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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白人文学对美国南方时空重塑的阶级解读

2021-03-08上海理工大学

外文研究 2021年3期
关键词:克鲁斯白人田园

上海理工大学 于 诚

美国南方内战前鲜明且稳固的种植园主、下层白人、黑奴三级社会架构造就了“穷白人”(poor whites)这个长期存在且人数庞大的社会群体,他们在政治、经济、文化边缘的弱势地位致其话语权丧失,而中上阶层作家对南方、穷白人的代言和形塑成为外界对其进行了解、认知的唯一文学视点。美国“南方文艺复兴”(Southern Renaissance)作家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尤多拉·韦尔蒂(Eudora Welty)、威廉·珀西(William Percy)及“纳什维尔重农派”(Nashville agrarians)等多以世代传承的庄园大宅、广袤富饶的棉花种植园等体现时代风貌的场所为叙事空间,传递以绅士淑女、田园牧歌等为主要内容的价值体系,将其纳入意识形态领域并使之广泛而深远地作用于个体。在这些作家笔下,穷白人沦为上流社会的陪衬,或在等级体制的底端安然自得,或被视作威胁既有秩序的洪水猛兽。

直至20世纪80年代前后,随着南方各领域持续发展和民主进程推进,哈瑞·克鲁斯(Harry Crews)、莱瑞·布朗(Larry Brown)、多萝西·艾莉森(Dorothy Allison)、蒂姆·麦克劳林(Tim McLaurin)等诸多穷白人作家才得以跻身文坛,打破其长久以来的缄默状态,从局内视角讲述自己、家族或本阶级贫困潦倒、冷峻灰暗的生存故事。在历经曲折后,穷白人文学逐渐赢得了南方乃至美国文坛的认可和重视,荣膺各项权威文学大奖,收获大批读者青睐,从几乎零起点迅速崛起壮大为一个重要的南方文学体裁(李杨、于诚 2018: 14)。穷白人文学携带锐利的意识形态锋芒,是穷白人的阶级告白,展现了自身的生存现状和思想体系,前所未有地从底层视角对南方社会进行重新审视与诠释,曝光被中上阶层有意删除或隐藏的南方穷困、黯淡的一面,暴露不公社会机制对穷白人的禁锢与压抑,宣告中上阶层话语霸权的无效与破产。这种对旧南方中上阶层为中心的权力体系的反叛、颠覆借助于独特的时空体结构加以表现。

时空体强调时间与空间在文学作品中不可分割,且融合在一个整体中,“决定着文学作品与现实生活的关系方面的艺术统一性”(巴赫金1998: 444)。时空体是“形式兼内容的一个文学范畴”(巴赫金1998: 274)。形式上看,文学的“体裁和体裁类别恰是由时空体决定的”(巴赫金1998: 275),穷白人文学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学体裁,必然在时间和空间上呈现其独特的表现方式,且鲜明区分于之前的南方文学时空体。穷白人作家书写的时空场景发生切换,大宅、田园风光不再,而是围绕穷白人生活劳作的破败茅草屋、牲口棚、庄稼地等展开,他们总是起早贪黑地忙碌奔波,为了眼下的生存殚精竭虑,并顺应城市化、工业化时代潮流,来到城市开拓生存空间、改善自身境遇,着眼现实并寄希望予未来。形式与内容密不可分,形式即内容,时空体还决定着文学中的人物、情节与主题。穷白人文学通过“贫苦乡村”的时空建构表达对乡村等级秩序的诘问与谴责,向城而生、向前展望的时空叙事展现出穷白人跳脱固化的乡村劣势角色,寻求社会上升流动的反叛姿态,以及渴望缓解贫富差距、弥合阶级鸿沟的政治诉求。本文从时空体视角切入,探究穷白人文学如何通过重塑美国南方时空传达其独特的阶级意识。

