众向罗克刚拍了胸膛:“只要你们给了我们钱物,我们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把矿山改造好!不过我们都记住了你的话:矿山属于磺厂人!这个文件得早点下来哟。”

罗克刚答:“放心吧,这个自然。”

动力往往都是与利益挂上钩的。虽然改地、种树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然而谁都想有一份屬于自己的啊。这下,无须满叔动员了,一个冬季,漫山遍野都是人,那如火的激情又被罗克刚的一句话点燃了,镢头硬生生地在山体上挖下去,那声响尖锐、快捷、霸气,连绵不断又此起彼伏,激动人心而又令人心颤。一双手磨破了,两只胳膊甩肿了,一块地终于归自己了。

满叔比其他人更“贪婪”,他不会满足于十亩八亩,哪里是裸露的,哪里他就要种上树,附近的种上了,他就拓展到矿山的边缘。若干年来,他一直坚持着,甚至请来二三十个民工帮他,政策上给的钱远远不够,满叔就找爱黄。爱黄后来发了,钱有的是。他对满叔说:“爸,钱我给你,但是要记账,打欠条。”满叔打了条,也记了账,爱黄十万十万地给,给多少,都记在本本上了。

十一

天阴得很沉,沉得满世界都在忧郁。这样阴郁的天气,爱黄却活跃起来。现在的他俨然是三号井的矿长,所以他干得很实很细。每天都要亲自到井下,钦点人头,逐个查看巷道的掘进。三号煤井有他百分之三十的股份,爱黄心中总会泛起一种莫名的激动,可他都把这种激动暗藏于心,决不表白。其实在他心里还有另一种冲动,那就是苟村的农民累次破坏他爹辛辛苦苦改造的地,已经结下了仇,这个仇何时报?每天他都在想。

万铁章和杜成奎的矿井资源划拨朝向不一。然而井下的作业,三号井却将巷道平开过来,明眼人一看,这不明摆着要抢二号井的资源吗?万铁章和爱黄的巷道从上直下延伸过来,开始杜成奎都不十分在意,直到矿井顶板已经出现采掘隆隆的声音,他才发现自己的井有了透水。万铁章!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杜成奎心里梗塞着一团乱麻,很是不舒服,他骂道,妈的,上次李鼓眼、王三三抢夺我的煤,现在又来抢资源,太无理了。

无论白天还是晚上,爱黄都在竖起耳朵听,炸雷一样炮采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炸响,这声音会把整个顶板掀翻,把人的命都勾走的。爱黄捂着咚咚乱跳的胸口,要发作,又忌讳万铁章。他不明白本来是掘进不同方向的两个矿井,杜成奎咋个突然会从地下调转方向向他直面而来?钱是各找各,你来掠夺我,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爱黄始终想着要对苟村那帮农民下手。他默默无闻实施着他的计划,他要将计就计,所以他没有对万铁章讲,更不能对他爹满叔讲,生怕一旦透露,就不再有机会了。

矿井最忌讳的是两件事,一是女人,女人无论如何都是不能进去的,大凡有女人进了岔子,那就意味着这个岔子必须封掉,再值钱都不能用了;二是忌讳外人进矿井口拉尿。两家矿井暗地扯皮,杜成奎不能一个岔子一个岔子地找,和万铁章的沟通却出了问题。万铁章笑呵呵一副菩萨样,说:“你不要瞎猜。”而爱黄却假装讨好地朝杜成奎笑着,心里想着的却是要从地底下赶跑杜成奎,赶跑杜成奎,赶跑苟村那帮挖煤的农民,这样,二工区这条黄鳝就完完全全是他们的了。但杜成奎也不是一块好料,承包二工区煤矿两年多来获得了不少的好处。看着万铁章和爱黄抢了过来,他不能容忍。

杜成奎第一次走进万铁章的矿井。他双手叉腰,拿出对村民发号施令的派头,对着正在作业的卢乔乔、邱顺顺发出警告说,我只问问你们,谁叫你们这么昧着良心干?卢乔乔、邱顺顺等有些理亏,却不知道怎么样回答好,只得眯起个斗子不开腔。杜成奎脸都气歪了,直逼着卢乔乔:“我只问你,炮火是不是你点燃的?”“是。”“啥子?”“不是!”“不是是谁燃的?”他看着邱顺顺,邱顺顺慌忙移开了脸。杜成奎大声说:“我是二工区的包工头,是煤老板,我只讲现场,讲证据,这炮火不是你燃的是谁燃的?”

