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失火
2021-03-08盘文波
盘文波
周家失火一周后,冯雨得到消息,当即坐动车赶回。周家与冯雨没有关系,不过就是同一个沱巴镇上的远邻居。下动车,坐上开往沱巴的班车,听到一车子沱巴口音的乘客,冯雨有回到家乡的感觉。“周家发生火灾了,是吗?”冯雨明知故问地问身边的一个男子。“是的,一个星期前。”男子懒洋洋地回答。“火大吗?”“大。”“救了多久?”冯雨再问时,那男子闭上眼睛装没听见。车上人对周家失火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七天来,他们已经将此话题谈得无滋无味。
车上大约有人认出冯雨,他站在冯雨一边说:“谁跟冯雨说说呗,他在省城工作,还不知道周家失火的详细情况。”
没人接话,过了一会,一个人闭着眼说:“你就不能给冯雨讲讲?情况你同样清楚。”
接着,车上就沉默了。大约有一刻钟时间,车上鸦雀无声,直到车窗外又见到那个裸奔的男疯子。
这会儿,冯雨来到周家。
“损失不小。”冯雨站在火劫之后的房前说。周家失火的是附楼,附楼是祖屋,墙体为烧砖,内部为木头结构,传统的沱巴山区房屋。
“还好,邻居帮忙,救火及时,老屋只烧掉一半。”周家主人周天说,“非常感谢镇上邻居们,我刚从道道家道谢回来,至此,我终于感谢完了所有需要感谢的人。”
“就没有需要感谢的人了?”冯雨说。
周天想了一会,嘴巴轻轻动着,手指勾数,回答说:“该感谢的都感谢了,连当晚急得狂叫的土狗洋狗我都感谢了。”
“不对,还有一个人必须感谢。”
“谁?”
“我。”
“为什么?”
冯雨半个月前回沱巴探亲。他结束消防培训班学习不久,满脑子的消防意识,眼里安全隐患遍布。他在镇上走过来走过去,提醒镇上人注意防火,消除所有隐患。态度好的配合一下,态度不好的,不当回事,态度恶劣的反感冯雨。周天就是态度恶劣者之一。
“我家柴火就堆这里了,你想怎么样?触犯哪条法律法规了?”周天大声质问冯雨。
“天干物燥,柴火很容易起火。柴火前面是稻草,柴火后面是老屋……”
“滚,你是咒我家发生火灾吧?!”周天驱赶冯雨。
走了一条街,冯雨不服气,又回来劝导。周天锁上大门不见冯雨。冯雨把稻草拢成堆,捆好,搬到开阔安全的水泥地上;那堆柴火也扎成捆,放到安全地方。周天知道后,嘴里骂着不好听的话,将稻草、柴火放回原处。“谁再多手,我砍掉他的爪子!”周天说。
冯雨给人普及消防安全知识,提醒消除安全隐患,打扰到了镇上人,他们一个接一个上家里告状。冯雨父亲说:“要么你回省城去,要么闭上你消防的嘴。”冯雨选择回省城。
“你家火灾因稻草起火引发柴火起火,殃及老屋。我严重提醒了你……你现在,难道不应该感谢我?”冯雨说。
“稻草和柴火都搬回到了原地,引发了火灾,我为什么要感谢你?即便我按你的意思,挪开了稻草、柴火,火灾没有发生,我又凭什么感谢你?所以,挪开不挪开,我都没有理由感谢你。”
“你要感谢我带给你的深刻教训。”
“我呸!世上哪有这种感谢?”
