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粹傅聪
2021-03-08赵焓璐
赵焓璐
北京时间2020年12月29日凌晨1点半,刚刚结束跨年晚会的彩排,主持人曹可凡便收到了傅聪先生逝世的消息。他询问了纽约的钢琴家朋友,心里像是悬了一把剑,仍存一丝傅聪还在世的希望。早上,四面八方的消息涌入曹可凡的微信,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傅聪先生真的走了。
曹可凡说,这是犹若天昏地暗般的感觉。他对《南方人物周刊》回忆:“每次与傅聪先生一起,最真切的感受是他不仅为长者,还是心灵导师,人生的一盏明灯。收到这样的消息,你会觉得人生隧道的指明灯变得暗淡,甚至漆黑一片。”
傅聪去世的消息传出,国内音乐界人士纷纷表示悼念。当晚,李云迪在城市跨界音乐节的演出现场悼念:“我们国家著名的钢琴大师傅聪老师因为感染新冠离开了我们。对古典乐坛来说,这是莫大的损失,我难以用文字来形容这种损失,就如同我们永远也数不清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说罢,李云迪用一首肖邦的《夜曲》再一次致敬傅聪。
1964年7月,钢琴家傅聪、指挥家耶胡迪·梅纽因在排练乐曲。图/视觉中国
与众多乐迷一样,乐评人张可驹在两日前便知晓,傅聪先生已患病两周,只是没想到噩耗来得这么快。“这么一个艺术和为人都非常让人敬佩的音乐家突然离开,我只是觉得很伤心,而且这种伤心很难单纯用语言讲清楚。”作为乐评人,张可驹会在音乐家逝世后为他们写一篇讨论他们技巧、风格以及艺术成就的纪念文章,但是傅聪先生这一篇,张可驹暂时还没有“翻”过来。“弹得‘好的钢琴家已经不那么多了, 弹得‘神的钢琴家更是凤毛麟角。傅聪先生毫无疑问就是那一个有‘神的钢琴家,你会觉得他的演奏就是一种伟大的境界。”他对《南方人物周刊》说。
傅聪的一生环绕着两个重要角色,台上的傅聪与书中的傅聪,他是音乐界的钢琴诗人,亦是《傅雷家书》作者的哲嗣。1937年,傅聪3岁,开始接触古典音乐。“只要收音机或唱机上放送西洋乐曲,不论是声乐是器乐,也不论是哪一乐派的作品,他都安安静静地聽着,时间久了也不会吵闹或是打瞌睡。我看了心里想,不管他将来学哪一科,能有一艺术园地耕种,他一辈子受用不尽。我是存了这种心,才在他7岁半,进小学四年级的秋天,让他开始学钢琴的。”
1943年,意大利著名钢琴家、指挥家梅百器成为9岁的傅聪的导师。但是据傅聪自己回忆说,第一次真正下功夫学琴是在17岁。1948年,时局动荡,傅雷一家迁往昆明,傅聪先后就读于昆明粤秀中学和云南大学。为了反抗父亲,傅聪一度中断了学琴之路。“我小时候学钢琴底子很差很差,真正弹琴只有很短的一个时期。弹琴最关键性的那几年,也就是13岁到17岁那几年,我根本没有机会去弹琴。有一段时间我对父亲反抗,家里闹得不可开交,简直没办法弹了!去昆明的3年,当时我当然没念什么书,整天在搞学生运动、打桥牌、谈恋爱……17岁以后再没有遇见很好的老师了。”
2007年11月24日,傅聪先生在成都。图/人民视觉
1951年,傅聪回到上海的父母身边,跟着钢琴家勃隆斯丹夫人学琴,在那一年里,傅聪非常刻苦,每天练琴少则四五个小时,多则一天,酷暑天衣裤湿透了也不会休息。
曹可凡回忆起初次见到傅聪的场景:“傅聪先生穿了一件蓝色的T恤衫,有点气呼呼地走进来,我就问他为什么今天有点生气?他说:‘我今天琴练得不好,今天天太热了!怎么不开空调呢?我觉得你可以开空调。他说就是因为不会开空调。像个活泼的小孩子一样。”
1954年,文化部将傅聪选为留学生,派遣其赴波兰留学。他开始学习俄语,与杰维埃茨基教授结下师友关系。1955年3月,傅聪获得了他一生中被大众讨论最多的奖项,“第五届华沙肖邦国际钢琴比赛”第三名、“玛祖卡”最优奖。这是中国人第一次在国际钢琴比赛舞台上拿奖。他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身轻盈燕尾服,穿梭于名流间,未见半分胆怯。领奖时与颁奖嘉宾、第一届肖邦国际钢琴比赛一等奖得主奥伯林握手致谢,举手投足间自有谦卑之色,观众为他鼓掌祝贺。与他同年领奖的是后来的钢琴大师弗拉基米尔·阿什肯纳齐,这场因缘际会也成就了他与傅聪在伦敦时的情谊。
1966年3月9日,傅聪生日前一天,距离孤身一人来到伦敦城以钢琴为生已有六年,他与阿什肯纳齐、巴伦博伊姆带着各自的女伴相聚在餐馆。他持一只黑色的烟斗,与友人纵论音乐。这是傅聪一生中最为纯粹、最为阳光灿烂的日子。六个月后,父母的噩耗传来,家书再也没有可接收的人。
