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座物语
2021-03-15彼得·拉佛西
〔英〕彼得·拉佛西
那是9月的一个傍晚,红彤彤的落日像一顶便帽,大海犹如披上了闪闪发光的斗篷。我倚在码头的栏杆上,并未注意到旁边的女孩,直到她开口说话。她的声音不大,一听便让人觉得她魅力非凡。她好像穿着一件风衣。
“我看见了一颗星星。”她说。
“是木星。”我答道。
“确定吗?”
“当然。”
直到现在,我一直都没有好好看她。我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天空。我转过身子,只见她长着一张漂亮的瘦脸蛋,周身沐浴在奇异的红色霞光之中。
“我之前沒在这儿见过你。是有人推荐你来这儿的吗?”我问道。
“我经常在当地报纸《阿格斯》上读《星座物语》。本周报纸上说,周五晚上适合去一个能给你不同空间感的地方。我想不出还有哪个地方比这儿更合适了。”
“我也是。”我礼貌地回答。私下里,我对那些星座迷可没有什么好感。
好像察觉出了我的怀疑,她说:“要知道,那可是门科学。”
几个小时之后,我对她仍然念念不忘,这时我才意识到当时该说的话:《星座物语》有没有告诉你接下来该做什么?这可是请她出来吃饭的绝佳借口。唉,我总是事后诸葛亮。
接下来的几天,码头上的那一幕在我的脑海里一遍遍重演。我无法专心工作。我是《阿格斯》的一名助理编辑——对,就是她提到的那家报纸。
经过一周的内心煎熬,我才醒悟过来,明白自己占据天时、地利,能再安排一次见面。我对她的唯一了解是她读《阿格斯》的《星座物语》,并据此行动。那是我的报纸。
《星座物语》栏目出自一个自由撰稿人,是坦布里奇韦尔斯一位可爱的老太太。她的文章总是每周一寄来。在我看来,那都是些毫无意义的空话,但作为一个作者,她极为专业。单词的计数总是准确无误,并且没有一个是拼写错误的。
这一周,我要履行一下我的工作职责——做一些文字编辑工作。
首先,我读了上一周的《星座物语》,寻找那个神秘女郎提到的话语。其中有一个条目几乎和她说的一样。“周五,去一个不同的地方。空间感会让你感受到自由。”她是水瓶座的。
我拿起那张刚从坦布里奇韦尔斯寄来的薄薄纸片,上面写着有关本周的胡言乱语。我能写得更好,我想。
“周六,”我写道,“对单身的水瓶座来说,最适合来一场浪漫的约会。不要在家吃晚餐,到外面吃一顿,或许你会受到更多邀请。”
我的文字中有一个单词含义特殊,意思只有当地人明白。就在滨海大道的一个角落,有一家名叫“约会”的法国餐厅。我相信,我的“日落女郎”能接收到这个信号。
报纸发行后,我收到占卜师怒气冲冲写来的一封信,对此,我并不十分吃惊。信是写给主编皮尔先生的。幸运的是,皮尔先生的秘书琳达打开了信,趁老板没看见,将它放进我的信盒。占卜师在信中质问,难道报社不知道,她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对各大行星的排列和相互影响进行了好几个小时研究的结果吗?17年来,从未有人窜改过她的文字。她要求对此事进行彻底调查,查出相关责任人,并严肃处理。
说得也太离谱了。但是,我对这份工作还是很重视的,于是以皮尔先生的语气写了一封蹩脚的回信,信中说事情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他表示极为震惊,并对此事进行了彻底追查,结果发现肇事者是一个参加见习就业项目的男学生。这个倒霉的学生在电脑上误删了一部分文字,惊慌之余就临时拼凑了几句,不等被人发现,报纸便交付印刷。然后我加上了一些奴颜婢膝、摇尾乞怜的话,最后伪造了皮尔先生的签名。
写完这封富有灵感的信件后,我只希望,冒了如此大的风险,能达到想要的效果。
你必须自信,不是吗?我在约会餐厅订了一个周六晚上的双人席位。
餐厅晚上7点营业,我是第一个到达的客人。接下来的20分钟,餐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幸的是,没有一个女人长得和我最希望见到的人相似。餐厅那头一个漂亮的红发女子独自坐在桌旁,朝我赧然一笑,然后扭过头看向别处。她真迷人啊。也许我该及时止损,到她那边去。
我的心跳忽然加速。那个在门口把风衣递给服务生的女子,正是我苦苦寻觅的佳人。
我不禁飘飘然起来,在其他人采取行动之前,起身以优雅的姿态冲向门口。
“又是你?”我说,“几天前我们在码头见过面,你还记得吗?”
