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
2021-03-08杨碧薇
杨碧薇
写伊尔库兹克的清晨
写伊尔库兹克,写一段金锵玉鸣的冒险,
写滢光浮闪的履印,在白桦林深处辗转。
从安加拉河岸写起,最初的词,
沦入温存的松软。
相信我:没有比雪更可靠、稳当的镜像了。
堤岸漫长,容我再写几条直线——
远处,人和他的狗,一前一后,
行在蓝冰的棱面—— 前奏与尾韵之间,
四五束浅粉色晨曦,层染出冰雪世界的丰饶。
该来条折线了。舒展的拐弯,
将我领至街心花园。
像一把精粹的银匙,天鹅
在白露生烟的水池里迴旋;
我须得确认:与随性相比,
任何时候,优雅都只是它的第二品格。
嗨,太阳出来了,
我们快戴上墨镜,去一趟马克思大街。
看看沿路的小型露天画展,
青年们用新绿,为西伯利亚预订了春天。
哎呀呀,到了到了,美丽的店铺全关着门,
别沮丧,只需轻推一下,
屋内暖气保准熏得你头晕!
同样内热的,怎少得了俄罗斯男人,
爱情是伏特加,不饮则已,一饮即入秘境。
脸迎着阳光,我想起你毛衣上的蜜糖,
我的自由披着精灵的头纱在记忆中眯起眼睛。
转过身,雪堆在街角,雪人打着新鲜的喷嚏;
伊尔库兹克的清晨是圆满的玉,
一半是我,一半是我不曾拥有的美玉。
时间不早了,现在,
我要重拾汉语,用一种新的步伐原路返回。
我将经过十二月党人的风琴,
经过普希金、叶赛宁、托尔斯泰、
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尔纳克、
索尔仁尼琴,还有亲爱的塔可夫斯基……
一个奇妙的清晨有千万次诞生,
我愿以这次书写通往无限的颂赞。
给冬妮娅的信
现在想起你,还不算晚吧。
虽然我逝去的青春,
已为一种透明的燃烧献身。
我曾坚信世界的奥义就藏在白桦林,
每当红尾巴的狐狸跑过,
便毫不迟疑,用皲裂的手扣动扳机。
那时,在插满蕾丝花束的屋里,
炉火照亮你落雪的脸庞。
黄昏的窗前你饱读毫无用处的诗,
恰如几年后造访的婴儿:
因为无辜,只剩原罪。
爱情凋谢的地方,现实才肯发芽;
你宴请已知的叙述,把海锁进橱柜。
出于本能和教育的双重喂养,
你从不与怀疑一同生活;
服从当下,是你朴素的宿命。
而我要经过无声的灾难方能靠近你,
它那么大,吞吃掉一切语言,
狡猾得让每个人都失去具体的敌人。
这不是战争,但人们都受了伤,
接受失败成为人类共同的命运。
冬妮娅,直到此时我才回首你胸膛的火苗,
体谅缤纷又自私的柔情。
你是多么轻盈甚至从不知道,只有梦可以拯救
失重的感觉。
我想趁梨花浩荡赶到你身旁,
给你拥抱,和你依偎。
亲爱的小姐,我鹅黄色的姐妹,
春风正摇落满树芬芳,天空的空目还噙满光。
你并没有说出永恒而我
几乎快要陷入不曾妥协过的美,
在虚构与虚无之间,
我们被捆绑的舞蹈啊……
(以上选自《芙蓉》2020 年6 期)
远 山
二十世纪的万花筒已被秋水载去,蜕身为下
个纪元的漂流瓶
我想起你,如同遥望一座雾中远山
我们的窄道终会于星轨的重组时刻合一
走过的脚印,都在大地上扎下静谧而稳定的根系
我们的父辈
他们瘦弱的童年,地道战游戏和纸飞机,
是最寻常消遣。对甜的畅想抽著一双双竹竿腿,
在没有南瓜车的马路上狂奔。
一不小心,就闯进春雷炸裂的夤夜,
拨开收音机的靡靡雨帘,听到了漂亮姐姐邓
丽君。
那一夜,他们有了另外的梦,
披着梦的战衣,对高考考场拱手:“久违了,
兄弟。”
不待揉搓睡眼,糊涂小儿已变成
令老年人恨、同龄人爱的喇叭裤精英;
迅速学会了用电影票恋爱,
对街头诗歌、摇滚乐和寻根热发表高见。
改革开放带来迷狂的转动:
海鸥手表、凤凰自行车、令人骨骼昏颤的伟
大浪潮。
从连环画少年到“三高”中年,
他们搭上了一列史无前例的宇宙飞船。
速度,是虚无的最佳温床,
他们开始怀疑意义、道德、爱情,在心里
先后放下了李铁梅、林道静、丽达· 乌斯季
诺维奇。
然而对崇高的记忆,总能点燃他们气喘吁吁
的理想主义,
再一次,我们接受忆苦思甜的鲤训,
在他们内心的伊甸园,那篮相对论的秋苹果
失而复得。
我们在一片挺进的蓝天下长大。
父亲们小时候不曾坐拥的玩具,堆满我们的
婴儿房。
生日蛋糕、少儿英语、反客为主的互联网,
构成了我们的成长。但在很长一段时间,
小心翼翼地变老的父亲,是我们叛逆的青春期
最主要的斗争对象。
透过蛤蟆镜看到的世界,与VR 影像隔着
星系的距离;他们的丹顶鹤难以自洽的飞行,
他们不自觉地掩藏的妥协,更是掀起我们
蓝鲸的志气,或逃跑的决心。
这些在我们蝶变的身高中不断矮下去的中国
男人,
宛如一个个能说明含义、却总有哪儿不对劲的
病句;像二十世纪最冒进的程序,
布满漏洞和补丁。
这种困惑一直伴随我,直到现在,
对他们的理解才姗姗来迟,而他们已学会
用孤独的仪式迎接任性的晚年。
—— 我们的父亲!其实你们并不曾真正反对
我们的反对;也未曾轻易赞许
我们的赞许!
挪开时代的反光板,我们也并未如自身所虚
构的——
对迎面卷来的气旋作好了充分的准备。
徘徊在2020 年的悬崖边,我们目送着你们
一点点变回六岁的孩子,返回那座
渴望了半个世纪的糖果密林。
在我们脚下几千里,下一代正在破土,
很快,他们就会以加速度垂直攀升,
而父亲留给我们的领地只剩一条曲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