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经验视角下海德格尔与庄子语言思想比较研究
2021-03-08陈路捷
陈路捷
(南京师范大学心理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海德格尔与庄子的思想存在许多深刻的神和之处,因此在中西哲学的比较研究中,对两人思想的对比历来是热门方向。其中语言是一个重要主题。海德格尔把语言作为此在借以展开自身的基本方式[1],而庄子则自述“三言”之法[2],以奇诡多变的言说方法逼近“道”。他们对都尝试依托且突破语言来到思想的终极处。
目前对海德格尔与庄子语言思想的比较研究的结果可以从内容与形式两个层次看。内容上,现有研究主要以两者语言思想中同质性与异质性为探究对象,着力于通过同异对比加深对理论以及其所关照的存在现实的理解;形式上,既有将两者对于同一主题的论述加以直接对比,又有借海德格尔的论述式语言对庄子的文学语言进行诠释,且两者并非泾渭分明,通常交织在一起。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现有研究基本立足于概念世界,展示思辨的路径和结果,但在文字的背后实则站立的是现象学心理学立场上所强调的经验世界,未被描述的存在体验贯穿整个“思”之过程。两者思想的比较研究中所谓“比较”,如果仅停留在严谨的语义分析和逻辑理解上,则只能成为某种形式的诠释研究。唯有在研究中对两者思想达到体验性的相通,研究者才可使自身作为纽带,以这种相通作为基础,来进行真正的“比较”。
该文将首先介绍目前该主题上的研究现状,展示同、异质性具体的话题内容以及两种研究形式(平行对比和诠释)的具体表现;其次笔者将在对之前展现的部分话题进行辨析,借助研究者与思想家们的原文对隐藏在文字书写中的语言经验进行描述,力争将作为“比较”基础的书写者晦暗的语言经验昭彰出来,并以此表明“体验相通”在该主题比较研究中的重要意义。
1 内容:同质性与异质性
1.1 同质性
海德格尔和庄子的语言思想同质之处首先在于对语言本质的认识。在两位思想家那里,“言谈总是意欲从是非对错的执着中解放出来”“并努力去揭示那在‘对象’世界出现前关于世界的原初经验”[3]。有研究利用“原初境域”这一概念表达两人在语言本质上的共通点:对于海德格尔来说语言本质在追问中已经被给予了,而在庄子那里语言也不是主体对客体的定义和表达,语言不再是一种可被“对象性”地追问“是什么”的东西,而是人存在其间的原初境域[4]。所谓原初境域也就是超越主客体二分的,“自然”的世界。
在语言的使用上,有研究[5]总结出了海德格尔与庄子具有相似的特色写作方式:去蔽式表达法。海德格尔的写作中常利用 “A 即A 本身且非a”“A 即非A”这种突破形式逻辑的表达方式,如“语言作为寂静之音说”。庄子则利用“非—非非遮诠法”和“因彼立是,两行以明”,如“物无非彼,物无非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两者相互对应。此外,不仅庄子使用重言、寓言、卮言的“三言”法,为了言入原初之境,海德格尔也使用包括三言在内的粘言、重言、寓言、卮言、触类旁通、回旋互映等手法。这些方法都将读者逼入“理解的真空”,“消解一切现成性的意义,颠覆‘常见’,破除‘言障’,并促使新的意义生成”。
1.2 异质性
异质性上首提的是海德格尔和庄子在“言道”或者说“物词”关系上的思想差异。有研究认为庄子的思想是“泰初有道”“言由道生”,其言能否尽意要看言说之物是什么,有形之物或可以名言辩,大道妙理须得妄言;然而海德格尔被认为提倡“语言是存在之家”“道由言生”,存在由语言建构。
其次,还有研究[6]提出海德格尔与庄子在对日常语言的态度上大有差异。海德格尔被认为在试图超越西方哲学中“两个世界” 的思想结构时仍在其对“日常的、概念化的语言和诗言的二元对立”上延续了这种倾向; 庄子则被认为没有全盘否定对象化的语言,将言入原初境域的关键放在了“言说者的境界和倾听者所处的境域”而非“语言的形式或修辞手法”。
