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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马

2021-03-15徐云峰

安徽文学 2021年3期
关键词:老莫马灯

徐云峰

1

腊月十八,牌头村马灯队又要起马了。

老莫再也沉不住气了。老莫沉不住气是有原因的,他们牌头村年年腊月十八起马,然后在大年初一开始出马,穿村走巷,呜嘟嘟、呜嘟嘟、罄罄咣;呜嘟嘟、呜嘟嘟、罄罄咣,人欢马腾,一直热闹到正月十六杀马为止,而原和牌头村一河之隔、老莫所在的方里村却已连续三个年头停了锣鼓息着马,屁响的动静也没有。方里村跳的是大马灯,方里村的马灯队有十二匹高头大马,除了会头,还有旗督、战将、马童、护卫、唢呐和鼓手等,连头带尾总共有一百五十多人马。他们走马穿阵,东征西杀,为四乡八邻、各村各户降魔去秽,送福添寿,煞是威风。牌头村的马灯队跳的只是那种上不得台面,只能在灶头间转转的那种小马灯!除了红橙黄绿青蓝几匹小竹马,加上骑手、护卫、旗督、鼓手、搭婆,还有什么渔公、樵夫、书生、商人等等总共不到五十人的规模。更要命的是,他们牌头村的六匹小竹马竟然在镇里宣传委员的鼓捣下还厚颜无耻地打算申遗!这不明摆着不把他们方里村放在眼里吗?眼瞅着这阵势,他们牌头村小马灯的风头就要盖过方里村的大马灯了,他老莫怎么能不着急?

在方里村马灯队,老莫不是会头,会头另有其人。在方里村马灯队,老莫是头马,也就是先锋官的角色,老莫的头马后面紧紧跟着督旗和其他十一位战将,只要一听到呜嘟嘟、呜嘟嘟、罄罄咣;呜嘟嘟、呜嘟嘟、罄罄咣的唢呐和威风的锣鼓声,老莫就禁不住浑身发痒,那唢呐和锣鼓声分明就是一种集结号,在召唤着他和他的战友们奔赴另外一种特殊的战场。那个战场就在田间、在村头、在场院、在街陌里弄、在各家各户门前、在乡亲们喜庆的笑脸上。

腊月十六这一天,老莫再也坐不住了。天刚刚有些放亮,老莫就出了门。他在小区门口的仙仙面馆扒完一碗鸡蛋挂面后拔脚就往8路車站台赶去。

他老莫做惯了急先锋,不像那四个旗督,就像四具木头傀儡,遇事就成了缩头乌龟。今天他要去幸福花园找他的老搭档老董,两人合议一下,今年他们牌头村的马灯队也要和隔壁的方里村一样赶在腊月十八这天起马闹一闹。

方里村太平马灯队有六匹公马、六匹母马,共十二员战将。老莫头马开路,老董梢马殿后,相当于压阵将军。往年出会之际,老哥俩一前一后,配合得天衣无缝,中间手拿令旗的四大旗督,虽说是元帅的角色,按理排兵布阵什么的都要依靠他们,可是只要一出马,他们只有跟在头马老莫和梢马老董之间转圈的份!

对于压阵将军老董,好多人颇有微词,仰仗着厚彩浓妆,没多少人看得出他老董竟然像年轻小伙子一样,专在团场内朝看闹热的漂亮的小媳妇和年轻姑娘下手,有机会就摸人家的脸,这不明摆着为老不尊吗?年轻小伙子这样闹很正常,人家年轻,乘机和中意的姑娘们调调情、活跃下现场气氛,他老董这样做就有些不像样了!

