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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角色、自然与雅尼什

2021-03-08闫超华

书城 2021年2期
关键词:童诗语言

闫超华

在我们当下的时代,身处城市之中,如何用童诗唤醒孩子身上某种童年的情结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这其中最大的障碍,我想是我们不再依赖和信任自然赋予我们的时间和空间的寓意。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现实强光下,内心的紊乱、贫乏、单一和虚无还没来得及储存情感就被更多涌入的元素所冲淡。语言立在我们中间,成为一道屏障,能够走进我们内心深处并融入血液的东西越来越少。此时,童诗便开始作为童年的启蒙,在孩子身心中产生了无数个角色的“幻影世界”。我想,通过奥地利作家汉斯·雅尼什(Heinz Janisch)的作品,我们能更加清晰地了解这一切。

汉斯·雅尼什(Heinz Janisch)

雅尼什的作品充满童趣、睿智和关爱,他是一个温暖纯净的人,因为他的心是水晶。遗憾的是,我们对雅尼什的童年和生活并不了解,仿佛他是十九世纪的诗人,因为对于他的生平介绍少得可怜。事实上他就活在当下,而且和我们一样平凡而简单地生活着,我目前能搜到的仅此而已:雅尼什一九六○年生于奥地利布根兰,曾攻读德国文学及新闻学,一九八二年成为奥地利广播公司特约编辑,制作并主持节目,同时也创作儿童及成人书籍。曾荣获多项文学奖,如一九九八年的“奥地利儿童及少年文学促进奖”及二○○六年“波隆纳文学类最佳童书奖”。

作为一门特别的艺术,童诗的奇妙在于:每个人,无论大人或孩童都能轻而易举地进入它的内部。它比所有的文体都清晰、透明、简洁,因为滋生它的环境必须绝对纯净,才会凝聚成语言的晶体。在雅尼什的语言认知中,童诗是由一个个兔子洞般的窗户组成的,词语间的空隙便是出口。童年的灵性、圣洁:孩子们的心啊,神秘而多彩!这时,雅尼什的童真起到关键的作用,城市的笼子总有光亮透出。这些根植于我们精神深处的荒漠之洲,在童诗的语境中会变成魔法的一部分。没人比雅尼什更明白城市的进程无法阻挡,但童真的诗意最终还是抵达了我们。为什么?因为童诗语言中旋转的词语与天体依然连接着光泉。

任何时候,没有人比孩子更了解角色变换的乐趣,比如过家家、捉迷藏、跳格子等,每个游戏背后都隐藏着一个迷宫。于是,发端于脑袋领域的奇思妙想获得了新生的力量,或者像雅尼什在一个访谈中所说的:

在追寻幸福的道路上,每个人都有古怪的一面。比如,我喜欢和周围的事物说话。我会跟我的铅笔和笔记本打招呼;水龙头为我流出水,我对它说谢谢;每次到海边,我会对着大海鞠躬—因为在那么一大片蓝色面前,我只是一个小不点儿。

让自己慢下来倾听内心的声音是童诗产生的重要魔法和奇迹,就像米兰·昆德拉的《慢》是我们进入生活核心的艺术指南一样,汉斯·雅尼什也在告诉我们诗意的走向。“今天我想慢吞吞!”当雅尼什在童诗中这样描述时,就意味着这个音调节拍必须符合儿童的步伐。于是,在诗集《今天我想慢吞吞》的开篇诗人就这样写道:

如果生活慢下来

会发生哪些神奇的事?

(“开篇”,出自《今天我想慢吞吞》,姚月译,天天出版社2017年版;下文引用诗歌,均出自该书)

是的,“慢”作为一种美学追求,当它通过儿童,传给身处现实世界的成人时,“幻影”就产生了,儿童对“慢”的理解,来自时间的某种细腻凝滞的流动。比如游戏时,渴望过去的时间能融化未来;做功课时,又觉得时间“慢”得可怕。激情的嬉戏或安静的发呆,都会在时钟博物馆中,呈现孩子所有的心思,于是神奇的事情不停涌现,接着诗人这样说道:

你会看清每朵云的形状

听见天使和蜜蜂的对话

你可以倒退着走路

或者静静地站在湖边

甚至去寻找一个特别的地方

当你晚上睡不着时

你可以数三十四个巨人

让它们守护着你沉入梦乡

你会做千万个梦

在熟睡时不错过人生

(同上)

