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古堡》的“位育”筑写
2021-03-12苏华
苏华
有关“太行古堡”著作的述录
1997 年,梁思成与林徽因的学生,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陈志华,受朋友之托,到晋城了解砥洎城的情况。看完砥洎城,这位“暮年变法”,由研究西方建筑学史转而对中国乡土建筑进行田野调查已有八年之久,后以“乡土聚落为单元的整体研究和整体保护”的方法论,切实推动中国古村落保护的著名人物心有不甘,问来时还不认识但热情地安排他住宿的阳城博物馆的同志“还有什么村子可看看”,于是他又看了郭峪村和黄城村a。第二天天亮,正准备从阳城到晋城赶火车返京的陈志华,不料却被郭峪村的书记赶来截住,一同返回郭峪村。一来二去,陈志华就答应为郭峪村做些工作。
在郭峪,陈志华第一次见到曲阜孔府准许外地村子建造文庙的批文是在这个村子,在那以前他还不知道外地村子造文庙要向曲阜孔府申请批准;也是在郭峪,他第一次见到用世科牌坊当作宅子的门脸。
初识晋城的乡村,陈志华对不论大小的村子里的文化气息感到吃惊:“许多村子都有文庙、文昌阁、魁星楼、焚帛炉、仕进牌坊和世科牌坊,还有乡贤祠。”b 在他到过的村子里,以为沁水西文兴村的书卷气最浓,各种文教类建筑应有尽有,而且连成一片。尤其叫他吃惊的是:“石碑很多,竟有些是书法和绘画,例如托名吴道子的神像和朱熹的诗,虽然都不免是赝品,但也有模有样,传达出村人的翰墨素养。”c 最引陈志华发生兴趣的是晋城民居建筑流行的一种做法:“宅子的两厢,或者加上倒座,或者再加上正房,楼上分别设通面阔木质外挑敞廊,有木楼梯从院里上去,非常轻巧华美。有些人家,甚至四面敞廊连通,形成跑马廊。”d他之所以对这种做法有兴趣,是认为这种做法或许是泽州商人从南方学过来的,也可能是南北方建筑文化交流的一个绝好例子。与此同时,他还注意到明末的陕西农民军在晋城大肆烧杀劫掠,有些村子的商人们毁家纾难,捐出巨资来为村子建城筑堡。砥洎城、郭峪、侍郎寨、黄城、湘峪、周村等著名的堡寨,都是那个时候建造的,郭峪和黄城,还各有一座三十几米高的碉楼,即是那一段历史最有力的见证。于是,他与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楼庆西、研究员李秋香组创的“乡土建筑研究组”“三人帮”合著的《中国乡土建筑:郭峪村》一书,便有了“防御建筑”一章,并有“筑城建堡的缘起”“农民军攻打郭峪及筑城经过”“修城轶事”“城墙的基本形制及使用”“豫楼”和“城墙的管理与维护”等详述。
2003 年1 月,楼庆西所著《中国古村落:西文兴村》由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除了追述西文兴村的两次兴盛史,主要就村口的选择与经营,村落的布局和建筑,寺庙和牌坊、门楼,以及建筑装饰,诸如大门门脸与门头、木雕和石雕进行了极为专业的筑写。
由此为滥觞,山西本土学者撰述的晋城古堡类著作不断出现:
2004 年10 月,阳城文史学者李新平、张学社撰写了皇城村的《乡间皇城》(山西古籍出版社)。
2005 年10 月,晋城电视台谢红俭女士分章撰写了晋城境内的柳氏民居、窦庄、郭壁、湘峪、上庄、砥洎城、皇城、郭峪等有代表性的八座古堡,合集为《晋城古堡》,由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
2014 年,晋城市旅游文物局董小清主编的《古堡中的中国》,由新华出版社出版。该书简约地介绍了沁河流域古堡的成因和时间及保存现状,主要将已普查清楚的一百多处古堡村落情况,按区县一一进行了资料性的概述。此外,附录的沁河古堡群相关史料、碑刻、军事设施遗址和城垣城楼表也格外有史料价值。
