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才有年
2021-03-15蔚兰
蔚兰
刚过了元旦,我就已经买好了春节回家的往返机票。
后来,我的家乡长春和我的工作地上海,疫情趋势始终都不乐观,往返的隔离政策也都不明朗,内心纠结着煎熬了大半个月,连核酸检测都做了,还是在临行前两天退了票。
退票前后,我的脑袋里总是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左边的声音说:这也不是你第一次春节不回家,平时又自诩能独立爱自由,况且回家后又要被亲戚们催结婚、比人生。就地过年不好么?不给国家添麻烦,也不给自己添麻烦。
右边的声音说:家里老人年纪大了,少回去一次就是少一次团圆;妈妈做的菜虽然没那么好吃,却是妈妈的味道;假期在哪儿都能过,但是春节只能在家里过。
在与一些同样选择就地过年的朋友们聊过以后,倏然发现,到了我们90后这一代,对待回家过年这件事的态度,与其说体现了传统习俗的变化、消逝,不如说体现了社会大背景转变下,家庭关系和家乡意义的改变。
终于可以不回家过年了
“多好呀!终于可以不用回家过年了!”当我还在为大概率不能回家过年而纠结沮丧时,花生一边大口吃着便当,一边对我的忧虑表示出不解。
在他看来,过年不必回家,是件值得高兴得多吃两碗饭的好事。所以,他早就下定决心在上海就地过年。
看着他的兴奋劲儿,我问他是不是此前从未有过在外过年的经历?果然不出所料。
尽管他早就对被催结婚、被逼相亲、被迫在聚会上与陌生的亲戚们唠成一片感到厌烦,却也碍于沒有恰当的理由,只得早早买好给侄子们的礼物和回家的车票。
就地过年帮了他。
6年前,花生从河南老家来上海念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他在上海没有亲戚,虽有一些关系不错的朋友,但能一起过年的也想不到有谁。
“即便是大年三十自己一个人在家,我觉得也不错。”花生语气颇为潇洒地和我说。“我爸妈也觉得没什么,反正有哥哥陪着他们呢。等到3月份疫情和春运都过了,找个时间回去看看他们。”
花生不是独生子,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尽管因为年纪最小,颇得父母偏爱,但因哥哥就定居在家乡,他便更多些自由。
由于从小与父母住在城区,只有到了初二初三才回乡下老家吃个团圆饭,大年三十当天,父母也经常因为工作忙而不在家,在花生的印象里,春节与平常的日子没太大不同。小时候还能跑出去放炮,近几年的烟花爆竹禁放令,收走了他为数不多的过年乐趣。
长大后,春节的特别之处就只剩下必须要去的聚会,貌合神离地与一桌子全年几乎只见这一次的亲戚们觥筹交错。
在花生的记忆中,只有一个真正特别的春节。那年他在节前与父母吵了一架,于是跑到了乡下奶奶家。
那一年的大年三十,祖孙二人一起贴春联、包饺子,吃了简单的年夜饭。因为没有电视,便连春晚也没看,刷了会儿手机就早早睡下了。
“其实我和奶奶相处得少,也不是很亲,但就觉得那样简简单单的,反而挺有年味儿。”花生觉得,任何一天都是生活中普普通通的一天。
毛毛也是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公司提倡就地过年的通知一发,她便和家里商量好,为了避免被隔离,就不回家了。男朋友为了陪她,也没有回家。
随后,各地的往返隔离政策一变再变,加之到了年前,疫情有所缓解,毛毛和男朋友虽然没有改变不回家的决定,却定了情人节去三亚的旅行。
近几年的烟花爆竹禁放令,收走了他为数不多的过年乐趣。长大后,春节的特别之处就只剩下必须要去的聚会,貌合神离地与一桌子全年几乎只见这一次的亲戚们觥筹交错。
两人平时的工作都很忙,通常只在周末才见,有时还会加班。难得的假期当然不想错过,只是双方父母对此颇有微词。
其实毛毛自己也觉得,能出去玩却没回家,确实不太好。“但是回家过年太无聊了!无非就是参加各种亲朋好友的聚会,换个地方玩手机。”
那些因人而在的仪式感
毛毛感觉的无聊与花生感觉的无聊,同也不同。两个人都不喜欢强颜欢笑的聚餐,都惧怕歪在沙发上刷手机时老妈的念叨,但毛毛在童年时,体验过热热闹闹的春节。
那时,毛毛的爷爷奶奶都还健在,到了大年三十,全家人都早早起床,儿孙们都要赶往爷爷奶奶家拜年。
