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物学到古典考古学

2021-03-09逄群

大众考古 2021年8期

逄群

欧洲是现代科学考古学的诞生地，在科学考古学之前的古物学和古典考古学则标志着欧洲考古学的兴起，对古物学和古典考古学这两个阶段的了解与认识有助于我们更好审视今日欧洲考古学的逻辑体系。

古物学的滥觞

一般认为，欧洲考古学源于尼罗河流域与两河流域的先民对“过去物质遗存”的兴趣。与中国儒家称赞夏商周三代之美相似的是，在古埃及人的信仰里，诸神是以完美的方式创造了他们的文明，作为神的后辈，自然无法与神比肩并维持神创造的完美。随着时间的推移，过往的“完美”在“今天”逐渐退化，对“过去物质遗存”的关注则能使“我们”获得蕴含在其中的“神力”。

亚历山大大帝东征使希腊、马其顿文化深入亚非地区。多次征伐后，亚历山大大帝攫取了许多珍贵的艺术品和稀有的古物，并将其交由老师亚里士多德整理和研究。他的部将托勒密在埃及建立托勒密王朝之后，营造缪斯神庙专门用于收藏文化珍品（“Museum”一词即由希腊文“缪斯”转化而来）。对珍品、古物的收藏，甚至建立了固定的存放场所，往往出于统治者展现政权实力与财富的欲望，珍品与古物仅仅是这些欲望之下的“附属”，亚氏的整理和研究未能形成体系。

公元392年，基督教被定为罗马帝国的国教。随着基督教在欧洲的扩张，整个欧洲都深受基督教神学思想的浸润，欧洲开始步入“中世纪”。这一时期，底层民众生活上的苦闷，使基督教宣扬的“彼岸世界”成了他们最有力的精神支撑。但对不通文字的民众而言，以阅读《圣经》等经典的方式来感知上帝的“召唤”是不现实的，教会只能通过实际可见的“圣物”来展现“神迹”，以博得民众的信奉与供养（《圣经》实质上是逆考古学的，按照它的记载，世界是在距今约5000—4000年间被上帝创造出来的，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数百万年的人类发展历程；但另一方面，对《圣经》的关注也成为日后“圣经考古学”的依托）。在这种现实目的下，过去的古物具有了极大的价值，民众及教士们意图进献圣物来向上帝表现自己的忠诚，这一时期的少量发掘是为了寻找与圣徒相关或用来奉献教堂的圣物。过去在古埃及人与美索不达米亚人身上展现出的宗教色彩在这时变得更加浓厚。欧洲的“基督教化”一直深刻影响着日后欧洲考古学的发展。

今天看来，基督教会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世纪农业、商业的发展，改善了民众的生活；但基督教作为一种心灵慰藉唤起民众对彼岸世界向往的同时，教会却无法抵御世俗权力的诱惑，成为了社会新的压迫。传统信仰也遭遇了危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那么人类所有的行为与结果都是先天预定好的，后天的任何努力便失去了意义。对此，继承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思想的神学家阿奎那给出了自己的解释：他一方面肯定上帝的“全知全能”，另一方面则认可人的“自由意志”，他认为人如果想要获得上帝的恩典，就应该积极地去生活、去追求。这实质上是对人独立地位的肯定，人文主义思想渗入到宗教之中，成为文艺复兴的渊源。同时，这也成为了古典考古学发展起来的诱因。

古典考古学的兴起

随着文艺复兴的渐次展开，贵族内部兴起古物之风，采集和收藏古物成为当时贵族阶层的时尚。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对教会腐败的各种不满加之各国君主加强王权的强烈意愿，16世纪汇聚为推动宗教改革的巨大推手。尽管我们通常將“民族主义”及“民族国家”视为近代的产物，但近代民族主义与民族国家的核心内涵在宗教改革中就已经体现出来，宗教改革带来的民族主义成为欧洲考古学的根本。受人文主义与民族主义的影响，学者们追溯远古“美好时代”的各种古物，试图证明改造过的新教与过去腐败“旧教”的不同，引发了人们对“古典时代”的怀念，也激发了学者们对母国历史的研究。

古物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保存在修道院里的拉丁文献，另一种则是流传于世的古钱币、古雕像和古宫殿等。与古物学大致相同的是，学者们依然将古物作为古典时代研究的重点，这不仅受过去古物学传统的影响，也因为在这一时期，仅依靠文献来研究过去的方法已经穷尽，学者们只好将注意力放在收集与过去相关的物质证据之上。在王权得到强化的英国，亨利八世解散修道院的政策，使修道院中保存的文献及古物大量消失。在此背景之下，如伊丽莎白古物研究学会（Elizabethan Society of Antiquaries）、伦敦古物研究学会（Society of Antiquaries of London）等组织先后成立，学者们寻访中世纪、罗马以及史前时期的各种残留建筑，从文献，甚至古物方面增强了国民的民族自豪感。