那一刻,卢乔乔、邱顺顺再没有点燃炮火继续炮采的底气了,杜成奎把火气冲着矿工发了,虽说不是对着万铁章和爱黄,却也见好就收,杜成奎也就得胜地走了出来。第二天的上午没有动静,下午也没有动静,午夜里,上头又发出了隆隆的轰鸣声,这个要钱不要命的万铁章啊!这一刻他再也忍不住了,他要收掉卢乔乔、邱顺顺手头的雷管炸药。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他安排苗二与姐夫薛老猫、妹弟罗疤子等带了五六个人,直冲进顶头的岔子上。

卢乔乔、邱顺顺正磨磨蹭蹭准备去接通电雷管时,几尾白亮的矿灯发出惨烈的白光,从岔道的弯处一拐就直直射过来,宛如烧红的铁棍一样,插进矿井黑暗的躯体,一群人瞬间被照得白亮,连眼睛都难以睁开。卢乔乔、邱顺顺用手挡着光照,却被带着钢钎二锤的薛老猫一行的阵势吓着了。“你们两个,给我出来!”薛老猫气愤地发出一声怒吼,他全然不顾这里是三号井,不应该是他发号施令的地盘了。

苗二、罗疤子等也来了势,迅速上前镇住卢乔乔、邱顺顺,搧了他们一排耳光,打得他们蹲了下来之后,一群人就在矿灯的照射下趾高气扬四处搜罗,除了钢钎二锤之外,一箱一箱的炸药大约有一两吨,十来个人一人一手提着一箱,剩余下的盘不完这么多,踹吁吁转了好几圈出来,放下炸药,大家这才舒口气,苗二嘴里还不着边际地大骂着:“万铁章,陈爱黄,我XXXX!”

在遗憾的警告之后,不进行异常果断的处置,别国就会一步步蚕食你的领域和地盘。杜成奎独自立在空间狭窄的值班室里,拉亮了置顶的小灯,扎散开十个极为开放的脚趾头,稳健地勾住抵门的木板,运足全身力气,抡圆了大锤,狠狠砸向木板的连接缝。静止的夜立即在巨响声中猛然像发出怒涛一般的怒吼。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仅仅砸了几下子,就释放了心底的郁结。对待万铁章老奸巨猾和顽固不化的蚕食欲望,除了用这种极为恶劣的办法迫使他赶紧停手之外,要么就只有鱼死网破和他决斗一场了,不然,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薛老猫一行进了矿井的时候,爱黄、娄阳利、李鼓眼站在高处的渣土上,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领头的戴着藤条帽的苗二,苗二他们大呼小叫盘出那一批爆炸物的时候,爱黄没有任何表情地按住了喘着粗气的娄阳利和李鼓眼,看着那一群得意扬扬的身影,爱黄暗自骂了句:这帮农民,跑到我的锅里头来冒烟!

他在心里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有着一种预兆,他总觉得苗二、薛老猫这两个不知深浅的东西非得死在矿井里不可。想到这里,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快意还是一种担心。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他不由自主地调过了头,看了看娄阳立、李鼓眼,忍了忍,终归没说啥了。

万铁章曾经厂长的光环在杜成奎的眼里自然没有利益那么重要。薛老猫、罗疤子和苗二及十來个人又到万铁章的岔子里制止掘进和炮采,这次爱黄没有给万铁章报告,他不会给薛老猫他们机会,他要让他们在阴沟里面彻彻底底翻船。

十二

夜晚的天空被云彩遮严,噼里啪啦掉起了雨点。雨水开始顺着房檐往下滴,很快就流成了一条线。一道电闪,将天地连接,几声炸雷,在脚下炸裂。当薛老猫一行到来时,门口值守的两三个人也不敢阻拦他们,他们打着矿灯杀气腾腾进去了。冲到岔子时,旁边忽然竖着一块警示牌:“危险,顶棚漏渣!”

