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仲淹与晏殊
2021-03-12周宗奇
周宗奇
范仲淹27 岁中进士,随即任广德军司理参军;29 岁擢文林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集庆军,即亳州,又称谯郡);31 岁加秘书省校书郎,仍从事于谯郡;33 岁调监泰州西溪盐仓,系衔仍旧;36 岁迁大理寺丞,仍在西溪盐仓任;37 岁知兴化县事, 当知县两年。虽然因为倡修悍海大堤(笔者按:即传世至今的“范公堤”)而名声鹊起,但如果没有意外变数,他这个七品芝麻官还得当下去,因为一来出身单薄,二来上面没人,想进入庙堂中心那是很难很难。然而,范仲淹命中有“贵人”,遇“贵人”而仕途大开,官运亨通:39 岁应“贵人”之邀,掌应天府书院,上宰执万言书,深受时相王曾赏识;40 岁再经此“贵人”推荐,召为秘阁校理,跻身馆职。秘阁,是中国宫廷藏书之处。自晋、南朝宋至隋、唐,皆设有秘阁藏书,北宋沿唐制设三馆,改弘文馆为昭文馆。到了大宋朝第二代皇帝宋太宗时,新建昭文馆、集贤院、史馆,总名为崇文院。就在范仲淹出生前一年,于崇文院中堂设秘阁,选三馆善本图书及书画等入藏,藏书最为完备。设有直秘阁、秘阁校理等官管理秘阁事务。秘阁校理这个八品、从八品的小京官,虽说与州府推官品级差不多,比知县还低了一级,但能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工作,那地位可就大不一样了。洪迈《容斋随笔》记载,在王安石“元丰改制”之前,三馆及秘阁,由“首相、副相领之”,四局设官,谓“馆职”,皆称“学士”,“其下,检讨、校理、校勘”,品级虽低,“地望清要,非名流不得处”。在这里,不但可以经常见到皇帝,而且能够与闻不少朝廷大事,是一条飞黄腾达的捷径,这就等于占据了一个进入朝廷高层的最佳位置。事实上,范仲淹也正是由此发达起来,直抵自己命运的最高峰。那么,这个“贵人”是谁呢?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欣赏过这传世佳句吗?知道作者是谁吗?它出自晏殊的一首《浣溪沙》。晏殊就是范仲淹的命中“贵人”。有意思的是,晏殊并非范仲淹的老前辈,他比后者还要小上两岁呢。晏殊,别名晏元献,字同叔,抚州临川( 今江西进贤县) 文港镇人。晏殊5 岁会作诗,14 岁成进士,能诗,善词,文章典丽,书法也工,尤以词最为突出,有“宰相词人”之称,是北宋前期婉约派代表词人,而且相当高产。《东都事略》说他有文集240 卷,《中兴书目》作94 卷,《文献通考》载《临川集》30 卷,皆不传。传者唯《珠玉词》3 卷。汲古阁并为1 卷,为《宋六十名家词》之首集,计词131 首,清人辑有《晏元献遗文》,收入《宋四人集》中。不过,此公最可贵处,更在于他胸襟宽阔,不但不嫉贤妒能,反而热心于唯贤是举,范仲淹之外,诸如欧阳修、王安石、孔道辅、韩琦、富弼等一大批北宋贤相名将,均出自其门下或经他栽培、荐引而显达于世。所以《宋史·晏殊传》夸他:“平居好贤……及为相,益务进贤材。”更评价说:“自五代以来,天下学校废,兴学自殊始。”可见他在这方面的历史功绩,绝不限于“遂请公(笔者按:指范仲淹)掌应天府学”了。
