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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8罗望子

安徽文学 2021年1期
关键词:狗屎红尘女友

罗望子

秋天来了,谢红尘做了个春梦。梦中,他抚摸着柔光丝滑的腹部,毛茸茸的隐秘部,直到柔光丝滑的大长腿。显然,这是女性躯体。意犹未尽,正待再次抚摸,一声巨响把他惊醒了。

昏暗的光线里,他发现身在住院病房,趴在床边,流着涎水。哦,我是来看望李字的,他想。李字是谢红尘的好友,也是同事。昨天下午,李字急猴猴地打电话给他,说肚子疼得厉害,要他送自己去医院。谢红尘说我在南通,我会直接赶到医院的。

明天就是双休日,本来他想去盐城看女友。谢红尘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见她了,信息也很少交流。一个多月,这是什么概念?女友说过,她等不了他太久。她是对的,换了他也等不了。李字的病打乱了谢红尘的计划,可以说是误了他的好事,但他又不能弃之不顾。

华灯初放,谢红尘赶到医院,李字已做完阑尾切除术。当时李字的女友也在,她对谢红尘的到来表达了谢意,说她总算明白了,李字的朋友里,只有他最真诚。她问谢红尘吃了没有。他连说没事没事,吃不吃无所谓,当然能垫垫肚子更好。为了表示诚意,谢红尘连赶带推把李字的女友送出病房,劝她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来换班。

正值初秋,谢红尘特地看了一下表,凌晨四点十六分,天已蒙蒙亮了。肚子憋得慌,他得去趟厕所。想了想,拿起皮包,觉得还是下楼,顺便解决为好。病房里有空调,温度宜人。夜里,他给李字接了两次尿,输液早已完毕,现在正是李字睡得香的时候。估计李字的女友不会来得太迟,而他今天还得继续办理领导交代的事。现在回去,尚可补一小会的觉。

夹着皮包,拉上病房的门,走廊尽头再次传来一声巨响,害得谢红尘膀胱一紧,差点失禁。可以听出是玻璃被砸了,恶语声、叫喊声、哭闹声纷至沓来。随之,一名护士从走廊尽头“嘚嘚嘚”地奔过来。

走至近前,才发现护士已人到中年,双手插袋,下巴有颗黑痣。那颗痣若再小一圈,长在酒窝边就好看了,可惜适得其反。怎么了那边?本来不必和她说话,但是谢红尘要从走廊尽头下楼,就得弄清那里的状况。

还能怎么的,医闹呗。护士说完,才瞅了谢红尘一眼,脸上顿时现出惊恐之色,大概被他紧张地护着皮包的样子吓住了。她刚从医闹之处脱身,还没缓过劲,又在此刻和一个突然出现的紧张兮兮的男人相遇,惊恐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她惊恐的神情有些怪异,仿佛她面对的是一个小偷,刚刚作案得手,正准备撤离。

谢红尘无法辩解,只得放松身心,做出若无其事状,换了个手,皮包由夹着变成拎着。可在她看来,谢红尘的变化似乎进一步坐实了她的判断,好像他是为了迷惑和掩盖才出此下策。她没有着慌,咬了咬嘴唇,压低声音说,请跟我来。闷着头,她一阵风似的经过值班总台。

请?她居然用了敬语。谢红尘有些不敢相信。她突然的客气好像认可了他,打算与他同谋一样。你走不走,愣着干嘛,我还有事哩。来了来了,谢红尘赶紧跟上。她仄到一旁,与他并排走向楼道。

我不晓得,这里还有一条隐蔽的楼道哩。

这是消防通道,平时也作员工通道,不对外开的。

哦。

你都没摸清情况,就这么冒失行事吗?

什么意思?

没啥意思,我一个护士,能有啥意思。

你的意思分明我是小偷,我像小偷吗,有我这样的小偷吗?

切,小偷还能刻在脸上?

看来你认定我是小偷了。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就事论事。

小偷还能来医院,他要偷不会到贪官污吏豪门别墅去偷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同意了。你这算是瞧不起咱们医院吗?医院里就没有可偷的吗?那些探病的人,可是成群结队来的。豪门别墅就没风险吗?再者说了,小偷这一行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偷十根金条是偷,偷一毛钱也是偷,关键是不能失手。

他们边下楼边搭话,主要是下巴有痣的护士在说。话到这份上,谢红尘只能苦笑道,你认准了我是小偷,那你还帮我?