也正是由于整个欧洲的“基督教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欧洲都普遍流行“退化论”的思想。“退化论”源于古希腊，古希腊神话中的神到半神到英雄再到普通的民众，就是退化思想的体现，《圣经》中亚当、夏娃及伊甸园等内容更是反映并固化了民众的这一思潮。“退化论”认为，包括自然界在内的整个世界都处在持续的退化之中，后代的人类比不上前代的人类。但到了16、17世纪，随着近代科学、启蒙运动的兴起，各种科学技术的涌现带给了人们极大的自信，人们开始越来越倾向于相信未来生活是美好的。“启蒙运动”更视文化上的进步为人类社会的一种自然法则乃至必然的规律，近代科学的兴起也使欧洲的古物学有了较为“科学”的研究尝试。

18世纪晚期，古典考古学走上了历史的舞台。从性质上来说，古典考古学是对过去古物学的深化。许多希腊人文主义者将古希腊、古罗马视为表现创造者高贵精神的一种自我完备的文化。当然，这种看法更多的是用来标榜希腊人文主义者们在文化上的优越性。18世纪晚期19世纪初期，英、法、德等国的古物爱好者相继到南欧游历或考察，他们将希腊、罗马的石刻浮雕等精美文物运回本国。有的爱好者还发掘了古希腊及古罗马的城址，这些发掘并不能称之为“考古”，其目的多为获得古物或金钱。百余年里流传或通过发掘发现的古物固然珍贵，但除了来自美学的欣赏抑或获得利益的“贪婪”，这些珍贵的古物由于失去遗址的空间关系而并无多少考古学学术上的价值，学者们进行的考古研究也不过被视为替铭刻学家和艺术史家收集古典时代研究材料的一种途径。

受启蒙时代学术界寻求编撰包罗万象的“普遍史”（Universally History）潮流和理性主义的影响，温克尔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在他最伟大的著作《古代艺术史》（Geschichte der Kunst des Altertums）一书中，不但为个别作品提供了细致的描绘，而且首次对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塑做了全面的分期，并对影响这些古典雕塑发展的因素进行了讨论。尽管温克尔曼的主要兴趣在于器物的样式，且忽视了这些器物的考古学背景，但他却彻底改变了在他之前的很长一段时期内，考古学为历史学家意见所左右、深受偏颇哲学观点影响的局面。对古物的分期吹响了现代考古学分期研究的前奏，尤其对发展因素如社会条件、气候和手工艺的关注更是日后过程考古学的关注重点。仅就此来说，温克尔曼不仅是“艺术史的奠基人”，更称得上是现代考古学的先驱。

埃及学和亚述学

在古典考古学中，埃及学和亚述学是两个重要的领域。在古典考古学的影响下，对古埃及展开研究的埃及学和对两河流域展开研究的亚述学成长为独立的学科。在此之前，于埃及和两河地区进行的发掘只能称为破坏式的“寻宝”或者野蛮的“盗墓”，这一时期出土的遗物对《圣经》部分内容的证实使考古工作获得了教会经济上的支持。

埃及学的研究有语言和考古两大支柱，考古发掘为埃及学提供材料，语言的研究则为埃及学的解释提供帮助。语言方面，商博良对罗塞塔石碑双语铭文的破解对古埃及文字的研究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尽管如此，在《圣经》思想的束缚下，商博良被迫将罗塞塔石碑的年代加以限制以免与《圣经》纪年发生冲突。在考古方面，英国考古学家皮特里的发掘工作使埃及考古学与现代考古学的各项标准接轨。

与埃及学相类，亚述学的研究也可以被划分为语言和考古这两大支柱。罗林逊在1845年成功释读出了贝希斯墩铭文中的古波斯文部分，开启了楔形文字的破解之门。在考古发掘上，法国人博塔和英國人雷雅德分别在两河流域展开发掘，出土文物引起了整个欧洲对这一地区的改观，吸引了更多考古学者，研究也不断扩展。但需要指出的是，博塔与雷雅德的根本目的是为了寻求亚述帝国的珍贵古物，他们的发掘依然是不科学的，对文物造成了很大的破坏。今天的埃及学和亚述学逐渐摆脱了过去西方中心主义的影响，本土的埃及学和亚述学取得长足的进步和发展。

总的来说，欧洲考古学兴起阶段的古物学与包括埃及学和亚述学在内的古典考古学实质上依然是当时文献的“注脚”，最大的问题并不完全如当时学者认为的那样，历史知识只能来自于文献记载或可靠的历史传统，而在于仅仅通过古物学或古典考古学对古物的专注，研究始终是零散且无法构成体系的。尽管出土了许多古物，但这些古物却失去了他们的原始环境，学者们也只能从古物纹样、图像等角度来推测古人生活的各个方面，这种研究方法与其说是考古学，不如将之称为艺术研究更为贴切，只有将古物置于整体的年代框架或者一个具体的环境中，对古物的研究才具有后世认为的考古学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