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
2021-03-08叶春雷
叶春雷
恰如古人喜欢登高,他们也爱望月。
我总觉得,中国的古人,与自然有一种同心同德的关系。“同心”,是说他们与自然共欢欣,同悲苦;“同德”,是说他们按照自然的节律生活,从不溢出自然的轨范。而这种同心同德的关系,在他们对月亮的珍爱和颖悟中,表现得最为充分。
我之所以喜欢孟浩然的《宿建德江》,是因为那江水中有一汪水淋淋的月亮:
移舟泊烟渚,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亲近客子的那枚月亮,不是天上的月亮,是水中的月亮,水汪汪的月亮。伸出手,在船舷边掬起一捧江水,那其实不是江水,是流动的月光。在月光的澄澈里,乡愁也仿佛晶莹发亮。
我之所以喜欢王子猷访问戴安道的那个雪夜,不仅因为那夜的雪,也正因为那夜的剡溪里,有一汪冰清玉洁的月亮。魏晋人的风骨里,含藏着雪意,也含藏着冰清玉洁的月光。想想那一夜两岸积雪的青山,凛冽的空气,欸乃的桨声,静夜里欸乃的桨声。还有那月亮,冰清玉洁的月亮。那月亮照亮积雪的山峰,照亮清凌凌的江水,也照亮一个文人冰雪般的肺腑,绣口一吐,就是一部同样冰清玉洁的《世说新语》。
中国古代的文人,是用脚步,在山河大地上写诗。行走的过程,因为有了月光,而变得步态优雅,诗意盎然: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因为月亮,山秀丽的影子,人清寒的影子,轻轻在江水中摇曳。月亮是一个高明的画家,勾勒出秋山的美,勾勒出秋夜的美,勾勒出秋人的美。特别是,一个颠连路途的秋人的美。
我真不敢想象,没有月亮,中国的古代文学,会是怎样一副黑灯瞎火的狼狈相,又会是怎样一副清汤寡水的浅薄相?我之所以喜欢那首“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也还是因为那月亮,水淋淋的月亮。我想張若虚在那个月色皎洁的夜晚,面对浩渺的江水,面对一天皓月,他思索了很多,思索了很久。突然,脑袋里火花一闪,四句诗排闼而出,让他惊喜莫名:
江畔何人初见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只相似。
这样的望月,已经超越了审美和情感,达到哲学的澄明之境。这首诗歌的爆发力,在我看来,就集中在这四句诗中。这是怎样的奇思妙想啊!这是怎样的神来之笔!这四句诗中,是整整一部人类的历史。一个一个的人,在历史的地平线上升起,跳跃,悲喜,繁衍;一个一个的人,沉没于历史的地平线下,化为青烟,化为露水,消散。月亮看到了这一切,不动声色,同时心潮起伏。诗人看到了这一切,不动声色,同时心潮起伏。
是月亮,让我们的情感更细腻,头脑更超然,目光更深邃。是月亮,让我们建立起自己独特的审美和思辨,与大自然同心同德,互相渗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编辑 高倩/图 雨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