一、“田园乌托邦”的解构

在“南方文艺复兴”作家眼中,南方乡村是生机勃勃的美好家园:珀西饱含深情地描绘了密西西比农场磨坊飘香,金灿灿的玉米地一望无际;“重农派”安德鲁·里托尔(Andrew Lytle)称田纳西种植园农民在贵族的馈赠和庇护下快乐劳动、衣食充足。这些场景皆构成一种“由平静安宁的、安稳与和谐的生活建构所产生的令人愉快而深受感动的状态”(哈利泽夫2006: 91),试图立足统一而局限的空间世界,打造出代代相传、无限绵长的神话,形成了巴赫金所说的田园时空体。然而,我们不难看出这幅田园画卷“主要关注南方贵族元素”(Cash 1941: 382),乡村生活贫穷、落后和黑暗却未被提及,正如珀西回忆农场美景时坦言:“我肯定经常见它下雨,但是我只记得阳光”(Percy 1973: 50),说明田园神话是对南方乡村选择性美化的结果,具有虚假性、欺骗性,是凌驾于现实之上的乌托邦想象,寄托着贵族阶层的统治理想。马克思主义学者雷蒙·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就一语道破了田园神话的意识形态功能,“不是乡村生活,而是社会赞美;一种人们熟知的对贵族及其服务者的夸张修辞”(Williams 2013: 48)。与此相对,穷白人文学在空间、时间及社会关系等层面对田园神话予以解构,用写实主义手法再现穷白人的悲惨世界,驳斥了田园神话的片面性与主观武断性,揭穿了隐藏在其乌托邦理想下的阶级不公。

穷白人作家首先从空间场所对“南方文艺复兴”的田园主题发起冲击,与后者从洁净、宽敞的庄园大宅发出的视角不同(Bledsoe 2000: 88),克鲁斯提出他的故事来自“大宅另一端的路尽头”(Cooper 2017: 7),以前所未有的角度勾画自己眼中的南方。不似福克纳笔下铺着光洁优雅的地毯、挂着熠熠耀眼的吊灯的沙里多斯家族大宅,根据克鲁斯自传《童年:一个地方的传记》(AChildhood:TheBiographyofaPlace, 1978)记录,他幼时居住在木板搭建的茅屋中,阴暗狭仄,四面漏风、地板裂开大洞。另外,经济贫困使穷白人群体陷入焦灼和绝望的状态,其精神空间也被挤占、压缩。与珀西回忆录中祖先在大宅中欣赏歌剧、弹琴吟唱的那份从容、浪漫截然不同,穷白人饥寒交迫、疲于奔命的生活严重损耗其幸福感,精神高度紧绷的他们甚至难以向最亲近的人提供足够的慰藉,分崩离析的家庭模式打破了田园时空体中亲密、牢固的亲情关系。在艾莉森和瑞克·布鲁格(Rick Bragg)分别根据各自经历写成的故事集《人渣》(Trash, 1989)和回忆录《南方纪事》(AllOverbuttheShoutin’, 1997)中,难堪养家糊口重负的穷白人酗酒、暴力,夫妻间无休止的争吵最终导致家庭破碎,反映出穷困乡村生活对穷白人情感世界的吞噬,演绎了“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悲剧。故此,穷白人文学撕下了“优雅南方”(Genteel South)风光无限的包装,展示原始、蒙昧的“粗悍南方”(Rough South)中穷白人不堪承受的生命之重。由于空间投射着权力隐喻,种植园主与穷白人天差地别的居留及精神空间象征着两个阶级权力的两极化与对抗性,穷白人恶劣的生存空间暴露了其在社会架构中的弱势、边缘地位。这就打破了人们对南方浪漫田园的认知习惯,将“蛮荒之地、苦不堪言”(Gay 2012: 240)的南方乡村推入人们的视野,顿使“重农派”约翰·兰瑟姆(John Ransom)称其“闲适、安定、自由”(Ransom 1962: 4)的溢美之词黯然失色。