这时,“慢”就是语言和生活的指令,它的时间维度变得黏稠,这是每个孩子渴望做的一件事:粉碎时间。换句话来说,即孩子们在游戏中忘记了时间的齿轮:“时间已死”成了每个孩子走向自我的生命体验,没有什么比沉迷于某种激情更具本真的力量。守护与回顾,使得雅尼什再一次轮回到生命最初的时刻,一些无法言说的事物开始自我言说,甚至沉默也会发出巨大的声响:

今天我想慢吞吞

我的守护天使很小

而且飞累了

他不应该受到责备

今天我慢慢走

一步一步

他—優哉游哉地—跟来了

(《今天我想慢吞吞》)

“天使”与“我”的游戏因此成了“慢吞吞”的仪式。如同孩子刚刚学会走路,一步一步,时间粘住了他的双脚。因此,孩子的此刻与成人的他时这两个交汇点一旦产生关联,他们就会被时间所侵蚀。雅尼什深谙“慢”的翅膀在诗意中的震颤,童诗的灵感往往起源于心灵的自由。它是晶亮璀璨的,任何人阅读它都能获得属于自己的珍宝,即重新找寻幼年的自我:

优秀的童诗能让读者心中明朗,获得慰藉;能够触动人的心灵,温暖每个孤单的灵魂。一首优秀的童诗应该讲述对人、对物的爱,发人深省,让读者去感受,去大笑。(雅尼什访谈)

这里,雅尼什指出了童诗的一个隐秘的核心:温暖而孤单的灵魂。天真的幻想升腾于夜空中,永不磨灭,我们是否曾因误伤一朵花而道歉?是否邀请过星光入住心间?是否向承载我们的大地鞠躬过?虫子来了,叶子飞翔,万物可爱!自然的秩序试图延缓我们的脚步,试图与科技对抗,而人类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慢”的艺术似乎只存在于儿童的生命中,他们的脚步迟缓,忘乎时间,他们完全忽略了时钟赋予他们的意义,除了玩耍和梦,一切对他们而言都是无意义的:

今天我想住在树上

想奖励自己美好的风光

我要在那儿任性地逗留

那儿是多么静悠悠

鸟偶尔会飞过

告诉我一个白色的蛋

就住在隔壁的鸟巢里

树牢牢地撑着它和我

后来有一天

我的邻居在风中摇晃着

它是一只雏鸟……

今天我坐在最美的绿房子里

今天我住在我的树上

(《今天我想住在树上》)

对“慢”的追求除了反照生活之外,最主要还体现在语言的速度上。雅尼什以寓言的形式袒露这种幻影,万物精灵般进入他柔软的心灵,当雅尼什“慢慢”回味自己童真的状态,幼年的目光散落在四周,他看见了蜗牛,也审视了犀牛,他目睹了大象,也观察了兔子。他向我们呈现了心灵以外隐藏的力量:

蜗牛从来不匆忙

可有时也会寂寥

于是它会变得很小

抬起房子說“请进”。

(《请进!》)

雅尼什对“慢”的理解,是对这个快速、淡漠、虚无时代的隐秘的抗争,这也是他童诗呈现出的重要姿态之一,这样的“慢”甚至是“一动不动”的,或者说是静止的。为什么会这样?自然的运行本身就是宁谧而不动声色的,雅尼什对自然的爱源于他对生命的理解和认知。看似“逆向”行进的生活其实包含着同一目标:即走向内心。也就是他在《走路时》一诗中言明的那样:“为了找到/正确的路/有时你必须/走错的方向。”而后:“今天我想倒退着走路/想倒着看所有的东西!/想绊倒、跌跤、迷路/想让自己稀里糊涂。”(《今天我想倒退着走路》)这样的场景令人亲切温暖,这也是雅尼什童诗的巨大魅力所在:“飞来一群蜜蜂/让我暖洋洋。”(《取暖》)你的身心开始变得轻盈美妙:“今天我想轻手轻脚/特别轻,不吵醒睡觉的人/特别轻,不让倾听受惊。”(《今天我想轻手轻脚》)或者诗句像蝴蝶一样玩耍:

蝴蝶在雨中玩什么?

夹紧翅膀—一动不动!