生活在矿山旁边这一群农民,虽然每天都在井下挖煤,然而他们的安全意识并不灵敏。安全意识不灵敏,薛老猫的耳朵却极其灵敏,他分明听到里面有人的动静,但他还是将警示牌挪开,一行人大摇大摆进去,细听,里面的确有人声……

天很暗。劳累了一整天的满叔推开门,四下张望一下黑沉沉的矿山。山体是松动的,往往这个时候最容易出事,这是一个老矿工每逢天气变化时本能的习惯。半腰间亮着的灯依旧雪亮地照着三号井黑洞洞的井口,这一张望不打紧,满叔看见有一群黑影一闪就进了矿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违反常规的忌讳啊。满叔突然在这一刻变得异常清醒,那双刚才还有些迷瞪的老光眼睛顿时睁得老大。他想喊,风雨声中他那点喊声微弱得只能让自己听了。

眼前的矿脉已被以前矿工用机械掘采完毕,顶部和底板中的矿石脉线全无,剩下用于支撑顶板的矿柱,也没几根,就连手电筒的强光也照不到尽头,底部,遍地堆砌着废石,煤渣,还有顶部的塌陷层。整个矿井内怪石嶙峋,危岩兀立,更严重的是洞内瘴气、霉气刺鼻,令人作呕。走着走着,听到头上似乎在松动,有一些细小的渣掉落在身上,前面有一两个煤块落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薛老猫惊骇地张大了嘴,还没来得及喊“撤退”,“轰”的一声,顶棚上部像一块破布一样“嘶啦嘶啦”被拉开,顷刻间尘土翻飞,大地晃动。本能,让薛老猫迅速往右一闪,顺势将身边的罗疤子推去了两三米远,然而“哗啦啦”掉下的煤块、石块却没有饶过他们一行,一堆渣土掀翻过去,把他的双腿紧紧地压住,薛老猫同时听到一片惨叫声,巨大的冲力将煤渣灌进耳里,把他的耳朵堵死了,什么也听不见。几经挣扎之后,薛老猫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挥舞胳膊喊了几声“救命”。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这一刻,万铁章和满叔带来了一群人。他们什么也没有想,立即把矿井报警器拉响,凄厉的警报声立即萦绕在风雨中。满叔、万铁章不顾一切冲进矿井,将压着薛老猫的大煤块一个个掀开。他们的速度及时又准确,很快让薛老猫脱离了险境。渣土下面依然填埋着十来个人,万铁章和满叔的胳膊都已经渗出了鲜血,他们知道,即使外面的救援队用最快的速度进来,无论如何都需要半小时,所以他们必须与时间进行赛跑,此刻他们的大脑里面全是救人!救人!救人!救一个算一个。

没有什么爱与恨,只要是人的生命,他们都一视同仁。爱黄却在一旁看着挣扎在担架上的苗二,一种深深的厌恶涌上了他的心头,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苗二,特别是苗二累次三番找他爹的麻烦,带头毁坏他爹辛辛苦苦种下的粮食,他把苗二视为罪恶,就是让他死,也是死有余辜。

趁人不在,爱黄操起了一个大煤块,就要砸向接近昏迷的苗二的头颅,却被突然扭过头来的满叔发现了,满叔一声断吼:“爱黄,你要干啥?”爱黄压抑着嗓子说:“爸,这个王八蛋搅得咱们不得安生,就是救一条狗也不救他!”满叔喘着粗气,两只眼睛在矿灯的照射下,闪着狼眼那样绿莹莹的寒光,直射得爱黄双手软了下来,大煤块落地。满叔严厉地教育他:“印月磺厂几十年来留下来的都是好名声,你怎么就不学学炼磺人也留住一个好名声呢?”说得爱黄泪流如雨,委屈地抱着头,说:“我是咽不下这口气呀。”满叔说:“咱们炼磺人,心怎么也不该比河还窄呀。”