帮你?帮你是在帮我自己。

你这算什么话?

我这不是怕嘛。

你还晓得怕?我觉得你胆子比我肥多了。

我一个中年妇女,人老珠黄,想必你也不感兴趣,但是我要保命呀,那句话咋说的,盗亦有道,难不成你还会对一个放你生路的人动粗?

你放我生路,你说我是小偷,这不是在诋毁我吗?

行了,小偷不小偷,从头到尾都是你自己在说。

你就这意思,你不说比说了还狠。

我真的还有事,你看到了,也听到了,医闹们还在上面呢。就送到这里吧,小伙子,我祝你好运。她掏出手来,大概觉得和这个人握手有些别扭,又飞快地插进口袋,转身就往楼上爬去。

我像小偷吗?谢红尘照着镜子看自己,回笼觉也睡不着了。小偷应该是些扔在人流里就看不到影子的人吧。他们丢失了自己的表情包。可又有谁会把表情包到处乱秀哩。不动声色,低调,努力平和,是人的天性。自此他得出结论,小偷这一行和别的职业没有两样。他们隐藏自己的表情包,就像隐藏职业病一样。

那天傍晚,忙完领导交办的事之后,谢红尘给李字打了个电话,问他需不需要去陪床。李字说已经出院回家,谢谢好意。不是得一个星期嘛,医生怎么可能同意出院呀?“特批的,”李字说,“我家附近不是有个社区卫生室吗,我就在那输液消炎得了。”谢红尘还想着提醒他,李字有些不耐烦,他说他正在和女友看一部票房十个亿的国产大片。李字的态度让谢红尘非常惊愕。也不是在意他的态度,而是在意他的态度传达出的意味,他似乎不再把他当哥们儿了。谢红尘不是圣人,也不需要李字回报他们的友情,但是李字讨厌他远离他,是他没想到的。

双休日已经过去了一天,再去盐城会女友已不可能,今晚我能做什么呢,给女友打电话吗?这时候打合适吗,能说些什么呢?谢红塵和女友的恋爱以煲电话粥为主,难得的一次见面都表现得激情似火。现在似乎已经过了那个热乎劲儿了。这会儿突然打电话,她会不会以为我在路上马上就到,或者下定了决心和她分手?从女友有限的信息中,谢红尘明白她并不反对他们分手,甚至还在有意无意暗示着,他俩在一起,是没有未来的。或者,他们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只是她不想主动提出。她希望由他提出,这样他不仅不会受到伤害,还会享受到虚假的虚荣,而她也可以落个心安。可是他并没有分手的意图,至少现在没有。谢红尘对她的性情和两个人的默契度都非常满意。他给她发了两条微信,说明爽约的理由,抱歉与补偿,以及一个甜蜜的吻,便早早地蒙头大睡了。

在闹钟铃响之前,谢红尘的门被敲响了。此时才早晨七点多一点。对了,他记得昨晚入睡前取消了闹铃。揉着眼睛,打开出租房的门。两个警察走了进来。他们掏出证件晃了晃,问他昨天凌晨是不是在医院里。

是的。

是不是凌晨四点多钟离开医院的?

是的,四点十六分。

是不是听到了巨响?

是的。

那你还看到什么了?

就看到一个护士,她带我从员工通道出来的。

两个警察对视了一眼。

警察叔叔,你们还想了解什么?

我们怀疑你和那些医闹有关。

现在还怀疑吗?

你至少可以提供一些线索吧。

恐怕不能,我没有亲眼看到医闹,是那个护士告诉我的。

哦,那对不起,打扰你了,你继续睡个好觉吧。

没事的,配合调查是公民职责嘛。

他们走到门外,胖警察回头说,可能你还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个病房,有家属嚷嚷丢东西了。

丢了东西?

两瓶六个核桃。

所以呢,你怀疑我会偷几个核桃?

不会,瘦警察笑了笑说,不是核桃,是两瓶饮料。胖警察又说,就是真丢了,也不是我们想管的,不过刚才你听到丢的是六个核桃,怎么突然松了口气呢?