老董的风流逸事算起来应该有一箩筐,可老莫心底很清楚他自己也干净不到哪里去,欠下的风流账加起来至少也有半箩筐了。有一年,村上顾老八的一位远房亲戚从上海来乡下拜年,姑娘洋气得很,一副上海人的做派,就连讲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可人家就是没见过世面,挤在围场前看稀奇,发现老莫的身段不但高大而且帅气英武、雄赳赳的,直接被他撩到了。偏偏人家姑娘痴情,团场结束后不依不饶追着一定要会会他,不料等到老莫卸了妆之后才发现他是一个半大老头,结果人家姑娘是哭着回大上海的。

这些老莫心里都有一本账,虽然老董有缺点,但那只是小节问题,老莫和老董反而有英雄陌路、惺惺相惜的感觉,这些丝毫都不影响他老莫和老董从年少时就培养起来的友谊。

2

腊月里的天,一直是阴沉沉的,远远近近不时有鞭炮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空气中飘来的火硝和硫黄味道中还隐约夹杂着咸鱼和熏肉的特殊气味,这就是所谓的过年的味道呀!腊月晴,正月雨;腊月雨,正月晴。只要赶上正月是晴天,路上不泥泞,马灯队的后生们在朝门头和走团场的时候就可以少吃点苦头了。站在站台上,老莫在等8路车, 他的心却跳得欢。

老莫一直住城东,老董住城西,来去公交车也很方便,不过是几站路就可以直接到老董所在的盛世花园小区。

上了车老莫掏出身份证在驾驶员眼前晃了晃,然后在车门边的投币口投下了一枚黄灿灿的五毛铜币。普通市民投一块钱乘一次车,六十岁以下的半价,为了乘车方便,老莫一有机会就收集这种铜币。老莫寻思着,再过两年等他领取了老年证,从此就可以免费乘车,犯不着再费尽心思去集这种铜币了。如今条件好了,村村通了公路,只要不出县域,全县范围内都免费游。

到了盛世花园小区,老莫找不到老董家,于是给他打电话,电话接通,老董得知是老莫来访,非常开心,他赶紧出了楼道到路口候着。老莫东摸西摸,见着老董赶忙跑了过去,一阵寒暄之后,两人便一前一后上了六楼。老董原先也住城东,不过原先的主家老板娘是个厉害角色,住了一年之后挑东挑西,然后提出要加价,老董勉强同意,到了第三个年头老董终于忍无可忍了,就在城西盛世花园重新找了个出租房住下了。

这是一幢老小区,剥落的赭色外墙是这幢大楼苍老的脸上的深刻皱纹,到处留着因岁月辛酸而刻意留下的斑驳泪痕,像极了一幅抽象画。小区附近原先有所中学,政府大力发展新区,学校也随之搬迁,这个老小区就一天一天冷落下来了,随着原房主的陆续离开,接踵而来的是一批外租户,因为便宜。

到了楼上老董家,老莫进门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室内装修和外墙可有的一拼,头顶天花板上的扣板部分已经翘起,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整个墙面积了一层污垢,黑乎乎的。墙角上到处都有各色油彩涂鸦的痕迹,有小动物,像小鹿、小鸭、小鸡、小狗和小猫等,还有森林,顶部还有一轮洒着金光的像块烧饼一样太阳。从这些童心未泯的作品来判断,此处前任租户是一对小夫妻,这里曾经留下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的笑声,笑声溢出屋外,足以给他留下一生幸福的回忆。

这老董真是够抠的,真是本性难移呀!就连政府每月一千多元的租房补贴中还要省点出来。这次拆迁,除了田亩补贴之外,拆面积还面积,再加上一个户口补贴五十平方米,老董分到了二套半房子,可这抠门的老董竟然住在这样的房子里,这日子过得还像人样吗?

老莫心里一嘀咕,这动作眼神多少就有所表现。老董心细,他知道老莫的想法,一时红了脸,讪笑着说,这不是过渡吗?再说眼看三年都快熬过来了!前几天我回去看了看,见到桩机已进了村子旁边的安置小区,估计这些天在打桩做地基哩! 只要再熬上一年半载的,最迟到明年年底就肯定能住上新楼房了,现在这房子是旧了点,我和老太婆也不计较,大家都是苦出身,这里有水又有煤气用,这就足够了,再说还可省些钱来装修新房,一月省几百,一年就好几千,好几千就可以添置一台大彩电或空调了!如今田亩什么的都被政府收回了,小区里又不准养些个鸡鸭,没了外来收入,只能把细点过日子哩。