空间与时间是紧密相连的,美国南方文学空间视角的转变伴随着时间向度的调整。巴赫金(1998: 425)提出田园时空体的最主要特点是“生活及其事件对地点的一种固有的附着性、黏合性……世代相传的局限性的生活却会是无限的绵长”。福克纳的作品就围绕“邮票大小”的“约克纳帕塔法”县展开,祖孙几代人居住在年代久远的大宅中,构成一个独特的历史文化空间,象征其栖息在旧南方传统之中的精神世界。他们频频回望,沉浸于对奴隶制、内战历史的追忆,这种向后看的时间意识也成为其认知自身,以及自身与社会的相互关系的坐标与基准。福克纳就主张人是过去的产物,“实际上,没有真正的过去时,因为过去寓于现在,它是每个男、女,每个时刻的一部分”(Gwynn & Blotner 1965: 48)。穷白人文学背离了这种对局限、统一空间的附着和回望,营造出离散、断裂感,将时间线索投向当下。克鲁斯《童年》中的穷白人佃农从一块不毛之地频繁搬迁到另一块,租住在农场茅屋内,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房子;他还曾遭房东无情驱逐,全部家当被丢在凄风苦雨中,被迫流离失所。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剥夺了穷白人对故土的归属感,也切断了田园神话中绵延不断的时间链条,他们并没有不能放手的历史,相反,心酸过往毫无吸引力可言,是其急于出逃的梦魇。因此,穷白人文学的视线不再投向过去,而是着眼于当下的生存问题,如出身南方乡村的鲍比·安·梅森(Mason 1988: 37)所说,“我不留恋过去……时代是变化的,我的兴趣是写现在”。“现在”成为穷白人文学的叙事重点,凸显其为了维持生存、谋求发展而做出的苦苦挣扎,如克鲁斯小说《健美之躯》(Body, 1990)将笔触凝滞在决赛前几天的时间内,用密致的叙事突出当下决定穷白人生死存亡的重要意义。

随着时空更替,一切关系也会随之转换。在田园诗时空体中,人物、事件与统一空间、回环时间保持附着,营造出较为稳固的社会关系。“南方文艺复兴”作家宣称各阶级在“人道”“优越”的等级体制下各守其位、各得其所,种植园主向穷白人“供给衣食,使其免受饥饿”(Tracy 2009: 190),穷白人则乐于承认其优越性并服从其统治,由此建构起贵族阶层庇护、领导、支配穷白人的家长制。这就有意掩盖了阶级冲突与矛盾,以维护贵族主导权力框架的长治久安。在穷白人文学动荡、零散的反田园时空叙事中,社会关系不再和谐有序,种植园主与穷白人之间充斥着不平等的权力关系,穷白人在乡村生活各方面均居于弱势,因而渴望改变、颠覆既有的等级秩序。穷白人并非生活无忧,而是因生计所迫,终年从事着单调繁重、令人精疲力竭的田间劳动:像克鲁斯《童年》中,一个农民和一头骡子要耕种15英亩地,犁地、起垄、播种,每天走30英里路,甚至更多,如此日复一日;此外,劳动残酷、危险,因过度操劳导致的悲剧屡见不鲜,克鲁斯两岁时父亲便积劳成疾去世。这就将从未碰过锄头的“重农派”称劳动“无须过于匆忙、机械,以便观察大自然之无常,之浩瀚”(Ransom 1962: 19-20)的浪漫畅想消解殆尽。由于土地贫瘠、天灾频繁,即使穷白人挥汗如雨,付出加倍劳动,也难以获得丰收;佃农要向农场主上缴昂贵租金或大部分收成,使其原本微薄的收入不但难见增长,反而愈发债台高筑。这就戳穿了岁月静好假象下涌动的穷白人的不幸与悲哀,揭示了南方乡村社会对底层群体权益的吞噬。穷白人承担着耕耘生产的繁重任务,贵族阶层却坐享绝对优势的社会资源和劳动成果,布朗就曾痛心控诉,“太不公平了,上层人压制着下层人的发展”(Watson 2007: 192-193)。由此,穷白人文学质疑了“田园乌托邦”的真实有效性,暴露了南方乡村“总是从阶级的角度考量人们的行为和意义,阶级冲突无处不在”(Howard 1985: x)的社会性质。

