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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深远而奥妙

2021-03-08余刚

书城 2021年2期
关键词:生活

余刚

二○二○年十月,我来到浙江南部一个叫渔寮的小村,一眼就望见久违的大海,瞬间想起四十多年前经过故乡乐清湾时的情景。是的,乐清湾离这本《小回忆》的作者蔡天新的老家黄岩也不远,事实上,他的祖居地平田乡与乐清毗邻,或许我们的祖先说着同一种乡音。此时在渔寮,我看着潮水慢慢向沙滩较高处渗透,似乎是在侵入未被触及的领域,就像交叉的小径。虽然时间并不在我们的控制之下,但同样不受控制的记忆却总能伴随着我们。

《小回忆》是诗人和数学家蔡天新描写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一部回忆录,初版于二○一○年,近年又修订再版。这是一部个人成长史,也是混合着家族史的地方民俗史。它以作者早年的生活轨迹为枝蔓,进而引出其家庭家族曲折而隐秘的历史,这中间的生离死别、迁徙与磨难似乎永无穷尽,与历史的波动有着相同的频率。这种不经意间写出的苦难,正是这本书最吸引人的地方。它反映了特殊年代的生活,写得详细,充满意味,无疑是散文写作的一个新收获。

在《小回忆》之后续写的《我的大学》(商务印书馆2018年)里,作者写道:“如何描绘我们的人生经历?这是值得每个人思考的问题。”之所以这么说,一是有感于现在普遍缺乏反省精神,二是源于小说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至理名言:“生命的真谛不在于你活得有多精彩,而是你能否记住并描述它。”作者推崇这个理念,也推崇随笔这一体裁,认为它更适合表现现代生活。当然,作者更在意人类的自我反省精神。在他看来,回忆录或自傳是自我审视的一种文体。在人类的长河里,必要的、大大小小的、事关民族命运的反省远远不够,错误和悲剧一再重复发生。记住和描绘人生,记录和反省,这是他在壮年时就开始回忆录写作的动力。

小姑、四姨、小舅、外婆……

《小回忆》通过对一个个普通个体的描绘,进而渗透到历史鲜为人知的隐秘角落,连接了历史的进程,还原了历史的本来面目。在这一个个看似云山雾海的片断中,人物的命运跌宕起伏,人性的光辉不时闪耀,感人的事例一个接着一个。这使我联想到奈保尔关于他家乡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记述,在小说集《米格尔大街》里边,那些如风中芦苇似的社会边缘人物,不知怎的,就是那么栩栩如生,令人难以忘怀。这完全是一种三言两语式的、无技巧的、基于人性的写作。而《小回忆》的质朴和返璞归真式的描写,似乎也达到了同样的效果。不同的是,一个是小说,一个是真实的生活记忆。

或许,书中最为感人的是作者对父母的回忆。在书的扉页,作者深情款款地写道,本书“献给母亲,和我们在乡村度过的漫长虚空的时光”,这可理解为本书的一个基调。蔡天新的母亲晚年生活在杭州,我在世纪之交时曾经见过她几面,十分慈祥,且言语不多。但在书中,母亲的形象是如此鲜明,“声音洪亮”、与领导交谈不卑不亢、做什么都很认真(刻蜡纸刻到视网膜脱落)、人缘好(晚年与几十个人保持通信),当然更多的是对子女的各种操劳,一个慈祥的母亲形象跃然纸上。不仅如此,母亲的坚强是对作者心智的最好保护。书中写到两个同龄人丹青和敏文,因为有着类似的家庭和生活遭遇,在中年时候突然精神崩溃,作者认为那是忧郁症的延后爆发。

然而,作者的父亲留给我更深刻的印象。他的地下党员和“右派”身份、艰辛而曲折的求学之路、在西南联大和北京大学的学习生活、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工作等,令人称奇(作者甚至探讨了一个平常的家庭为何出了两个高材生,即他父亲和二伯)。作者在书中有一句直白的话:父亲从一个脑力劳动者变成了一个体力劳动者。这话似乎轻描淡写,但仔细想来是何等地残酷!我还注意到作者在书的最后一章所描写的,他的父亲辅导当时十五岁的作者及其他学生的高考准备,这无疑反映了他内心的期待。这些段落十分引人入胜。

书中对家族成员(还有台州的历史人物)的描写也很生动(感觉台州人的个性十分鲜明)。他们之间或疏远或亲近的关系,他们各自的人生道路,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对南方家庭或家族近距离的观察。我读过《中国乡村生活》([美]明恩溥著,中华书局2006年),在这本书中,中国的乡村生活是平淡的,同姓之间、各家之间有来往、有走动,是典型的熟人社会、伦理社会。同时由于集中居住,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小回忆》提供了又一个范本,我本人的生活经验也是如此,既是亲属又是邻居,在同一个院子的屋檐下或不在一个屋檐下,几代人之后,亲属关系有的渐行渐远,但依然十分友好,乐于互相帮助。但就是这个貌似平静的熟人社会,依然有许多令人惊异和触目惊心的事情发生,这也是本书的迷人之处。