老莫叹了口气,说,还是服你呀老董,会过日子!你就是那种跌倒在地上也要抓把土在手里才安心的那种人!——老莫知道,拆迁、拆迁,高兴的是村里那些年轻人,像老莫、老董这样的老辈人多少还是有一丝隐隐的失落。拆迁后,如今村子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好端端一个村子的人马就像抓在手心的一把雪子,随手往地上一撒,瞬间就消失了影踪……

3

老哥俩坐下谈起各自家事,老董接着诉苦,虽然拆迁后分到了两套半房子,可自己家田亩少,没有拿到多少田亩补贴,加上近年老太婆身体状况不太好,前几年又去省城动了次大手术,这一来二去,又花去了不少积蓄。这两套房拿在手里,将来装修也是一个大问题,有意出手一套套些现用来装修,又因为是拆迁安置房,一时办不下证,人家像躲瘟神一样避之不及。幸好这安置小区迟迟未能交付,否则的话这两套安置房果真就是烫手的山芋了。

提到自己,老莫有些黯然。这次方里村拆迁安置,老莫家也分到了两套房,虽说女儿结婚成了外人,可户口一直没有迁出。老莫原本打算,两套房儿子一套,女儿一套,大点的给儿子一家三口住,小的一套暂时自己住,等到自己百老归天后房子就归女儿,毕竟女儿孝顺,小外甥豆豆也非常可爱,是自己的心头肉。

小莫开始也答应得好好的,大套给自己,小套归姐姐,不曾想这小子后来却瞒着老莫一个人跑到拆迁办去签了协议,结果两套房子上的都是儿子小莫的名字,那就意味着这一大一小的两套拆迁房没女儿的份。

纸总包不住火。这事泄露出去之后,女儿、女婿和外甥豆豆来看望老莫的次数明显少了。老莫知道那是自己伤了女儿的心,于是便找儿子商量。儿子说这件事情还要和自己媳妇商量,商量的结果就是从此儿子房间里时不时地传来激烈的争吵声和夹杂器物落地时的乒乒乓乓声。心惊肉跳的老莫听了只会摇摇头,老莫知道,这梗还是在儿子那,夫妻俩演戏吵架离婚给老莫看,这个龟儿子和他老子一样是个孬种!

再说房子刚拆迁那会,知道老莫至今单身,有好几个四十才出头的女人过来要和老莫相亲,要不是这个拆迁安置房迟迟不能交付,这个事情也许还不会黄。他老莫现在身子骨还硬朗得很哩,他还要在方里村的马灯队再当他五年、十年头马!

至于前来相亲的那几个女的,老莫最中意的其实还是那个叫花花的女人。花花人长得雪白莲花的,脾气也好,不像其他人一样目的性很强,一上来就急吼吼地提出要在房产证上添名字。花花是个可怜女人,打小就死了父亲,是她娘一个人把她和弟妹几个拉扯大的。可惜遇人不淑,她的死鬼丈夫也是个好吃懒做的东西,平日里也不见有多少钱拿回家,后来迫不得已才去开面包车,直到有一天好端端地就把车开到渠道沟里后送了命。这事之所以最后终于没成,那是因为老莫心里头还是有着老太婆。老太婆和老莫一样喜欢马,当初老太婆不知和老管据理力争吵了多少回才帮老莫争取到了头马这个位置。老莫是个有良心的人,特别是老太婆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这个出身不好的富农子弟,跟着他吃苦受累没半点怨言,不想生活条件刚好起来不久便撒手人寰。这一生老莫亏欠她实在太多了,如果喜新厌旧他老莫就不是老莫了。老莫就是老莫,老莫绝不会不仁不义。

两人东家长西家短地聊了会,彼此都感慨拆迁后村上人的變化。拆迁前,原来村里的那些田呀、地呀好多都是抛荒没人要的东西,毕竟辛辛苦苦一年下来的收成还抵不上那些农药种子钱,所以只好送人的送人,请人代种的代种。后来政府开始拆迁征收了,原先那些抛荒田的主人一下子就冒出头要那三万元的田亩补偿费,结果把村里搅得鸡飞狗跳,有些原本和和睦睦的老街坊、老邻居为此甚至还对簿公堂。

老哥俩唠来叨去,最后终于到了正题上,老莫对老董说要和老伙计们联络一下,今年也要和牌头村一样在腊月十八起马,过年大伙再热闹一次。老董听了头也没抬一下,嘴里吐出的一句话,像一盆冰水泼了个老莫兜底凉,把他本想联络老董一起去游说村长老管准备起马的希望浇灭了。

老董到底说了什么?老董的原话是:村子都拆了,还跳个屁!