冯雨叫镇上人来评理,镇上人大都跟周天一个观点,这怎么能成为感谢的理由呢?冯雨索要感谢的理由,在镇上大多数人眼里不成立,他们认為冯雨不应该索要感谢和表扬,冯雨的“吃相”不应该这么难看。冯家人在镇上一向是厚道形象,冯雨的举止有伤名誉。冯雨在镇上游走,遇上人都要给对方讲“感谢”的道理。他站在一个废弃的石磨上高声演讲,引来不少人,当他们听到冯雨演讲的内容是有关“感谢”时,人群散去一大半。一天内,他做了不下四场同样内容的演讲。
“你疯了,快回省城去。”当晚,父亲对冯雨说。
“周天必须感谢我,明天我还要去劝他感谢我,还要上街宣讲。”冯雨说。
早上,周天一家还没起床,冯雨就在门前讲道理了,周天一家烦他,匆匆洗漱好,各自忙去。周天在沱巴旅游市场做生意,卖山货卖土特产,他老婆在玫瑰香精一条街卖香油香精玫瑰护肤品。冯雨尾随在周天后面,索要感谢。
周天求助市场上开店做生意的人,他们没来,市场管理员来了。“你给冯雨一个感谢,就那么难吗?”市场管理员说。
“我都感谢不少于100人了,谁说感谢很难?可是,不该感谢的我半句感谢都不会说。”周天说。
劝不住双方,市场管理员就离开了。
来旅游市场购物的游客很多,周天忙不过来,冯雨帮他。一位游客说:“你俩这个店山货质量不错。”
“这个店我没有份,我是来索要感谢的,得到感谢我就走。”冯雨说,“斜对面的冯氏土特产店才是我家的,我父亲的。”
冯雨在周天的店里待了一上午,中午时分离开前,冯雨说:“下午我还来,我一共有三天假。”
三天时间,冯雨宣讲十八次,求助了三十个人,仍没得到感谢。即将回省城,冯雨还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他来到周天家。周天闻讯,紧闭大门。冯雨对周天放下话:“我会一直索要下去,直到你亲口对我表示感谢。”
“快回省城治病吧,晚了,医院关门了。”周地从家走过来,声音很大。周地是周天的弟弟,兄弟俩的家紧挨着。冯雨不等周地靠近,快步走近周地,拉周地回到家门前。“你家的防火意识相当淡薄,防火常识十分缺乏。”冯雨一口气指出周地家多处消防隐患,最后说,“不听我的话,当心发生火灾。”
冯雨的话一语成谶,不到十天,周地家失火。起火的是他与周天分清了界线的老屋。周地家火灾损失比周天家大。火灾发生后好几天,冯雨终于得到消息。他回到沱巴,他阴沉着脸在大街小巷穿梭。有人躲着他的眼睛,有人想跟他说话,终究没说出来,然后逃走。他最后来到周地家前那根一米高的石柱上,整个人坐在上面,两只脚晃晃荡荡。
“你坐在上面想说明什么?”观察了他许久的周天问。
冯雨不说话,目光在周家两兄弟遭受火灾的房屋间来回游走,干燥的风从他腿间吹过,因撞上柱子,噼噼啪啪怪叫。
“你又是来求感谢的吗?”周地也过来了。
“你会给我感谢吗?”冯雨问。
“不会。”周地说,“我宁可感谢风,都不会感谢你。”
“我早知道,所以,我这次回来仍然是求感谢的。”冯雨说。他试图站在石柱上,能够眺望更远处,让更多的人看到他。风太大,他没有成功。他在做最后一次努力时,身子倾斜,不得不跳下来。
与上次不一样,他每到一处都不吭声不演讲,只拍响巴掌引人注意。天黑,冯雨回到家,正准备上桌吃母亲精心烹制的晚餐。门外来人,火把照亮周天周地两兄弟的脸。
“出来,纵火犯!”周天说。
“我们家没有纵火犯,牢房才有。”冯母说。
“冯雨就是纵火犯,他一回放火烧我家房子,二回放火烧周地家房子。”周天说。
冯父挥手叫周家两兄弟后退到门外,轻声审问冯雨:“你纵的火?”
“不是。”
“周家兄弟的意思?”
“疯狗乱咬人。”
“你确定没纵火?”
“确定,很确定。”
冯父给周家兄弟打手势,唤他俩进来。“冯雨没烧你们的房子,你们快熄灭火把离开。如果想坐下来喝一杯,我欢迎。”冯父说。
“冯雨为了证明我们兄弟俩家有严重火患,偷偷放火。两场火灾,都发生在天黑容易下手的时候。”周天说。
冯父问冯雨:“这是真的?理由倒很充分。”
“不是真的。理由再充分也不是我,我不需要这种理由。”冯雨说。
“周家兄弟,你们的推测是合逻辑的瞎想。”冯母说,她是沱巴镇小学的语文老师。
“冯雨就是纵火犯,”周地说,“纵火动机就是证据。”
“快走吧,我们家不会出纵火犯。”冯父抢过周家兄弟的火把,丢在自来水龙头下面,拧开开关。
火把灭了,周家兄弟胸中的怒火并没有熄灭。他俩的怀疑在沱巴镇上迅速燃烧蔓延。清晨,冯家被入团团围住,周天带人堵在屋前,周地带人把守屋后。冯雨被吵醒,他站在阳台上,伸伸懒腰,然后走下楼,来到院子里。冯雨对铁栅栏门外围观的人群说:“跟着起哄,都不长脑子。”
“你有脑子,你倒解释解释。”
“我没纵火,我解释什么!”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纵火?”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我纵火?”