本书开头,作者用了较大的篇幅描写母亲带着他、姨妈带着表弟,从不同地方去探望外婆的情景。这是作者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外婆。而当外婆看到他们时,很迷茫地说“要这两个小孩有何用”。这话出乎常理,为何要这么说,想要表达什么,外婆当时的心情,永远是谜了。有一段描写新中国成立初期,曾在国民党军队服役的小舅回到浙东沿海尚未解放的渔山列岛(本来是想回故乡的),作者外婆雇了一条小舢板赶去。母子俩都知道之后将天各一方,永无相见,这一夜无疑是人世间最沉重的一夜。这个故事十分压抑,让人莫名惆怅。几十年之后,作者去台北讲学,见到这位写过《操舵学》的船长小舅。小舅不禁感叹:“天上掉下个小外甥!”真很有沧桑意味。作者叙述的是家事,实则反映了时代巨变。

作者出生于一个教师之家,自然关心老师们的生活和结局。从小学一年级的老师到初中一年级的老师,还有许多记忆中的老师,他都一一寻找或回忆。例如他的第一个老师,一个人要教五个年级。而当作者多年后找到这位老师后,却发现这位老师与当地的农民没有什么两样,如果不介绍根本想不到。这让他十分感叹,心情复杂。再如,当他大学第一个暑假回到县城,看到他上过的另一所小学一个胖胖的女老师(那所小学他唯一记住的老师,之所以记住,是因为这位老师从来不笑,或者说不会笑),他没有上去打招呼。蔡天新写到,等他能够从容地做自我介绍时,她却已经不在了。这心底埋藏的情感尽在无言之中。

在很大的程度上,《小回忆》是以儿童的视角来看待世界的。说来也奇怪,当时的衣食住行都比较简单,物质生活十分贫乏,但儿童的生活还是比较快乐的,这是他们的天性所致,因为每天都有新的东西等待他们去认识、去发现,何况童年的蔡天新随着母亲工作地点的不同而不断迁徙。童年的视角也是很神奇的,比如作者描写一所乡村学校时说,这所学校当时在他的眼里就是一座高楼大厦;而到相邻地区的温州,在他看来就是一座大都市。作者写到,看到温州五马街上人来人往,童年的他十分兴奋,就像十年后到上海南京路,二十年后到纽约第五大道。

更多的记忆来自江南的乡村角落。本书的一大贡献是还原了当时的乡村和古董似的各类生产和生活用品。村庄、渡口、粮食的分配、露天电影、广场、集市、河流、水井,这些当时的乡村生活,今天都难以见到。有的已经消失,有的已经大不相同,作者其实为我们保留了一份那个年代浙东南生活场景。在王林施村,作者说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真正和村民们生活在一起。而他所见到的生产工具和游戏等,有一些还是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里提到的。例如,活塞风箱、风筝、船尾舵、龙骨车、提花等。李氏没有提到的铜炉、滚铁环、捕捉青蛙和小红蟹、挤灰堆,也是以前常见的,有些现在已经被人作为怀旧的物品在收集。

說到活塞风箱,作者详细介绍了它的工作原理,包括捆鸡毛的方法和活门的作用。对于石磨,他则逐步介绍了年糕的制作过程。其实作者在整本书中随时都在讲述乡村、集镇或县城所处的方位、地理、河流的走向,在这之间显露的自然是他小时候的生活轨迹。说到这里,我想起了作者对水井的描绘。水井在南方是比较常见的,但作者的体验却十分独特,他说:“在我的记忆中,水井不只是一面镜子,它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我的谈话对象。我时常趴在井沿做鬼脸,有时甚至发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这样的描述十分生动。而在一个冬天,他在早晨上小学路上,却不小心掉进了刺骨的水井中。

然而,乡村有乡村的政治文化生活。看电影虽然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但那时的电影也只有《卖花姑娘》等寥寥几部。而且这些童年烙下的说教贯穿了人的一生。

《小回忆》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即大量引经据典和联想。这或许与作者的学者身份有关,也说明了他的匠心。我们看到,作者在书中追溯了祖辈的活动,充满了一种向往和激情。在写到某个地方时,总能感觉到其对当地的情形烂熟于胸,总要把当地历史上发生的事介绍一番,有的追溯到先秦,有的上推到宋朝,拉长了时间和空间。或者他会以较大的篇幅说一说重大的历史事件,帮助读者理解。之所以这里提到宋朝,是因为书中写到了朱熹与作者的先人蔡镐的交往和友情,以及他在台州的活动。关于朱熹这个人物,人们一般会问,理学在历史上到底起了什么作用?它对民族性格的塑造到底是促进、完善还是灾难性的?或许两者都不是。

