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
2021-03-11朝颜
朝颜
一
声音清脆,由远而近,将我从混沌的梦境中拉扯出来。从大脑,到四肢,躯体一寸一寸地靠近真实。摘下眼罩,天光已大亮。晨七点。设想中的一个慵懒周末,终究没有达成。啾,叽,啾,叽,是窗外的鸟群,像惯常的每一天那样不依不饶地叫着,嚷着,唱着,仿佛每一天的活着,都有不可遏止的兴奋溢出。
习惯性地捉了手机,扫描微信里弹出的新消息。在我们一家三口共有的群里,女儿破天荒地留下了满屏的字句。意识于瞬间全然复苏,错愕中,粗略地浏览一遍,女儿字里行间,竟充满了对我和先生的不满及怨诉。当然,火力的出口,更多指向了身为母亲的我。
时间定格在2020年5月30日凌晨零点24分。但是我知道,那个点对于女儿,还是5月29日的深夜。那时候她没有像我一样沉入睡眠,而是用右手食指一个字一个字在手机屏幕上划拉一份近两千言的“檄文”,语气凌厉,一气呵成。
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她的内心经历了怎样的风暴?
“别人是雪中送炭,你们是在需要冰箱的时候送微波炉,潜意识里还觉得对方应该感激。我身为当事人,竟然被剥夺了知情权,还要听你们一个劲地讲宽容的道理。我知道你们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一码归一码,这种现象从根本上就应该杜绝。不然你们什么事都要插手,过几天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儿,又来跟我讲独立的大道理,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情。这次是小事,以后若有大事该如何?像这样的事,只有我是责任承担者,所以你们的行动造成的影响,最终都会压到我头上。”
一件于我们看来芝麻粒大的事情,在她心中竟如一座大山般高峻沉重,我们都始料未及。
前天,女儿打来电话,她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需要收取团费并上交,金额每人一块二。这年头,谁会在身上带一张毛票呢?找零便成了大难题。我们商量是不是由我用微信支付跟家长一一收取,再转给班主任。然而无法登记姓名,此计不可行。那么,就还是收现金吧。先生在银行上班,表示可以为她准备一笔找零的毛票或硬币。女儿将思路理清,每个步骤都和我们捋了一遍。语气里,尽是快活和自信。
然而傍晚先生回来,告知库存没有零钞。潜意识里,女儿仍是那个事无巨细需要为之操心的小孩。十六年了,无论风来雨来,我总是毫不犹豫地挡在她前面,自诩是个负责任的好妈妈。一以贯之的忧虑再次蠢蠢欲动,我不假思索,给班主任发去一条微信,请他发个群公告,让家长备好零钱交团费。班主任魏老师向来厚待女儿,并对我们深怀信任。他二话没说,照办了。
高一(17)班的班级群里,一切波澜不惊。家长们照例奉老师的通知为圭臬,并没有人深究其中的缘由,更没有人会由此联想到一个团支部书记的“无能”。但女儿知晓后,立即大发雷霆。她不能接受,一件可以自己解决的小事,惊动了老师,从而使自己显得像个“废物”。而那时候,她已经收取了大部分的团费,根本用不着大人来“排忧解难”。我在电话里向她道了歉,她依然未能释怀,在群里输入几条语速飞快的语音,表达着她的气恼。彼此分辩几句之后,我们劝她别再说了,早点休息。
无论我,还是先生,都认为小事一桩,无足挂齿。我们都以为事情会像任何一次冲突和对立那样,很快获得平息。是的,这些年我们一次次怨怼、反省,然后生活继续平静地向前滑行,像一条偶尔因下雨涨一次水的温驯河流。
“我知道您从本质上是疼爱自己的孩子,但这让我心很累,尤其是在情绪积累的条件下。之前提到的教育方法,如果不能跟着爱一起进步(这些年来也确实有进步,但进步效率低),也会让我活成一个矛盾体——我很反感这种做法,但又不能总和亲妈置气,各种窝火只放出来了一成,剩下的九成得自己闷着。
