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貌不惊人,却是一篇真正的杰作

2021-03-12李兆忠

名作欣赏 2021年3期
关键词:辫子王蒙头脑

李兆忠

20 世纪“双百时代”绽放的鲜花中,有一篇貌不惊人的作品,名叫《假日》(《人民文学》1957 年第1 期,作者陈布文)。也许题材太细小,加上写法较平淡,发表后波澜不惊,没有引起批评家的关注。

然而,貌不惊人的《假日》却是一篇真正的杰作。它绵里藏针,不动声色地演绎了新时代“几乎无事的悲剧”;艺术上,它白描清逸,虚实相间,疏密有致,惜墨如金,丰富的“象征”意蕴,令人回味无穷。六十年后读此文,给人“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的历久弥新——可以说,在那批昙花一现的作品中,这是最耐读的一篇。

著名作家王蒙,是最早为文,激赏久被埋没的文学奇才陈布文的。有学者认为:王蒙是在晚年整理自己旧作时,重新发现了《假日》(他的《冬雨》与《假日》刊于同一期《人民文学》);阅尽人世沧桑的王蒙,此时更能体会《假日》的特殊意义而自叹弗如,由此联想起陈布文的一纸来信和那通电话,顿生“女神”之感。在以陈布文为人物原型的中篇小说《女神》中,王蒙这样评价《假日》:“文气浩然,信手拈来,胸有成竹,琳琅满目”;“熟练大气,举重若轻,得心应手,优雅而不免憔悴。”——最后一句,尤为中肯。

《假日》从女性的视角,描写一个令人沮丧的“假日”:两对新婚燕尔的夫妻,因丈夫文山会海和应接不暇的公事,私人时空尽被占用,家庭生活、情感生活受到严重干扰,心理因此蒙上一层阴影……

假日,原本属于个人闲暇的范畴,是人的日常生活不可缺少的调剂。在特殊的时期(比如战乱),它无法得到保证,是可以理解的;而在正常的和平年代,它得不到尊重,就有点异常了。

怀着对新一个周末假日的强烈期待,小说女主人公玉冒着十二月的严寒,从四十余里的郊外赶回京城,走进机关宿舍大院,来到自己的家,惴惴不安地敲起门来。——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是过去的翻版,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丈夫不仅比留言约定时间晚很多才到家,喘息未定,又受到部长的传唤,匆匆离去,半夜方归;凌晨五点天不亮,又匆匆起床,赶去机场送一位外国客人;九点半,到某地送某要人的殡至西山公墓;下午两点半,有画展开幕式(不邀请夫人出席的开幕式);四点,还有副部长亲自主持的茶话会……

如果是一对头脑简单、情感粗糙的夫妻,也就罢了,玉与林偏偏不是这种情况,他们情深意笃,恩爱有加,“虽然结婚了一年多,仍然像新婚不久似的”。这次,玉花一个礼拜的课余时间,为林编织了一件驼色毛线衣(林不肯穿那种颜色俗气的毛线衣,而商店里又买不到合适的);林则于日理万机之中,亲自到王府井新开的熟菜铺,为玉买了合她家乡口味的菜肴,并声称:“我早就变成南方人了,我觉得各种菜里都放一点糖很好吃。”——因此,这种名不副实、不遂人愿的“假日”,对这对平日两地分居的恩爱夫妻来说,未免有点残酷。更何况,玉和林都不是一般人,而是有见识、有思想、有艺术品位的知识者。林喜欢文学艺术,尤其爱读马雅可夫斯基的诗,译笔较好的作品,悉被抄录在小本子里,还自度一首《迷开会》,与老马的《开会迷》唱和,嘲讽那些“迷失于纷繁会议中的人,迷恋会议胜于一切的人,迷信会议可以解决一切的人”。——他对文山会海的厌恶,对幸福的家庭生活必不可少的闲暇的向往,由此可见一斑。

然而,作为一名文化机关的资深干部,林对上司召之即來的传唤和组织上的差遣,似乎已习以为常,即便心有不甘,也总是无条件地执行。因此,比起林的服从、隐忍来,大学就读的妻子玉显得更自由随性,独立不羁。小说一开始写她走进温暖如春的家,看到丈夫“至迟六点五分准到家”的留言,便愉快地洗脸,坐到镜子前,将辫子打散梳起头来——

在学校里,一个礼拜繁重的学习,生活的弦是绷得太紧了,只有现在,只有回到自己家里的时候,才松弛下来。她一边低低的唱着,一边将自己头发编成许多条细细的长辫子,然后在室中转动着身子跳起舞来……于是在那长大的穿衣镜内,便照出一个穿粉红色毛线衣的苗条少女的美妙舞姿。

咚咚咚……

“谁?”她吃惊地问,连忙停住,两只手一齐向头后按住那许多条摆动的辫子。

“林同志的信。”是老王的声音。

“好……”她将门打开一条缝,伸出去一只手,“给我好了——谢谢!”她赶紧把门关严,将信塞在玻璃板下边,又走到镜子前面,注视着那微微泛红的脸与乌黑的头发,叹了一口气,坐下来,重新把一条一条辫子又拆散开来。

“唉,维吾尔族的姑娘有多么快乐啊!她们可以梳那美丽的头,我们是不行的,如果我那样走出去,他们会当我有神经病,就是头脑最开通的人,也会斜着眼睛瞧我,在肚子里说:‘要漂亮,爱出风头,轻浮的女人!”

她嘟着嘴,把头发梳来梳去,最后,她决心一把总,梳成一条大辫子,把它高高地盘在后脑上,像一个印度妇女。

这段描写,使一个才情丰沛、充满活力,热爱家庭而又独立自主的女子形象呼之欲出,其收信时的动作细节,表明她对私人空间的“家”,有一种习惯性的守护,而一句“头脑最开通的人,也会斜着眼睛瞧我”的牢骚,暗含批判锋芒:头脑最开通的人尚且如此,头脑不开通的人又会怎么样呢?想到这些,不禁令人几分悚然。

玉这个形象,令人想起当年追求“个性解放”的中式娜拉,受“五四”新文化思想的激荡,她们勇敢地冲出家庭,投身社会,结果却很讽刺:有的沉沦,有的回头,更多的是被收编。玉与她们不同,宛如天外来客,始终保持独立的个性与骨子里的孤迥,并对个人幸福的要素——一个温暖如春的“家”怀有执着的诉求,这个家的陈设布置,不同于那种粗鄙简单、千篇一律的公家宿舍,房间里要有花,书桌上要养水仙……

《假日》没有吸引眼球的故事情节,玉对夫妻相聚的期待、失望,再期待、再失望,直至绝望的心理流程,是小说的基本内容。期间,夹杂各种不期而至的打扰声,那是门房老王频频的送信、电话传呼,陌生人的脚步声及代表宋主任的屡次催问,除此之外,还有汽车喇叭的催促。这些刺激,至深夜人静,女主人公于沮丧中不知不觉睡去时,化作梦魇。小说写到这里,开始“意识流”,变得梦幻、飘渺起来——“她朦胧的觉着林回来了,他那冰凉的手,他那冰凉的面频……他还说着什么话,自己虽然很想招呼他,虽然勉强睁了睁眼,感到了房内刺目的灯光,但一切似乎隔得很远,那么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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