那么,晏殊何时认识范仲淹并惜才力荐的呢?史无详载。汪藻在《祠堂记》中写范仲淹初历官场,常叹不遇:“以进士释褐,为广德军司理参军,日抱具狱与太守争是非,守数以盛怒临之,公不为屈。归必记其往复辩论之语于屏上,比去,字无所容。贫止一马,鬻马徒步而归。非明于所养者能如是乎?”接下来“迁文林郎,权集庆军节度推官”,30 岁调任谯郡从事,作文自叹曰:“余岁三十兮从事于谯,独栖难安兮孤植易摇。”(《祭龙图杨给事文》)一直到三年后“监泰州西溪镇盐仓”,上书张纶请重修捍海大堤,这期间,范仲淹进过《皇储资圣頌》,吟过《西溪见牡丹》《西溪书事》两首诗,写过《上张知白右丞书》,还为宰相寇准被诬一事上书鸣不平。
有缘分的是,晏殊和另一位宰相吕夷简,都曾在西溪镇做过盐官。特别是后来成为范仲淹政敌的吕夷简,居西溪时,手植牡丹,留有诗刻;而范仲淹的《西溪见牡丹》正是为此而作:“阳和不择地,海角亦逢春。忆得上林色,相看如故人。”另一首《西溪书事》,也与此时的心境相通:“卑栖曾未托椅梧,敢议雄心万里途。蒙叟自当齐黑白,子牟何必怨江湖。秋天响亮频闻鹤,夜海瞳眬每见珠。一醉一吟疏懒甚,溪人能信解嘲无。”据说范仲淹在西溪还写过一首小诗:“谁道西溪小,西溪出大才。参知两丞相,曾向此间来。”此诗真伪无考。以上这些言行诗作,是否引起过晏殊关注,也史无详载了。那么,晏殊得闻范仲淹大名并惜才倚重,或在兴修“范公堤”以后吧?这也不去细究。关于晏殊推荐范仲淹,还有个细节值得注意。据楼钥的《范文正公年谱》记载,宰相王曾特别看重范仲淹,“见而伟之”,就对晏殊说:不是得选个秘阁校理吗?“公知范仲淹,舍而他荐乎?”晏殊是了解范仲淹的,除了他还有更好的人选吗?于是,晏殊这就上了一道非常得力的奏议,后世多为传美,录出为妙:
臣伏以先圣御朝,群才效用,惟小大之毕力,协天人之统和。凡有位于中朝,愿荐能于丹扆,不虞进越,用广询求。臣伏见大理寺丞(笔者按:范仲淹36 岁时曾经短暂任过是职)范仲淹为学精勤,属文典雅。略分吏局,亦著清声。前曾任泰州兴化县,兴海堰之利。昨因服制,退处睢阳,且于府学之中观书肄业,敦劝徒众,讲习艺文。不出户庭,独守贫素,儒者之行,实有可称。欲望试其辞学,奖以职名,庶参多士之林,允洽崇秋之咏。
晏殊两荐范仲淹,范仲淹非常感激,知恩图报,一生对年龄比自己还小的晏殊执弟子礼甚恭,诚心以师长待之,且为信友。但礼师是一回事,国事又是一回事,范仲淹公私分明,两不凑合。这不,刚刚调回中央机关工作,位置又这么优越,只要小心经营,飞升指日可待。可他一点儿也不珍惜难得的机遇,很快就干出一件生猛事儿,吓得晏殊心惊肉跳。
事情是这样的:
宋仁宗已年满20 岁,继位也已经五六年啦,但朝中大权依然掌握在60 多岁的刘太后手中,大到军政大事,小到皇家细故,都得刘太后说了算,不得违误。眼下这不,刘太后又发话了,今年冬至这天,儿皇呀,你和文武百官一起,在会庆殿给我搞个仪式,叩头庆寿。宋仁宗哪敢违拗,只好俯首答应。这刘太后咋就这么厉害呢?就这么厉害。她可不是一般的川妹子哟,而是武则天式的女强人,学界早有研究的历史名人,这里为她啰唆一段民间说法也值得。她名叫刘娥,据说她妈庞氏生她时,一轮明月入怀,就生下了她。从小命运倒是不好,父亲战死疆场,母亲带她回了娘家。13 岁时,就让姥爷家打发嫁了人。老公叫个龚美,一个小银匠。为了谋生,小两口离开蜀地来到京城汴梁打工,最困难的时节,刘娥顾不得害羞,毅然抛头露面,击鼗挣钱。这鼗什么样儿?长长的柄,鼓身两边缀有两个很灵活的小耳朵,执柄摇动时,两耳双面击鼓作响,俗称拨浪鼓。这能挣几个钱,小两口日子过得紧巴巴。这个龚美脑瓜灵活,很快就结交了一个朋友张耆。