2016 年,由中国社会史学家、山西大学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主任行龙主编,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沁河风韵系列丛书”。这套以古史、古战事、古道、古民居、古语、古井、科举、郡望、武备、花木、民间信仰等31 种各为专题的蔚为大观的丛书,成为研究晋城社会史、建筑史、文化史、经济史、战争史、建筑史的集大成者。其中,关涉晋城古堡的有如下数种: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院长、博导郝平著《战争往事:沁河流域的动荡岁月》。
张俊峰教授著《繁华落尽:十二世纪以来沁河流域的大姓望族》。
晋城市文联副主席、文史学者谢红俭著《晋城古堡》。
常利兵副教授著《窦庄往事:田野调查与历史追踪》。
王丽雯老师、张明远教授著《雕梁画栋银窦庄》。苏泽龙教授著《沁河老宅院》。
山西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院长、乔新华教授著《道德济世:晚明泽州东林士人的家国情怀》。
2020 年7 月,由趙沂旸主编、谢红俭执行主编,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太行古堡》学术论文集。这部论文集非常重要,因为它不仅讨论了太行古堡的建筑年代、形制、作用和筑建者,更主要的是传达出了为集中在晋城古堡群定名的信息,同时为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做学术探讨和进一步深入研究的储备。
定名“太行古堡”的通义
地为实,堡为表。堡离开了地,便无所依;地离开堡,就无所指。应该说,将晋城行政区域范围内的历史上形成的古堡群定名为“太行古堡”,是符合这些古堡建筑的一个统称。在“太行古堡”未定名前,对于古堡的名称各有表述,如“沁河古堡”“晋城古堡”“北方古堡”等。“沁河古堡”,有些并不是筑建在沁河两岸的这类建筑物,像陵川的18 处古堡(寨)即无法囊括,而不属本行政区域管辖的沁源(有大栅古堡)、安泽以及河南的沁阳(有宋寨古堡)、武陟,又无法纳入;“晋城古堡”,行政区域范围是明确的,但这些古堡的建筑年代大多是在明清直隶泽州时期,甚至有些是在清雍正六年(1728)升泽州为府的之前之后,在如何准确地陈述这些古堡是明清时期的“原貌”,而不是现在复原及重建的假古堡上,则不易辨析;而“北方古堡”则过于宽泛,像山西晋中的张壁古堡、河北蔚县古堡,都不在其辖境,似有“越界寻宝”之嫌。
将晋城市现存的以明清时期为主的古堡群定名为“太行古堡”,是有法律依据的。2018 年11 月30日,经山西省十三届人大常委会第七次会议审查批准,《晋城市太行古堡群保护条例》已于2019 年1月1 日起正式施行。这部旨在保护太行古堡群的地方法规,首先要保护的是地名“太行古堡群”。其第一章“总则”里的第三条非常明确地规定:“本条例所称太行古堡群,是指本市行政区域内历史上形成的独具特色的具有防御和生产生活等功能的古堡建筑的总称,包括古寨、城门、城墙、堡内民居、街巷、祠堂、庙宇、古地道、古藏兵洞、古井、古磨、匾额、碑刻等建筑物与构筑物。”由此,上述这些古堡群以及附属建筑物便有了统一的定名——专名为“太行”,“古堡建筑群”是通名。
规划院研究中心平客所撰《太行古堡与太行文化》一文,虽有比附和枝蔓过多,以及陈述性语言不干净等缺陷,但对为何定名“太行古堡”却给出了一些合理的释义。他从“太行古堡”的形成、“太行古堡”的自然环境、“太行古堡”的人文环境三个方面来论述“太行古堡”与太行文化的关系。最值得注意的是“太行古堡的人文环境”。他认为,“太行古堡”在行政区划和文化语境上一直隶属于泽州,其核心文化即是太行山文化。支撑这一论述的史实为:古泽州在自然地理上是太行山最精华的部分,是太行山的“总会处”;古泽州于太行文化的历史文化遗产最丰富;“太行古堡”的主人受太行文化影响深远。
关于“泽州是太行山自然实体最精华的部分”,我在完全赞同的同时,仅补两则史料:一为“泽州据太行之雄固”,一为立太行之绝顶的碗子城。