十三

苗二在担架上大吐起来,吐得一片肮脏。爱黄恶心地躲开了,目不斜视地拿着救援器具,向着快速赶来的矿山救援队靠了过去。矿山医护人员快速奔过来,把苗二搀了起来。苗二微微睁开眼睛,对满叔说:“满叔,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报答你的。”满叔鄙视地斜眼瞅了一下苗二,淡淡地说了句:“救你,我不图回报。”

这场突如其来的矿难,让苗二永远地失去了一条右腿,同时,让他和薛老猫带进去的十三个人中,有九个永远也入不了祖坟的坟茔。那九个民工中,有两对是父子同丧。杜成奎的女人娄三妹早已哭傻了,哭疯了,哭得想和死人一块儿死。其他民工的家庭也是哭得昏头涨脑,矿上一片慌乱,附近几个村子的人也来了。谁还能有理智去想出殡埋人?

那时候能够有理智的还有万铁章,他已经很沉稳地跟随市上、县上的领导们一起,配合去做劫后余生的心理疏导和遇难民工的家属安抚。万铁章刚卸任厂长,由他出面帮助解决问题再恰当不过了。按照风俗,外边死的人是不能抬回家的,万铁章和满叔在原磺厂的工会院坝搭设了个席棚,就算是这九个民工的灵堂了。顷刻间,工会院坝的两个篮球场就被来人爆满了,满院一片哭声。满叔也在现场忙活着,这些遇难者的衣服都是他一个个帮助给穿的,脑袋被渣土撞扁了的民工,他尽量用棉布包裹成和脑袋一般大小给安在了头上,以保证遇难者完整的容貌。

人死了,就是钱的不是。好在,杜成奎的煤场还有近两万吨煤炭,全部折算抵押给了万铁章,万铁章神通广大,又用这批煤炭去信用社贷了十万元的贷款,留下一万元作为死者的丧葬费,之后,每个死者大大咧咧都给了一万元,民工家属们在掩着脸大哭的时刻,也按捺不住得了巨款的兴奋。下葬那天,苟村、太阳村和磺厂的矿区都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尽管那天的太阳十分完美无缺,可悲痛欲绝的呼儿唤子之声仍然喊得天昏地暗,悲伤的氛围不亚于整个矿山的上空,全部布满冬日才能见到的那种可怕的雾霾。

苗二永远地躺在床上。不久,便被检察院控制了自由。万铁章得到市、县的表彰,满满地收获了荣誉和好评。一群盗墓贼自己去了坟墓,触动了机关出了事,还得让大大方方的墓主人原谅你、帮助你,只有天底下最英明、最大度的墓主人才会干,而今,万铁章就是这个开明大度的墓主人。

整个黑乎乎的矿山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世界在冥冥之中不断地漂泊与升腾。只有二工区的煤场和三工区的小高炉旁边还有几盏高挂的灯在白生生地亮着,几个黑影子穿梭在微弱的灯光下,那是万铁章的矿工在值夜,杜成奎的民工也在值夜。黎明到来之前的夜风渐渐刮起,扫走了矿山上少有的风平浪静,风沙卷起一片尘土,微微的夜色依然像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样,一下一下节奏分明地将黑黑的山体搂在怀抱里。

爱黄出现了短暂的心慌,他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晚间出现这种莫名的心惊肉跳。几乎人人都知道这是由于苟村村民的贪婪,甚至,大家都知道爱黄也出了大力,他得到了社会的一致好评。然而当他一想到死去的那些人,就又想起满叔曾经教育过他的话,满叔说:“每一个炼磺人都是耿直人,都是直率的性子,哪怕有再大的仇,也只能是拿着钢管二锤来拼命,谁也不至于在矿井使下三烂的手段,甚至把人骗到矿井,哪怕只是有这样的想法,也是天理不容的!”这样想着,他又会不平静很久。直到后来,他的钱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就像堆山雪海一样积到手上,数着钞票的满足让爱黄填充了惊厥和空虚。习惯穿西装打领带的他,脸上时刻都露出只有功成名就的人,才会绽放出的笑意来,那种不必要的担心早到了九霄云外,成为一种多余。