以上所说的同质性与异质性并非简单意味着“相同”和“不同”。由于不同语系背景的巨大差异,一般认为对海德格尔和庄子的思想研究不能脱离其所生发与栖居的文化传统,且“同”这一概念本身可能带有“实体”的预设,因此比起“相同”和“不同”,同质性和异质性毋宁代表了“相通”与“不通”,其通处正不应在于概念的“所指”和逻辑体系上。
2 形式:平行比较与诠释
海德格尔和庄子语言思想的比较研究中,一般会出现平行对比和诠释两种形式。平行比较指直接将海德格尔和庄子对于某一话题的观点加以对比。如有研究[7]比较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言谈“被先行构成”的结构环节和庄子在《天道》篇中阐述的“语之所贵,意有所指。意之所随,不可言传”,并认为两者同样探索了语言的原初状态、生存论境域。
诠释比较则是指利用一方的思想视野对另一方的文本内容进行阐释,由于庄子善用寓言故事这类思想模糊性极高,诠释空间极大的表达方式,一般前者是海德格尔,后者是庄子。如有人[8]借海德格尔在对特拉克尔诗歌《冬夜》的阐释中所谈论的“语言的召唤性”,来为庄子《逍遥游》中“齐谐”一段的尘埃、游气、苍莽的天地统统赋予了召唤的色彩,并提出是大鹏“使事物显现”的新奇说法。
笔者认为这两种形式在该主题的比较研究中总是交织在一起,且主要表现为以诠释为基础的平行比较。在这种交织中,研究者首先对(通常是)庄子、(偶尔是) 海德格尔的文本进行初步的转述和阐发,其形近似于纯粹的庄子或海德格尔思想研究; 其次再让两方经过阐发的内容相互碰撞,发现相通与相逆之处。关于平行比较所举之例实际上可以归属于这种交织形式。在笔者看来,由于无法脱出各自所栖居的语言文化传统,在概念层面,海德格尔和庄子语言思想的比较研究总是需要依托诠释,所有的平行比较只能发生在诠释的基础上。只不过,若利用两者直接表达观点的文本,其诠释的成分要比利用寓言文本稀薄得多。
3 通过描述语言经验进行同异质性辨析
3.1 失控、沉默、无心——语言经验对人的非从属性
笔者认为,说庄子同海德格尔一样持有对工具性语言观的批判观点,可能是对庄子的过度阐释。
在《在通向语言的途中》[9]正文开篇,海德格尔就为“探讨语言”这一行为定下了他自己的思想基调:“探讨语言意味着:恰恰不是把语言,而是把我们,带到语言之本质的位置那里”。语言对人的从属关系一开始就被打破。他接着说道:“对语言的深思便要求我们深入到语言之说话中去,以便在语言那里,也即在语言之说话而不是在我们人之说话中,取得居留之所”。在此探讨语言本质的活动中,作为“人之说”的语言受到了否定,人说话这一日常经验不再简单意味着人作为控制性的主体发动了言语活动。某种意义上,海德格尔所强调的语言活动首先应是一种主体性的失控经验,失控的主体就不再具有主动性,在“深入语言之说话”的要求中,失控使“说话”成为原初语言经验的发生地。由于不再是“人之说”,我们不仅要用“人的经验”这种说法,还必须强调“经验的人”,这种相互持有使两者共属一体。因此,原初语言经验从本性上不可能是一种语言从属于人的经验。
同样特点的经验也出现在对《庄子》文本的解读中。《寓言》篇讲:“言无言,终身言,未尝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人可以在不言中真正地言说,因此“沉默”这一经验在真言中出现,沉默中作为声响现象的言语活动干脆不存在,但说者欲表达之事却完全可能跃然于当下的境域中。陶潜名句“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传诵古今,正是因为忘言却得意的体验深植于人心。《则阳》篇中讲:“言而足,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则终日言而尽物”。不仅沉默中可以得真言,“终日言”亦可得道,此时是否张口说话并非是否真正言说的根本差异,沉默与说话于是同属一类,是一种“足言”[10]。宋代林希逸将“无言”解为“无心之言”[11],笔者认为有理。无论沉默还是说话,真言都是无“机心”之言,是“存吾丧我”之言。在真正的言说中,主体性的“我”是消散的,实体性的语言要么被噤默,要么成为这片“消散”中的雾里之花,任何一种情况,语言都找不到在它之外持有它的主人。因此,在庄子那里,“真言”,或者叫“道言”不仅不再是被人使用的工具,此时甚至没有作为工具的可能性——沉默中实体性的语言不存在; 言说中主体性的我不存在。