(《蝴蝶》)

梦是童年唯一可以依赖的原力。我们在真实和虚幻的梦中无所不能,因为我们是孩童。如同法国诗人博纳富瓦在一篇演讲《论诗的作用》中所说:“何谓梦?其实,梦要么是那个想找到可模拟满足感、在写作中‘扮演重要角色的欲望。”或许在雅尼什的心中这一切都是水到渠成的。任何儿童诗人都会明白,角色对幼童而言意味着什么,尤其在语言中。金子美铃幻想自己变成花儿,史蒂文森希望自己成为海盗,希尔弗斯坦渴望擦拭星星,童子收集着毛驴的声音,而津渡成了外星人修理工。看吧,透过童年的棱镜折射儿时的梦境,在如此短暂的童诗中停留片刻也会获得心智的契合。

你们知道,每个人都拥有过童真,然而,我们对儿时的记忆不过是支离破碎的残片,曾经我们渴望拥有和抓住不放的东西,如今都随着天性的消逝而蒙上了一层薄雾。生命的奇迹营造出的景致如此热切壮丽,没有哪个时期比童年更深入人心,因为它们是真实的,完全沉浸自我中。对此,雪莱给我们这样的指引:“我们姑且回忆一下童年时对事物的感受吧。那个时候,我们对世界与自身的理解是何等独特、何等热切啊!社会生活的许多方面,那时在我们看来是至关重要的,可如今却不再是举足轻重的了。”(《论生命》)后来,我们的角色发生了改变(或者说我们的角色一直在变,像变戏法那样),因为时代奔腾不息,无数个生命汇入其他生命的大潮中,天性的宇宙保存多少成了诗人创作童诗唯一的筹码。

无疑,雅尼什是幸福的,他拥有了比别人更丰富的体验—事物显现,角色变换,回归幼年:

假如这个“我”是我

坐在桌边的椅子上

椅子在草坪上的大树前

草坪在我们的房子前

很多人会来看我

(《假如我是……》)

很少有人会认真而真诚地去评论儿童诗人。原因之一是,童诗的简洁透明,无须太多阐释就能被大众接受。当然,这对我而言并不完全适用,童诗的机制有其特有的呈现方式,一如星球,无论多么幼小,依然在美丽的轨道上运行。事实上,很多人只留意星光而无法窥视轨迹的奥秘,任何艺术,只要是独立存在,就并非我们表面看见的那么简单,童诗的杰作诱惑我们不断追寻它背后的星环。

之所以我对雅尼什抱有极大的热情,除了因为他是我喜爱的诗人,主要还在于雅尼什的童诗结构清晰、语言颤动、温暖洋气,如同城市中穿行的蝴蝶翅膀上抖落的花粉。其次,雅尼什的童诗中有令人惊叹的生命奇境,他总能在周围的事物中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尾巴。语言找到了归宿,他非凡的想象力可以任意变幻事物的形式、关联和心跳,花朵不再是单纯的花朵,一如犀牛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犀牛。山川草木,动物乐园,雅尼什像巫师一样指挥着大海、楼群、风物,童诗的宝座让他成了一个童话般的国王。今天,他可以这样告诉你:

那只兔子

今天不想当兔子

它闭上了眼睛

装成狮子睡觉

(《晚安!》)

后来的角色不停预演,充满奥秘,只有当你开始阅读时,你才能真正明白诗人的音调和律动:

两颗草莓说:今天我就是你!

然后它们瞧着对方渐渐变红

(《两颗草莓》)

如果我们能在童诗中重返童年的记忆,那是很美的事情。

也许可以这样理解,一个孩子一旦进入某种语言体系,比如童诗或者童话,他会很快进入角色,并且能将这一角色发挥到最佳状态,因为他们自然的天性与纯粹的生命体验可以轻而易举地获得诗意的新生。因此,一个儿童诗人,他的童年记忆和幻想显得尤为重要。事实上,当我们绝大多数人安于现状的角色,进而忘记了童年之梦,我们就会陷入庸常的恒久的位置中,这时,童诗就像璀璨的萤火,可以激发我们心中早已沉寂的心性。雅尼什深知如何在城市的堡垒中仰望星云,他将许多动物和植物召唤在自己周围,让它们行动起来,并赋予它们说话的能力,宛如童话中那些与人对话的事物一样:

当风去睡觉的时候

世界仍继续旋转

悄然无声。

睡意来了,像白色的新娘

她走向一切,

让桌子和椅子唱歌

还有房子、岩石和树木

每件东西现在都住着一个梦

风梦见暴雨,

房子梦见塔

岩石梦见峡谷,

树木梦见果子,

果核梦见星星

柠檬梦见皇冠,

线条梦见轮子

钟梦见卷发。

睡意让每头睡羊

在它的草地上做梦。

梦像真丝般柔软

也像石头般坚硬

当风去睡觉的时候

世界仍继续旋转

悄然无声

睡意来了,像白色的新娘

美好的睡觉时间

小小的睡梦永远

(《當风睡觉的时候》)

