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2021-03-11王明新
王明新
那个电话又来了,我判断。在近二十年的时间里,那个电话至少打来过十次,但每次都无一例外的没有说话,然后就把电话挂断了。这也是我能记住这个电话的原因。只是,我拿起电话“喂”过一声之后,等待的时间一次比一次漫长,沉默,还是沉默,能感觉出电话那头的犹豫、挣扎。开始,我不知道电话是从哪里打来的,因为好奇,后来我找到一个在通讯公司工作的朋友帮忙,查过之后才知道,那十个电话用的都是座机,来自同一个号码,区号是我的家乡。电话打的也是我家座机,这部座机还是多年前单位给我安装的,不显示来电号码,那时候家庭电话还不算普及。后来我不止一次动过更换这部话机的念头,不知怎么又耽搁下来,后来有了手机,座机基本就是个摆设,也没什么人打了,也就没再换。
喂,是平民吗?
那头突然传出了声音。就像一个哑巴忽然会说话了。尽管隔着几十年的时间和几百公里的距离,声音还是那样熟悉,我一下子就听出是小存的声音。我装傻充愣,故意问:你谁啊?
那头有些忸怩,说,我,小存。还记得吗?
哦,哦,记得,记得。有事吗?我有点冷。
那头说,海子,你还记得海子吗?就要填平了。温度骤然升高。你回来趟吧,不然就再也见不着它了。还有牛二,我们都想你,快回来趟吧。都多久没见面了?老了,我们都老了!
是啊,我已经到了快退休的年龄,离开家乡整整四十年了。在这四十年里我每年都至少要回去一趟,但从没联系过牛二和小存这两个发小,也从没见过他们。但对于他们的消息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那个海子要填平了吗?那可是一片很大的水域,或者说大泽,是我们小时候经常去玩耍的地方,洗澡,溜冰,抓鱼。每年到了冬天,海子里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早晨是海子里最热闹的时候,有的人在溜冰,更多的人在砸鱼。温度降低后,常有鱼被冻僵,身子贴在冰面下一动不动,隔着冰层会看到一个鱼形的白白的影,像躲在云彩后面的月牙,有些朦胧,用锤子把冰砸开,鱼就会被取出来。锤子砸在冰上,声音很脆,回音悠长,整个海子上空砸冰的砰砰声此起彼伏。现在回想起来,还有冰的飞沫溅在脸上的感觉,凉而微疼。也有人在深水处凿开几个冰窟窿,把长长的竹竿伸入水下,竹竿下面绑着宽大的网兜,有鱼群游过的时候快速去抄……
为什么叫海子?是因为它的大?它的确太大了,徒步围着它转上一圈,要大半天时间;还是因为它水的咸?海子里的水能晒盐,因此海子较浅的水下布满了盐池,盐池是用瓦片铺成的。一九六五年我们县要铺一条柏油公路,那是我们县的第一条柏油公路,需要大量石子,我们那地方是平原,没有石头,只好用砖子代替。学校组织学生勤工俭学,到处捡砖头,捡来后用锤子砸成砖子,公路段按方收。那段时间校园里的砖子堆积如山。后来砖头实在无处可捡,有人想起了海子里的盐池,于是学校组织学生去海子里捞瓦片……
勤工俭学发生在我读小学的时候,后来我升入了县一中。离开家的这几十年,那片浩浩汤汤的大泽,常常走进我的梦中。
在县一中只上了一天课,就停课了,我还记得那天老师在课堂上热情洋溢地给我们讲:从今天起我们要在这里学习天文,学习地理……听得我热血沸腾,后来,天文、地理,包括历史都没学,我们就“毕业”了。
小存比我小一岁,牛二比我大一岁,小存家与我家只隔一道篱笆墙,我们三个人不仅是邻居,而且从小学就一起上学放学,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点也不夸张。进了县一中虽然没分到一个班,但只上了一天课就停课了,我们依然天天摽在一起。那一年大旱,海子里的水越来越少,一些盐池从水退却的地方显露出来,可惜我们已经不再需要瓦片了。水越少盐的浓度越高,海子里生长的是淡水鱼,有的鱼终于熬不过去,开始死亡变臭,从水里漂上来,然后随着风向漂到岸边。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粮食不够吃,野菜也不够吃,于是不上课的我们每天都热情高涨地去海子里捞鱼。
