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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南山

2021-03-11郁金香

莫愁·家教与成才 2021年3期
关键词:布票煤炉教工

郁金香

1975年深秋,爸爸把妈妈的工作调到了南京,39岁的爸爸和38岁的妈妈终于要团聚啦。

妈妈带着我和弟弟坐拖拉机离开小镇,在南通搭乘轮船来南京。次日清晨,爸爸在中山码头迎接我们,一辆人力三轮车,把我们以及我们的全部家当,拉到了宁海路122号南京师范学院的校门口。爸爸的几位学生早早地等候在校门口,摩拳擦掌地想替我们搬运家具,看到三轮车上只有一卷凉席、一捆被褥和一只皮箱,顿时面面相觑。当天晚上,他们不由分说地从教工食堂扛了一张方桌和两张条凳,沿着南山的小路,哼哼唱唱地送到我们的新家。我们围坐桌前,吃了全家团圆的第一餐饭。

我们的新家安置在南山乙楼3楼的一个南向房间。这里原本是民国时期金陵女子学院的教师公寓,主楼的每一层有五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和一间厨房。我们搬进来时,卫生间早已被灭掉住进了一位单身教工,另五个房间住进了五个家庭,小厨房里安置了三只煤球炉子(另一家的煤炉放在走廊的储藏室里),爸爸跟四户邻居一一打招呼,征得邻居们的同意后,在三楼通往阁楼的楼梯拐角处小心翼翼地放上了一只新煤炉,从此,妈妈就在楼梯拐角处忙碌,我们有了一个家。

1

大城市真好,妈妈带我们到达的地方真是太美啦!

窗外的南山,漫山遍野的树木和花草,比故事里描述得更美。成年之后,我第一次读到格林童话,就觉得小红帽到外婆家走过的森林小路,像我和弟弟1975年深秋走过的上学的南山的小路——小红帽在途中遇见的是大灰狼,我们在上学路上遇见的有野兔、黄鼠狼、草丛里的癞蛤蟆、教工养着下蛋的芦花鸡。抬头看,银杏树和北美核桃遮天蔽日,它们和成百上千株的榆树、栾树、冬青、桉树、香樟树、棕榈树、杨树、泡桐、玉兰树、樱花树、枫树、马尾松、桂花树、蜡梅们一起,勾勒出南山和西山曼妙的轮廓。甲楼、丁楼和我们住的乙楼,被树木掩映,美成了一幅一幅的图画。花草更是难以计数,即便是深秋11月,漫山遍野依旧满眼绿意,各色的菊花、零星的杜鹃还在开放,蜡梅、石蒜、栀子、蔷薇、绣球、木香等,还没到花季,却已经在储备养分、奋力生长。

南山,是我们这些小孩的公园,也是生物系教师和大学生们观察、采集和科研的园地,南京农业学院和中山植物园的叔叔阿姨们时常漫步其间,采集桂花、柏树和桃树的种子,用于保存、引种或杂交,驯化出更多的品种。我们1975年的家,就安置在这座美丽的植物园中。

南山还像是一座天然的野菜种植园,礼拜天我们提着小篮子,弯腰挖,不一会儿,马兰头、枸杞头、野苜蓿以及雨后的地皮菜,就盛满了一小篮——但是妈妈并不总是鼓励我们挖野菜带回家,因为这些野菜都得放很多油炒着才好吃,妈妈的油瓶通常是空的,蜂窝煤也不够用,油粮本上每人每月只有四两油供应。油瓶空了,妈妈只好打发我们去山下的教工食堂打三份青菜,煤炉只用来烧开水、煮饭。

2

除了缺油,我们的新家什么都缺,比邻居们缺得更多。

我和弟弟放学回来,时常见到妈妈面色凝重地坐在窗前,面前是一堆花花绿绿的票证:豆腐票、青菜票、豆芽票、肉票、鸡蛋票、布票……妈妈的表情像是在做一道异常复杂的代数题,绕来绕去答案都不对。妈妈很犯难,她想给爸爸做一件里外三新的丝绵棉袄,去年过年就买好了一块烟灰色的确良面料,还缺衬里和丝绵。她在鼓楼的红霞布店看中了一斤红牌丝绵——是雪白的丝绵团成一颗心脏的形状,在白色心脏的中央贴着一片心形的小红纸,显得很贵重,只有家里的顶梁柱才配得上穿这种丝绵做成的棉衣。因为布票不够,妈妈攒了两年,我和弟弟即使过年不买新衣服,妈妈还缺买衬里的布票。妈妈在窗前思前想后,突然发现了一缕希望——客居父亲老家23年的外婆,很快户口就能随迁进南京,等外婆落户后,妈妈手上的布票就会变多,粮票、青菜票和豆腐票,全都会变多,爸爸就会有新棉衣。