顾祖禹在其名著《读史方舆纪要》“太行山”条云:“泽州南三十里。自此东西一带诸山,虽各因地立名,实皆太行也”g。泽州“山谷高深,道路险窄。战国时,秦争韩、魏,往往角逐于此。自两汉之季,以迄晋室之衰,自晋阳而争怀、孟,由河东而趣汴、洛,未有不以州为孔道者。后魏都洛,迨其末也。河北多事,高都、长平恒为战场。隋末,窦建德与唐相持于虎牢,其臣凌敬谓宜取怀州、河阳,鸣鼓建旗,踰太行,入上党,是也。唐之中叶,泽潞一镇,藉以禁制山东,说者谓州据太行之雄固,实东洛之藩垣。五代时,晋王存勖败梁人于潞州,进攻泽州,梁将牛存节自天井关驰救,曰:泽州要害,不可失也。既而梁争上党,往往驻军泽州。周显德初,周主败北汉兵于此,而河东之势日蹙。宋初李筠起兵泽、潞,闾丘仲卿说筠:公孤军举事,大梁甲兵精锐,难与争锋,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怀、孟,塞虎牢,据洛阳,东向而争天下,计之上也。筠不能用而败。盖太行为河北之屏障,而州又太行之首冲矣”。
清储大文纂《山西通志》“碗子城”条:“在州城南九十里,太行绝顶,群山廻环,两崖相夹,立中建小城,隐若铁瓮。即宋太祖负石地也。明正统间,宁山卫指挥胡刚凿石平险,车骑差可通焉。”“碗子城关”条:在太行山顶,其路羊肠,百折中有平地,仅一亩。唐初筑城,控怀(庆)泽(州)之冲。其城甚小,故名。宋太祖亲征李筠,山路险峻多石不可行,太祖先于马上负数石,群臣六军皆负之,即日平为大道。元太宗二年十二月,太宗以中军自碗子城南下渡河。元至正十八年曹濮贼王士诚等,上太行陷晋宁路,平章政事察罕特穆尔(察罕帖木儿)败之,分兵屯泽州塞碗子城。明洪武元年八月壬申,平章杨璟至太行碗子城,破其关。癸酉,泽州守将贺宗哲遁。王世贞、冯胜传从大将军达下山西,从武陟取怀庆,踰太行克碗子城,取泽州,遂取潞州。”
“据太行之雄固”“立太行之绝顶”,太行山山巅的人文杰作皆由此而出。
在“古泽州于太行文化的历史文化遗产最丰富”方面,“太行古堡”的主人们实在值得大书特书。没有这些士人集团,“太行古堡”只能落得和古民居、古村落一样的留存,正是因为有了这些名冠三晋的一大批宦达和文化人,“太行古堡”便与晋西北世界级的军事防御工事——军堡表现出了大不同:晋西北的军堡是为了防御外族侵犯由政府出资而建而养,“太行古堡”则是在政府不能保全自己家园和生命财产的情形下,以一人一戶一族一村之力,团结互保,为抵御形形色色的贼寇而自筑自制自购兵器自守自养的民间防御工程。所谓的“保家卫国”,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体现。对此,屯城古堡“洎园”主人张慎言(1575—1645)在当年的现场,看得比我们现在有些研究历史地理的专家都高明。他说:“吾邑表里河山,城坚可据也。此是四塞之地,不幸贼图此为狡兔之窟,进战退守,从此蚕食高都!0 上党,据太行之脊以窥中原,东联叛将,可奈何?若果至此,听肉食者谋之,今婺恤其纬,且为吾维桑。”!1 明崇祯三年,因直言行事而被罢官的张慎言,在“洎园”闲居课读期间,时逢陕北贼寇侵入泽州,掠抢蹂躏祸害乡民的数次愈来愈多,守城与攻城之战愈演愈频。目睹这一切,忧国忧民的张慎言戚言:近三百来,泽州遭受的匪乱兵祸天旱疫病,全数搁在了此二年(崇祯五年、六年)。!2 为此,他写下了《告邑中父老守望城启》《同阁记》等文章,作了“谬纪其事,用告来者”的实录性诗歌《点灯行》,以及具有很高文献价值和史料价值的《寇至》《辟难奔城中偶然作》《贼阑入吾境在析城砥柱间是死地惜无有能击者》《见贼乞抚书纪事》(流贼遣其舅来招抚被坚拒)、《勦贼即事》《寇至后大祲疫且甚兴死于杀掠者几等》《寇至作示维桑诸公》《正德流寇之变亦以壬申癸酉感赋》《谷雨后雨时以辟寇奔城》《寇退料简作》纪事诗。
不但“太行古堡”的主人受太行文化影响深远,即使是在山西为官的仕人,也对泽州的太行民风赞不绝口。如:明景泰年间,任山西道监察御史的易州涞水人张鹏在其《学记》中盛赞泽州的民风民俗:“泽跨河朔隶冀南为钜郡,其民俭质而力耕,有尧舜遗风。馀思士,亦劬于文学,无外慕焉,鹓翥鸿渐后先接武。”