“不要觉得我小题大作,这只是一个契机。不延伸一下把想说的都说出来,心里憋得慌。”
一片叶子,落到大象的脊背上,只是一丝仿若微痒的轻拂;落到蚂蚁的洞穴外,却是封门的绝望。小和大,加诸不同个体身上,如此千差万别。一个细节,陌生人视若无睹,唯有在乎者,承受着迎头的汹涌波澜。
我能想象,这个夜晚,她应该在厚厚的日记本里,记下了满腔的怨气。即便如此,风暴仍旧没能得到平息。她还是无法自我纾解,无法拥抱睡意的来临。她要说出来,要将揣在心里许久的石块通通倾倒出来。
于是,一条叫做家庭的河流,河水猛涨,并漫溢出了堤岸。
二
如今想来,从剪断脐带的那一刻开始,女儿就已经是一个完全独立的个体了。她以五斤六两的体重,脱离了母腹的羊水,开启了自由呼吸,建立起自己的哭泣和喜悦,自己的长大和秘密。只不过,我一直都不愿意承认,一直都以为她还在我的羽翼之下而已。
在她极小的时候,我曾无数次逗弄过她。捉住她的小身子,一个部位一个部位讲:“这是我的小手,我的小脚丫子,我的小屁股……都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有多么热爱那一团小小的肉体,像一个永不肯交出临时保管权的仓库主人。而她总是含着哭腔,拖长了声音,用彼时仅有的小小力量发出抵抗:“是我自己的——”
我经历过心力交瘁的很多年。夏天,缓慢愈合的伤口使我不能够顺利支撑起身体,我一个人抱着她从竹席中央滑行到床的边缘,久之,臀部竟磨出厚茧。我用小灵通精准计算过她醒来的时间,差不多是一小时一次。喂奶,把尿,一个甜蜜又笨拙的初生母亲,在夜不能寐中煎熬了几个月。
紧随其后是与厌食、瘦弱和疾病的一番番争夺。有那么一段时间,她弱不禁风,每一次发烧和咳嗽都久治不愈,头发因为打了许久的点滴剃得稀疏,勉强喂下的食物常以呕吐告终。她脸色发黄,没有力气展颜一笑,也没有力气表达悲伤。她不能脱离我的怀抱,任何陌生的注视都令她不安。我甚至怀疑我养不大她了,心痛、惧怕,抱住一个轻飘飘的小身体暗自垂泪。
在幼儿园,她乖顺无争,能迅速记下老师教授的儿歌、体操和各种规矩。唯独吃饭,她永远是令人头疼的孩子。我从医院和民间搜罗来各种健胃消食的方子,都无法消减她的症状。最后差点带她去挖积了,全因不忍心让她受苦,才没能付诸实施。后来,她不无得意地告诉我逃避吃饭的小机巧,将嘴里含过的食物吐在餐盘上,那时总会有小朋友惊呼:“老师,她呕了。”老师只好默许她全部倒掉。
我盼着她长大,盼着她像别人家的孩子那样贪吃、健壮、虎虎有生气。直到今天,每每在饭桌上看到主动大口吃饭的小孩,我都像欣赏精彩演出般啧啧称赞,羡慕有加。那些年,为了让她多吃一口饭,我几乎费尽心机。而她则杵在我期望的反面,一日日进行着无言的婉拒。一个视吃饭如酷刑的孩子,和一个没有经验的母亲,爱与被爱,都如此艰难。
紧张、焦虑,稍有风吹草动便如临大敌,概括了我整个的育儿过程。以至于,落下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至今仍不能接受睡眠的环境中有光,有声响。
这一天,我在达斡尔族作家苏华的朋友圈里,看见她晒出自己的小外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嫩藕节似的小胳膊小腿,令我情不自禁心生喜爱。苏华告诉我,孩子在娘胎里就应该见过我了。2019年,我和苏华的女儿晶达同赴定海参加三毛散文奖的颁奖典礼,她孕中突然见红,吓得没等到正式颁奖,就连夜飞回了北京。苏华调侃自己的女儿胆子小,其实,该来的一定会来,不该来的保也保不住的。苏华的话语中,暗含了养儿育女的自然法则。像大地上争夺破土权以及水和阳光的种子,每个孩子的生与夭,顽强或脆弱,终有他们自己的优胜劣汰。
是的,我知道,鹰妈妈将幼鹰推下悬崖,母狐将长大的狐仔逐出家门,狗妈妈嘶吼着强制小狗断乳……每一种绝情举动的背后,无不包含着深刻的爱的哲学。
然而,一个独生女儿的父母,面对万难中来到怀里的小生命,真能做到如此洒脱吗?