海子里有草鱼、鲫鱼、大头鱼、黄鳝,还有少量鲤鱼。我们肩上背一只旧书包,手里持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一头用铁丝绑着一根磨尖的钢条,还有一根同样磨尖了的弯曲的钩。从我们住的卫生胡同到海子不算远,走路二十分钟左右。每天早晨吃过饭我们三个人聚齐了就向海子进发。到了海子,我们根据风向围着海子转,漂在水面上的鱼就用竹竿钩上来,躺在水底下的鱼就用带尖的钢条扎上来。我们捞上来的鱼多数不知道已经在水里漂浮了多久,有的已经腐烂变臭,连猪也不吃,只好丢弃。没有腐烂的鱼也不再新鲜,双眼塌陷,鱼鳃发暗,这样的鱼我们舍不得丢,拿回家用油一炸,吃起来多少有点臭味,但在那个食物匮乏的年代,能吃上这样的炸鱼已经是够美味的了。当然运气好的时候,也能捞上几条死去不久的鱼,还有的鱼并没死,只是翻着白肚皮身不由己地在水里漂浮着,用竹竿一碰,它们又立即活了过来,奋力向深水里游去,但不一会又翻着白肚皮浮了上来。半下午的时候,海子里的水被太阳晒得温吞吞的,连生命力极为顽强的黄鳝也受不住了,从深水里游出来,像一根草绳弯曲着,肚皮朝上浮在浅水里。黄鳝用钩子钩不上来,必须下到水里用手抓。看似半死不活奄奄一息的黄鳝,真要抓它的时候,它却有着无比的力量,不仅力量大而且身子比抹了油还滑,无论你双手攥得多紧,使出多大的力气,它们总能轻易从你手中滑脱。对付黄鳝的办法是,抓到手里后快速扔到岸上,然后在地上用力摔几下,它们就跑不了啦。黄鳝只有一根脊椎骨,通身没有一根刺,全身都是白白的肉,吃起来不扎嘴还特别香。
食用油是定量供应的,不过我们家附近有个生产队开的油坊,加工棉籽油,棉籽油看起来有些黑,炸出来的鱼却焦黄。有时候我家还会买一些榨过油的棉籽渣,掺进杂面里蒸窝头,不仅吃起来难以下咽,吃多了还拉不出屎来,用文明的说法叫便秘。
海子大,我们三个人围着海子转,时聚时散。再一次相聚的时候,天已黄昏,我们都没有收获,这也是常有的事,正打算回家,又多少有点恋恋不舍,我的目光依然被粘在水面上难以移开。突然,在一米左右深的水下一道炫目的金黄色闪了我一下,我断定那是一条鲤鱼,目测至少在两尺以上,正在浅水和深水区域之间挣扎。我想也没想,衣服鞋子也没顾上脱,就跳入水中,向那条鲤鱼游过去。几乎是同时,小存和牛二也看到了那条鲤鱼,他们也相继跳入水中。从很小的时候起,每年夏天我们都下水洗澡,为此我们没少挨大人的打,甚至不让吃饭,但我们仍然无法拒绝水的诱惑,因此水性算不上多好,游个几十米不成问题。游到那条鲤鱼跟前,它也知道大难来临,还想挣扎着往深水里游,但是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我一把就抱住了它。它摇头摆尾,拼命挣扎,但是力度有限,被我牢牢地抱在怀里。这时候小存和牛二也游了过来,牛二个子高,在水里还能勉强站住,他一把抠住了鱼鳃。就这样,我抱着鲤鱼向外游,牛二抠着鱼鳃踮着脚尖向外走,小存空手划着水跟在后面。
我们上了岸,把鱼扔在地上,气喘吁吁。鱼张大了嘴,不停地翕动着,那张大嘴塞进去一只乒乓球都绰绰有余。我们打量着这条鱼,不由自主地咂着嘴。它全身金光闪闪,尤其鱼鳃和鱼尾更是如镀了一层金;它体型庞大,至少在十斤以上,嘴旁的两根须子有小半尺。我们一边看一边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这条鱼属于谁?