过年前,73岁的外婆果然从父亲的老家——江阴长寿镇下属的一个单姓小村,来到南京和我们团聚。略微年轻几岁的祖母护送外婆到来,祖母欢天喜地地看了我们的家(在一个房间里铺设的四张床以及楼梯口的一只小煤炉),小住一周后祖母就匆匆回乡了,留下外婆和我们一起生活。

外婆的到来真好。妈妈多了一份布票,宁海路的裁缝店很快把爸爸的新棉衣做好了,爸爸终于能暖暖和和地过新年。我和弟弟突然有了水果吃,在小镇生活时妈妈很少买水果,两个国光苹果是我们一整个冬天的记忆,现在外婆给我们买了——她用她数额有限的积蓄,在宁海路邮局隔壁的水果店买水果,通常是局部冻烂的苹果和梨子,外婆买回来洗净、削皮水煮,等着我和弟弟放学后吃。外婆不愧是妈妈的妈妈,她甚至比妈妈更疼我们,她还在小煤炉上蒸馒头、烙薄饼。有时她不知从哪儿获得了一小把芝麻,我和弟弟就能吃上撒满芝麻的焦叶子——外婆真是有办法,外婆不愧是妈妈的妈妈。

3

三十多年后,外婆早已辞世,祖母也在93岁高龄时于老家离世。父亲和母亲已年届七旬,转瞬之间就是老人了。2006年5月的一个傍晚,城市华灯初上,父亲骑一辆电动自行车独自来访,他的外孙女毛毛正在准备高考,父亲只在客厅里坐下,点一支烟,无声地看东窗外远处夜色里的玄武湖。一支烟抽完,父亲起身告辞,他怕耽搁外孙女复习功课。我送父亲下楼,陪他在小区里散步,父亲像是陷入了一个沉重的命题里,他回忆起三十多年前南山乙楼我们第一个家:“那时一间房,铺了四张床,亏待了老人和孩子。没给过你们零花钱,夏天吃冰锟,别的孩子都能买,你们没有。来南京的第一年,你妈为了给我做一件新棉衣,你和弟弟过年就没有新衣服。还有一次去玄武湖,你带弟弟在梁洲玩,我陪你妈去吃了一碗酒酿元宵,9分钱,那时没有多余的钱给你们也买。”

我劝说爸爸:“您和妈妈给过我们一个那么好的家,就像生活在一座植物园里,我和弟弟有食堂吃饭,去小礼堂看话剧,在北大楼摘栀子花,冬天有公共浴室洗淋浴,放学了同学还跟着我们蹭澡洗呢——小孩子只要跟妈妈在一起,就是最幸福的。”父亲听了我的话,像是轻松了许多,他笑意盈盈地看着我,给自己点上了第二支烟,骑上电动车回去了。

又八年后,毛毛大学毕业在新泽西找到了一份工作。春节时,我和孩子的父亲去探望她——她和一个河南姑娘在曼哈顿93街合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学艺术的室友正在准备一家珠宝品牌推广的面试,我们进门时她声情并茂地站立在开放式小厨房里练习问答,一张双人床占据了客厅一半以上的面积。毛毛的地盘在小卧室,她在衣柜与大床之间放了一个单人气垫床,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就蜷缩在卧室里休息。客厅里的姑娘很晚还在准备功课、与异地男友视频。次日天亮起床,我突然觉得这间公寓里比肩接踵的几张床,像极了1975年南山乙楼那个单间里的密度。我把父亲晚年对长辈和子女的那份愧疚,復述给毛毛听。毛毛沉吟片刻,立刻说:“其实外公是多虑了。在那个年代,外公外婆真累,他们读了书进城工作,一生都背负着对老家的责任,明明自己也过得捉襟见肘,却总是把自己的生活粉饰一下,才告诉家人。妈妈,以后我们之间不要互相粉饰哦,对亲人用不着开美颜,彼此健康平安就好。”在那一瞬间,我突然知道了我该如何解开父亲心中沉淀已久的挂碍,可是父亲却已经远去。

编辑 木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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