你还是怀疑我,难道还丢了别的什么?

那倒没听说,你也别紧张,走嘞。

他们来得快,走得也快。谢红尘没想到,他们如此轻易就放了他,好像是为了走个过场。线索是那个中年护士提供的,既然提到了他,他们就不能置之不理了。谢红尘甚至觉得,那个中年护士交出他,同样是为了脫身。她明明知道他没有看见医闹,还交出他,足以说明她还是怀疑他是个小偷,而且是个谨小慎微的小偷。如果警察由此找到他,搜缴到他小偷小摸的赃物,他们没有白跑一趟,她也可以庆祝一下自己的火眼金睛了。

问题是,警察怎么会有我的住址的?中年护士显然不清楚。只有一种可能,他们找了李字,李字又供出了我。从李字刚才不耐烦的语气里,谢红尘听出了一丝端倪:李字知道他被护士怀疑上了。如果那个中年护士还有一点职业道德,她不会明讲,但她描述他的样子,他能想象得出来,李字同样能领会她的意思。要不然无法解释,李字突然讨厌他,想要远离他的腔调。

尽管如此,谢红尘还是不敢相信,不愿相信,李字会因为这空穴来风就中断他们的友情。谢红尘与李字,彼此太知根知底了。他们一同读差不多的三流大学,一同进入这个单位,所以工资微薄,更别提有啥积蓄和外块了。如果不是大学扩招,他们只能去念职大,估计像这样的单位也进不了,毕竟混了个事业编制嘛。他们那些同学,很多人读的职大,学了一门手艺,干的技术活,挣钱自然比他们多多了。大家一聚会,同学们就怨声载道,说累死了,说就不是人干的事儿,忙得泡马子都没空。同学们羡慕他们,他们只能报之以微笑,其实心知肚明,同学们是在炫耀,他们也的确羡慕,却不能像同学们那样说出口来。

李字有女友,谢红尘也有,但他没告诉李字。李字的女友在跟前,谢红尘的女友在外地。李字是个胆怯的人,胆怯得近乎懦弱。李字经人牵线,和女友见面之后,有些拿不定主意,硬是拉着谢红尘到他女友的单位,暗地里察看了一下,算是替他把把关。李字的女友比较丰满,面相柔和,谢红尘看着还行。第一次去女友家吃饭,李字紧张得要命,又死乞白赖地要谢红尘同行,谢红尘只能勉强应承,不是看他的胆怯,而是看在那顿应该丰盛的晚餐份上。但李字总是忧心忡忡,不是怕女友家里不满意,就是怕女友本人嫌弃他。谢红尘只得给他打气,既然你们相互对上眼了,就是对方的人了,还有什么放不下心呢?好在李字女友也是放得开的女人,他们很快就更进一步,享受上了鱼水之欢。

恋爱总是要花钱的,谢红尘不仅在精神上支持他,还经常在经济上接济他,条件是他必须讲述床上的那点事,越详细越好。李字很愤怒,他鄙视谢红尘,又无可奈何,还不无得意,讲述过程中总是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派头,仿佛一旦交媾了,他就闪身迈入了成人世界。越到精妙处,他的嗓音越小,唾沫四溅,渐渐往谢红尘身边靠近,嘴唇近乎颤抖,颤抖中流露出的是沾沾自喜。因此每次遇见他的女友,谢红尘都会产生幻想,想象她在床上和李字交媾,是不是李字所描述的样子。这样一来,李字女友招呼他的时候,他都不免恍神。她很疑惑,可能觉得李字的这个朋友看不起她,觉得他们并不般配。她一定是在床上交媾之前,把这个猜想告诉了李字。她一定很生气,很委屈,直到李字说了很多软话,她才放松躯体,把自己交给李字,好像自己是一只巨大的奶油蛋糕。

情形和谢红尘的猜测差不多,再次遇到李字的时候,李字扯着他的耳朵,一直把他扯到洗手间。还从没见过李字发这么大的火呢。朋友妻,不可欺,这么浅显的道理,你不明白吗?

怎么了,我到底怎么你女朋友了?