怎么办?牛二首先发了话。
我盘算着:这条鱼是我第一个看见的,又是我先控制住了它,即使牛二和小存不下水,我也能把它弄上来,这一点毫无问题,说起来应该归我……但他们毕竟也下了水,牛二还抠住了鱼鳃,况且我也不能这么自私,我们是朝夕相处的好伙伴。但我还是故意逗小存说,要说吗,这条鱼应该归我,不过牛二也算出了一点力,小存你可是什么忙也没帮上,就别瞎掺和了。
小存不干了,急赤白脸地说,谁说我没帮忙?你看,小存指着自己的衣服说,我浑身都湿透了。小存穿了一身劳动布的短褂短裤,衣服上正往下淌着水。你看我这双鞋,还是新的。小存一边说两只脚一边不停地在地上来回踏着,每踏一下,手工做的布鞋里就冒出一股水来,并发出咕吃一声响。
要不这样吧,到底比我们年长,牛二很快就有了主意,他看着我的脸说,见见面还分一半呢,小存虽说没出力,毕竟我们是一块出来的,总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我要鱼头,小存要鱼尾巴,鱼身子归你。牛二说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小存更是急切地看着我,他们都生怕我不同意。
我继续盘算:假如这条鱼有十斤重,鱼头有三斤,鱼尾巴也有两斤,鱼头除了鳃要丢弃的东西可不多,鱼尾巴更是一点废料也没有,鱼身子虽然是最好的部位,十斤去掉五斤还剩下五斤,可是这五斤最少还要去掉一斤半内脏……我看着牛二说,鱼头可以给你多切点,又看着小存说,鱼尾巴只能是鱼尾巴。他们都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也放下心来。我又说,天晚了我们先回家吧,不然大人要着急了,鱼先放在我家养着,我家有个大水缸,明天你们来我家分鱼。
天的确已经晚了,最后一抹晚霞在天际消失,一片浓重的雾气翻滚着从海子里弥漫上来,眼前朦朦胧胧起来。我脱掉身上的衣服,在水里弄湿了把鱼裹住,然后放在肩膀上,就像打靶归来的战士扛着一杆枪,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当然这是因为高兴我在心里唱的,事实上我们谁也没有说话,一起往回走。后来我扛累了,牛二和小存接过去两个人抬着走,快到家的时候我又把鱼要了过来。分手的时候我说,别忘了,明天来我家分鱼。我知道,我不说他们也不会忘。
第二天天还不亮我就醒了,连尿都没顾上撒,就打开门跑出去看那条鱼。水缸放在院子里,是我家腌咸菜用的。每年从夏天开始,我娘就开始往水缸里腌各种菜:白菜疙瘩、黄瓜把、莴苣皮、洋姜。一直到秋末封缸,到了冬天咸菜就腌好了,够我们全家人吃一个冬天和春天。现在刚刚入夏,去年腌的咸菜已经吃完,新的咸菜还没开始腌,我娘把缸刷干净了在太阳下晾晒着,我娘说把缸晒好腌咸菜不容易坏。昨天回到家后,我饭也没顾上吃,就去井上挑水,一连挑了好几趟才把缸装满。我家的这口缸虽然够大,但把鱼放进去的时候,也只能委屈它斜着身子。把它放进水缸里的时候它还能呼吸,两片嘴微微动着,鱼鳃一开一合。吃过晚饭,我在缸跟前守了很久才回屋睡觉,该死的蚊子在我身上叮了好几个包。
我走到那口大缸跟前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条鱼不见了!我左看右看,前看后看,然后又在院子里到处寻找,去屋里四处寻找,根本就没有那条鱼的踪影。因为天太早,全家人除了我之外还都在睡梦中,我不得已把他们全都叫了起来,我大,我娘,我两个姐,我哥,我妹。我说那条鱼不见了,有谁知道咋回事吗?没有人知道,那条鱼就这样消失了。我说这条鱼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和牛二、小存三个人的,说着我就哭了。
当时我特别后悔,如果我不答应分给牛二和小存,这条鱼就是属于我自己的,丢了就丢了,现在它已经不只属于我自己了,怎么办?怎么向小存和牛二交代?我说鱼丢了,他们信吗?他们会不会让我赔?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必须面对。现在去告诉牛二和小存,时间实在太早,我坚持捱了一会,就分别去了牛二和小存家。我叫开门,告诉他们那条鱼不见了。牛二和小存果然都不信,尤其牛二,眼瞪得比牛眼还大。他们说,不见了?它又没长翅膀,还能飞了!像是要证实我的话的真伪,牛二和小存很快就来到我家,对着那口除了水什么也没有的大缸看。缸底有几片鱼鳞,每片都有五分硬币大。然后又满脸疑惑地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好像这事真的有什么猫腻。后来我被他们看急了,说看什么看?难道说你们不相信这是真的?难道说是我吃了?