明崇祯二年,巡按山西御史、江西临川人祝徽在重印的万历《山西通志》中对泽州人的风土人情有如此评价:“近太行之麓,水土深厚,性质朴,气豪劲,多文娴礼,为诸郡先。”
不独如此,连清顺治十八年进士、湖南桃源人罗人琮,也因战乱及无缺即用,在康熙十四年从陕西朝邑县流寓到阳城郭峪村和白巷里,居住了两年。更有客“太行古堡”大名人者金农。
清雍正三年,“扬州画派”(亦即俗称的赫赫有名的“扬州八怪”)之首的金农,受陈廷敬三子陈壮履之邀,从北京来到阳城午亭山村,帮其编辑、校勘陈廷敬诗文集《午亭文编》。金农住在陈廷敬的读书处——东冈之下的三楹老屋,时常怀企有作。《午亭山村,陈文贞公居里也,去公薨后十五年,予乃游其门,与嗣君学士为笔札之徒,每企公之清德余风合乎古而不可没者,因连缀成篇,计得小诗四首,较之夸毗无徵之音有异焉》其三:“溪上青山接太行,午亭便是午桥庄。能消裴令生前撼,繍尾鱼今尺二长。”!金农为江浙南屏诗社派的重要诗人,该诗派追求清邃出尘、孤淡疏雅之风。此诗以“书为诗材”,引唐政治家、文学家裴度在其别墅“午桥庄”临终,告门人三事入诗,别有生趣:“吾死无所系,但午桥庄松云岭未成,软碧池绣尾鱼未长,《汉书》未终篇,为可恨尔!”
金农在午亭山村客居三年,其间,不但遍览泽州山川名胜,吟咏之诗几占其诗集的三分之一,还纳妾山西姑娘洪姝,二人在游襄垣北碕精舍时,竟意外白得一册宋高僧手写涅槃经残本宋版书,真可谓得了“午亭山村”的无数好,“直把他乡作故乡”的一位“畸士”了。
太行太堡的“位育”设备和工具
1947 年1 月30 日,费孝通在伦敦经济学院进行了一场学术演讲,题目是“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伦敦经济学院是伦敦政治经济学院(The London School of Economics and PoliticalScience,缩写LSE)的简称,亦简称伦敦政经。这所学院创立于1895 年,是英国久负盛名的世界顶尖公立研究型大学。费孝通当年在这里进行的这场演讲,中心内容是中国乡土重建的“位育”生活和环境。“位育”出自《礼记·中庸》,北京孔庙大成殿就有一块“中和位育”的匾额。“中和”是目的,不偏不倚,谐调适度;“位育”是手段,各守其分,适应处境和生活,而文化是“位育”的设备和工具,意即人和自然相互迁就才可以达到生活的目的。潘光旦先生曾把代表儒家中心思想的“位育”这两个字翻译成英文的adaptation,意即“适应”。所以,费孝通特别提出“位育”这个词,来强调一个团体的生活方式是这个团体对他们处境的“位育”结果。同时他还认为:“在任何文化中也必然有一些价值观念是来位育暂时性的处境的。处境有变,这些价值也会失其效用。我们若要了解一个在变迁中的社会,对于第二类的价值观念必然更有兴趣。”为此,他的这次演讲更偏重于分析第二类位育的价值,即分析那些失去“时宜”的传统观念。
《太行古堡》收有山西大学文学院副教授郭永平的一篇长文《古堡·人·神》,较为详细地记载了过去存在的和现在失去的,以及对原住民心理有神力的一些公共祭祀场所,并对此进行了可贵的探讨。他说:“历史时期,沁河流域每个村庄都建有庙宇。沁水县中村的‘三堂四阁五大庙,上伏村的24处神庙、 处神龛,窦庄村17 处庙阁……阳城北留镇郭峪村里有汤帝庙、白云观、文庙、文昌阁、文峰塔、土地庙、虫王庙、蚕神庙等。”!他以泽州地区在明朝276 年中就有57 个年份发生过各种灾荒为数据,得出沁河流域主要祭祀成汤等圣主贤王和龙王、老君、高禖、土地神等各路仙灵,是因为这些来自不同源头的神明,是有生活需求性的结论,并且希望在“太行古堡”再造“有神的社区”。
我对此亦有所总结:官方祭祀所强调的完全是政治教化,民间的庙祠诸神崇拜则有两个系列:一是為民做出表率、给人以道德力量的历史人物;二是可以符应个人、天人感应的神灵,甚至包括鬼神。这种世俗化、民俗化,有的甚至已进入民间文化范畴的神明,在保护“太行古堡”的同时,地方政府该起用哪些设备和工具来对它进行保护?该如何让失去“时宜”的诸神活起来?这大概才是保护“太行古堡”的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