“你为了证明自己的聪明,你的预见,你超人一等的防火意识和知识。你想高高在上。”周天说。
“镇上刘家公子考上北大都没回来证明自己最聪明,你不就上了个省级大学吗?尾巴翘上天了!”站在周天一边的一个人说。
冯雨听后没生气,相反捂着肚子大笑。冯父打开铁栅栏门,放人群进来。抽烟的人,都领到了冯父递过来的烟,冯母一一给递茶。冯雨走出家门,向镇子广场走去,人们跟上他。全都集中在广场后,冯雨走向台阶最高处,说:“我没有纵火,我愿意跟你们一道寻找起火的原因,如果是人为的,决不姑息。”
逃回省城不久,冯雨接到公安电话,周家兄弟已报警,直指冯雨纵火。“你是自己回沱巴镇,还是我们去抓你回来?”公安干警说。声音耳熟,冯雨判断是王超。“我没纵火,我不回沱巴。”冯雨回答。
第三天,王超带着两个干警来到省城。王超是沱巴镇上人,比冯雨小五岁,现在当上沱巴镇派出所副所長。“你问吧,我很忙。”冯雨说,“我是不可能跟你走的。”王超不审问,说要审问必须到所里。双方语言冲突一会,冯雨没忍住,狠狠推王超一把。勾起王超脾气,王超犹豫了一下,还是铐走了冯雨。人一铐,在别人眼里,问题就严重了。且不说冯雨单位,冯雨戴着手铐出现在沱巴街头时,有人已经认定他就是纵火嫌疑犯了。
所长参加由王超主审的审讯会,冯雨手中的手铐已经打开,他双手自由地在空中比划,说警察随意铐人违法。王超不认为自己错铐,他强调冯雨袭警才采取强制措施。所长摁灭烟头,叫冯雨、王超不要打嘴炮。
审讯开始。
“第一场火灾发生时,你在哪里?”王超问。
“省城。跟一群朋友饭店吃饭。”冯雨说。
“第二场火灾发生时,你在哪里?”
冯雨顿了顿,说:“我在离省城50公里的梅庄市,我骗老婆出差,其实我在会一个旧女友,是从前的红颜知己。她从外省来,我得尽地主之谊。我担心老婆误会,我难以解释,才撒的谎。”
“你在撒谎。两场火灾你都是纵火者。”王超提高声音,示意一旁的朱干警把两个目击证人叫进来。朱干警出去,一会儿空着手回来:“证人不见了。”
“去把证人找回来。”冯雨说。
王超瞪冯雨一眼,叫朱干警去找证人。朱干警没找回证人,找来周天周地。“证人呢?”王超问。“跑了。”周天说,“镇上有人看到两个证人匆匆搭乘班车离开。”
“这两人不愿作证,因为害怕作证。”周地说。
“你们怎么找到的证人?”王超问。
“他俩分别叫邹白宝、唐锦荣。主动来作证的,关键时候却跑了。”周天说,“一定是受到了冯雨的威胁。”
“作伪证是要吃官司进局子的,这两人醒悟得早,值得表扬。”冯雨说。
“闭嘴!”所长对冯雨吼。
“都拿不出我纵火的证据,是吧?”冯雨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是他不在火灾现场的有力证据。一张多人签名的当晚的餐票、一张那晚住梅庄国际大酒店的住宿发票。“如果不信,可以深入调查。”冯雨补充说。
朱干警上网查了冯雨的住宿记录,冯雨无纵火的条件;那张签名的餐票也暂时可以证明冯雨不在现场。省城到沱巴,没有五个小时,不可能到达。这些都是证明冯雨无条件放火的旁证。
“你俩还有什么新证据吗?”所长问周天周地。
冯雨获得自由,他从审讯室走出来。王超跟在他背后,说了声对不起。冯雨说,光说对不起没用,请我喝顿酒吧。王超说,我基层民警收入低,我请客你出钱,我倒是愿意的。冯雨说声“抠门”,向派出所外面走。大门外聚集着打探消息的人。冯雨摊开双手,向人群表示他没纵火。
冯雨向镇里走去,他那双防火意识很强的眼睛到处挑刺。他在火凤路停住脚步,面前又是周天家。沱巴镇上的房子,除了政府和职能部门的,都是私人的平房或小楼房,家家都有院子。
“你快走,你是灾星,你在哪里停留,哪里就遭殃。”周天用扫把驱赶冯雨。
“这一路走来,你家火灾隐患最大,小心二次失火。”冯雨一点点指出来,并拿出建议整改的意见。周天一家听不进,他们全家合力打跑冯雨。
回到沱巴,冯雨就想多待一日。第二天,他睡到上午十一点,下午去旅游市场。购物的游客不多,开店做生意的大都闲着。
“真不是你纵火?”有人问冯雨。
“是我。两场都是我。”冯雨严肃地回答。
“你是怎么纵的?”