“哎呀,记得!真巧呀。”因为认出了我,她的蓝眼睛闪着光——抑或是因为她的星座终于发挥了魔力而开心。
我说我一个人,建议她跟我一起用餐,她说她很乐意。太棒了!
餐桌上,我们先初步了解了一下对方。她叫海伦娜,是农产品供应商普拉克斯顿公司的一名化学研究员。
我说:“事实上,我是一个媒体人。”
“真刺激。是办杂志的吗?”
“报纸。”
“哪一家?”
“你都看哪家星期日报啊?”
“《独立报》。”
“那么,你很可能也读了一些我写的东西。我是特约撰稿人。”这不是事实真相,但我可不想提到《阿格斯》,以免她起疑心。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她问。
“你是说我的文章署名?不足挂齿,”我谦虚地回答,“是罗伯·牛顿。”
“今晚是什么原因让你来这里的?你常来这儿?”
这个问题听上去很自然,但我不能疏忽大意。我知道她对关于星座的胡说八道很是当真。
“不,”我回答道,竭尽全力摆出一副超凡脱俗的神情,“事情很是奇怪,似乎有股神秘的力量,几乎是内心的一个声音,催着我来预订。我很高兴我听从了那个声音。我们在码头交谈之后,我就真的很想再见你一面。”
对此,她并未做评论。但是,她的眼神告诉我,我说了正确的话。
服务生走了过来,我因为自己的小计谋得逞而沾沾自喜,不等看菜单就先点了香槟酒。海伦娜说了句“最后账单平摊”,但我摆出一副绅士派头,对她表示感谢,并叫她不必多虑。毕竟,我自己说过的话得身体力行:“或许你会受到更多邀请。”香槟酒只是一个开始。
“你呢?”点餐之后我问她,“是什么原因让你今晚来这里?”
“是星星。”她看起来也超凡脱俗。
“你真相信它们的影响?”
她眼里闪着光,坚定地说:“我很确定。”但是,她并未直接提到《阿格斯》上的《星座物语》。
吃完晚餐后,我们沿海滩散步,去看星星。那是夏末一个不可思议的夜晚,繁星宛若钻石镶嵌在黑丝绒般的夜空中。在夜色中,她吻了我。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每晚都外出,去酒吧、溜旱冰、看电影、看戏剧。本来这应该很完美,如果我富可敌国的话。水瓶座的人应该与水关系密切,但海伦娜喜欢香槟酒。她品位高雅,而且从第一晚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提过AA制。显然,她希望别人一直請她——无限期地请下去。
在那个星期五,情况急转直下。
那天我们去了伦敦,因为海伦娜想到常春藤餐厅就餐,之后再去看皇家芭蕾舞团的演出。我本不应该答应她的。我的银行账户早已透支,现在一切费用都靠刷信用卡,她甚至连自己的火车票钱也不想出。
“又过了一天。”在回去的火车上,她叹了口气说,但没有谈论芭蕾舞。
“喜欢吗?”
“那么,明天我们该去哪儿呢?”
我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们换换样,晚上在家待着,怎么样?”
“星期六的晚上?我们可不能待在家里。”
“为什么不呢?我家的冰箱里有比萨,还有好几瓶啤酒。”
“希望你是在开玩笑。”
“我别无选择,”我坦白道,“过了今晚我就一穷二白了。”听了这话,她应该知道这是在暗示她,该由她请客了。
“你的意思是你没钱请我出去玩了?”
“这一周的花销可不小,海伦娜。”
“你觉得我不值?你是想说这个吗?”