人流高峰时,家里的每张床上、沙发上、牌桌上,甚至是厨房里,都挤满了亲戚。吃饭喝酒时也是热热闹闹的,那种热闹是真心的亲热。
当时住的那栋老楼里,邻居都是爷爷奶奶的老战友,爸爸会带着她,从一楼到顶楼,挨家挨户地给各位爷爷奶奶拜年。
那些爷爷奶奶们看见毛毛,就会往她的口袋里塞糖和瓜子,一趟走下来,拜完了年,毛毛的口袋满满的。
后来,这些爷爷奶奶一个一个去世了,现在只剩一两家了。毛毛说:“我的爷爷奶奶去世后,我们家的年就没啥可过的了。”
这让我想起来我姥姥时常说的一句话:过年哪里是过节呢?分明过的是人啊。
我从小生活在长春市区,一个没什么特别的风俗的地方。小时候爱热闹,所以我爱过年,却不爱大年三十和初一,因为那两天家里人最少。
爸爸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根据大年三十回婆家的传统,姑姑们不与我们一起过年,我又是独生女,大年三十那天就只有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和我。这对于小孩子来说,顶顶无聊。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无论如何,当时的春节还是有一套固定又充实的流程。
年前的两三天要做彻彻底底的全家大扫除。从整理自己的衣柜,到帮妈妈一起换床单,再到被爸爸扶着去拆卸、安装窗帘,这是我一年年长大的标志。
在没有网购的年头里,市场和超市也要关门几天,年货是一定要提前买的。家里吃的肉菜和瓜子糖果、去别家拜年的礼盒、过年的新衣服、烟花爆竹等等,没有个三五趟买不齐。
大年三十当天,一大早换上新衣,吃了早饭,妈妈收拾要带去爷爷奶奶家的年货,爸爸带着我把门口的春联和屋里屋外所有门上、窗上的福字换成新的,然后就出发去爷爷奶奶家。
年夜饭要有鱼、有肉、有青菜、有米饭,一家子人都在准备,我也要跟着打杂。全部的菜都要分大小份,小份的先上桌,是用来敬祖宗的。烧香、点蜡烛、开大门,请祖宗们先用餐。十来分钟以后,才是我们的年夜饭。
饭后,奶奶和妈妈收拾碗筷和包饺子,我就跟着爷爷和爸爸看春晚。那时的春晚好看,因为节目都是春晚级别的,不像现在,春晚是流量级别的。
快到零点时,奶奶和妈妈在家里下饺子,爸爸带着我下楼放一挂鞭炮。等我们放完跑上楼,刚好饺子出锅,电视上是零点倒计时。饺子是跨着年吃的,寓意着来年也如意富足。
过了零点就算是守完岁了,到日出前的剩余时间,会有长明的红灯笼替我们守着。
正月初一早上我一定是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的,然后被妈妈从床上揪起来吃饺子。大概是因为太无聊了,我都不记得那些年的初一我还做了些什么。
初二姑姑们会带着表姐们来奶奶家,初三我和爸爸妈妈会回姥姥家,两天分别都是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嘻嘻哈哈的。
记忆中,初四那天,姥姥和妈妈会带我去一位米爷爷家拜年,感谢他对我妈妈的知遇之恩,我们会和他家里人一起过一天。
到了初五,一个年就算是过完了。和那些重要的人们,一起过完了。
虽然和米爷爷一家人相处得都不错,但米爷爷去世后,我们就没再于正月里登门拜年。
几年前,我爸爸去世了,我们家的年,就没再走过那完整的流程。
比起拷问,我更怕错过
爸爸去世前的那个春节,是我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那年寒假我参加了为期7周的国际志愿者项目,跑去了东非,春节也就在那儿过了。当时满是兴奋,觉得终于可以逃出家中那无趣的传统过法,找点新鲜的体验了。
虽远在他乡,但同几位华人小伙伴一起,做年夜饭、包饺子、看春晚,一个都没少。同龄人在一起也更有话可聊,当时的我觉得那是自己过得最自由歡乐的大年三十。
我回国后没多久,爸爸就病了,没能熬到第二年的春节。就这样,我错过了能与爸爸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奶奶和妈妈收拾碗筷和包饺子,我就跟着爷爷和爸爸看春晚。那时的春晚好看,因为节目都是春晚级别的,不像现在,春晚是流量级别的。
在那之后,我和妈妈搬了家,新家里就只在大门口贴对联和福字,阳台上也没再挂过大红灯笼。家里的大扫除和年货越办越简单,总觉得平时就挺干净的,365天都有超市开门。