怎么了你自己清楚,你是不知道,看到她受委屈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哎哟喂,她委屈?她委屈我还冤枉哩。不要以为人人都像你,你喜欢她,不代表我也会喜欢她。你如果这么看我,那我们就散了吧。说完,谢红尘拂袖而去。

仅仅过了一天,李字就堵住了谢红尘,说女友准备了两个小菜,请咱们哥俩好好喝几口。

你这是怎么了,不怕了?

怕什么,我怕什么怕,李字拍拍胸脯,又很快低下高昂的头,说女友狠狠批评他了,他们在家随便说说的话,怎么能当枪炮使呢,自己的哥们儿都不信了,那还有什么活头。

望着李字痛心疾首的自责,不像有假,谢红尘也就顺水推舟,笑道,你还真以为我生气了,怎么可能?我就是不明白了,你怎么就把我往洗手间里扯呢,那可是公共场合,你就不怕隔间有耳,真的传出什么来。李字一愣神,那个恨啊,恨不得抽自己的脸,谢红尘赶紧拽住他说,行了行了,我得回去冲个澡换身衣服。

可能正是李字的忧心忡忡,让谢红尘隐瞒了女友吧。他们都黏成这样了,还忐忑不安,也给谢红尘留下了阴影。虽然谢红尘没想过放弃女友,但时空距离又让他觉得,他和她,随时可能成为一页往事。没有我的日子,她会做些什么呢,会有别的男人纠缠她吗?她会和别人发生一夜情吗?好在每次和女友通电话,发短信,她都能够及时接听或回复。这让他既放心又歉疚。既然歉疚,我为什么不多去看看她,抚慰她,反倒接济起李字来呢?他不告诉李字,也有这方面的考虑,要是李字晓得他也有女友,远在盐城,会不会不好意思接受他的慷慨呢?李字和女友似乎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这就有问题了。谢红尘不相信李字会抛弃他,就是缘于这一点。李字没有任何理由抛弃他,反倒是李字的女友,估计应该琢磨,他怎么可能经常接济李字呢。他们同时进入单位,薪水差不多,倒贴给李字的反倒是他。她一定清楚这其中的弯弯绕,却佯装不知。谁还怕别人倒贴呀。所以谢红尘有理由怀疑,李字的女友一直对他耿耿于怀,现在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因为他有成为小偷的可能性,她一定吹了枕头风,让李字就此远离他。

其实谢红尘的妈妈一直接济儿子。谢红尘一直拥有零花钱,从幼儿园到工作。这让他自豪又耻辱。他离开妈妈,就是基于这一点。她想让他接班,子承母业,并传宗接代。切,这怎么可能呢。谢红尘都反反复复说了,不要再打钱来了。她说,零花钱,零花钱。她说,臭小子,你难道真的不懂一个母亲的心吗?这话让谢红尘心酸,也更加倔强。他不想再花她的钱,一点都不想。那就只能接济给李字了。这些弯弯绕当然不能告诉李字,告诉了,李字也听不明白,反而可能再也不愿接受他的馈赠。李字那胆怯的心承受不了这巨大的落差,他就不能再添乱了。

不仅李字不知道,谢红尘远在盐城的女友也不知道。他们可能都把谢红尘看成一个无所事事不求上进的混混了。那好吧,他们爱怎么看就怎么看吧。唯一的区别是,女友不清楚,谢红尘现在还被人看成了一个小偷。如果告诉她,她会怎么想呢?谢红尘很期待她的反应,但还是不敢告诉她。谢红尘不知道在她的心目中,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也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在床上,他们真的对彼此知之甚少。主要是不想知道,名义上是给对方一个空间,实际上是对彼此探不到底。生怕一个不小心,说错了,也就说破了,再也回不到现在的状态了。