4

村子都拆了,还跳个屁! 老董下意识抛过来的一句话像把小刀子剜得老莫心痛。村子拆了可人马还在的呀?老莫心里不服气,怪只怪方里村拆迁后的安置小区盖了三年还没盖成,所有村民像游击队员一样化整为零散落在城区各个角落,只要村长老管一声号召,凭他老莫为人处世,肯定能拉出一支人马来,继续走街串巷,浩浩荡荡,八面威风。

老莫不甘心。老莫心里眼里都是马。老莫已经把老董排除在了同盟之外,既然老董他没了昔日的那种热情,不如自己单枪匹马去找村长老管。老管当了方里村30年的村长,而今虽然退居二线,但他威望始终还在,起不起马还是老管说了算,更何况老管还是方里村马灯队的会头,方里村马灯队事无巨细都由老管说了算,就连村里马灯队所有的器材家当都由老管保管着呢。为了这些宝贝,老管还特地租了个地下车库集中存放。

对于这些家什,老管确实是一直上心的。六月六,六只黄狗洗冷浴。到了每年六月的晒伏季节,老莫都要跑到老管家,帮着老管把这些家什一件件搬出来晒,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这些红黄绿色的旗呀、鼓呀、马呀上面,衬着老管黑红的脸膛,整整三天,老管像一条忠实的老狗,当宝一样看守着这些家什,时刻提防那些前来捣蛋的雀呀、鸡呀、鸭呀和狗呀,当然还有个别熊孩子。

老管住在城里的富人区。老管配租住这样的小区。老管就是老管,方里村的这次拆迁安置,除了三万一亩的几十亩地的田亩补贴不算外,老管还分到了八套房。老管是村长,开始老管只是心疼原来那些没人种的抛荒地,后来手头收的无主抛荒田太多了,老管和老婆实在种不下,只得请人代种,这样陆陆续续的,老管手上就积攒了几十亩地。临到拆迁,原先的户主就问老管要拆迁补偿,老管正犹豫着要不要给,可老管的儿子小管不同意,认定那些个户主有失契约精神,坚决不给,还放言让那些街坊邻居去和老管打官司。官司果然一边倒,老管仅田亩费就赢了百多万,儿子小管也成了远近闻名的拆二代,有了钱的小管把工作也辞了,整天和一群死党朋友泡在一块,谓之享受人生。

主意甫定,老莫拔脚动身就去找老管。盛世花园到东胜兰苑也有直达公交,前前后后也不过五六站的距离,眼见得29 路车很快就到了站,老莫掏出怀里的老年机看了看时间,抬脚跨上了车,然后挤到后座找了个空位子坐了下来。

几分钟后车子到了教堂,后门下了几个人之后又从前门涌上一群人,老莫知道,这群男男女女刚在教堂做完了礼拜。车子一路摇晃到了五中,一拨人下去后又上来几个人,老莫用眼睛一瞟,惊见牌头村的阿财和阿发也跟着上了车。老莫见到他们就来气,赶忙别过头冲窗外假装没看见。

阿财和阿发兴致不错,听他们的话音正是进城添置马灯队行头的。在牌头村,阿财和阿发在马灯队的角色分别是搭婆和颂王卒,搭婆又叫凤阳婆,也就是媒婆,搭婆和颂王卒一起插科打诨,在走马过程中,搭婆和颂王卒交会时总要招一下手,两个人七搭八搭的,有点打情骂俏的样子。在方里村,老莫是头马是先锋官,在老莫眼里搭婆和颂王卒不过是下三滥的角色。