“第一起火灾,我点燃报纸丢进干柴;第二起,我直接点燃干柴。”冯雨说。
“吹牛!你今晚再点一个看看。”
“那天,我说我没纵火你们不信;今天,我说我纵火你们也不信。你们真难伺候。”冯雨来到他父亲的店里,做力所能及的事。
夜晚8点5分,沱巴在昏暗的街灯里显得安静而模糊,就在人们都准备或者正在晚餐时,周家老屋又起火了。前面说过,这老屋周天周地兄弟俩各占一半,一半属周天一半属周地,用木板分界。
整个镇子呼天抢地。
全镇力量出动,县城赶过来的消防队到达时,火势得到控制。起火原因,跟前两次一样,消防那边没有给出最令人信服的结论。
第二天早上,周天周地站在几乎废墟的老屋前哭诉。有人安慰说,老屋烧了,你们兄弟俩有理由建新楼了。以前你们想扒掉建新洋楼开旅馆,镇里不是不批吗?现在,镇里不能不批,不敢不批。镇长就在人群中,他听后没有表态,但是人们看到他的脸色是同情的,答应的。
冯雨昨晚参加了救火,下午,他因为心里难过,准备回省城去。但没走成,派出所又来找他了。
这回的证人是周天周地两兄弟,他们表示目击了冯雨放火的过程。双方被带进派出所。经过分别对原告被告双方的审问,周天周地提供的目击过程有漏洞,干警反复追问,兄弟俩才承认,他们没目击,但怀疑冯雨纵火。冯雨这边,他拿不出没纵火的证据。7点50到8点5分间,冯雨不在家,他无法证明他待在哪里,也就是他的证明无人证明。他说他的确害怕发生火灾,正在巡逻的路上,周天家老屋突然起火,他是最先到达火灾现场的救火人员之一。
前两回,冯雨证明了不在火灾现场,这回,他拿不出有力证据。
派出所拘留冯雨,继续审问。到天亮,也没审出结果。派出所放了冯雨。人们越来越怀疑三场火灾非自然因素,人为因素占比最大。冯雨是镇上人重点怀疑对象。冯雨回到省城后,请来消防专家。专家们考察分析了一个星期,也没找到起火的原因。因为,人为因素,天气原因,都可能是直接原因。可能是风刮来的一个带火的烟头,可能是风刮来的一粒火星,还可能是天气太热,极干燥的杂物自燃;当然,也完全可能是人为纵火。
派出所立了案,发动全镇人提供线索,捉拿纵火嫌疑犯。
几年过去,无人提供有价值的线索,纵火案成了悬案。镇上一些人对冯雨的怀疑并没有消除。火灾当年,因为冯雨的嫌疑,单位领导将他从提拔到正处级岗位的名单里拿下。接下来的年月,领导似乎忘记了他,再无人提及提拔重用事宜。
周家兄弟俩被火烧成废墟的老屋,像个病了很久的老人,让人可怜让人害怕。老屋没烧前,周家兄弟到镇上申请扒旧房建新楼开宾馆,镇里没批,因为不符合当地政策。现在,老屋只剩残垣断壁,符合重建政策,周家兄弟却不申请建楼。镇上人似乎知道原因,又似乎不知道。只是,多年过去,镇上没再发生火灾。
沱巴镇依靠美丽的自然风光和玫瑰香精产业,乡村旅游愈发红火。导游领着游客游镇子,经过周家烧毁的老屋,总要介绍它的过去,最后说:“这里曾经连续发生过三起火灾,你们知道纵火者是谁吗?”
游客自然回答不上来。
“纵火者叫冯雨,是省城里一个副处长。”导游说。
正說着,冯雨出现在面前。他昨天回到沱巴的,他每次回来,都喜欢在大街小巷转悠。
见到真人,游客兴致上来。“给我们说说当年纵火过程呗。”有游客说。
冯雨看了这群游客一眼,又看看导游,平静地说:“你们问问天,问问地,再问问这座老屋。”说完,向巷子深处走去。
责任编辑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