雅尼什建立了一个非常准确的规则守护这一切。作为“生命的联系人”,雅尼什所绘制的事物的肖像画非常独特,他知道童诗的器官发出的声音能传播多远,一如米什莱在著作《鸟》中所说的:“任何事物体内,都听到了共同的生命和友爱的气息。”生命的关联意味着事物的脐带成了某种指引,每首童诗都等待着读者的垂青,这些“小玩意”成了我们生活的部分游戏的开始。在我眼中,童诗的出现,将弥补人类语言断裂的空隙。可以这么说,童诗使我们获得了与自我和他人童年对话的可能,这个对象的群体独特而美丽,精灵般出没于语言中。好的童诗绝非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它关乎童年的映射,用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这背后隐藏着最初的欲望和梦想的激情。同时也抛出了问题的花籽:

有时我坐下来

想知道,我是谁

熟悉我的脸、我的名字

明白自己从一粒种子来

—就像一棵树、一丛灌木

也会凋谢、枯萎 也会很老和很小

变成有许多皱褶的孩子

也想能再躺在草地上

时不时起鸡皮疙瘩

想能再感到,自己还在

只有活着,才有爱

(《有时我坐下来》)

“想知道,我是谁?”每个孩子都会问“我从哪里来”?“我”,本体,和一棵树、一只猫并无不同。宇宙之下,角色交织,“我”成了我的交谈者。“我是谁?”这牵动着每行童诗的神经,爱成了活着的核心。雅尼什的生活完整地呈现在他演绎的角色中,最终,将目睹的事物也描绘在梦境中:

狮子

在梦中变成海鸥

公牛

在梦中弹奏钢琴

蚂蚁

在梦中周游世界

大象

……

(《梦想》)

角色如同儿童的面具,或成人的变脸,其本源的意义在于我们对理想自我的渴望。没有人能一生只扮演一种角色,现实生活中随着成长我们的角色也在不断变化:儿童、成人、父母、老人……这其中又包含太多的生命元素,角色的延续性要求我们必须不停变化,其他生物也是如此。这是自然的选择:“什么时候你变成—一棵—/梦中的苹果树呢?”(《一连串的问题》)“当风累了的时候/它蜷缩起来/小得像个孩子。”(《当风累了的时候》)“那只云虎/一直是跳远冠军。”(《云虎》)“有时我认不出自己/你让我变成/一只乖顺的猫/一头凶猛的虎/一只愉快的熊/一只活蹦乱跳的跳蚤……”(《你让我变成什么》)……雅尼什的幻想都渐渐变得真实,事实上这一切在童诗中比真实更加真实,原因之一是,幻想的真实对纯真的儿童而言在记忆中更加可靠。

至此,雅尼什在其童诗中带领我们扮演了他所有喜爱的角色,那些超越时空和地域的童真再次飞抵我们身边。如果仔细阅读雅尼什的童诗,你会发现,它们是一体的,似乎每首童诗都有连接下一首的渴望。于是,它们汇入语言的河流中,波光粼粼,鱼虾翔底。雅尼什填补了当下童诗的某种缺憾,比如角色的演变、自然情节的外延、对自我身份的审视、事物在我们身心中的纯真之梦等:

每本书

都会给你带来客人

海盗、宇航员、猴子

老虎、厨师、长颈鹿

蚂蚁、蝴蝶、猎豹

大象、海豚、金钱豹

印第安人、狮子、鳄鱼

海洋、湖泊、尼罗河

云、青苔、塔

草、天空、狂风

读完十行

你就扮演了所有角色

(《每本书》)

然而,角色作为童年成长的过渡,它的存在除了体现在动物与人之间的身份的互换,还体现于动物性与人性的关联。事实上,我们穷尽一生,往往只是像孩子一样生活。童诗作为语言的一个出口,在雅尼什的身心中,隐藏着丰富多姿的情结,对自然的想象就是其中之一。

事实上,我们一直都是自然之子,宇宙生灵、万物运行,因荒诞神秘而成为我们的向往。雅尼什在童诗中重新创造了更加纯真的自然,乡村生活的经验告诉他,城市文明解决不了自然的问题。因为,千百年来,自然的博大、寂寥、瑰丽、神秘,有其内在的运行轨迹,从人类生活的缩影可以看出,对自然的野蛮行为会被无限放大,进而反过来影响人类自身的命运。雅尼什眼中的自然是童话式的,无论城市进程如何发展,童年的乡村生活经历会成为他内心深处的果仁。对此,我深有感知,无数次,我试图逃避皖北乡村落寞、凋敝的可能都被城市阻隔,那是另一重更加陌生化的存在,你所在的地域、空间也在摧毁你童年的心智。雅尼什是幸运的,他的自然是那么纯净柔软:

今天我偷偷地

给小河一个吻

它轻柔的一笑

跑得无影无踪

(《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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