从“优雅南方”到“粗悍南方”,对南方乡村明暗两面的不同展示源自作家不同的阶级立场,克鲁斯一语道破自己与“重农派”恩师里托尔对南方乡村大相径庭的呈现是因其出身迥异,“我所来自的南方,与里托尔先生的南方大相径庭……他对南方的认知基于一种精英视角”(Crews 1999: 193)。作为既得利益者,贵族阶层自然希望建构一个诗情画意的阿卡迪亚,并使其作为意识形态传之久远。穷白人作家利用文学话语首次将穷白人未为人知的艰辛贫穷的生活告知与众,对“田园乌托邦”进行彻底的解构,暴露了南方乡村社会资源分布不均、贫富差距巨大、阶级壁垒森严等弊病,对不公正的社会权力机制提出了严正控诉,有助于动摇以贵族阶层为中心和权威的等级制度,加速阶级间的权力流动。为了改变自身在南方乡村中的劣势地位,穷白人立场坚决地离开乡村,到城市中寻找生存发展契机。

二、“城市异托邦”的建构

随着城市化、工业化浪潮席卷美国南方,“田园乌托邦”不可避免地受到冲击并走向衰落,这引发了“南方文艺复兴”作家的极大恐慌。他们奔走疾呼,称工业城市“嘈杂、狭隘、黑暗、病态”(Young 1962: 328、 355),会引发道德滑坡、社会动荡,只有乡村才是远离城市喧嚣的幸福绿洲,南方必须回到农业社会。有些作家虽对乡村穷人心怀同情,但也坚持农业主义立场,像福克纳就在“斯诺普斯三部曲”中强烈谴责了工商势力对南方社会的蚕食。穷白人作家对昔日神话的逝去毫无留恋、惋惜之情,而是选择紧抓时代契机,告别乡村,走向城市。由此,城市成为穷白人文学的显性因素,是乡村穷白人挣脱其劣势的经济角色和固化的社会地位,寻求经济救赎和社会上升流动的场所,与其关注现下生存、憧憬未来生活的时间脉络交叉、融合,构成了穷白人摆脱现实、寄托理想的异质空间,也就是福柯所提出的异托邦(he-terotopia)。与非现实性的乌托邦不同,异托邦是真实存在的、与现实场所并置的多元空间;同时,它又与现实场所“相抗辩”,对其“重新表象、解释甚至颠覆”,是“实际起作用的乌托邦”(汪行福2009: 14)。

首先,异托邦是一种文化性、社会性的空间建构,即每个社会都是一个多种文化并置的空间,且在历史不同阶段“都有某种精确的和特殊的运作”(福柯2003: 24),也就是说,每个社会在历史中的不同存在形式及其内部的各种文化均构成一种异质空间。在美国南方社会朝向城市化、工业化转型的特殊时期,城市不仅是穷白人栖身的物理空间,更构成其逃离噩梦般乡村生活,驶入城市发展快车道,融入现代工商文明的“颠覆性”文化空间。由于空间与意识形态相交织,充斥着社会文化关系、权力运作,穷白人将生存边界推移、拓展至城市象征着权力僭越,投射其消解乡村等级架构、追逐平等权益的反农业主义意识形态。曾经,“南方文艺复兴”作家厄金斯·考德威尔(Erskine Caldwell)一厢情愿地代言穷白人,称其不愿离开乡村,“在这个时节烧莎草、犁地,这些事情都融入我血液之中了……我们莱斯特家族喜欢翻动土壤,种植作物。我不能从这里搬走……土地紧紧地抓着我”(Caldwell 1995: 20)。克鲁斯则指出“常年在农活中饱受摧残,早已身心俱疲”(Crews 1995:136)的穷白人都在“挣扎着逃离”乡村,因为这里生活像是个“死胡同”(Crews 1968: 207),“根本没有前途”(Crews 1989: 17)。与乡村封闭、边缘化的社会属性不同,城市具备更广阔而开放的经济环境,“在那可以赚点钱”(Crews 1995: 137)是驱使穷白人进城的最主要原因。城市优越的医疗、教育和文化资源还为其全面提升生活水平、充分实现自我价值开拓了新天地,抗拒变革无异于选择继续沉沦于饥饿、贫穷和落后之中,实属荒诞可笑。克鲁斯及麦克劳林、布鲁格等作家自身就是从佃农家庭走向城市,披荆斩棘跻身高等学府从而改写人生的“奋斗者”。城市是穷白人作家自幼目睹乡村生活的残酷后,内化于思想深处的理想,他们深知只有通过社会流动才能改写其权力框架中的弱势地位,因而“筑梦城市”成为贯穿其作品的一条主线。城市是穷白人谋求出路的主观选择,更是社会发展的客观潮流,克鲁斯曾提及乡亲们对不可阻挡迁徙之势的积极态度,“早晚每个人都会来到杰克逊维尔市……农民们爱它,因为它给人以希望”(Crews 1995:137)。