头七早上。满叔与万铁章带着一大群人,爬到雪坑洞的左侧,他们跪在地上,点燃一把香插在土堆上,心中默默祷念着那些在矿井里失去生命的人,然后把白酒和几碗饭菜倾倒在地里,遥祭一代一代为了炼磺而死去的魂灵,期望着这些魂灵别再拉上一批人去垫背,带给他们保佑,这是每次矿难后由来已久的习惯,这个程序伴随磺厂人走了几十年,每次他们都一丝不苟、诚心诚意地祭拜着。

雪坑洞坐落在苟村两三公里处的山岗上。那是个很大很大的坑,活像一个大漏斗,中间深不见底,凉风从洞底串上来,夏天热慌了的矿工和农人都喜欢坐在洞旁歇凉。山岗的阴坡上是一溜长长的坟丘,每逢看到这些坟丘,满叔的心尖都像被尖嘴蚊咬了一下,滴沥沥地淋着鲜血。这一溜躺着的都是矿难的矿工,男女老少都有,从一九五三年建厂迄今,大约有三百多个坟茔。有的死于矿难,有的死于机械事故,雪坑洞处于阴山,安葬在远离磺厂几公里的阴山。

尽管矿难发生了一桩又一桩,可每个坟头里的年轻模样都让人清楚地记得,他们中有的曾经和满叔一起在井下挖矿,在铁轨上运矿,在矿场锤矿,一坨坨硫铁矿在小高炉里燃烧,演变成金色的硫黄,再由供销车间的车运往全国各地。每天的每时每刻,热火朝天的磺厂就那么穿梭着忙碌着,满叔怎能记不住这些死难者的音容笑貌呢?就像打仗一樣,投入的兵力越多就越有事件发生,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每发生一桩事故,全磺厂的工人都哭疯了,男女老少的嗓子都哭劈了……

往日生产生活的情景他已经淡忘了许多,但死人的场景说什么也忘不了。不时地有人提醒他:“满叔,我的命是你给捡回来的”,他才若有所思地“嗯嗯”着,仿佛救命的事情,如同在小高炉旁扔掉一只敲矿的铁锤一般简单,那么不值得一提。在他的记忆里,永恒不变的是炼磺人的精气神。磺厂啊,那一个曾经热火朝天的磺厂,那个为国家做出过重大贡献的矿山企业,却让满叔他们这一代炼磺人,永远、永远也摆脱不掉那些悲伤的影子,和着那些悲催的亡灵。

满叔掏出一个小本本,摸摸索索找到怀中的一支圆珠笔,在嘴上舔了一下笔尖,专心致志地写着:“公元二〇〇三年七月……”然后是一些人的名字,这是他自退出炼磺,磺厂的矿井变身为煤矿之后的第二年,第一次记录非炼磺人死难的名字,他感到磺厂的重生竟然如同母亲在分娩时,出现喷血一般的阵痛与悲壮。

十四

那天是个绝好的天气。此时高照的艳阳已经移向阴山那边,一个个溜圆的坟头闪烁着耀眼的光辉,再次让满叔的心潮如狂涛不止。他看到磺厂满目疮痍的山川,滚动着破碎了的乱石,曾经飘浮着刺鼻的磺烟,几十年来的土法炼磺,残酷地击碎了每一棵树,毁损了一大片农庄。与之匹配的大量矿区以及废墟的场景,都是时代和矿区生活的写照。无论是矿场、井口、高炉还是烟囱,无一不透出岁月的痕迹和矿工生命的气息,也将永远、永远地变成历史的记忆了。

在磺厂风里雨里打拼了几十年,他何尝不知道这些呢?地底下除了硫铁矿外,还有一层盖着一层的高煤。矿井是现成的,挖下去推上来的,那都是人们梦寐以求的财富啊。他仿佛看见,一群群苍蝇在肥沃的粪堆上得意地叮咬,肆无忌惮地吞食着肢解着一座矿山企业苟延残喘时带给它们的丰盛午餐。就像是一只在海上无目标地飘着的漏水的大船,在它支离破碎沉没之前,聪明的人早早做局提前安排,他们始终沉浸在耐心的等待之中,望眼欲穿,窥视着去捡漏。一旦这艘大船的沉没得到确认,便会爆发出惊涛一般悲天恸地的涌动。