我和先生,各自怀有一腔漫漶的保护欲。先生总是翻出网络中女孩受伤害的故事,一日一日地叹息:“要是男孩就好了,我们就不用如此操心了。”他决定,让女儿学一门防身术。而我亦希望体能运动使她变得健壮,增进食欲。至少,改改她娇弱、胆怯的脾性,在群体中不至扮演受人欺负的角色。我们锁定了一家武术学校,将学习项目定位于散打,手部和腿部的全方位训练。
女儿抵触着我们的提议,她喜欢的是舞蹈、画画、弹琴,所有细腻的艺术形式,而非象征着坚硬、粗暴、勇武有力的体育项目。威逼从来不能使她屈从,只有说服、允诺,辅之以最初的新奇感。
武术学校的场馆无窗,夏天弥漫着汗馊味,冬天充斥着臭袜子味。现实的问题我们始料未及,女儿对气味天生敏感,连外婆当她面打开冰箱都要掩住口鼻。两年,她压抑住心中的厌恶,坚持上完了约定的散打课程。先生欲再劝,多一天都不容商量。
三
夜间去为女儿送宵夜,往日寂静的校园一反常态,广播巨响:“同学们,生命是最可宝贵的,我们的第一要务是珍爱生命……”本能地联想到,最近别又发生了什么事。果然,市内某校高一的一个孩子,上周自杀了。
心猛地一缩,有剧烈的痛感与恐慌。是怎样的生命无法承受之重,让青春正勃发的孩子选择了终结之路?巨大的升学压力,不可排解的心灵困惑,无法沟通的亲情隔膜……我总是想,这其中,父母应成为托起生之希望的最后港湾。
去年,市内高中接二连三有学生跳楼。类似事件在公开场合总是讳莫如深,但隐隐约约还是有消息传出。学校召开了大规模的思想动员大会,请来心理专家给家长和学生们上课。女儿回来,我试着探其感受,女儿的言辞间满是淡定和从容。
我有一丝丝的宽慰,长期的亲子陪伴,时间与精力的大量付出,使得我们一直具有良好的互动和沟通。从小,无论大事小情,她都要和我说,从厨房追到客厅,从客厅追到洗手间,不说完决不罢休。若我不在家,聆听者也可以是爸爸、外公、外婆。她喜欢读书,每一本书的故事都急于和我分享。就在日复一日的声音追赶中,我听完了七部《哈利·波特》概要。如果我忘记了其中的人物和情节,她可以不厌其烦地为我补课。一切似乎都顺着我们希望的方向在朝前奔走:散打和游泳改变了她的体质,学习能力的优良使她获得更多肯定。我的女儿一年比一年自信、开朗、乐观,再也不是那个胆小、娇弱、畏缩的孩子了。
有许多年,我在她心目中都以充满光环的形象存在着。在作文里,她不止一次地写到我,女神、女皇、母上大人、女王陛下……是她对我的称呼。当然,还有备受同学羡慕的我的作家身份给予她的荣耀。每次考语文之前,她都要与我握手、勾脚、拥抱,接受我的祝福,以“接通文脉”。某年读书日,我被学校邀请作为家长代表发言,她被同学们的赞叹声包围,回家后,毫不讳言那种略带膨胀的自豪。
我们常常玩一种假设与小伙伴换妈妈的游戏:宇的妈妈,不行;金的妈妈,不好;晨的妈妈呢?也不要……选来选去,最终还是自己的妈妈最合心意。然后,我们拍拍彼此的肩背,哈哈大笑。