爷爷奶奶年纪也大了,年夜饭也越做越日常,不再出现他们亲手做的有老家特色的腊肉和自己灌的香肠。祖宗还是要敬的,爷爷奶奶宠爸爸,即便他是小辈,也还是会特别念叨着,给他也留了位置。
再后来,饺子是不是跨着零点吃的也不那么要紧了。
自从开始流行旅游过年以后,妈妈就总是想张罗我们一家人也找个地方用度假代替过年,她觉得那套流程太累人了,但始终未能成行。直到去年,疫情暴发前,我带着她去了日本,算是帮她了了心愿。
大年三十那天,我们吃完寿喜锅,泡完温泉,悠闲地在酒店房间里和亲戚朋友们视频。看着我姥姥和三姨忙着包饺子,她没有乐得轻松,却说看着视频里的饺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华人再多的地方,只要是海外,年味儿就差了十万八千里。
“我在法国留学的那几年都没有回家过年,身在外,也感受不到什么过年的气氛,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几天,我走在超市里听见广播里在唱‘恭喜恭喜恭喜你,就觉得我应该要在妈妈身边。”同事逄音在年前,委屈巴巴地和我抱怨道。
她家乡重庆的年很热闹,不只是一个家庭的人,而是一个家族的人都会聚在一起。今天到你家吃饭,明天到他家吃饭。虽然总不过是那两个做饭好吃的人在做同样的菜,但就是要跑来跑去,哪家都吃上一顿。
“我们留在上海,也可以轮着去各家做饭吃。”我安慰她,也安慰自己。
“虽然我也喜欢和你们在一起,但是,年不就是要在家里过么?”
顿时,四眼相望,两相无言。
“而且,家里的老人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不回去心里总是不安。”
沉默的时间又多了几秒。
我又何尝不是呢?虽然只是换个地方刷手机,但是偎在姥姥身边刷手机,总归是比靠着沙发垫刷手机要来得幸福。
我也怕被催结婚,我也怕那些汹涌而来的灵魂拷问,以及我在家待满三天后,我妈妈就难以再控制的臭脾气和“紧箍咒”。但比起这些,我更怕再一次的错过。
年怪,其实与他们同在
年二十八那天,逄音一早醒来,依旧止不住前一晚和家里通话时产生的思念感,立刻起身跑去医院做了核酸检测,然后买了第二天上午回家的机票。
吉林省刚下高风险没多久,我还是选择了就地过年。
大年三十我和爷爷奶奶视频拜年,虽然通讯很方便,但是爷爷已经听不太清我讲什么,只是巴巴地看着小小的屏幕,奶奶过来后,一把拿过手机,对着屏幕亲。几番问候和叮嘱后,我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只在心里期盼着,时间能再多多宽容我们。
后来的七天,我除了扔垃圾,都没有出过门。在家里狂补前阵子丢失的睡眠,睡饱了,就翻翻书,刷刷剧,随手写写画画。
年就这么过了么?我没什么感觉,只觉得自己是放了个大假。
花生的首次外地过年没有让他失望,同许久不见的朋友们在上海小聚,没约的时候看看书、补补觉、打打游戏,轻松又自在,不用想着如何与那些并不相熟的亲朋们周旋。
现实中,年这头怪兽,只会跟着重要的人一起存在,重要的人越多,它就越凶猛,赶走它以后就越是要庆祝。
“通了高铁以后,我回家只要3个小时,平时能回去看奶奶和父母的机会也不少。”对花生来说,重要的感情都在日常里,那些只在春节中出现的,反而是他避之不及的。
“但以后,若是没有特殊的情况,春节还是会以回家为优先的,和奶奶、爸妈、哥哥姐姐一起过。”可是花生又强调说,他这次也没有特别想家。我猜,他是嘴硬心软。
维哥是我的初中同学,我们十来个初中同学,十余年的交情,早就像异姓亲人一样。往年,我们只有在过年时才最能聚得齐,今年却是绝大多数人都没回家。
“我奶奶喜欢我表哥,我姥姥那边本身也没啥来往,平时也都能抽空回家看看爸妈。”维哥说,过年于他而言,还真没啥。“但要是有你们在,我就肯定会回去。”
传说中,年是头怪兽,要用爆竹把它吓跑,然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祝过年关。
现实中,年这头怪兽,只会跟着重要的人一起存在,重要的人越多,它就越凶猛,赶走它以后就越是要庆祝。若是重要的人不在了,或是重要的人本就没有一起打年怪的习惯,年怪竟也就径直走过,懒得多看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