上班。下班。日子还是一天天地那样过。李字对谢红尘也还是那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让人不免有些怀疑,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吗?然而李字住院做手术是确定的,谢红尘去看望过李字,也是肯定的。李字对他的不耐烦也是肯定的。现在,怎么可能一如既往呢?不过,谢红尘还是感覺到,李字对他越来越恭敬了。恭敬得有些不像话,似乎谢红尘随时都可能会对他有所不利一样。谢红尘想,这应该是医院事件的后遗症,可我真的没有做什么,他们怎么想我就无法控制了。毕竟警察询问过他们,也登门调查过谢红尘。李字应该不信,应该站在他这头,李字的女友就难说了。为此,他们应该进行过激烈的争论。争论之中,女友应该占了上风,要不然李字不会表现得如此异常。可以想象得到,李字女友最有力的证据,不是警察的调查,而是谢红尘为什么经常接济李字。朋友哥们儿是应该互帮互衬的,但如他们这样一边倒,都是谢红尘帮衬着李字,换了谁也会质疑、不理解。“他的钱哪里来的?”“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天上掉下来的吗?”李字的女友骑在李字身上,不停地耸动,冷不丁的面目狰狞,突然冒出个疑问。一定是这样的。那么,李字会如何应答呢?装聋作哑,女友会更加不满。但愿李字能反唇相讥:我的朋友你还不了解吗,我们相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哼!女友发出响亮的鼻音,他们的动作也更为凶猛。如果真的是这样,因为他的问题,促进了他们的交媾质量,倒是谢红尘乐于看到的。

他们不在一个科室。李字在四楼,谢红尘在二楼,所以通常都是李字到谢红尘的办公室串门。现在上面不大允许串了,科室之间的协调,都是开小会。小会也很长,科员、副科长、科长轮番说下去,分管领导再做个总结,往往就到饭点了。有时还故意拖上个三四十分钟,做给一把手看,也以示认真敬业。要是他们两个科室联席开会,或者开大会,李字和谢红尘总是走在最后。这是一种礼貌,更表明他俩关系很铁。现在不了,现在李字虽然还是走在后头,却并不等谢红尘。他不是匆匆而过,就是和别的同事肩并肩地说笑。个中原因谢红尘自然清楚,也不以为意,同事们瞅他俩的目光就有些不一样了,那神色好像意会到他们闹翻了。当然,没人真的把他俩当回事。单位里,分分合合,太正常了。没准一出会议室,他们就把这俩小卒子撂到了脑后。

隔阂就如裂纹,看不真切,却横亘在那。趁此空隙,谢红尘坐上火车,去了盐城。他和女友一起看了麋鹿,看了丹顶鹤,在大丰和射阳的农家乐分别住了一宿。这很浪漫,从女友的笑语、气色和冲破夜晚迷雾的阵阵呻吟与尖叫可以窥见一斑。她的话也明显多了,她感叹到,这次来看她的男人,好像和以前来的不是同一个。因为你太厉害了,她说,我真的想不到,性爱原来如此美妙。她说,喂,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服了那什么什么药呀。谢红尘给了她一个白眼,说你这是污蔑,是不信任。她光溜溜地抱住他,蹭着,笑嘻嘻地说,怎么可能,我这不是逗你玩嘛,谢谢你!他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缓了缓他又说,之所以如此美妙,是因为这次我们结伴而游,相处多了,增加了认可度,心理和身体都朝对方打开了。女友一掐他的腰,坏蛋,不过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哩。我怎么觉得你比以前深刻多了,说完她破天荒亲了谢红尘一口。以前她是不喜欢亲吻的,别提主动了,谢红尘一嘬嘴靠近,她就闪躲。

谢红尘意识到,性爱的和谐度,在两个人的关系中果然至关重要。难怪胆怯的李字在这方面,倒是上下探索孜孜以求。这方面谢红尘并不落后于李字,说李字是他的性爱老师一点不为过。当然谢红尘不会傻到把这情况告诉女友,她真要知道的话,一定会觉得他在玩弄感情,把她当作交媾试验品了。

临别时,她依依不舍,欲言又止。送谢红尘进站的那一刻,她喊住他,隔着铁栅栏说,喂,你是不是有啥心事。谢红尘吃一惊,摇摇头,她也挥挥小手,说算了,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你好好的,想着我就行了。

谢红尘坐的是早班动车,下车后还不到七点半。在街头吃了一碗富安鱼汤面,直接去了单位。同事说,李字来找过他。抹桌子,清洗烟灰缸,泡好茶,李字又来了。他靠在门框上,啄木鸟一样敲着,就是不进来。见他头发蓬乱,黑眼圈红眼睛,谢红尘只得起身,来到过道上,掏出两支烟。一支衔嘴上,一支给他。他不接,谢红尘插回烟盒。打火点烟的工夫,他拍拍谢红尘的肩,埋头往前。捡起烟,重新衔嘴上,来不及点,谢红尘赶紧跟了上去。

出什么事了吗?站在花坛边,李字背对着谢红尘。谢红尘说,你没事吧,不就周末两天没见吗?谢红尘说,我不相信你会想我。想我,那你就危险了,我只喜欢女人的。

我和她分了,李字瓮声说道。

啊,还真分了,不会真的是因为我吧?