朋友芳在孩子上初一时,迎来了几近绝望的母女对立。女儿对她关闭了互动的通道,远离她,抗拒她,眼神里净是对家庭的厌恶和鄙弃。芳时常对我哭诉这一切,我却爱莫能助。我曾经试过让女儿与她重聚,以童年的情谊打开孩子的心结,却遭遇了不由分说的逃避。与此同时,班级里的问题少年与日俱增:早恋、夜归、沉迷游戏、厌倦学习……
伴随身体的拔节,进入一个个鲜活青春生命体的,是自我意识的迅速勃发,是反叛,是尖锐的芒刺。
我与先生沿绵江河边的游步道散步,话题总绕不开女儿。河风吹送来湿润的初夏气息,头顶上的榕树张开巨大的阴翳,心间常依水波摇荡的节奏,漾起一缕缕轻快的涟漪。说起女儿最近的状态,我们又一次深深庆幸,至少,孩子身心健康、阳光向上,大体温顺明理。我俩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很少意见相左,关键时刻一人唱红脸,一人唱白脸,配合基本默契。我们一家三口,基本形成了三足鼎立的稳固局面。当任意两人之间发生龉时,余下的那一个,总是充当中间调停的和事佬。
我们甚至有理由相信,总有一部分孩子,在成长过程中获得了足够的理解、宽容和爱,可以青春没有叛逆期。就像一棵阳光、空气、水土适宜的好苗子,终会长得挺拔而修直。
可是现在,我向来以为教育成功的女儿,在她的“檄文”里不无悲愤地说:“懦弱,孤僻,偏执,敏感——您在批判别人教育方法有问题时,有没有想过,自己教出来的女儿会有这样的隐藏性格?”
拧亮记忆的灯火,我反复地翻找着那些容易被掩盖和忽略的细节。是的,我也曾施予她狂风暴雨、独断专行,也有过大吼大叫恨不得一掌将其击倒的盛怒。冷静懊悔之余,我常想起自己的母亲,自她血液里接过的急躁和不耐烦,会在不经意间占了理智的上风。
一条叫做生命的河流,不息地朝前流淌。五年前,我在《钝痛》中写下母亲与外婆、我与母亲几十年的爱恨交织。那时候,“女儿尚乖眉顺眼”,但“疼痛的一天迟早要到来”。一语成谶,终于轮到我和下一代了。一个高过我头顶的青春少女站在面前,似乎还在猝不及防中,十六年的光阴就滑了过去。
四
人的理解和记忆总是各取一端,打开独为自己专享的幽暗之门,许多往事都刻画成了心灵的镜像。
女儿用很长的篇幅回忆了发生在八九岁时的一件事情,历数我的不由分说、严厉谴责,还有狠狠的巴掌:“接着,另一个巴掌砸下来了,打得我差点从浴室台阶上掉下来磕在地砖上,背部就跟被烈火猛地燎烧了一大片。”我的心跟着战栗起来,忏悔的泪水濡湿了眼睛。如果她不提及,这一段过往于我,已被扔进遗忘的角落里了。
我使劲地将原已尘封的事件擦亮,回想那一次愤怒的因由。那是一个学琴的兴趣班,孩子们大小不一。女儿因为一只死乌鸦受了委屈,回来向我诉说。我的大脑烙下过一幅画面:有人将死乌鸦扔在女儿身上,导致她恐惧尖叫、难以忍受。当我电话寻求老师解决问题时,得到轻描淡写的答复:那个我认为对女儿施加了欺负的孩子,并不是一个野蛮霸道之人。也即,大可不必为此在意。