可人算不如天算,隔河相望的牌头村和方里村却迎来了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牌头村村子偏,人丁不旺,也没见得出过什么人才,所以拆迁也就没他们的份,不料他们牌头村却因祸得福,因为国家接着又出台政策,要求搞美丽田园乡村建设,牌头村作为首批试点村上报省里,要求地方政府统一规划建设实施。

看到阿财、阿发他们红光满面,兴致勃勃的样子,老莫气就不打一处来。老莫心想,就你们那个破村落还算得上美丽田园乡村?除了几个老头老太看看你们村里还有几个人啦?

前一阵子,牌头村大张旗鼓着手部分恢复以前的古街和古建筑,为此老莫还特意赶去看了看他们新盖的那些草屋,不看则已,一看就净是些外行的东西,要知道小瓦六算、平瓦五算,可这些个草屋的水发,不足五算,连盖平瓦都嫌太平,根本起不了防风挡雨的作用。要知道,老辈人住的草屋水发至少有六算半,盖好后应该有像俄罗斯建筑一样的穹顶,净整些假的复古东西不就是瞎胡闹吗?

望着阿财、阿发他们一脸傲娇的神情,老莫撅起屁股蜷在座位后面心里憋屈得很,直到两站过后他们一前一后下了车,他的心情才稍稍有些放松。汽车又过了三站,下一站就是大润发,老莫从后座挤到了车门口,车门刚一打开,老莫便一脚跨了下去……

5

老管住在东胜兰苑2 幢3 号门303 室,对面就是大润发超市,看房的时候老莫来老管家做过客,他轻车熟路直接上楼就去敲门,可是屋内一点动静没有,再稍稍用力敲,依然没有任何回应。老莫觉得有些不对,他退回楼道口察看了一下单元号牌,发现没错,于是重新上楼去敲门,还是没人回应。老莫估计老管这两口子出门在外,便掏出手机翻老管电话,电话里回应说,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老莫一愣,再拨,电话里还是那句: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老莫没辙了,他好不容易找到房东。房东开始很排斥,直到老莫耐心地向房东解释之后,房东才告诉老莫说老管已经退租了。老莫接着追问,房东告诉老莫,一个月前老管得了一次小中风,为了方便看病,老管已经搬到人民医院附近的世纪城小区了。老莫闻听顿时有种不祥之感,老管身体一直棒棒的,中风一定是他那不省心的小子闹的。果不其然,房东告诉老莫,老管以前一直好好的,前一个月不知为什么三天两头有人堵门向老管讨债,原来小管在外賭博输了不知多少钱,另外还借了许多高利贷,眼看着这个窟窿再也堵不住最后只好跑路了。债主们一时找不着小管,就一拨接一拨地上门来向老管讨债。老管气急,终于扛不住倒下了。

老莫知道为什么老管的电话打不通了,为了避免被追债,原来的电话肯定不能再用了。老莫慌了,他匆匆赶到世纪城小区,此时已近正午,老莫顾不得饿得咕咕叫的肚子,在小区门口拉住人就问知不知道一个中过风名字叫老管的人,大家奇怪地望着慌慌张张的老莫都说没见过,老莫再问小区门卫,几个人都说不认识,其中一位对老莫说,既然中过风又在医院看过病,为何不到医院住院处10 楼脑外科查看下病诊记录,或许可以在那里找到点线索。

一语惊醒梦中人,老莫拔脚就往人民医院跑,上了10 楼,老莫找到值班护士请帮忙查病历,值班护士打开电脑输入老管名字,果然有,就在1074 房间4 号床。

护士以为老莫是老管的家人,一脸严肃地告诉老莫,老管的病情不容乐观,老管上星期刚动的手术,今天才从ICU 病房转到普通病房,这已经是他两个月中的第二次手术了!