还就是因为你,不过你别想歪了。

我没得罪你们吧?

她让我们少来往,多干干正事儿,我就急了。

人家说的没错啊,你急个啥。

好吧,那你说,你说说看,就我俩,能干出什么正事儿来?

你容我想想。

谢红尘同样不晓得做什么算正事儿,也不晓得李字和女友是暂时的分,还是永久的分,更不晓得,他和李字不来往了,是不是真的就能干出正事儿。

下午,科长叫谢红尘到行政中心送份材料,再到史志办开个会。外出开会的好处,是不用再回单位坐到下班。会开到大半,谢红尘就溜号回家,美美地补了一觉。虽说这两天身体有点透支,没想到还是做的春梦。不知道为什么,谢紅尘的梦里从来没有理想,从来没有,却总是与性相关。只不过梦中的对象不是刚刚告别的女友,而是李字刚刚分手的女友。李字的女友丰满,谢红尘的女友娟秀,梦中换一个性对象,理论上还是讲得通的。谢红尘的女友属于慢热型,李字的女友属于一点就着型,而且在梦中,她居然二话不说反客为主,谢红尘岂能乖乖就范?她不吭声,谢红尘也不吭声。这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他要把李字讲授的一切套路都操练一遍。正处胶着状态,李字出现了,好像是从地毯下面长出来的一样,或者早就潜伏于此,且恰好面对着谢红尘。也许谢红尘当时同样面目狰狞,愤怒的李字大喝一声:“骗子,小偷,他妈的我还真是走眼了。”

醒来就听见“咚、咚、咚”的声音。不知是敲水管,还是敲门声,反正他也懒得动。接着就听到关门声,有人穿过客厅,拧开了卧室的门。谢红尘索性背过身去,琢磨他的防盗门怎么就没关严实呢。

别装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挺尸呀。李字的话音一如既往,淡淡的,嗡嗡的,听到耳里却响若炸雷。李字,你怎么来了?谢红尘仍然背着身子没动。谢红尘有些心虚。做了个白日梦,但事关李字和他的女友,谢红尘多少还是感到一丝羞耻。

李字说他也被派到洋港桥指挥部,开了个拆迁动员会。你干嘛,不会是打扰了你的好梦吧。

你说对了,你来的真不是时候。终于,谢红尘转过身来,仰面朝着天花板。

下午的李字比上午精神多了。他换了件白衬衫,头发也打理过,那还不赶紧找个女朋友?

女朋友?还是撸更省事儿吧。

嗨,你没听人说吗,小撸怡情,大撸伤身,强撸灰飞烟灭。

说吧,说正事儿。

那你想好了吗?

什么?

你想好了吗,咱们到底能做什么正事儿?

谢红尘衔了一根烟,套上长裤,光着上身,点着了烟。事后一支烟,这是无意识的动作。他朝茶几上的电水壶走去,打算给李字倒杯水。别,李字立即制止了,你还是穿好衣服,去洗洗手洗洗脸吧。李字抢在前面,取了电水壶,装水,把插头插进插座。又洗了两只杯子,放好茶叶。做这一切,他是如此娴熟。以前李字来,就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瞅着谢红尘弄的。看来,有没有女朋友,就是不一样。即使他们分了,一些新养成的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等水烧开的时候,他们来到阳台上。谢红尘租住的小区,是邻城最大的小区,绿化搞得也很不错,三面都可以看到风景。他们看到一些老人坐在轮椅上,一些老人推着童车,还有些老人坐在长椅上闲聊。老人们的身旁脚下,不是蹲着孩子,就是蜷着小狗。坡地的榉树丛里,一条拉布拉多,淘气地追逐着一条小斑点狗。这个小区里,养狗的人很多。大家都喜欢把吃剩的鸡、鸭、鹅骨头用快餐盒装着,放到垃圾桶旁边,又招来更多的流浪狗和流浪猫。谢红尘陡然想起在大丰的晚上,女友扯到过,杭州有个孕妇,被一条没拴绳的狗惊吓,与网红女子争执时,遭其殴打致先兆早产的事,他转头对李字说,我想到了。

你想到了?想到啥了。

我们去拾狗屎吧。

什么,正在倒茶的李字一哆嗦,差点烫到了手。

干嘛大惊小怪,拾狗屎,你没干过吧?