而女儿的描述则是:“一个比我小的同学,摸完沾满泥水的乌鸦尸体之后,故意抹在我身上。”是的,我想起来了,她的哭泣,愈发增加了我的痛切。为她的孱弱,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像一只母鸡,但凡孩子受到伤害,总要拼尽全力,竖起羽毛,全身都喷发出怒火。只是那怒火该有怎样的一个出口?我们都没有平息它的好办法。最后受伤的,必是自己最爱的那个人。
究竟是谁遭到了记忆的欺骗?这时候,也许我们都是盲人,都只摸到了大象的一小部分。
但我知道,我的女儿对于任何气味或秽物的敏感与厌恶。那么,摸过乌鸦尸体的手对于女儿,不啻为天大的冒犯。但在其他人的潜意识中,乌鸦与人体的直接接触或间接接触,有着天壤之别。于是,我们各自选择了自我认知的那一面,笃信无疑。
所以她会说:“就像是小时候被打一样,您基本上忘了,但我还记得特别清楚,因为痛的是我。”
正如我与先生十多年的婚姻,真的如我愿意展露的那般风平浪静吗?我们之间,何尝不存在深刻的鸿沟。争执、恨意、撕裂,那些我刻意淡忘的情景,真的没有给幼年的孩子造成影响吗?如果拉开往事的幕布,追光灯下,必有她无助的哭泣,因过分恐惧而伪装起来的懂事乖巧。她扑进我的怀里,泪痕斑斑地向我点头:“妈妈,我跟你。”那些隐在暗处的疼痛,随时可能像一只野兽重新伸出獠牙,撕咬人的内心。
只是,我们已不再去深究它们了。妥协、忍耐,是我们在婚姻中获得的最宝贵的启示。我们在不断的反思中磨合,刻意抛开了阴霾的那部分,保留着明亮以及往前行走的信心和希望。譬如天凉的时候,先生感冒咳嗽,仍穿着短少,我在忍不住唠叨之后,立即自我反思,还是不管的好,否则招人反感。而他则半开玩笑地说:“没关系,反正一直在你的‘欺压’之下,已经习惯了。”事实是,我始终认定退让更多的那个人是我。
认知的偏差,构建起一座路径错综复杂的迷宫,从来没有两个人,能够齐步并行。
女儿从小学会察言观色,当父母从热战转为冷战,她不经授意便懂得为双方传递消息,并掐掉其中饱含怨恨的言辞。如今想来,她的情商高于父母,难道不是因为害怕失去,而以一己之力死死守护?那些我们所认定的优点,其实远不是她天然乐意拥有的。
我想起前不久看过的电影《无以为家》,影片的最后,男主人公赞恩在少年监狱向法律组织致电起诉他的父母,他认为当父母没有抚养孩子的能力时,就不应该把他们生下来。其间不仅有对父母的控诉,还有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拷问。那对父母,是否也曾深以为自己是称职的呢?就像世间诸多的父母,只是把孩子养大,就充满了功德圆满的自得?
