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真年代
2021-03-14金晨瑶
金晨瑶
窗外扑啦啦地掠过一群雁,像是下了一阵黑色的雨。天边丝丝缕缕的云浮在那儿,仿佛被冻住了。
天阴沉着,没有一丝回暖的迹象,其实下点雨也好啊。艺术楼的大玻璃窗映出这边的屋顶,泛着波光,模糊的轮廓连成一片,像聚集着帆船的码头,不时还会飘来叮叮咚咚的音乐。教学楼里的水洼倒映着天。雨下过后,天该亮起来了。隔着如蝉翼般微微透明的新绿,太阳纸似的薄,如冰块般晃动在加了薄荷叶的清凉饮料里。
外头没下雨,教室里却像是一直在下雨。每个人都沉浸在紧张的复习中,像是罗马角斗场里的勇士们,抓起武器决定殊死一搏。以至于当我拄着拐杖回到座位时,几乎没人回头。我将一摞书摆在桌面上码好,再将手伸进抽屉,在深处摸到一封信。
一封信?我疑惑地扬起眉毛。高中三年,我从没收到过信。我的朋友很少,在学校也不需要太多的朋友。接着,我展开信纸开始念:
“致凌远:我是上学期期末考撞见你在办公室里背书才开始注意到你的。我经常看见你在奔跑。”我看着受伤的腿,这话莫名带着诙谐——可我现在不能跑了啊。
“我并没看出你有什么才华,只是单纯觉得你很可爱。”这样夸人……挺特别的。
“如果你想见我的话,我清晨六点到七点会在对面实验楼四楼背书,你可以喊——喊什么都行,我会出现在你面前。”字迹潇洒漂亮,我抓着信纸直到留下手的温度,脸在发烫。这算情书吗?这也可能是个女生,想跟我交朋友,仅此而已。仿佛颜料泼溅开来,我的生命因沾上了那奇妙的颜色而缤纷起来。
“清晨六七点,实验楼,等我。”我喃喃地念着这几个奇怪的字眼。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起得很早,在铝色的晨光中看水雾如轻纱般掩着对面的楼层。即使阳光能穿透雾气,我也看不见对面有人;何况我脚上还缠着纱布,拄着拐杖跳来跳去的样子像极了拖着翅膀在爬的小鸟,笨拙而可怜,无法爬上实验楼看那人是否躲在别处。有一回,我下定决心,身子向前倾,几乎靠在栏杆上,冲实验楼喊:“嗨——你还在吗——”我在这边等了几分钟,那边却像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没有人回应我,只有我自己的声音在楼层间滚来滚去,沉寂在清冽的早间空气里。他该是忘了吧。
我攥紧了握住栏杆的手,手心冰凉,又松开,膝盖靠在砂制的外墻上被磨得生疼。我抬起脸任风吹乱我的头发,直到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我全身像被冻住了,透不进一丝光来。我轻微地哆嗦了一下,今年的倒春寒,格外冷呢。
不可避免地,我又被塞回高三精确而僵硬的空间里。只有笔尖擦过纸张的唰唰声是真实的,我为之前自己的天真和感伤而暗自发笑。我们贪婪地泡在试卷的河流中提炼精华,汇集成薄薄的几本笔记,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我们拾起又抛弃,记住又很快遗忘。在这里,数字可以衡量生命的宽度与厚度,可以承载希望的重量。黑板上的倒计时在减少,排名在一点点上升。我笑身边的人眼底的阴影愈来愈浓,诧异于他们对美的迟钝。一回头瞥见映在玻璃窗里的面孔,同样疲惫、迷惘。我快忘记日出的样子了。
其实我没资格嘲笑他们,从来没有。
桃子在我身边哀哀地叹气,面孔皱成了一团。她说,她讨厌拿破仑。我问她“周练”全会写了?她看着我笑得一脸灿烂。她说她在“周练”时镇静地把所有历史书拿出来,然后在老师的凝视下开始翻。桃子直直地盯着黑板发愣,说她真的不能再考了。
一个课间,我转向桃子。我说:“你相信吗,昨晚宿管阿姨一进我们寝室就嚷嚷着‘你们把地拖干净,不然高考会扣分的’。”桃子没搭话,肩膀笑得一颤一颤的,干脆整个人埋在臂弯里。闪光的时刻愈加稀少,班里的笑点像被稀释了一样。大多数时候,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试卷。无穷无尽的纸张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砌成一堵墙,使我们无处逃遁。
只是,偶尔当我望向实验楼时,心里会空空的。我张望着,似在找寻什么,却一直找不到。
终于有一天,我脚上的纱布拆了。脚下的每一寸路都是属于我的,我俨然是拥有整个世界的君王。在渐渐凉爽下来的暮色中,对面的建筑物镀上余晖,过道处深不可测,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进去了。有一道长长的黑影垂落在大理石地面上。我顺着影子向前望,才意识到那是一个人。他有很好看的侧影,轮廓分明,下巴扬起,站着念书时像一株挺拔的白杨。他安静地待在那儿,直到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起才走开。第二天的清晨和黄昏,他仍站在那儿,第三天、第四天也是。
我预感到他可能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于是,在一个天还未亮透的清晨,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迈上实验楼的台阶,放轻脚步。站着念书的是一个高一女生,她吃惊地转过身来。横隔在我们之间的是一段长长的寂静。最后她先开口,声音仿佛是从破碎的茶壶里传来的。她问我是否在等人。
我记不清自己究竟回答了什么,我一步步地后退,转身离去,为着某个我解释不清的理由奔向教室。
我终究没找到那个写信的人,只不过在高中最后的时光里,我曾对着对面那栋楼倾吐过很多秘密,那些话不知是对谁说的,就像一个人写好了信,捏着信封不知道该寄给谁。他像一束光,而我牢牢追寻着光亮。
如果他是个男生的话,他一定有一个念出来会让人微微一笑的名字,他该又高又瘦,一头短发蓬松柔软。他的衬衣会很干净,套着宽松的蓝白校服,擦肩而过时会叫人一怔。他一只手揣在兜里,唇角勾起,目光清澈。他看向我正如我看向他一样。
到那时,我会假装不经意间发现他,然后轻轻地说:“我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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