望着躺在病床上浑身插满管子的老管,老莫的眼泪就要滚下来了。老管老婆见到老莫,一把将老莫拉到一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诉说原委,因为小管这个孽畜欠钱跑路连累到老管,她现在都不敢告诉旁人老管在这里看病,生怕那些债主找来讨债,老管就是被小管那个小畜生活活气成这样的。

老莫安慰了老管老婆几句,他又问起老管负责保管的那些竹马及锣鼓家什的下落,老管连命都快没了还留那干啥?那些东西原先是存车库的,老管中风搬家时我让外地收垃圾的民工给处理掉了!

老莫一听顿时惊呆了!他定定地看着老管老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村子拆了,人也散了,到哪里去跳呀?难不成在电梯间或者消防通道里跳?就连马头也转不过来呢!老管老婆接着数落道。

老莫这下彻底死心了。出了医院的电梯间,他一连抹了几把眼泪,不知为什么。他知道,今年方里村的马再也起不来了,尽管竹子有现成的,红颜绿色的绸缎、锣鼓唢呐家什也可以买到,但要重置一副行头,没个十天半月根本不行。

马没了,再也起不了马了。老莫在城里游荡,一时没了主张。开发商真的很厉害,把老百姓从地里直往天上赶,他老莫现在终于成了城市流民。老莫心里空虚虚的,老家拆了,根也就断了,老莫发现这样落寞的天气里特别适宜怀旧。老莫不想回家,不想见到家里那对冤家的脸色,他走到公交站台,不知何去何从。就在这时,一辆8 路车摇摇晃晃过来了,老莫迈脚上了车,汽车一路哐当哐当往牌头村和方里村的方向过去。

不一会儿车就到了原方里村站台,站台边的电线杆上还留着那份迁坟通知:为了加快芜申运河河道疏通及沿岸景观带建设,沿芜申运河南段原董家舍至方里村周围3000 米范围内的坟墓迁至西山公墓,至公告日起三个月之内没有动迁的墓冢一律当无主坟处理。

这样一段文字看得老莫又是心酸了一阵,儿子小莫见到那迁坟的5000 块钱,早抢在老莫前先签了字,手快得很!对于钱儿子一向不含糊,老莫知道,如今的儿子已经变得有些贪婪了。

天色向晚,不远处有一台桩机正在一片废墟中哼哧哼哧一下接一下地打桩。老莫再次回到被拆的老宅前,老宅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废墟,就在一堆断壁残垣中,老莫惊见一只猫,它就端坐在一截突起的断砖上和老莫四目相对,眼神凌厉而且狠毒,老莫心里不由得一紧。老莫不太喜欢猫,相对于猫来说老莫更喜欢狗,因為猫比较阴冷,它就那样远远地盯住你,目光犀利、严峻,等你靠得足够近了,它才窜进路边草丛,隔了一段距离停住后又回过头继续用凶狠的眼神监视着你,你忍不住吆喝一声,它才不情不愿地消失在草丛中。在猫眼中,世界上似乎只存在两样东西——它的猎物和它的敌人,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按照习俗,腊月乱岁起坟,但老莫始终下不了决心要动那个伤心伤肺的念头。老莫踅到路边小店,买了瓶酒,还有水果、香烛,他打算顺便给老伴再上次坟。思念到极致就是连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会痛的那种感觉,老莫心痛得厉害。老莫摆上供果点起供烛,接着打开那瓶洋河大曲,他坐在老伴坟前,絮絮叨叨地和老伴说着话,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开始喝酒。

一瓶酒很快就光了,老莫开始有点迷糊,终于醉倒在老伴的坟头。老莫老伴的坟头干干净净,远远望去,老莫老伴的坟和老莫就像清宫戏里的官员在暗夜里戴的一顶花翎帽子,趴在坟头的老莫就是帽沿边垂下的那条黑色顶戴。

老莫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开始爬高了,他越爬越高,越爬越高,高出树梢,高出山顶,高出云霄和星星比肩。风飒飒的,老莫看见老伴坟头的自己就像春天池塘里蝌蚪的一截尾巴……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阵鼓乐声,就在呜嘟嘟、呜嘟嘟的唢呐和罄罄咣咣的锣鼓声里,半空中突然杀出一队人马来,领头的正是老莫他自己。在阵阵仙乐之中,老莫笑了,笑得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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