牛二没说话,小存也没说话,后来他们就气冲冲地走了。
早饭我没吃,吃不下去。我娘与我大商量怎么办。我大说去集上买两条鲤鱼还给牛二和小存,我娘说,能不能买到先不说,鲤鱼多少钱一斤你知道吗?我大没言声,后来就去上班了。在我们那个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吃到鲤鱼?婚宴。说婚宴有点夸张了,那时候结婚也就在自己家里摆上一桌,顶多两桌,还得是比较富有的人家,只有那时候才上鲤鱼,平时谁吃得起鲤鱼啊?因为这事我娘忘了放鸡,吃完饭才把鸡从鸡窝里放出来,然后就开始抓鸡。我家养了五只母鸡,下了鸡蛋舍不得吃,攒了拿到集上去卖,换回洋油洋火针头线脑什么的。这里声明一下,不是我崇洋媚外,那时候煤油和火柴真的就是这个叫法。我娘抓了两只母鸡,然后就去了牛二和小存家。我娘说,那条鲤鱼不见了,赔给你们鲤鱼赔不起,给你们一家一只母鸡吧,正下蛋。他们客气地说着不要,我娘把鸡放下就回来了。
从我娘把鸡捉走,我妹就开始哭。那一年我十四岁,我妹十一岁,我妹因为营养不良,从小就面黄肌瘦,体弱多病,我们家的鸡蛋除了拿到集上卖,有时候我娘会偷偷地煮上一个,让我妹一个人躲到一边吃,因此我妹对我们家的鸡特别有感情,她也经常与我娘一起给鸡剁菜,给鸡喂食。大概是原以为人家不会要,鸡仍然有可能被我娘抱回来,我妹哭的声音并不大,后来只是不停地抽泣,见我娘回来的时候空着两只手,我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娘当然也心疼鸡,但还是劝我妹说,别哭了玲,等卖小鸡的来了,咱再买几只小鸡。我妹叫小玲。可是怎么也劝不住我妹,她一直哭,一直哭。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已经半上午了,我娘正准备做饭,我突然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就跑出屋去看,只见两只大鸟从我家篱笆的那边飞过来,它们越过篱笆,落在我家院子里。我正惊异是什么鸟,它们落到地上我才看清,原来是我娘送出去的那两只母鸡。鸡又被送回来了,但送鸡的人不是从我家大门进来的,而是隔着篱笆扔过来的,这显然不是一个善意的举动。当时,我分析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是他们两家本来不想把鸡还回来,但碍于情面又不好意思留下,不得已才这样做的,带有勉强的意思;第二个可能是大人不好意思要我们家的鸡,牛二和小存却不想还回来,他们想吃鸡肉,结果是大人让孩子来送鸡,他们两个货就不情愿地把鸡隔着篱笆扔了过来,有赌气的意思。不管怎么说,鸡又回来了,我妹立即高兴地与鸡去玩了。
从此以后,牛二和小存再没找我玩过,我们成了陌生人,即使在路上遇到也都视对方为空气,连招呼也不打,各走各的。开始的时候,我心里还非常强硬,心想,鱼本来就属于我,我好心分给他们,结果鱼弄丢了,虽说是在我家丢的,但又不是我独吞了,能怪我吗?你们要怪就去怪偷鱼的贼,你们不理我,我也决不理你们。后来,我开始觉得孤独,看见他们两个在一起,羡慕得不得了。我常常想起我们在一起的许多美好时光:去海子里洗澡,去靶场挖子弹头,去县一中摸爬叉猴,掏鸟窝,偷瓜……有时候我甚至想妥协,主动找他们和好,但一个男人的自尊一次次阻止了我这样做。再后来,我开始感到委屈,还偷偷地哭过好几次。后来学校复课了,上学放学我经常看见牛二和小存一起走,他们从没叫过我,我当然也不会找他们。就这样,两年校园生活很快就过去了,中学毕业后,牛二和小存穿上军装去当兵,我下乡做了知青。
第一次接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大约是二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拿起电话听筒,立刻闻到一股来自海子的气息,那是水的咸、鱼和水草的腥,还有水底腐殖质的微臭,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以后我每次接到这个电话都会闻到这样的气味,这一次也不例外。几十年的时间让我们熟悉而又陌生,即使是在电话里,我们也很快就不知道再说些什么了,沉默让我们都觉出了尴尬。是啊,我们都老了,我一定回去一趟。我终于把话接上。小存说,你来的时候一定要给我打个电话,我和牛二给你接风。然后说了个电话号码,告诉我这是他办公室电话,还说了牛二的手机号,牛二已经退休了。我答应了小存,然后我们就放了电话。小存告诉我的电话号码,正是那个打来“神秘”电话的号码。
