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往思念尽头
2021-03-08沈嘉柯
沈嘉柯
雷凯
雷凯读的大学位于主城区,闲逛时一粒微尘扎进他的眼眶,他揉着眼睛,试图揉出,但越揉越不爽,泪水忍不住泛出。一个快步路过他的女孩好心问道:“你怎么了?”
雷凯呆呆看着女孩,一时间没有回过神。
女孩干脆跟他一样坐下来,递给他一包手帕纸。雷凯接过纸巾,擦去眼里的泪,笑着答谢女孩。女孩笑一笑说:“你是失恋了吧?不要紧,我们都还年轻,很快就好了。”
从小到大,雷凯第一次距离陌生女孩这么近,对方还满是关爱。
雷凯有点紧张,他很想问女孩:“你叫什么,你去哪里,你能加我的联系方式吗?”他去掏自己的裤兜,低头拿出手机,再抬头,女孩已融入了人潮,失去踪影。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明明是在喧嚣无比、沸反盈天的户外,雷凯却清晰地听见了女孩耳机里的歌。但他只记得一点余韵一句词,那是一句“大雪纷飞喝过了酒”。
网上找不到任何痕迹,完全不知道出自什么歌,是谁唱的。
就像那首歌一样,他也没法找到那个女孩的踪迹。来历不明,但他又牢牢地记得女孩的样子。
要命的是,他在那一刻动情了。他在本城各个大学反复逛,机会渺茫。
一粒尘埃,翻江倒海。原本正常体重的雷凯,瘦了七八斤。人生中头一次,他对唐诗宋词来了兴趣,跑去听文学讲座。
他问学术报告厅开讲座的作家:“苏东坡失恋过吗?写过失恋的诗吗?”
作家被他逗乐了,仿佛一眼看穿了这个少年的心思,信口念了一首苏东坡的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雷凯茫然不解。
作家一挥手:“缘生缘灭,自己回去上网搜索吧!”
那不是一首情诗,但搞懂了意思以后,雷凯又觉得,那诗说的就是自己的心意。
那女孩是鸿雁,出现在他生命中,惊鸿一瞥。他则是被飞鸿踏过的雪泥,一点指爪痕迹,凝固不散,印在心头,缥缈不可追寻。
如果没遇见、没发生,天真懵懂,就不会痛苦了。
要怪,只能怪一阵风,把一粒尘埃吹进眼睛。
找不到女孩,雷凯越来越苦恼了,憋不住的他跑去了学校开辟的公益心理咨询室,那里面的工作人员,是心理学系教授兼任的。
人到中年的女副教授听完纯情男大学生的心声,嘴角一翘:“歌德早就在两百年前叹息过,哪个少男不多情,哪个少女不怀春?”
“那我該怎么办?”
结果女教授也开始背诗:“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天底下最精妙的中文,也宽慰不了他。
雷凯在这个城市到处游走,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女孩。
烦恼的时候,他就去酒吧。文艺青年爱聚集的地下音乐酒吧场所,最有名的就一个,开在另外一所工科名校隔壁的Vox酒吧。
让他震惊的是,某一次去那个酒吧,他竟然意外地听到了女孩耳机里传来的歌曲。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知道歌名叫《想起》。
他的所思所念,终于有了一个出口,也许仍然是一条漫长的隧道,但至少比此前毫无头绪强一万倍。
大学毕业,他没有考研,而是找了一份工作,边工作边等那个女孩,他总觉得自己还会再遇到那个女孩。
时间渐渐走向秋天,再走向冬天,又循环到春天、夏天……他还是没有等到她。
谷牧
这年初夏,谷牧收到了一筐从广东寄来的新鲜荔枝。
荔枝美味,但不知谁人所赠。谷牧家事繁杂,很快就把赠荔枝的事抛诸脑后。除了家事,他本职工作更忙,比如常常去大学做讲座,给那些尚未开窍的年轻孩子们讲一讲千锤百炼的唐诗宋词。
如果开窍了,也就不会有学生问他:“苏东坡失恋过吗?写过失恋的诗吗?”
吃着荔枝的谷牧,想起几年前一个稚嫩的大学生问出的这个幼稚问题,莫名想笑。
第三天,一筐荔枝才勉强吃完,他才发现荔枝底下压着的金属书签,做工精美,正面镂空,雕刻着两个字:多谢。
多谢我什么?谷牧皱眉。谷牧按照寄包裹的地址打电话过去,那头是果农。果农说,回头查过购买人记录再告知谷牧信息。
谷牧把问到的手机号码和名字记在卡片上,搁置于书架。再后来,也就忘了打电话过去致谢。
傍晚的时候,他打开自己公布在讲座上的电子邮箱,看学生来信。有一个曾经提问的学生在信中说:时隔很久,还是很想买谷老师的签名书阅读,给自己的人生参考。请问多少钱一本呢?最好是关于爱情的,不要太深奥。
谷牧在邮寄书的同时,顺手把金属书签转赠给购书的人。
阿艺
小时候,阿艺觉得酒真是人间的坏东西,味道那么糟糕,还致癌,居然那么多人迷恋,简直不可思议。
长大后,她也开始喝酒了。
她中学时喜欢一个人,和他手牵手去吃一份炒冰,后来又读了同一个大学,继续做情侣。
本以为可以天长地久,但人心就是这么奇怪,走着走着就变了。
爱了这么多年,却在大学毕业时,历经吵架与疲倦、忍耐和煎熬,最终还是分手。
分开的那天,在沉默中彼此默契地拥抱了。夜班火车,她还是送他到车站,鸣笛响起,仿佛在呜咽哭泣。火车呜咽开走,人也就各奔东西。
离开永远比相遇更容易,因为相遇是几亿人中的一次缘分,而离开只是两个人的结局。
说好了,一别两宽,但是,她骗不了自己,分手令人痛苦,失恋令人发疯。
她发疯一般,到处游走。大雪纷飞时,在一个成都的小酒馆,她喝了不少酒,听到了那首小众歌手的原创歌,恰好击中了她的心,如五雷轰顶,情难自禁。那是简单录好、刚刚出炉的demo版,要到一个月后,才发布在网络音乐平台,一年后,才有正式版。
她很感谢有人唱出她的悲伤,最主要的是,那些歌词仿佛出自她心中。
在她年少时候,深爱过一个男孩,却没能在一起。她以为自己还年轻,没多久就能吐故纳新,但她太高估自己的洒脱,低估自己的记性。然后,她不得不走向孤独。
那天她从酒吧出来,偶遇了流泪的雷凯。
阿艺骗了雷凯,她说,年轻,失恋好得快。其实,思念的人那颗创伤的心能不能痊愈,能不能好起来,根本与年纪无关。
她鼓励安慰的仅仅只是那个男孩吗?不,其中还包括她自己。
那首《想起》,她下载到手机里,听了无数遍,歌的末尾如是唱道:“千山万水,是谁陪你人世游?”
走到孤独的尽头,无人作伴,无路可走。于是,她给歌词创作者发了一封微博私信,这个创作者还有一个正儿八经的身份是作家,假装是他的老读者,索取了地址。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筐果。她决定给作家寄点家乡的新鲜水果聊表心意,挑选了当季最好的品种“桂味”,下单定制了附带书签留言的套餐,感谢他写了那些诗句,为她道破心境,仅此而已。
那个镂空书签,被作家轻轻地夹在自己的签名书里,寄往思念尽头的人。
人间因缘际会,就是这么浮浮沉沉、明明灭灭、来来往往、未知难料,恰似鸿爪雪泥。
(摘自《女友》)(责编 芳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