工厂、赛场、汽车是构成“城市异托邦”的代表性空间,穷白人为生存、理想奋斗的悲欢曲折在这里汇聚、浓缩。由于异托邦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系统,这些空间与外部繁华的城市环境之间既相互渗透又相互隔离,与外部环境相比,这里凝结着穷白人加倍的磨难与汗水,同时也承载着他们勤劳致富、致强的殷切希望。首先,工厂是穷白人获取物质基础、扎根城市、改变命运的最主要场所。因受教育水平有限,多数穷白人没有能力从事文职或专业技术性强的工作,只能以自己的身体作为最原始的资本,靠出卖苦力艰难营生。尽管工厂工作艰苦、危险、报酬低廉,穷白人仍趋之若鹜,只因这里准入门槛低、劳动力需求大。工厂成为乡村穷白人在城市的主要聚集地,正如克鲁斯所说,“工厂在等他们,他们知道这个时代到了……他们会住满这里的房子,在工厂中工作”(Crews 1995: 138)。其次,穷白人长期处于生存资源、发展机会被优势人群侵占和阻断的状态,急于改变现状的他们渴望通过健美、拳击、空手道等高风险、高收益的体育竞技快速逆袭,赛场成为其挑战、颠覆既有等级体制,创建新的社会秩序的场所。同时,赛场还为默默无闻、备受歧视的穷白人提供了证明自我价值,被人尊重、拥戴的机会,以扫除其苦闷压抑的精神阴霾,像是克鲁斯《健美之躯》中主人公多萝西就希冀赢得健美竞赛的世界冠军,“成为大人物,接受如雷掌声及广泛认可,甚至是热爱”(Crews 1992: 228)。另外,福克纳曾在《大宅》(TheMansion, 1959)中称城市不断闪烁的汽车车灯“令人头晕眼花”,车灯下的行人“面部苍白、行色匆匆”(Faulkner 1959: 178),认为汽车象征工业文明对南方的入侵和破坏;但汽车却深受穷白人欢迎,是其在城乡、城际间奔波谋生的关键工具,如李·史密斯(Lee Smith)的小说《拯救格蕾丝》(SavingGrace, 1995)的主人公格蕾丝万分欢喜地看着马路上忽闪忽闪的车灯,满怀对未来的畅想:有了车,她就可以去更多未知的城市,找个稳定的工作,努力赚钱。在路上奔波的汽车是一个动态的空间意象,不仅可以使穷白人达成地理上的位移,更寓意其“行进在路上”的状态,投射着穷白人对新生活的追逐和寻求,是其从黑暗的乡村生活跨越进充满可能性的城市生活,实现经济发展和社会上升流动的载体。