对于那条鱼的去向,我不是没做过揣测。那天我们出了海子天已经黑了,鱼被我用湿衣服裹了起来,目的是为了保持湿度,让它多活一会,也就是保持新鲜度。那么大一条鱼仅靠我一件短袖衫不可能遮得那么严,但由于天晚的原因,加上我们所走的路本来就不是繁华路段,路上基本没遇到什么人,更没引起谁的注意。进了卫生胡同,更是一个人也没遇到,因为那个时间家家都在喝汤。我们那地方吃晚饭叫喝汤。后来我去井上挑水,倒是遇到了邻居杨四毛。对杨四毛我没什么好印象,原因是他喜欢打老婆,经常把老婆打得像鬼一样哀嚎。杨四毛可能是刚吃完汤有点热,在门口凉快,见我挑着担子走过来,问我怎么这个时候去挑水。我说浇菜。的确,我娘每年都在我家的院子里种几架丝瓜和眉豆,那些天一直没下雨,天的确有点旱,我说浇菜非常合理。其实,我说浇菜在主观上不是为了防范谁,但在客观上又的确起到了防范的作用,我的本意只是不想把这事张扬出去。因此,除了小存和牛二外,没人知道我拿回家一条大鱼。说真的,那个年代虽说穷,治安却非常好,说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有点夸张,但多少年我们那个胡同都没发生过盗窃案却是事实。既然没有别的人知道,那条鱼的去向只能往小存或牛二的方向去猜。在牛二和小存之间,我觉得小存的可能性更大,那么大一条鱼,他只分了个鱼尾巴,小存可能觉得太亏。再说我们两家中间只隔着一道篱笆,那道篱笆是用树枝扎的,邻居之间平时难免你借我样东西,我借你样东西,你来我家串个门,我去你家串个门。为了方便两家来往,那个篱笆扎得并不严,也就是防防两家的鸡,因为鸡容易丢蛋。事实是鸡也防不住,两家的鸡经常“串门”,小存很容易就能从篱笆上跳过来。如果是牛二的话,他要想从那道篱笆上进来,要先进入小存的家,小存的家除了那道篱笆外,别的墙都是用土坯垒的,有一人多高,这样的墙不是进不来的;与小存比,牛二要多费不少工夫,而且小存家养着狗,更增大了难度。当然,牛二也可以选择直接翻我家的墙,我家的墙与小存家的墙一样,也是土坯垒的,也有一人多高,不同的是为了防贼我家的墙顶上种着仙人掌,要想直接翻过来还真不容易。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两个合谋。开始的时候,他们对能分到鱼头和鱼尾巴感到过庆幸,后来又不甘心了,尤其是小存,觉得只分到一个鱼尾巴太亏,然后两个人密谋了一番,趁着夜深人静从那道篱笆上跳过来把鱼抱了回去。我告诉他们鱼不见了时,他们装出不相信的样子,还故意跑到我家来看,显得他们非常无辜。经过仔细分析,我觉得后一种可能最大。理由是,如果是小存,他一个人没那么大胆。牛二呢?牛二憨厚,没人搓弄他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他们两个人必有一个是发起者,然后一拍即合。他们偷了鱼,当然心存愧疚,就不好意思找我玩了。同时他们还要装作自己吃亏的样子,是我把他们应该得到的鱼弄丢了,所以他们装模作样不理我,让人觉得他们才是受害者而不是我。但是,推测归推测,证据呢?没有证据一切都白搭。有时候我又不相信自己的推测,以我们多年的友谊,他们怎么可能做出这么对不起我的事呢?或者说我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再或者说我接受不了这样的事实,一条鱼就把我们十几年的友谊毁于一旦了吗?
我是开车回去的,出发前我把回去的时间打电话告诉了小存。我当了三年多知青后,招工当了工人;小存从部队退伍后,被安排到县公安局,当了一名刑警;牛二在部队多干了几年,提了干,转业后分到县武装部。
从我工作或者说我现在居住的地方到老家有七八个小时车程,在路上吃的中午饭,回到家已经是半下午了。一进家门,我哥就告诉我,昨天牛二和小存来过了,并送来两条大鲤鱼,他们说海子的水抽干了,抓了很多鱼,他们是从海子那里买的,其中一条已经被我们吃了,因为那个大缸实在放不下两条鱼,还有一条专门给你留的,明天让你嫂子给你炖了吃吧。又说,鱼还活着,在缸里养着呢。
还是那个熟悉的大缸,只是现在早已不腌咸菜了。一条大鲤鱼斜着身子浮在水中,两鳃一开一合,长长的须子随着嘴的开合颤动着,金色的鱼鳃,火红的尾巴。恍惚之间,仿佛那条消失了整整四十年的大鲤鱼,不知道在哪里云游了一番后,现在又游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