2009年,我吞下药片,在浑身冷热交替、四肢发麻中,亲手结束了一个刚刚在子宫里着床,正蓄势长大的生命。他(她)以排泄物的形式掉落下来,椭圆形、淡黄色,外膜包裹着殷红的血迹,像一枚小小的鸡卵子。彼时我已无力悲伤,像面临无数次疼痛月事的其中之一。生命的最初如此不由自己做主,人类终其一生,似乎都在不停地挣脱束缚,寻找自我中度过。
五
儿时,我们家老屋的厅堂里,固定有两个燕子的巢穴。每年春天,一对燕子到来,衔泥、孵雏、喂哺。短短的一个多月,我们便看见小燕子纷纷出巢,离开父母,头也不回地向着更广阔的天地飞翔、盘旋。此后,它们还将另立门户,建立一个父母遥不可及的自我世界。
正如龙应台在《目送》中所言:“所谓父母子女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告诉你:不必追。”
我曾每隔一两个月丈量女儿的身高,将结果存在手机备忘录中,一毫米一毫米地期待和盼望她长大。眼看着她从我的腰际蹿至齐肩,渐渐有了俯视我的底气。当她意识到已经高过我的时候,便拉着我来到了镜子前,神色中不无藐视的快感。她那高抬的下巴里,翘起了一个青春少女逾越的得意。
此外,她所阅读的书籍、行走的道路、探求的未知,哪一样不令她视野越来越开阔,挣脱的力量越来越强大?她热衷于为我讲解物理知识、化学知识、生物知识,甚至星座奥妙,然后出题考我,在我错漏百出之时,一次次推翻我的权威。
那个曾经崇拜着我,以我为荣的孩子。当我竭尽全力呵护她的日常,记挂她的冷暖,注视她的长大,还在挥动并不宽大的羽翼之时,她正在一寸一寸地挪移步子,朝羽翼之外探出头去,目光中,尽皆是我力所不能及的方向。
甫入高中,我们便试图为孩子树立一个从业理想,比如像爸爸那样学习金融,可望在将来获得人脉上的优待。她回以“呵呵”两字,说她的目标是生命科学。当我以她时间分配不过来为由,希望她不再担任班干部时,她参加竞选并成功当上了班长。是的,当我们像任何一次那样,替她着想,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她讲一堆生存哲理,以为可以让她少走弯路,于她看来,却只是一厢情愿。她有她的愿望,任何越俎代庖都只会引起更多的反感。
我们有过许多次的辩论,我常以为两次获得“最佳辩手”的自己头头是道,足以令女儿点头称是。但是今天,她为我兜头浇上了一瓢冷水:“大事小事,都唠唠叨叨讲一些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我不想听还显得我不懂事。有没有发现您的道理都是以您自己为出发点的,您并没有站在我的角度,体会我的感受。那些大道理我不懂吗?当然不是。即使我懂这些道理,也还是心情很差,这是为什么?因为它不是良药,听多了只会觉得心烦。我又要被道德约束不能生气,烦心事只能在心里压着,越积越多。就像是我这里起了火,您把油当水往那儿一浇,以为灭了,沾沾自喜地跑了,最后还得我亲手把它拍熄。左一团火右一团火,都是如此,烧伤也一次比一次深。情绪要靠共情来安慰,缓解,而不是一味地讲道理,只会讲道理是走不进别人内心的。”
我一遍遍地扪心自问,是十几年的教书生涯为我留下了永不能摒弃的职业病,还是每一个母亲都恨不能将人生经验一股脑全刻录进孩子的生命中?“被刺得多了,自己也就长了一身刺。”这些,本不是我想要的结果。
母亲,不是一门职业,却比任何职业都难以胜任。没有一本教科书能够抵达人心的幽深之境,也没有一种成功的模式可供所有人抄袭模仿。
我不能以文字回复她的“檄文”,因为我担心任何自以为妥帖的字眼,都有可能陷入新一轮说理和辩驳的漩涡,以至激起猛烈的波浪。无论是我,还是她,都需要将心中的郁结一点一点地捋顺。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出手相助。
刚刚下过一场大雨,绵江河边密密丛丛的枝叶在夜色中闪着幽光。夜间九点半,女儿的电话如期来临。“我们今天上体育课跑到别的班看帅哥了。”还是往常那种兴奋的语调,“你看啊,初中班上那么多高颜值的男同学,现在呢,真是一言难尽。”
我对着手机开怀大笑,好像从来没有读到过一篇“檄文”,好像整个世界都明亮如初。我看见猛涨过的河水已然回落,唯有暗流在河床中悄悄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