3.2 语言是一种辨认事物存在的经验——语言的道路性
简单地认为海德格尔将语言作为一切之始之根,认为海德格尔过于看重语言而致“存在”自身的原初性丧失并由此和庄子的“言不尽意,言由道生”相异,这显然是误解了语言在海德格尔思想中的位置。海德格尔说:“由于语言首度命名存在者,这种命名才把存在者带向词语而显现出来。这一命名指派存在者,使之源于其存在而达于其存在。这样一种道说乃澄明之筹划,它宣告出存在者作为什么东西进入敞开领域”[12]。这一段话同时涉及了语言、存在、存在者,我们可以清楚看到语言并非存在赖以生发之地,语言只是通过命名使存在者从存在的晦暗不彰中达乎显现,语言“指派存在者”而非创造“存在”,本身“既不是‘存在论’意义上的存在者,也不等于‘存在’”[13]。
“语言命名存在者”,这里的命名是指“宣告出存在者作为什么东西进入敞开领域”。语言活动中,最初的言辞是使整个世界在言说者那里以某一种形式固定为某一物的东西。在言词中言说者才对世界中的诸事物的存在形成辨认,而无言之中便只有世界裹挟人,不存在辨认,也不存在诸事物相互区别的存在。因此,语言经验也是一种辨认事物存在的经验。在语言中发生的辨认使言说者看到了并且只能看到事物有所露出的脑袋,语言是使言说者得以“看到”什么的光明,自然不是遮蔽了事物整个存在的黑黢黢的深度。由此,我们看到海德格尔并没有把语言当作栖居于系词“是”中的“存在”的原始。
海德格尔说:“通向说话之路在语言本身中成其本质。这条通向说话意义上的语言的道路乃是作为道说(Sage)的语言。因此,语言的固有特性隐蔽在道路中,而道说作为道路让顺从道说的听者通达语言”。在他那里,语言就是道路自身,它使存在从隐蔽中显现出来。此外,庄子实际上也“区分了表象上的‘小言’和开示境域的‘大言’”,并非将成道与语言割裂开来。因此说海德格尔和庄子思想中语言的位置有根本差异是不合理的。
4 以语言经验为基石
比较研究似乎无可避免地或多或少基于诠释,一方面,承载两者思想的语言文字大不相同,不可能不经翻译和诠释就直接加以对比,另一方面,两种思想不可脱离其语言文化传统进行理解,这意味着语言的使用被拴在各自的文化中。但哲学研究向来依托概念,而概念则基于语言。因此仅从逻辑上讲,海德格尔和庄子思想缺乏直接的可比性,诠释几乎是必由之路。
但实际上,虽然研究者不得不使用语言概念,但对概念意蕴的理解始终是立足于存在体验之上的。海德格尔和庄子的语言思想与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一个巨大的不同在于,其书写方式突破了固求符合逻辑的桎梏,“把语法从逻辑中解放出来”[14]。海德格尔的“语言召唤天地神人四大”也好,庄子的“逍遥游”也好,不再是理智的、理性的“认知”能力借助逻辑便能推衍得到的东西。
笔者认为,在对两者思想的理解中,研究者本身存在于世的体验必然会和两者达到一定的相通,否则无法真正领会他们超越逻辑的表达,而这种基于存在本身的,体验性的相通也许才是我们进行海德格尔与庄子思想比较研究中真正的立足点。在诸多该主题的比较研究中,存在体验总是作为隐蔽的基线流淌在每一个发现中。或许,在两者语言思想的进一步比较研究中,我们可以尝试将隐蔽的基础直接昭显,着力显示两者语言表达活动中体验性的内容。这样的立场不仅有利于明晰比较研究中的诠释成分,也有利于研究本身开拓视野,正如陈嘉映在《海德格尔哲学概论》 所说:“我们要做的恰恰不是关于语言有所议论,而是要经验语言”。