张耆是个仆人,但可不是一个寻常仆人,他是襄王爷跟前的人。襄王爷是谁?便是后来的宋真宗赵恒——大宋朝的第三位主子。敢情四川姑娘漂亮,在宋代老早就出名了?这襄王爷心有所仪,便暗示手下人多加留意,看看有没有绝色的四川姑娘。张耆一拍脑袋瓜,哎,龚美的老婆刘娥,不就是绝色成都妹子一个,今年才15岁,嫩得能掐出水,正好孝敬襄王爷;可就怕跟龚美说不通,这么好的女人谁肯放手出让啊!岂料龚美一听大喜,嘿,天下有这等好事?我老婆能进了王府,跟了王爷,还能没我的好处吗?他反过来倒给张耆支招:你就告诉王爷,刘娥不是我老婆,是我一表妹。就这么的,小刘娥进了王府,成了襄王爷的小情人,俩人好得如胶似漆。这事很快露馅,被父亲赵太宗赵光义知道了,气得臭骂一顿,还下令把“出身低贱,来历不明”的刘娥赶出王府。小王爷还挺不忘情,悄悄让张耆把刘娥领回家中好生照看,并与其私下里频频幽会。至道三年(997),太宗死,赵恒即位,成了宋真宗,立马就把小情人(笔者按:已成老情人了,此时刘娥已然36 岁)接回宫中,封为四品美人。到了大中祥符五年(1012),刘娥已贵为德妃,离皇后的宝座仅一步之遥了。这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44 岁的刘娥终于结束了长达近30 年的情人生涯,正式被尊为大宋皇后,且产下一龙子(笔者按:有说是抱养李妃的),就是宋仁宗赵祯。不过,刘娥真正不同凡响处在于,她认识到光凭美色是不能长久取悦男人的,所以她自幼就刻苦自学,读书认字,坚持不懈,尤其“被坚壁”在张耆家那漫长的15 年里,她发奋恶补文化,博览群书之外,研习琴棋书画,终有大成。所以入宫之后,她虽说徐娘半老,不仅风情不减当年,更能为皇上排忧解难,出主意时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皇后真做成个贤内助了。据说宋真宗临终前那段日子,行使皇权者就是刘皇后。难怪她掌权上瘾,怎么也不想把权力交给已经成年的儿子。
面对这么个既成现实,连损益最大的宋仁宗都不敢说什么,满朝文武就更无人置喙了。谁也没想到,此时却蹦出个官微言轻的范仲淹。晏殊不是夸范仲淹“属文典雅”吗?范仲淹便捅出一篇雅文来:
臣闻王者尊称,仪法配天,故所以齿辂马、践厩刍尚皆有谏,况屈万乘之重,冕旒行北面之礼乎?此乃开后世弱人主以强母后之渐也。陛下果欲为大宫履长之贺,于闱掖以家人承颜之礼行之可也;抑又慈庆之容御轩陛,使百官瞻奉,于礼不顺。
听范仲淹这口气,虽位卑人微,却俨然一副帝王师派头:这事我可得出来说说了,皇上你想给太后祝寿,以尽孝道没错,你可以在你们皇家内廷去搞;你要带上文武百官在会庆殿这么搞,这将会开个非常不好的头。你不能这么搞,这不合古礼呀!得,差点就把皇太后一桩好事给搅黄了。刘娥还算有涵养,心想你小小范仲淹反正也挡不住我的事,就不计较了,表面上装作不当一回事。这是天圣七年(1029)冬天的事。
你皇太后假装不当回事,我范仲淹可不放过。刚跳过年,他又紧接着一道猛奏,题目就极为要命:《乞太后还政奏》:
陛下拥扶圣躬,听断大政,日月持久。今上皇帝春秋已盛,睿哲明发,握乾纲而归坤纽,非黄裳之吉象也。岂若保庆寿于长乐,卷收大权,还上真主,以享天下之养?
这是在“乞太后”吗?等于给太后发一最后通牒。皇上可是年轻有为的主儿,您掌实权他顶空名,这可不是什么吉祥事。您老人家掌权太久了,赶快把它交给皇上,自己搞搞养老保健什么的,享享清福多活几年,不挺好?