傅雷曾在给傅聪的信里说:“长篇累牍地给你写信,不是空唠叨,不是莫名其妙的,而是有好几种作用的。第一,我的确把你当作一个讨论艺术、讨论音乐的对手;第二,极想激发出你一些青年人的感想,让我做父亲的得些新鲜养料,同时也可以间接传布给别的青年;第三,借通信训练你的——不但是文笔,而尤其是你的思想;第四,我想时时刻刻,随处给你做个警钟,做面‘忠实的镜子,不论在做人方面,在生活细节方面,在艺术修养方面,在演奏姿态方面。”
得知父母去世,傅聪在独奏音乐会上说:“今天晚上我演奏的节目,都是我的父母生前所喜爱的。”之后便只是演奏,整场音乐会再未开口。
张可驹认为傅聪弹琴很重要的一点,在于“锤炼”二字。傅聪在透彻研究原作的基础上实现了一种自由的风格,但这种自由是根据作品本身的特点、框架来进行的。“傅聪先生有的照片或视频当中双手贴着胶布,这让人看到一种锤炼的精神。他会从很深入的角度去锤炼再组织,当这些元素聚合在一起时,你就发现他的演绎让你感到一种强烈的艺术震撼。这都是他反复锤炼作品而来的,锤炼得越深,技巧也磨练为表现力,焕发一种神奇的光彩。”
2009年5月13日,钢琴家傅聪在广州演出。图/人民视觉
1972年,傅聪在奥地利音乐会前夕摔断一根手指, 此后一直患有腱鞘炎。为了保证血液流通,他需要常年戴着手套取暖,即便在演出时也要戴着。为了适应炎症带来的不适,他还改变了指法,用九根手指进行了天衣无缝的演奏。在之后的表演里,傅聪一直在与职业病斗争。
2007年11月24日,傅聪在成都机场下飞机时失足摔倒,腰部肌肉受伤。当时73岁的他在没有任何医护治疗的情况下,忍着疼痛圆满完成了第二天的独奏音乐会。据《北京晨报》的报道,演出时,傅聪脚步蹒跚,从台口走到钢琴边那十来米走了半天,坐下和起来更加吃力。下半场弹奏肖邦的《船歌》,音乐刚刚响起,很多人的眼睛就湿润了。
为纪念傅雷先生诞辰一百周年,2008年傅聪来到武汉演出,但因手疾已非常严重,演出被迫取消。当时傅聪流着泪对媒体说:“现在我的心都要碎了!我之所以一直坚持来汉演出,不仅仅是想让武汉的观众听到我的演奏,更重要的是要以此来纪念我的父亲诞辰一百周年。我要对得起武汉的观众和九泉之下的父母啊!等我的手好了后,第一场一定会来武汉演出,而且分文不取。”
2014年12月,在泰州大剧院演出前一天,傅聪的手再次扭伤,他仍坚持演出。演出当天早晨,大剧院的钢琴声就响了起来。一般演出前只要弹奏一小时活动手指、熟悉环境就行了,但傅聪从上午9点半一直弹到下午4点,其间只喝了几口水,连饭也没有吃。晚上的演出依旧满座欢呼。
早在1982年,傅聪便受聘担任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兼职教授;从1985年开始,他多次担任肖邦国际钢琴大赛的评委。1998年12月,傅聪在上海音乐学院进行为期一周的讲学,谈及肖邦,“(《波罗乃兹幻想曲》)是肖邦总结一生的作品……波罗乃兹的节奏给它一种悲剧性,有一种肃杀之气。这是这个作品非常重要的一点,所以不能软掉。整首曲子是心潮起伏,肖邦一生的苦都在里头,结尾是慷慨激昂,像火山一样,都是火,岩浆翻滚而来!”谈到自己,傅聪说:“对你们(学生)而言,我就是古人,没有作古的古人。师古人,师造化。你们每个人都要寻找自己的造化,可是一定要师造化,古人只是一个参考,我说的也只是一个参考,这是非常重要的一点。”
曹可凡回忆:“与他认识以后,有机会便会一起吃饭聊天,他喜欢吃上海菜,所以我们就带他去上海菜馆。当时上海有一家非常好的上海菜馆,刚开张,我就请傅聪先生去了。有一道菜是上海炒面,每人一小碗。傅聪先生一口气全吃完了 ,吃完后突然把筷子往桌上啪一放,大嘆一口气。我就觉得是不是面不好吃。结果傅聪先生说:‘这个面量太少了,不够吃啊!非常性情。我到这个年龄已经很少喜怒溢于言表,但是我早上在洗漱的时候真的是非常伤心,觉得自己身边一位最亲的人离开了。”
张可驹曾经在一篇文章中用“奇迹”形容傅聪,“奇迹不是浅层次的,我知道傅聪先生他不太喜欢这个词,用奇迹来形容仿佛有一种得来全不费功夫的感觉。但我想表述的奇迹在于,尽管他是个极有天赋的人,但他生命中所经历的事仿佛让他不太可能成为钢琴家,纵观他的成功,他闯过了太多小概率的窗口。这样说有些老套,但是他一直在做自己应当做的事。如何成为一名钢琴家,如何锤炼自己,如何建立自己的品格、坚持自己。他能克服种种不利的环境因素,一路杀出来,这是奇迹。”
2020年12月30日早上10点,张可驹在朋友圈转发了自己最新的文章:“一位大师的离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傅聪先生若能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又是那一句,“桥下的水过去了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