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业先生读过三遍的书
2021-03-09刘铮
刘铮
一九一四年八月, 二十四岁的清华毕业生李绍昌留美,入耶鲁大学,从二年级读起。他修习的课程有五门:英文学、逻辑学、生物学、经济学、德文。李绍昌学德文大概颇下功夫,他在一九一四年十一月十四日( 星期六)的日记里就写了“十时至十二时在房中自修德文”。一九一五年五月一日,李绍昌也许感到有必要找德文读本看一看,于是在纽黑文的一家书店买了本有英文注释、附生字表的德文书。此书是牛津大学出版社北美分社那年刚出版的,书名叫《笑的土地》(LachendesLand),收入德国作家恩斯特·冯·维尔登布鲁赫(ErnstvonWildenbruch,1845-1909)的三篇短篇小说。这位喜欢宣扬德意志爱国主义的作者现在早被人遗忘了,但当时他的小说作为德文读本,似乎颇受英美读者欢迎。
一九一五年秋,二十二岁的福州鹤龄英华书院毕业生洪业留美,入俄亥俄州卫斯良大学,从三年级读起。卫斯良大学是间乡下的小学校,整个氛围是基督教的。一九一六年夏,据陈毓贤《洪业传》记述:“ 洪业与其他在美国的中国留学生也联络上了。那一代的中国留学生躊躇满志,对自己将来在中国的地位非常有信心。在一个国际青年会举办的夏令营中,洪业结交了好几个中国基督徒……”这个夏令营,由世界基督教青年会主办,在马萨诸塞州北田村(Northfield)举行,李绍昌前一年就参加过——李绍昌也信仰基督教。洪业和李绍昌很可能就是在这次的夏令营中相识的。李绍昌后来在他的回忆录《半生杂记》中追忆一九一六年的夏令营活动:“在北田村一星期,朝夕得与故知新交聚首谈心,又得聆名人伟论,快慰之极。”他还记下当时每天的安排,其中,“十时三十分,中国留美基督教学生会聚集,讨论将来回国,如何服务国家人群”。
也许就是在夏令营中,要么是稍后通过邮寄,那册德文读本《笑的土地》,从李绍昌那儿传到了洪业手上。在书前的空白页上,于李绍昌签名下,洪业用红墨水笔写下英文:WilliamHung17'/OhioWesleyanUniversity/Delaware,Ohio/Feb.5.1917/14NorthWashingtonStreet(洪业,一七级/俄亥俄州卫斯良大学/特拉华,俄亥俄州/一九一七年二月五日/华盛顿北街十四号)。洪业比李绍昌晚一年到美国,但入学时他插入三年级,李绍昌入学念的二年级,所以他们是同一年毕业,也就是一九一七年,同属“一七级”。至于“华盛顿北街十四号”,可能是洪业当时的住址,这个地址到今天还在。
洪业在俄亥俄州卫斯良大学读德文的情形,吴景键先生在《为洪业先生早年美国生活做一“引得”》(“澎湃新闻”二0一六年七月一日)一文中曾谈及。该文提到洪业当年用过的书《德语作文》,签名显示日期为“一九一六年十一月十六日”(按:原文讹为“一九一四年”),这是稍早于《笑的土地》的。而另一本保尔·海泽(Paul Heyse)著《犟妹子》,是跟《笑的土地》一样, 属于英文注释本德文书,洪业记录的日期为“一九一七年八月”,则迟于《笑的土地》。可见,洪业攻读德文,持续颇久。
一九一七年的青年会夏令营,李绍昌、洪业都参加了,《半生杂记》中记夏令营“第五日步济时君及洪偎(煨)莲兄演说基督教本身之问题与中国改良社会问题之关系”。一九一七年秋,李绍昌入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洪业也进了哥伦比亚大学,学历史,他们成了同校同学。李绍昌、洪业、陈鹤琴、李士衡等哥大同学曾组织纽约华埠的童子军。
一九二二年,李绍昌到了檀香山,在夏威夷大学任教,此后他长期居此,成为汉学界穿针引线之人。一九二三年八月,洪业离美,到燕京大学执教。二人分襟后,其实还见过多次,如一九二七年夏,太平洋国交讨论会在檀香山举行,李绍昌、洪业都是中国代表。一九二八年,李绍昌回国省亲,十月到北平,设筵款待者的名单里有“洪煨莲”。据《半生杂记》,一九三0年八月九日,“洪煨莲兄、陈福田兄等来檀,彼此纵谈时事数天”。一九三0年这次,是洪业在哈佛客座一年结束的归途中。陈毓贤《洪业传》里写:“洪家回中国取道夏威夷,洪夫人是在夏威夷长大的,而洪业早一年曾接到夏威夷大学的聘书,他虽谢绝了,但对此地也特别留恋。”夏威夷大学的聘书,相信不可能与李绍昌的斡旋完全无关。
一九四六年四月, 洪业离平赴美, 此后再没回过祖国。一九四七年春,洪业曾到夏威夷大学短期执教,或许也有李绍昌的因素在其中。据说在夏威夷洪业讲的是杜诗。只是没多久,他就又搬回哈佛了。
李绍昌、洪业的交谊,此前隐而不彰, 借着这本德文小书,倒得以钩沉一二。那么,这本小书,洪业后来再没翻阅过吗?不是的,他不仅重读了,还读了两遍。
《笑的土地》书中,铅笔英文批注殆满,虽然多为生字释义,但亦不难想见读此书者认真勤恳之状。在德文正文之末,有英文题识两则,一曰:July22,1941.IfinishedreviewingthisbookwhichIstudied24yearsago.WilliamHung(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二日。重读此书一过,距予初读二十四年矣。洪业);另一曰:Oncemoreover,Finished,Aug.11,1941(再读一过,一九四一年八月十一日毕事)。书中密密麻麻的批注与题识笔迹一致,当然也是洪业留下的,不过已分不清是一九一七年二十四岁的他写下的,还是一九四一年四十八岁的他写下的,或许二者兼有罢,毕竟洪业就属于下苦功读书的那一代人。
一九四一年七八月,这个时间点,也耐人寻味。前一年,洪业刚去了美国一趟,还在母校俄亥俄州卫斯良大学接受了名誉博士学位, 一九四一年一月才回到国内。他重回母校的见闻,是否勾起了当年求学的回忆,因此才找出那时的读物来重新翻阅呢?而在重读两遍之际,洪业不可能想得到,就在四个月后,日本联合舰队偷袭珍珠港,这册小书的第一任主人就生活在离那儿非常近的地方;而他自己呢,因为太平洋战争的爆发, 还有一百四十一天的牢狱之苦在前头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