范仲淹一连两篇“雅文”,可把晏殊吓坏了。他把范仲淹叫来大加责难:范仲淹呀范仲淹,你怎么回事?在哪儿祝寿,还不还政,这是人家赵家的事,皇上都不吭声,你犯什么倔呀?满朝文武谁心里不清楚,可谁站出来了?没人,就你独个跳出来。你听到议论了吗?说你“非忠非直”,不过是“好奇邀名”罢了。你想干什么、你怎么想,我管不着,可你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好心推荐你,你这不是要连累我、害我吗?……这话说得可就重了。范仲淹想表白几句,晏殊不让,“勿为强辩,某不敢犯大臣之威”,你走吧。前面说过晏殊的为人为官之道,公忠谋国, 豁达大度,待人以诚,唯材是举,是他优秀的一面。另一面呢,则中庸之气稍重,处事圆通,不是那种不避风险、敢于担当的人,关键时候总会来点折中乃至折节。这一双重性格,在后来的“庆历新政”期间,表现尤为明显。连他的门生欧阳修有时都看不下去,在后来的“挽辞”中这样说尊师:“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这是后话,我们后说。
范仲淹这边,他以师礼待之的晏殊,居然这么不理解他,责难他,抱怨他,还拒绝沟通,他有点想不通。他觉得,事关大是大非,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但道理一定得说明白,于是,立马就给晏殊写了一封长长的《上资政晏侍郎书》,近4000 字,这在古代真叫不短。文章非常精彩,推心置腹,引古比今,颇见心地胸襟。限于篇幅,只能摘录如下:
天圣八年月日。具官范某,谨斋沐再拜,上书于资政侍郎阁下……退而思之,则自疑而惊曰:当公之知,惟惧忠不如金石之坚,直不如药石之良,才不为天下之奇,名不及泰山之高,未足副大贤人之清举。今乃一变为尤,能不自疑而惊乎!且当公之知,为公之悔,倘默契不辩,则恐缙绅先生诮公之失察也。如此,某何面目于门墙哉!请露肝膂之万一,皆质于前志,非敢左右其说,惟公之采择,庶几某进不为贤人之疑,退不为贤人之累,死生幸甚!死生幸甚!
某天不赋智,昧于几微,而但信圣人之书,师古人之行,上诚于君,下诚于民。……若以某好奇为过,则伊尹负鼎,太公直钓,仲尼诛侏儒以尊鲁,夷吾就缧绁而霸齐,蔺相如夺璧于疆邻,诸葛亮邀主于弊虜,陈汤矫制而大破单于,祖逖誓江而克清中原,房乔仗策于军门,姚崇臂鹰于渭上,此前代圣贤,非不奇也,某患好之未至尔。若以某邀名为过,则圣人崇名教而天下始劝。庄叟云:“为善无近名。”乃道家自全之说,岂治天下者之意乎!名教不崇,则为人君者谓尧舜不足慕,桀纣不足畏;为人臣者谓八元不足尚,四凶不足耻,天下岂复有善人乎!人不爱名,则圣人之权去矣。经曰“立身扬名”,又曰“善不积,不足以成名”,又曰“耻没世而名不称”,又曰“荣名以为宝”。是则教化之道无先于名,三古圣贤何尝不著于名乎!某患邀之未至尔。……
先王制礼之心,非万世利,则不行焉。或曰:五帝不相沿乐,三王不相袭礼,此何泥于古乎?某谓礼乐等数,沿革可移,帝王名器,乾坤定矣,岂沿革可言哉!若谓某不知圣人之权,则孔子何以谓晋文公谲而不正,以臣召君,不可以训?《书》曰“天王守于河阳,是讳其权而正其礼也,岂昧于权哉!小臣昧死力言,大臣未能力救。苟诚为今日之事,未量后代之患,岂小臣之狂言,大臣之未思也!某天拙之效,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倘进用于时,必有甚于今者,庶几报公之清举。如求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何必某之举也?……倘以某遠而尽心,不谓之忠;言而无隐,不谓之直,则而今而后未知所守矣!
惟公察某之辞,求某之志,谓尚可教,则愿不悔前日之事,而加平生之知,使某罄诚于当时,垂光于将来,报德之心,宜无穷已。倘察某之志,如不可教,则愿昌言于朝,以绝其进。前奏既已免咎,此书尚可议责。使黜之辱之,不为贤人之累,则某退藏其身,省求其过。不敢以一朝之责,而忘平生之知,报德之心,亦无穷已。……干犯台严,不任战惧之至。不宜。某再拜。
晏侍郎啊晏侍郎!我范仲淹“不以富贵屈其身,不以贫贱移其心”,假如朝廷重用我,我会比今天做得更好,肯定不枉你举荐一场;假如你喜欢那种“少言少过自全之士,则滔滔乎天下皆是”,志于禄者满世界都有,你又何必举荐我呢?真是一篇志于道者的天下檄文!