这就是你想要做的正事儿吗?

这是眼前的事。你看看,这么美的绿树小桥流水,这么欢快的小狗们,可都让遍地狗屎糟蹋了,不是大煞风景吗?

你真想这么干?

怎么了,你还不好意思?

靠,不就是拾狗屎吗,咱们比一比。

行,那你等我撒泡尿。

黄昏的光线最烂漫。两个有为青年,头戴棒球帽,人手一只蛇皮袋,一把小铲子,工兵一样,穿行在小区的砖道和草地里。开始,他们一起作业,免不了你抢我夺,好像捡的是金子。这样影响情绪和效率,他们就分头行动。李字从小区南门向北,以东部为主,谢红尘则从北门往南,以西部为主。他们约定,谁先完成任务了,就到对方的地盘复检一下,以防遗漏。

拾狗屎并不难,难的是有些狗屎稀烂,可能是才拉不久,也可能狗们身体不舒服。这时候光靠小铲子和塑料手套是不行的。如果拉在砖道上,就更难清理,只能用手了。谢红尘准备了不少卫生纸,把狗屎包住,地上擦干净,再扔到蛇皮袋里。不知道李字是如何处理的。想到李字的愁眉苦脸,谢红尘就高兴。真的是高兴。只要你想做事,再简单的事情也有挠头皮的时候。果然,谢红尘都收工了,李字还有一小半没跑到。复检他的地盘时,谢红尘主要查看路道上有没有清理干净。还真发现了几处,残留着狗屎痕迹。这时候轮到谢红尘暗暗叫苦了,既然发现了,总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他只得掏出卫生纸,重新清理一番。瞅着谢红尘撅着屁股乱忙活的蠢笨之相,李字笑得可欢了。这是谢红尘近来从李字那听到的最欢快的笑声。

拾狗屎行动,自然引起了小区门卫、保洁工和妇女儿童们的注目。他们认得谢红尘,或者觉得谢红尘是个熟脸儿,并不等于他们认可李字。谢红尘只得向闻讯赶来的门卫解释,李字是个环保志愿者,拾狗屎是他俩自觉自愿的行为,不需要小区物业付费,也不必担心抢了保洁工的饭碗。我们只是想还老人孩子们一个更整洁更优美的环境,谢红尘说。他俩的说辞,他们并不理解,尤其是那些老年妇女,不但不理解,还严肃审视着这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从她们嘀嘀咕咕的议论中,流露出这一行为,不是显得古怪,就是纯粹吃饱了撑的。不错,狗屎是所有小区的地癣,人人讨厌,保洁工们能扫掉的就扫掉,至于草地里的那些,只要不太碍眼,还是由它去吧。现在倒好,这“狗屎行动”,不会是另有所图吧?

赞扬声也有,大多数人还是好奇和质疑。谢红尘和李字收起小铲子,敞开蛇皮袋,让他们一一过目,如假包换,就是想证明一下,忙活到傍晚,捡拾的全是狗屎。除了狗屎还是狗屎。两只蛇皮袋都装了半袋子,还挺沉的。谢红尘把两只袋子交给门卫,示意他拿走,捧出一颗心来,不带半坨屎去。只有这样,才能洗脱另有所图的嫌疑:他们不是小偷,他们热爱生活。门卫正在犹豫,一个老年女保洁还算机灵,她说,交给我们处理吧。他和李字连连致谢,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说谢什么谢呀,要谢,也是咱谢谢你们。对了,你们明天还来吗?