爱黄不也是这一群苍蝇中的一员吗?现在,他们家的钱也真像小山包似的,越堆越高了。其实,沉积着和燃烧着没啥两样。满叔总觉得愧疚,似乎欠了炼磺人一点什么,他经常在梦中看见爱黄的奔驰轿车变成了一堆扭曲的废铁,废铁又变成铁红色的粉末,随着黑色的旋风漫天遍野吹去……

日子一天天向前过着,地里的庄稼绿了,又黄了,天上的雁来了,又走了。时光在满叔的身边水一样流逝,一不小心就积成了厚厚的过去。而今的印月街社区,已是一副让人瞠目结舌的景象。整個世界都变了,绿荫掩映,林木遮天,全然一幅蓝天碧水的场景。脚下的土地,不再是黑黑的,不再是裸露的矿渣,不再是那个令人刺鼻的磺烟笼罩下的磺厂,而是一望无际的绿荫。这是怎么了?眼前的景象令人震撼了。

倒是满叔变得蹒跚起来,密密的皱纹也多了好多,眉毛也白去了大部分。细算了一下,他已经是八十四岁高龄了。满叔不敢想象能找到一个什么样的方法,能够阻断一些人对矿山的念想,满叔想:种树吧。种树好,树苗一块钱一大把,无非是再辛苦而已。说干就干,先把外围的树种起来,把整座矿山全部围圈起来,让绿荫与当地农人的农地作一个天然的切割。这样既固定了矿山界限,又让界限有了不可动摇的屏障。就这样,他居然与一群磺厂人一起,彻头彻尾改良了一座矿山。

慢慢悠悠从山顶走下来的时候,黑沉沉发亮的沥青路面已经把满叔的脚底硌得痒痒的,像按摩着一样,慢慢顺通了心里头积下的那股怨气。看得出,我们的满叔既留恋以前那个满目疮痍的磺厂,又十分在意眼前绿荫掩映的磺厂。他的眼睛四下张望,看一会儿山,又看一会儿水,他的眼睛有些潮湿,后来索性就只看触着路面的拐棍。

爱黄携着小孙子远远跟着,孙子接连喊他几声“爷爷”时,满叔都听见了。他的耳朵好使着呢。但是,他仍然装作没听见似的,右手里的拐棍并没有触到地上,而是在他手里前后地晃着,像是在给他的步子打着节拍,又像在数着他自一九五三年入厂到现在,以及将来还要继续走下去的步数。

他不说话,可不是冲着孙子去的。他的头上始终悬着一块石头,那就是这些天反复困扰着他的那个梦。所以,他是在思考着一些事情,不愿意被打搅。满叔对什么事都可以不计较,但心里都想要弄个明白:工作组的罗副县长明明说过,这个矿山归我们磺厂人,新的县长也说了要下发文件,都什么时候了,这文件,多久能下来呢?

(责任编辑 王瑞锋)

编后语:

“磺厂”是一个时代的印记。随着土法炼磺在某种程度上对生态环境造成了一定的破坏,磺厂停产了。那空气中飘浮的刺鼻的磺烟,工人们几十年来挥汗如雨炼制的场景,总是不经意地出现在“满叔”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作家笔下的“满叔”,将前半生献给磺厂,后半生守矿山,话语不多,却铿锵有力。作家通过制造难题,制造矛盾,让“满叔”面对国家、集体利益和个人恩怨作出选择,让我们通过不同的情境认识到年已耄耋的“满叔”身上那永恒不变的炼磺人的精气神儿,以及他在一次矿难事故中表现出来的人性的光辉。在主人公形象塑造上,作家善用修辞,同时,方言的恰当使用,也为这部作品增添了一抹亮丽的色彩,使“满叔”这一大时代里的小人物形象生动而鲜明,引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