晏殊之做事为人,刚说过了,官场周旋日久,难免世故圆滑,遇到要命的事体,那是先要保全自己的前程。他在庙堂上一系列的软弱与退缩,连他的女婿富弼都颇有微词呢。范仲淹对此,自然更是明白,但他敬佩这位“宰相词人”的天赋才华与诗词文章,敬重晏资政爱才、惜才、举才的优秀品德,尤其感激晏相公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一个大才大德之人,略有不足,终究瑕不掩瑜呀。所以,范仲淹对这位晏相公,总是以师礼待之,师友之间偏于师,一生略无轻慢。他们之前的交往历史,这里不再细追,只说范仲淹贬在邓州这一段,与晏殊“交情老更亲”(杜甫句)的事。
庆历二年(1042),晏殊官拜宰相,以枢密使加平章事参与庆历改革。第二年,以检校太尉、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晋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庆历四年,表面上是因为撰修李宸妃墓志事遭弹劾,被贬为工部尚书知颍州,后又以礼部、刑部尚书知陈州。就是在陈州任上,他收到了老朋友范仲淹的《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全诗如下:
穰下胜游少,此洲聊入诗。
百花争窈窕,一水自涟漪。
洁白怜翘鹭,优游羡戏龟。
阑干红屈曲,亭宇碧参差。
倒影澄波底,横烟落照时。
月明鱼竞跃,春静柳闲垂。
万竹排霜杖,千荷卷翠旗。
菊分潭上近,梅比汉南迟。
岸鹊依人喜,汀鸥不我疑。
彩丝穿石节,罗袜踏青期。
素发频来醉,沧浪减去思。
步随芳草远,歌逐画船移。
绘写求真赏,缄藏献己知。
相君那肯爱,家有凤皇池。
全诗写实,把邓州的百花洲仔细描绘给知己晏殊,“绘写求真赏,缄藏献己知”。不过,得谦虚一下,“相君那肯爱,家有凤皇池”。晏相爷家中自有“凤皇池”,百花洲的景色就不算什么了。笔者估计,随诗图应当还有手札,或有盛邀晏殊来邓一游之意。古陈州即现在河南周口市淮阳县,要说离邓州也不算远,但晏殊到底没来,或因公事忙碌,或因身体欠佳,或因心情不妙,总之是没来观赏百花洲。范仲淹却难忘老师友,你不来我去,就利用一次外出机会,亲自去陈州拜望了晏殊。有《过陈州上晏相公》诗为证:
曩有清举玉宸知,今觉光荣冠一时。
曾入黄扉陪国论,重求绛帐就师资。
谈文讲道浑无倦,养浩存真绝不衰。
独愧铸颜恩未报,捧觞为寿献声诗。
两位年近花甲的老朋友,京都一别已有年,陈州再会,肯定得有长夜之谈,“谈文讲道浑无倦”,那是有说不完的话,尤其相视须发白,不能不聊到养老问题。看来二人虽是“烈士暮年”,然犹“壮心不已”,“养浩存真绝不衰”,当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从诗中可以看出,范仲淹对晏殊依然怀着既往情怀而始终未变,那就是尊敬与感恩!他认定晏宰相功高望重,已然“荣冠一时”,名垂后世。自己曾经从晏相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可那是学不完的,今日再入“绛帐”,还是来求教问学的。内心惭愧的是,到老也难以报答晏相的知遇之恩,只好舉杯祝老师友健康长寿了!范仲淹这是肺腑言、肺腑情,一点都不作秀,也许想到再见不易,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他是心潮汹涌、百感交集的。
这里顺便提一下晏殊后事。他从陈州再调知许州,60 岁那年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再知永兴军(今陕西省会西安市)。63 岁迁兵部尚书,封临淄公。64 岁因病回京就医,病好留任侍经筵,为皇帝讲授经史,其礼仪、随从诸待遇,均与宰相同规格。至和二年(1055)病卒于京都开封。宋仁宗亲往祭奠,追赠为司空兼侍中,谥“元献”,并亲篆其碑曰“旧学之碑”。而此时,范仲淹早已过世三年了。笔者设想:他若要晚于晏殊西去,不但会亲去洒泪哭祭,而且传世必多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悼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