额?李字的笑脸立马僵住。谢红尘赶紧说,我就住这,随时可以的,现在我们要去办正事儿呢。

飞快地跑出小区。内心里,看来还是不能忍受他们把自己当作怪物啊。不就是拾狗屎吗?刚在小饭馆坐定,李字也进来了,喘着气儿,你跑什么跑,还有什么正事儿!吃饭呀,忙活了一下午,不要庆祝一下吗?谢红尘说,咱先说好了,谁拾的狗屎少,谁买单。那你买吧。你的意思是,你拾得比我多了?你说呢。切,懒得理你。李字一甩头发,拿起菜单看起来。

每人两瓶啤酒,几碟小菜,一条剁椒鱼。看李字的利索劲儿,好像一点没受分手的影响,反倒有些解脱后的轻松。这期间,李字的电话响了一次。他瞄了一眼,随它继续唱着,喝自己的酒。终于消停了,他却拿起电话,翻起朋友圈。嗯?刷着刷着,李字忽然愣住了。

咋的了,谢红尘抓着啤酒瓶,伸过头去。李字刚想递过手机,又一缩,说算了,我转发给你吧。

不晓得是哪个热心人,已经把他俩的“狗屎行动”图片分享到了朋友圈。这才多久呀。图片上,是两个戴着棒球帽的年轻人,拎着蛇皮袋,拿着小铲子。还好,他是背影,李字是侧脸。不过另一张照片上,他撅着屁股,手抓狗屎的小心样子,就显得搞笑了,甚至有些呆萌,如果照片上的人影再小上一圈,就会回到童年,活像是在玩泥巴了。事实上,谢红尘的童年,没少同小伙伴们玩泥巴,且和上各自的童子尿。

“叮咚”,李字又转来一条微信。什么东西?自己看呗,李字没好气地答。点开信息,還是这些图文,不过却是“邻城发布”正式推送的,这可是政府部门的微信公众号!推送时,他们特别正能量地加了一个标题:拾狗屎——文明就在你身边。不到一小时,阅读量已经破万,留言也有了上百条。如今留言,都要经过后台审核,因此所有的留言都是一边倒的点赞,要不就是埋怨“宠物成灾,狗屎当道”之类。谢红尘问李字,想不想留言。

要留你留,他说。

要是你留言的话,准备写什么?

就俩字,他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进嘴里,鼓着腮帮子道:作秀。

靠,有你这么埋汰自己的吗?

那你想写啥。

至少也得写上一句文明靠大家,民生无小事吧。

那你这又上了个层次了。

怎么讲?

肉麻。

去!

喝完已经晚上十点多,李字厕所就跑了三四趟,谢红尘要送送他。他说,算了吧,你怎么送,我已经叫了滴滴了。

徜徉在小区的砖道上,谢红尘哼起了小曲儿。今天和李字的行动,有些荒唐,有些荒诞,也挺有趣的,连带现在呼吸的空气,都清新与芳香了许多,仿佛今年的桂花提前开了。

趴到床上,老妈的电话也打过来了。他正想着打给女友的。妈,这都啥时候了,困死了。

妈打电话,就是要表扬你一下,给你鼓把劲。

表扬什么呀?

今天你俩干的好事儿,以为我不知道吗?

什么好事儿,就是闹着玩呢。

臭小子,别瞎说,那个李字人不错的,你可别把人家带坏了。

你还晓得李字?

你哪样事,妈不晓得。那个李字,我还跟他聊过几回呢。还有,你谈恋爱了,这是好事儿,妈不反对,要谈就正正经经地谈,别耽误了人家。好了,妈不啰嗦了,你睡吧,妈也累了,明早还得赶飞机呢。

她老人家是撂了电话,迷迷糊糊的谢红尘却再也睡不着了。既然她悄悄找李字聊过,李字应该晓得他隐瞒的一切,可这家伙怎么云淡风轻,从没提及过?

随后,谢红尘出差一周。这回去的是上海,在复旦听了五天培训课。周三,女友特地调休赶去会合。外滩、东方明珠塔、迪士尼、静安寺、朱家角,他们玩得不亦乐乎。

等到培训回来,李字已经辞职,到一家民企上班了。

李字邀请了原单位的同事和领导参加他的婚宴。

新娘会是谁呢?真是令人期待呀!

可谢红尘一直没有收到请柬。

责任编辑 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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