“我不是这么想的。我觉得你棒极了,但是我不能再这样消费下去,我没钱了。”
“你是特约撰稿人,这是你告诉我的,在全国性的报纸上发一篇文章能挣一大笔稿费。”
到了这个地步,我该告诉她我只是《阿格斯》的一个小助理编辑。但是我很蠢,没有说。我试图蒙混过关,对她说:“是,但是你得写出好文章才能赚一大笔稿费,那意味着好几个月的前期调研、出差和采访,现金流是个老问题了。”
她不说话了,默默地盯着车窗外。过了一会儿,她说:“你一直在骗我,对吗?我真的以为我们两个注定一辈子要在一起。你把在我身上花的每一分钱都记下来,这让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一切美好回忆都成了泡影。”
我们到站后,她径直走到出租车停靠站,钻进一辆正在等候的出租车。我步行回家,比起生她的气,我更气自己。之前我的一切小聪明都是白费力气,但至少我不用给她付出租车车费了。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开始跟丹妮丝约会,把海伦娜的事情抛到脑后。还记得在约会餐厅那个朝我微笑的红发女孩吗?她就是丹妮丝。一天下午排队等公交车时,我们对视了一眼,都顿了顿,试图想在哪里见过对方。然后我打着响指说:“餐厅。”
我们从一开始就情投意合。我对她言无不尽,把我在《阿格斯》上改写《星座物语》的故事都告诉了她,她觉得很好笑。她坦承她经常看《星座物语》,那个周六晚上她到餐厅去——“只是好玩”——希望能在那里遇上情投意合的人。要我跟海伦娜如此坦白是不可能的,她总是严肃认真。我对丹妮丝讲了关于海伦娜的一切,她对此一点儿也不在乎。她说每个期望男人为一切买单的女人都是不切实际的。对我来说,这也是对海伦娜极好的总结。
上班时,我一直对邮戳上显示来自坦布里奇韦尔斯的信保持高度警觉,以防万一占卜师决定给皮尔先生写回信。但是,除了她写的每周专栏,并没有别的。我继续干着枯燥乏味的文字编辑工作,盼望周五尽快到来——那天晚上,我跟丹妮丝有约会。所以,当收到一个由阿格斯报社转交、寄给占卜师、放在马尼拉纸信封里的包裹时,我和往常一样,把想知道星座预测结果或者对未来建议的人寄给她的所有物品一起,重新写上占卜师在坦布里奇韦尔斯的地址,扔进了邮袋。
我们那次约会,丹妮丝告诉我,她跟海伦娜发生了不愉快。“那是上周一吃午饭的时间,在国王街上那家三明治店里,有人碰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是罗伯·牛顿的新女友,是吗?我耸耸肩不看她,接着,她告诉我她是谁,开始对我说起你来。我一点儿也不想理她,但她根本停不下来。”
“多谢!”
“啊,但是,我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说起你对待我,她就好像被触动了开关。她想知道我是什么星座的。我没说我是水瓶座的,但她说我肯定是,并开始告诉我她在《阿格斯》上读到的《星座物语》。我说:‘听着,海伦娜,在你说下去之前,有件事你应该知道。罗伯就在阿格斯报社上班。那篇《星座物语》是他自己写的,因为他那时喜欢你,知道你足够愚蠢,迷信占星术。那句话真就让她住嘴了。”
“她是怎么说的?”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什么也没说,直接走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是我的错。我当时就应该告诉她真相。她现在知道了也好。反正她对我的评价也不能更差了。”
周六早上,我被手机铃声吵醒,是我的老板皮尔先生打来的。“有你忙的了,罗伯。”他说,“你看新闻了吗?”
我说:“我刚刚起床。”
“发生了一起邮件炸弹袭击事件,坦布里奇韦尔斯的一个女人死了。”
“坦布里奇韦尔斯的新闻又不是本地新闻。”我说,仍然没完全清醒。
“没错,但对《阿格斯》来说是个好题材。死去的女人就是占卜师,我们《星座物语》的作者。赶快去那儿,罗伯,查一查是谁对我们的老好人心怀不满,动了杀机。”
其实根本不必去坦布里奇韦尔斯,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他。
上周一早上,警察逮捕了我,指控我犯了谋杀罪。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但是他们根本不信。他们说,我有明显的杀死老太太的动机。在她的信件中间,他们找到了一封写给皮尔先生的信,抱怨有人窜改她的专栏文章,并要求将相关责任人严肃处理。他们跟琳达谈话,她说当时把这封信转给了我。在占卜师的家里,他们还发现我伪造皮尔先生签名的回信。他们说,我拼命想保住饭碗,寄出了这封信,肯定也寄出了那个邮件炸弹。最糟糕的是,包裹上还发现了一枚指纹——是我的。
我告诉他们,寄给占卜师的包裹送到阿格斯报社时我那么处理的理由。我说,现在我相信炸弹是海伦娜寄给我的,她误以为我就是《星座物语》专栏的作者。我说,我跟她有过短暂交往,她的脑子有点问题。我还告诉他们,她是个科研人员,能搞到农用肥料,这个能用来制作爆炸物。她完全有能力自制一枚邮件炸弹。
让我惊恐的是,他们拒绝相信我。他们去找海伦娜谈过,当然了,她说,对邮件炸弹一无所知。她说她不再跟我出去约会,是因为我是个有病的骗子,整日幻想能成为伦敦顶级的特约撰稿人。你知道吗,他们竟然相信她的话!他们一再告诉我,我才是脑子有问题的那个人,他们要押着我去做一次心理测试。我对《星座物语》专栏的窜改,正说明我是个控制狂。我从使唤别人去干无意义的事上获得刺激的快感——还包括给老太太寄邮件炸弹。
难道没有人相信我是清白的吗?我发誓我刚写的一切都是真的。
(张秋伟摘自《译林》2020年第6期,李 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