异托邦可以“将几个相互间不能并存的空间和场地并置”(福柯 2006: 55),利用空间并置打破线性的时间叙事,使时间呈现断裂并与空间同步,同时保持并置空间的向心关系,将其串联于相同的主题、人物或情感之中。穷白人文学时常在同一真实空间中将穷白人过去与现在的生存空间进行叠加,使两者形成鲜明对比,以表明尽管穷白人在城市中的生活依然艰辛,但与过去相比已有十足的进步。克鲁斯小说《拳击大师》(TheKnockoutArtist, 1988)中,在城市中摸爬滚打的尤金感到疲惫、挫败,思乡情切之时,父亲的来信切断了当下的时间线索,暂时建构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乡村空间,与衣食无忧的城市空间形成并置,信中写道,“你哥哥在劳动时摔断了胳膊耽误上工得到胳膊长好如果能好的话地里很久没下雨了我都要忘了雨是啥样。田里的庄稼都旱了你妈得了妇科病躺在床上有两个星期了。四头小牛拉肚子其中两只拉死了”(Crews 1989: 54)。两种生活比照之下,尤金马上明白回到乡村的想法“纯属无稽之谈”(Crews 1989: 92),贫苦、凋敝的乡村是穷白人再也不想回去的地方,克鲁斯由此嘲弄了“重农派”要求回到农业社会的诉求。虽然城市生活并非尽善尽美,但毕竟为在黑暗中挣扎的乡村穷白人点燃了一束希望之光,创造了丰富多样的就业机会和施展空间,看似微薄的收入对赤贫的农民来说已是非同寻常,如尤金就靠城市收入帮助在家务农的父亲挺过经济危机;布鲁格(2005: 5)也称城市化使穷白人“贫穷的束缚有所减轻……生活得以改善”。此外,由于异托邦还是超越现存空间,具有幻象性和补偿性的异质空间,穷白人文学还往往将眼下的现实空间与未来充满可能性的梦想空间进行交叠,传递出穷白人摆脱现状的强烈愿望及对未来的美好希冀,像克鲁斯《拳击大师》中的尤金就“梦想着能走运,给爸爸和哥哥买个好农场,不用多大,只要配有现代住房和肥沃耕地”(Crews 1989: 90)。

城市作为穷白人文学的空间依托,承载着穷白人的奋斗和希冀,叙事在城市这边密致而浓烈,凸显城市对穷白人的重大意义;乡村叙事往往成为次要因素,作为城市时空的点缀、背景或对比出现,显示南方农业文明的萎缩,及作者对乡村生活的否定态度。不同于“南方文艺复兴”作家拒斥工业化、城市化的立场,穷白人勇于并急于紧跟时代潮流,将走向城市作为缓解贫富差距、动摇不公社会架构的必由之路。迎接城市化还是回到农业时代,两种文学对南方社会形态、发展道路的重大分歧与迥异选择,归根结底是不同阶级利益立场的投射。

从“南方文艺复兴”到穷白人文学,空间上大宅与茅屋、乡村与城市的二元对立及时间上向后、向前的两极向度传导着两种阶级话语的冲突与流转。穷白人构筑起“劳动阶级文学”(Watson 2007: 195)话语,揭示南方乡村曾长期被掩盖、忽视的底层生活,通过茅屋、砖房、牲口棚等空间建构及断裂性的时间线索展现穷白人贫苦不堪、漂泊多舛的生存状态,揭示“南方文艺复兴”田园神话的虚幻。同时,城市中工厂、赛场、汽车等典型空间及希冀未来的时间指向承载着穷白人祈盼打破劣势而边缘的经济、社会身份,争取平等和发展权利的理想,与“南方文艺复兴”推崇、留恋农业社会,忌惮、排斥工业文明的立场反其道而行之。由此,穷白人作家表达了对自身、对南方的独特认知,与旧南方中上阶层的代言形成鲜明对照,拆穿其谎言,驳斥其话语垄断,消解了中上阶层所传递意识形态的统摄性及价值观念的普适性,促使人们在针锋相对的文学话语中反思“南方文艺复兴”的阶级局限性,发觉阶级歧视、压迫的历史真相。这就为世人打开了了解南方的新视野,增加了南方文学的多元色彩,并引发南方文学视角由上层权贵视角向贫民大众转变(Carpenter 2012: xviii-xix)。文学话语转向还映衬出当今社会现代化、民主化的历史语境下,穷白人等边缘、他者因素得以释放和彰显的崛起之势,他们有机会表达自身诉求,介入并挑战权贵阶层的正统性与权威性,以推动社会趋向特权扩散和多元共生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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