书中还满怀激情地写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一些外国元首访华,其中一个重要环节就是到访杭州,作为一个南方人,特别是浙江人,一定对此记忆犹新。这在当时也是石破天惊之事,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需要思想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但在当时,作为一个不满九岁的儿童,作者唯有好奇,并聆听了不少乡间的传闻。这类穿插的写法勾起了我们的回忆,也为历史事件提供了佐证。不仅如此,作者还把一些东西方元首访华的路线以手绘地图的方式描绘下来,这对他来说富有启示性的意义。

令我感兴趣的还有作者对南田岛的记叙。书中写到,南田岛是明朝闭关锁国的地区之一,连存在岛上几千份郑和下西洋的档案也被焚毁。这对历史学家来说损失巨大,也说明当时南田岛形势的严峻。由于该岛在海上交流或贸易所处的特殊地位,使得它迟迟未被开放。即使在其他岛屿和沿海地区早已开放海禁的情况下,仍没有享受这份待遇,以至于变成荒岛。直到清朝末年,经浙江巡抚上书,南田岛才得以解禁。作者父系和母系长辈作为勇于闯荡的垦荒者,通过辛勤的劳动开垦了大批良田,成为岛上大户人家,犹如改革开放初期那些勇敢闯荡深圳的弄潮儿。正是在南田岛(如今隶属宁波象山),他的父亲和母亲成婚,两个家族融合在一起。

有关南田岛的历史变迁,以及朱熹来台州、外国领导人访华、家族和母子的迁徙等,散落在书页各处,作者并没有刻意描绘。但我们应当认识到,这些看似互不相干的历史,为我们了解台州等沿海地区为什么会成为现代的台州,还有今天浙江的活跃,做了新的注解。作者所写的事例和细节,印证了他喜欢的作家奈保尔之言“往事深远而奥妙”。当你读进去以后,就会发现亲情、爱情、家事、国事都在里面,它们是那么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人们无法挣脱,至少无法挣脱那个时代。一代中年人、一代老年人都无法超越时代丢给我们的那种生活,也因此我深深地理解古人的空虚和惆怅。

本书写作的另一个特点是为诗歌作注。作为一名诗人,蔡天新的第一本诗集《梦想活在世上》于一九九三年出版,表达了理想主义的信念,如今已有四部诗集,还有更多的外版诗集。《小回忆》多处引用了作者自己的诗作,并且像钥匙开锁一样做了背景介绍。他的第一首诗《路灯下的少女》的诞生就很有意思,是写一个等待男友的女生认错人的事。这使我想到美国文学史专家和美学家哈罗德·布鲁姆关于诗歌误读的理论,也就是说等人实际上是一次“误读”。《回想之翼》是一首在大洋彼岸写就的诗,应该说比较隐晦,有点难懂,作者揭开了谜底,告诉我们他是在思念父亲。

在处女集中比较奇怪的一首是《村姑在有篷盖的拖拉机里远去》,全诗如下:

我在乡村大路上行走

一辆拖拉机从身后驶过

我悠然回眸的瞬间

与村姑的目光遽然相遇

在迅即逝去的轰鸣声中

矩形的篷盖蓦然变大

它将路边的麦田挤缩到

我无限扩张的视野一隅

而她头上的围巾飘扬如一面旗帜

她那双硕大无朋的脚丫

从霍安·米罗的画笔下不断生长

一直到我伸手可触

当时阅读时不甚清晰,心想为何出现拖拉机的意象。现在谜底解开了,作者的解释一往情深:“一直以来,我试图回忆那年寒假和亚萍在一起时的演出,想写一首纪念的诗,却未能成功……终于有一天,一辆拖拉机驶入我的诗歌王国,而那个叫亚萍的女生,也幻化成为一名村姑。”作者进一步解释说:“这首诗后来在法语世界受到青睐更是出乎我的意料。”的确,童年的生活也是诗歌的源泉,可以说回味无穷,诗歌也是回忆的佳肴。

蔡天新意犹未尽,在对《小回忆》初版增添了数万字以后,再也合不上记忆的大门,撰写了内容更为丰富、背景更为广阔和深邃的《我的大学》。此书恰好是对《小回忆》的承接,那是另一个成长和反映时代变迁的故事。接下来,我也十分期待他的手绘旅行地图和漫游世界的故事。

二○二○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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